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無分貴賤!何況——那是小恩哪!是您的義子,我養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堅持,我可從沒將他當成義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報你也是應當。」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報我什麼,我只是、只是能看著他好,我便安心,這種心情,爹,你不會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親,不會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會站在這裡評判我的所作所為?我這究竟是為了誰?嚴君離,你可真孝順!」看著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飽受病體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無策,那樣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嘗體會過?
可瞧瞧他,從不懂為人父親的苦心,淨扯他後腿,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與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讓您為了我,犯下敗德之過!」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沒再多言,喚來堂外的侍婢。「掬香,幫我扶小恩回去,再請大夫過來給他診診脈!」
大夫說,孩子只是吸入少許安神香,並無大恙。
小恩帶回觀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寢房,嚴君離日日夜夜親自守著,將孩子摟抱在懷,不容任何人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那一夜折騰下來,許是怒氣攻心,月餘來的高熱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氣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兒時期便被補得康康健健,連個小風寒都鮮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卻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夜裡夢囈連連,寢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驚嚇,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嚇病了!
他讓奶娘備上艾草為孩子淨身,去去穢氣,然後命人備了馬車,帶著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誠齋戒、抄寫經書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嚴知恩終於醒來,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識。
「哥……」
燈燭下抄寫經書的嚴君離,旋即擱了筆,快步上前,脫了靴上榻,習慣性地將他摟進懷裡,細細安撫。
「沒事、沒事,哥在這兒。」
「我們……在哪兒?」這些天來,始終迷迷糊糊,才醒來,兩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陳設。
「寺院的廂房。小恩生病了,帶你來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嗎?」要求,也該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嚴君離心房一緊,近乎疼痛地摟緊懷中的小小身軀。這孩子,病了都還掛念著他……
「哥,我作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待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後來,我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我以為你在那裡,想找你,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個人,我很怕。然後、然後……」
身軀隱隱顫抖,嚴君離將他摟得更緊。「然後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掙不開、掙不開……那個聲音,很冷,像是沒有溫度,說:「嚴君離,你以為躲在這兒不出聲,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嗎?大限已到,合該回歸本位。」哥,那是黑白無常,我看見了。可是,他們為什麼會對著我喊你,是認錯人了嗎?」
嚴君離聽得心頭發涼,想起那道莫名真實的夢境,這當中詭異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卻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掙扎,不肯跟他們走,我知道這一走,就見不到你了。他們縛了我的手,掐痛頸脖,很痛……我想告訴他們,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聲音,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就鬆開我了,說什麼……嚴知恩,減壽三十之類的……哥,我為什麼會減壽三十,我會死嗎?」
一句句問得嚴君離無言以對。
他長指拂過小恩頸項,那裡的紅痕已淡,卻仍依稀可見那似是掐擰的痕跡……
原以為借壽之事太過異想天開,如今看來……若然成真,他如何對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嚴君離心房疼痛,難以成言。
對不起,小恩,對不起……都是哥不好。
緊緊將對方壓往心窩處,啞聲低道:「小恩,不要怕,哥會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再也不會,再也不願。
「一直、一直嗎?」那時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堅定地,許下承諾。
卻沒料到,數年之後,他竟會親手捨棄今日諾言,遺棄了這個對他全心信賴、依戀的男孩。
遠遠地,將其驅離他護衛多年的羽翼之下。
卷二青嵐
「我再問最後一次,你當真非娶她不可?」
嚴君離歎氣。「過去,是我太縱容你了,我早該讓你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盡遂你意。」
嚴知恩點點頭。「算你狠,我願賭服輸!」
「你對青嵐,可有幾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幾分蒼涼。「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靈魂最深處,因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誰觸著,只能留待午夜夢迴,獨自面對。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二之一、恩仇難辨怨君離
十年之後,嚴君離將屆而立之年,而那個說要用一生去守護的人兒,早已不在身邊。
三年前,離開了他,帶著滿滿的怨憤與不諒解。
臨走前,他說——「嚴君離,我一生也不會原諒你。」
一生,那是多麼悠長的歲月,用一生去馱負恨意,太沉重。
三年來,他不曾忘記那雙空寂的眼眸、無緒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著他?
這三年當中,他總是掛念著,不止一次地想,有沒有人在身邊叮嚀他添衣、進食?有沒有人陪他說說話、聽聽他的心事?這孩子挺彆扭,話都藏在心中不肯說……還有年關時,誰來為他添幾件新衫……
他總是想得太多,夜裡無法成眠,想著那個他寵愛了十餘載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時,想得心口悶了、疼了,便會往「逸竹軒」來,看看小恩住過的地方、撫撫睡過的枕、穿過的衣裳……
這裡的每一樣物品,都還留有使用過的痕跡,彷彿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個人一直在他身邊,不曾教他親自驅離……
盼得深了,有幾回,一些個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產生錯覺,誤以為是心頭懸念的那道身影,正推開外室的門,像以往那樣走來,賴靠進他懷裡低喃:「好睏,想睡覺——」
才想著,遠處便傳來腳步踩上木階的「咿呀」聲響,一步、一聲,愈見清晰地朝樓閣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腳下絆著門坎,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少爺——」
心頭一涼,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門口,瞬時神情空茫。
奶娘瞧著心酸,問道:「又在想念小少爺了?」
他怔怔然,扶著門框回到桌前,輕緩落坐,動手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還是溫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歲那年的驚嚇過後,小恩總是睡不好,他每每讓身畔那人的夢囈躁動擾醒,
便每晚沖一壺安神茶,好讓人安睡到天明,這一衝,就沖了好些年。
「要真那麼掛心,何不把他找回來?」只要少爺願意,不可能找不著,小少爺也不會真狠得下心讓他找不著,這兩人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無法想像,她可是看在眼裡的,那是呼吸相連的深沉牽絆,不是說要斷就能撇得一乾二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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