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君離一時怔忡,反應不過來。
回來了,卻沒讓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來見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會他?
他滿心悵然,看著那道悠然沉穩的步伐走入房內,打開衣箱翻翻瞧瞧,發現裡頭的衣物保存良好,還泛著淡淡的皂香及陽光味,彷彿定時有人將其取出清洗,曬曬日頭。
他挑挑眉,沒說什麼,挑了套功夫服、幾件罩衫、以及輕軟薄透的夏衫,再將衣箱關妥,轉身便要下樓。
「小恩……」他遲疑喚道:「你真要待在聽松院?這不太好,別拿自己的安危與我賭氣——」
當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讓爹再有機會對他下手,如今這樣——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嚴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揚起一絲嘲弄。「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軟弱無能、任人宰割的無知少年嗎?」
隨著移步趨近的身形,陰影籠罩而下,嚴君離本能一退,腰後抵上閣樓護欄。
他這才驚覺,那個曾經賴在他懷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湯的孩子,幾時起,個頭已抽長得都要高過他了?這些年,變得黑了些、壯了些、也……陰鬱了些,說的話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後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時,純然而真誠的目光。
這究竟是誰所造成?爹嗎?抑或是他?
「被傷害一回是年幼無能,第二回是年少無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餘辜!你忽略了——我不會永遠無能無知地只能倚賴你的庇護,我會長大、會變強,而他會衰老,無法永遠呼風喚雨。」
頓了頓,冷沉的嗓,一字字輕緩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親,可曾教過你——養虎終為患?你猜,這回若再對上,有事的會是誰?」
領悟話下之意,嚴君離心頭一顫。「小恩,你——」
嚴知恩話鋒一轉,又道:「告訴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當年不該救他養他、教他育他、寵他護他,終至今日養虎為患?
後悔三年前,遺棄他、將他驅離身畔之舉?
還是後悔不該——嚴君離一頓,打住思緒。
「不,我不後悔。」無論哪一個,都不曾後悔過。
「是嗎……」嚴知恩低喃,眼一閉,再睜開時,幽寒目光閃過一抹狠戾。「你不後悔……所以我活該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這有多痛嗎?」他不容拒絕、強勢地扯住嚴君離的掌,貼向心口處——「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父子分別劃下一刀,差別只在於,他執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體,你使的卻是無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們都是兇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嚴君離瞳眸一縮,不由自主地撫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開膚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難除。
「還……痛嗎?」
那微啞的嗓滑過心間,嚴知恩不覺渾身一顫,感覺那道陳年舊疤彷彿再度熱辣疼痛起來——
他退開一步,掩飾狼狽。「別表現出一副多心疼的樣子,我早看透你的虛情假意!」
面對他的憤恨與不諒解,嚴君離無話可駁。
他確實,是無形的兇手,若不是為了他,小恩不必被犧牲,承受肉體傷害的痛楚,也面對信任被撕毀的背叛與不堪。
他原以為,最糟就是恩怨兩消,形同陌路,卻怎麼也料不及,小恩會對他有這麼深的不諒解,昔日情義歷歷在目,今日卻得難堪地,面對反目成仇的局面。
嚴知恩退開一步,冷然道:「不後悔是嗎?那我就讓你後悔!你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地討!」
什麼意思?
一回神,嚴知恩已下了閣樓。
思及方纔所言,他一驚——「小恩!」
前方身形一頓,沒回身。
「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許傷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個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頭,他便磕頭;要他喊爹,他便喊!這一生,什麼都聽他的,結果呢?到頭來換得什麼?他的信任,換來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慘痛,而那個承諾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又幾曾辦到過自己許下的諾言?
沒有!嚴君離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傷,依了那個人一輩子,那個人卻不曾依過他一回,真正聽他心裡要的是什麼。
他何必還要再聽話!
「你若傷了爹,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更無法原諒自己。」
「你以為這還威脅得了我嗎?嚴君離,你與嚴世濤,我都不曉得自己恨誰多一些。」原不原諒,誰在乎?他若不好過,誰也別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計阻姻緣
那夜之後,嚴君離沒再見過嚴知恩,無聲無息,也未聽聞任何人談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許只是他過度思念的一場夢境,那人其實從不曾回來過。
他後來又去了幾回逸竹軒,在樓台的護欄邊,發現一隻繡金邊的小荷包,那晚光線昏暗,竟沒能留意。
十歲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場,他後來命人打塊長壽金鎖片,到廟裡過過香火,以保平安,上頭刻上「長命百歲」,以及小恩的名字。
後來,小恩漸漸大了,嫌金鎖片俗氣,不肯再戴這孩子似的玩意兒,便讓奶娘繡了只小荷包袋,將長命鎖放入,隨身攜帶。
那是他的平安符,數年來傍身不離,保他平安無災的。
嚴君離心下有些急,拾了長命鎖便要送往聽松院。
問了幾個在聽松院當職的婢僕,竟無一人能問出個所以然,不得已,只得親自去向父親討個究竟。
「嚴知恩?」正與自己對弈的嚴世濤,目光沒離開棋盤上的黑白子。「君兒,你來得正好,幫爹看看,這棋局該如何解?」
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
嚴君離僅僅望上一眼,沒多做遲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盤一處擺去。「爹,你可以說了。」
嚴世濤當下表情有些許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沒能突破重圍,你連猶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兒,最瞭解那個人……
「爹,我問——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來了?他告訴你的?」
「在逸竹軒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為何——」
「你以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嗎?君兒,你別太一廂情願了。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現實,自己回來也省得我費事。」
「他——怎會?」
「怎麼不會?」嚴世濤挑眉,有趣地望向兒子意料之外的錯愕。「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們——」這回,可真說不出話來了。
小恩是自小與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對方的思路運轉不意外,比較意外的是,這兩個人幾時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來悠閒對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於教他如此難以想像。
彷彿看穿他的滿腹困惑,嚴世濤嗤笑。「從以前到現在,我跟他從來就不可能培養出一絲父子情。」這天真的傻兒子,要到幾時才能認清現實?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嗎?小恩對父親是深惡痛絕,絕無可能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標,就能共處。」
「……」他發現,他真的完全不懂現在的小恩。「他在哪裡?」
「立松閣。」
嚴君離一頷首,臨去前,又道:「小恩對我的意義,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麼,我不過問,就是別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連同兒子一道逼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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