她的話語,是她第一次表白了她的心,第一次告訴他,她的確懂他了;他的信任,已經癒合了任何的欺騙……她在告訴他,他們的將來,會是什麼樣的可能。
他的眼閃著不曾有過的晶亮,長長的眼睫輕輕垂下,大手翻轉,輕柔地檢視她繃帶已除的手掌,手指撫過開始褪淡的疤痕。
「我答應小凝了。」曲唯終於嘎啞地開口:「因為我相信小凝……更勝於相信我自己。」
她淚水盈眶,只能點點頭。
放開手後,看了眾人一眼,凝兒深吸口氣拔出腰間小劍。「我可有大家的承諾,全力以赴?」
仇映宮嚴肅地點頭。「既已決定要四人決,我們不會辜負少俠的用心。」他解下腰間的白色長帶,上頭綴滿碎玉。
凝兒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美公子的兵器是那從不離手的白羽扇。」
仇映宮勾唇一笑,拍拍胸前衣下。「那是裝飾品,仇某詭計多端,怎會讓人摸透兵器是什麼?」
赫沙刑看向仍文風不動的曲唯。「曲大俠也不用兵器。」
曲唯看到凝兒微笑,瞇起眼睛。
「曲唯兄難道不知道,我遇人一定先看兵器?」她輕笑。「初識那夜,曲唯兄的手很少伸出長袖之下,我好奇得很啦!」她伸伸舌頭。「後來在地洞中曲唯兄硬要攙扶我,我就偷偷摸到了。」
曲唯歎口氣,神情倒是漾著柔意,袖口翻開,腕間正是綁著一把微彎精刀;他一按,刀身即彈出,可使可藏,隨心所欲。
「藏鋒果然是閣下的風格。」仇映宮仍忍不住調侃,而曲唯是照例不予理會。
「兩位大俠可介意先開始?」凝兒有禮地說,瞟了曲唯一眼。「我給了一個承諾,不能毀約。」
「那有什麼問題!」仇映宮躍躍欲試。「赫兄,仇某失禮了!」
仇映宮手輕一抖動,長帶如風捲出,一個「無意苦爭春」左晃右繞,下似往赫沙刑而去,然而無形內力牽引,一圈便來到赫的頸邊。
赫沙刑矮身輕彎,左手空拳帶動氣流,竟吸收了牽引長帶的內力,使得長帶在空中一滯,接著右手忽地實拳,將長帶尾端打回仇映宮。
拳力與帶上碎玉互擊,發出鈴鼓般好聽聲響,仇映宮雪白的身形極快,已再出一記「只有香如故」,長帶捲回時,人也晃至赫沙刑身後,赫被人與帶雙包圍,想要連出兩拳化解己難,然而他不疾不徐,轉身面對仇映宮,手刃劈向仇映宮持帶的手,仇手肘外拐避開,然長帶亦受牽動,錯過了赫的背後。
此時赫沙刑有機會追擊仇映宮的長帶,然而他又是一個空拳,讓仇映宮重新佈局,他自己則有機會評估長帶的重量長短。一待仇映宮收帶,赫沙刑雙掌齊發,正對長帶施力的中心,一時內力四布,封鎖住長帶可能攻出的戰域——
「曲唯兄,我知道好公子為什麼拳術中含有空拳了。」凝兒喃道。
「他的拳如其人,宅心仁厚,這些空拳如不是要吸收對方攻勢,便是要讓兩人得以回歸完整攻局,可謂大器之至……加上他又不用兵器,越打下去,對方越感到他的謙讓,就越難下重手或毒手,對決也越可能和解。所以呢,這是君子之攻。」
「很好。」曲唯讚許道。「那仇大俠的攻法呢?」
「美公子……」凝兒沉吟道:「使帶如舞,巧妙非常,加上美公子靈動輕盈,讓對方疲於奔命,華美又流利,很像美公子的文采——這是才子之攻。」
「那麼若他倆長攻下去,最後誰可能勝出?」
「嗯……」凝兒又看了許久才說:「不分勝負。」
「哦?何以見得?」曲唯微笑。
「好公子攻法雖然是求敵我不傷,卻也必須全力壓制對方,才能夠盡早停戰。美公子攻法千變萬化、美不勝收,然而速度快就耗力多,必需求速決,所以也不會戀戰。這樣說來的話……」凝兒笑了。「雙方一定會同找機會收手,就算稍有高下之分,也不算真的勝負。曲唯兄認為呢?」
「小凝說得很好,只漏了一點。」
「是什麼?」凝兒興奮地問。
「兩位的攻法,是出於心性。」
「心性嗎?」凝兒偏了偏頭。「好公子寬厚,不會在意表面勝負;美公子外表上故意給人虛榮狡詐的印象,其實心思縝密溫柔,又喜歡遊戲取樂,所以詐輸以求和氣,讓人高興,自己也暗笑,也不是不可能……」忽然叫道:「我懂了!好公子直來直往,不願取巧,美公子一定會做什麼手腳,讓好公子不知不覺勝出!」
仇映宮突然收了長帶,翩翩捲回自己腕上,白衫輕曳,姿態如詩如畫,只是臉上寫著很不相襯的埋怨。
「兩位這樣一說一唱,戲都被拆解完了,叫人如何打得下去?」
凝兒不禁笑起來,頭一次覺得美公子像個小男孩一樣可愛。「真對不起!我被玉爺這樣邊看對決邊分析給教慣了,而且曲唯兄本來就答應教我——」
赫沙刑點點頭。「曲大俠不吝我等聽進,實在慷慨。」
「為什麼我覺得赫兄也越來越被少俠給同化了?」仇映宮朝天白了一眼。「被說光了,還謝人家!」
赫沙刑只是笑,轉向凝兒,眼中滿是佩服。「真被少俠領悟出了在下鐸鷹拳法的精義,真是了不起。」
凝兒摩拳擦掌,握緊了手中小劍。「曲唯兄,你答應過的!可以了嗎?」
曲唯的神色交織著勉強與寵溺,終於點頭。
凝兒踏入了兩人的攻域,曲唯立即跟進。仇映宮的白帶長尾在地上輕輕滑動,蓄勢待發,赫沙刑灰眸沉穩,雙拳輕握,內力無形卻飽足。
凝兒明白其餘三人不可能先攻,於是毫不遲疑地舞出她的「多情留客」,劍鋒輕柔,一一流轉使向眾人。以小劍而言,過於貼近敵方身體了,讓自己沒有太多退路,然而她沒有一招是指向敵方要害,劍路纏綿緒蜷,比較像是一種邀請,而非攻擊。
「真美!」仇映宮讚道,長帶挑起,捲向小劍,力道雖然溫和,卻非虛掩。凝兒一笑,再出「此歡難覓」,紅衣身形開始追隨小劍,劍到人到,長帶每每被內力擋開,竟是捕不住劍身。
凝兒看另外兩人還是沒有動靜,劍勢突變,「何辭更一醉」帶著狂妄之氣,直刺向曲唯,同時左足紅靴飛踢,好似酒酣起舞,眼看就要踢到赫沙刑小腿。
赫沙刑下腿微蹲外移,只想避開攻擊,凝兒卻早預知他的反應,他移開的腳被她另一隻腳掃到,灰衣身軀微晃,但他腳步紮實,退一步即站定,只是失了攻擊先機。
曲唯沒有一個勁兒閃躲,大約知道凝兒若不是已有準備後攻,就是會對他硬是不攻的態度不悅,他反手以彎刀接住小劍,力道不偏不倚,完全與她相同。
她知道這是他精心算出的,本想使出她偏愛的「百花齊放」來打亂他的注意力,但想起他在收將決已見她使過了,因而改變主意換成一樣繽紛卻完全不同的「新燕卻來時」,一時如群鳥四飛,劍招半數是向曲唯攻去,其餘則分向二人。
此招亂中有序,逼得仇、赫二人不能光守不攻,而曲唯一個「楚山空」,黑袖掄風,帥氣非常,而刃光飛舞,捉下攻向他的每一劍招,如捕鳥入網,一隻不留。
「這我喜歡!」凝兒嫣然一笑,甜美不可方物,曲唯閃了神,錯過她暗中補上的一劍,凝兒沒有攻他身,只在他長長的黑袖尾端劃了一道小縫。
凝兒回劍後退,眾人也立時收勢。仇映宮大大地幸災樂禍。「曲大俠的致命傷,昭然若揭啊!」
曲唯不理他,向凝兒微微一笑。「這也是攻心防?」
凝兒大聲叫屈:「我才沒有!是……」臉忽然紅了。「是曲唯兄自己不專心。」
曲唯毫無赧色,眼中逗趣。「我知道。只是想開小凝玩笑。」
眾人都傻了眼。曲唯?開玩笑?
曲唯歎口氣。「今日就到此如何?我的心臟也只能負荷這麼多了。」仇、赫兩人立刻附議,凝兒只好同意。
「那麼少俠學到什麼了嗎?」仇映宮非常好奇,這女孩最教他感到神奇的地方,就是總能看到沒人能看到的東西。
「很多啊!」凝兒大眼閃閃發光。「譬如說,我們四人互補相契,實在很完美呢。」
「是嗎?」仇映宮更好奇了。「怎麼說呢?」
「好公子沉穩如基石,美公子你光采如雕龍畫壁,曲唯兄是精準有力的樑柱,要築起一個強國盛世,缺一不可啊!」
「那少俠呢?」赫沙刑問。
「我嗎?」凝兒狡猞一笑。「我就可以當裡面安居樂業的小百姓之一啊!」仇映宮作勢要用扇敲她的頭,曲唯一拉她手腕靠上自己,扇子自然是錯過了。
四人決會在笑聲中落幕,就算寫入史書也無人會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