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下著急雨、不見一絲星光的嚴寒深夜,山中最不可能有的便是人氣。飛禽走獸都躲在巢穴中避雨取暖,就連山精鬼怪也懶得活動了,整座山死寂得可怕,除了嘩啦嘩啦的雨聲,嗅不到半點生氣。
暗黑的密林間忽地出現一抹雪白朦朧的光影,如煙似霧,在雨幕中跳躍前行,點綴在墨一般的漆黑中。
很快地,又隱沒到黑暗裡去了。
「我可以進來躲一躲雨嗎?」那白影鑽進了洞穴中,客氣而有禮地問,嗓音溫柔甜軟,年少無邪。
洞穴傳來了她的回聲,然後,一片靜寂。
姣美的臉蛋微微露出笑容。
纖纖雙肩輕輕一抖,無數大大小小的雨水自她身上彈出,輕盈如薄紗般的衣衫頃刻間滴水全無。
「頭一回下山就遇見這場大雨,喜天,妳的運氣可真壞呀!」喜天打量著濕氣甚重的洞穴,雙手輕輕打理著長髮。
才往洞穴內走進兩步,喜天突然愣住,看見了倒臥在寒冷地上的一個──人。
沒有錯,是人。一個不知是生是死的人。
喜天移步過去,慢慢跪下身,撩開那人蓋在臉上的發。好俊秀的臉龐,還只是個孩子呢!見他雙眸緊閉,面色潮紅,嘴唇發青,鼻息微弱,倘若她再晚來一刻鐘,說不定見到的就是一個死人了。
「好可憐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難道沒人陪著你嗎?」她輕輕碰了碰他的身子,發現他週身衣衫又冷又潮,肌膚卻異常滾燙。「你等等,我給你弄些水來。」她起身來到洞口,摘了片大葉子盛接雨水回來餵他喝下,來來回回地餵了幾回。
焦渴的喉嚨得到水的滋潤,男孩的眉心似乎才略略舒展了些。
喜天小心翼翼地扶起男孩,脫下他濕冷的上衣,讓他倚靠著自己,一手取出腰間的帕子,沾著葉片上的水,輕輕擦拭他的臉、肩臂和胸前,好消減一些他身體的熱氣。
「你年紀這般小,為何獨自一人在此深山中,還病成這樣呢?」她憐惜地低歎。
男孩彷彿聽見她的聲音,眉心蹙了蹙,緊閉的雙眼緩緩地睜開一道縫來,迷迷糊糊間,他看見一雙充滿溫暖憐惜的目光。在父母親死後,他已有許久不曾見過這般溫柔愛憐的眼神了,胸中不禁一熱,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妳……」他漸漸看清對方的容貌,是個膚色瑩白似雪的少女。「姊姊,我是活著……還是死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好似蚊蠅。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已經死了,所以才會有神仙般的姊姊前來接引,若是還活著,這神仙般的姊姊必然不會用如此和善溫柔的目光看他。
「放心,你還活著。」喜天柔聲地對他說。
「是嗎?」他目光茫然,只感到身軀疲累至極,心口肚腹都空蕩蕩的,四肢提不起半分力氣,倒像魂魄出了竅一般。
「你病得挺重,可現在夜深,外頭又下著大雨,一時也不好給你找草藥,不如你先吃個梨子果腹吧?」喜天從腰間囊袋中取出一顆梨來,送到男孩嘴邊。
男孩勉強咬了幾口,光只是咀嚼梨子就耗掉了他剩餘的力氣,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他緩緩閉上眼,虛弱的身子終無力再支撐下去,便又昏睡過去了。
「我不是妖狐……在我死前,姊姊陪著我……別走……」
喜天聽見男孩無意識地呢喃。
「你當然不是妖狐,你明明是人哪!」她輕撫著男孩緊蹙的眉心。這孩子才多大呀,眉頭竟鎖得這般緊,不知受過了多少委屈?
「我不是妖狐……我真的不是……」男孩昏睡中不斷囈語著這一句。
喜天不懂,為何被誤認為狐會令這男孩如此痛苦?
「我知道你不是狐,我知道。」她柔聲拍撫著他,不管男孩能否聽得見。
「姨媽為什麼不肯收留我……舅舅、舅舅……別把我趕上山……我怕……」他燒得昏昏沉沉,囈語聲中儘是哀求。
喜天看見一滴淚水自他眼角溢出,滑落面頰。她的心一緊,難受得也想落淚。
「可憐的孩子,你到底受了什麼苦?」她憐惜地拭去男孩頰畔的淚水,心想著,這男孩是她下山後第一個遇上的人,想來與他也算有緣,不如幫他一幫,救活他一條小命吧。
「冷……好冷……」男孩忽然全身劇烈地發起抖來,牙關咯咯打顫。
喜天忙將他摟抱入懷,雙臂緊緊圈住他,讓他偎依在自己柔軟的胸前。男孩的肌膚一忽兒滾燙,一忽兒冰涼,心跳悠長而緩慢。喜天知道,這孩子的命怕已是危在旦夕了。
看著男孩俊秀的臉蛋和頰畔未干的淚痕,她的心又是一陣不忍。
「雖然你是『人』,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面前。」她幽幽歎了口氣。
昏迷中的男孩聽不見她溫柔的話語了,他感覺靈魂慢慢被抽走,身軀像漸漸沈入了沙池裡,整個人被冰冷的黑暗一點一點往下拖,但是卻有一股溫暖的光亮柔和地環繞在他身邊,似乎極力護著他,不讓他墮入黑暗深處。
喜天輕輕托起男孩的臉,俯首,以口就他的唇,舌尖用力撬開他的牙關,將體內修煉了六百年的靈丹運氣吐出,渡入他口中,呼口氣,將靈丹送進他的咽喉,逕至丹田。
男孩在昏睡中只感到一股融融暖意從丹田直透上來,週身百骸的血液急速竄流,五臟六腑卻覺得無比清涼,像浸泡在沁冷的井水中一樣,一陣陣舒暢難言的感覺走遍全身。他輕輕吁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來。
喜天的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此刻的他,終於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像塊乾淨純潔的白玉了。
「孩子,我的靈丹暫且借給你,這靈丹能保你性命無虞,也能令你百病不侵,但我只是借給你,日後等你長大了仍要還給我的,明白嗎?」她柔柔輕撫他沉沉的睡容。
男孩酣睡著,無法回答她。
遠方傳來一聲聲狼嚎,喜天心一凜,抬頭望向洞口。漆黑的雨夜已過,天就要亮了。
此刻的她已沒有了靈丹,也就等於沒了保護自己的能力,若不盡快回到族裡,一旦途中遭遇危難,必有性命之憂。
她將男孩輕輕靠牆放下,正待要走,忽而想起就這麼走了不妥,她連男孩的姓名來歷都不知道,將來若想取回靈丹,如何在渺渺人海中尋他?況且,日後這男孩長大了,容貌身形都會改變,她又如何能識得?
「總得給他留下印記,以免將來難尋。」她作好了決定,來到男孩面前,欲在他的眉心間點上印記,心想印記點在一眼便能見的地方,將來也較好認出來,但一轉念,想起了爹爹時常對她說起山下人世中的頗多規矩和忌諱。他是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萬一在他的眉心點上印記,會不會害他下了山之後反而惹來禍災?
不管是狼族、虎族還是狐族,凡異於族類者,皆會採取放逐或遺棄的態度,人類社會多半也是如此。
喜天對人世的諸多規矩和忌諱一無所知,並不想害了他,一時間猶豫不決。
那靈丹是她苦修六百年的成果,若不取回來,將來想下山為人的希望便成泡影,不取回來肯定是不行的,因此這個印記一定要點,就是不知該點在何處才好?
思索了半天,她瞧上了男孩的右耳垂,心中一喜。若點在耳垂上,既不太顯露,有心細瞧也還能瞧得見。
主意打定,她咬破指尖,將一滴血珠滴落在男孩的右耳垂上,輕輕一壓,施了咒,她的血便迅速滲入他的肌膚中,再也洗之不去,乍看下,像在男孩的耳垂上鑲了一顆血色珠玉般。
「孩子,我得走了,山上的狼群凶得很,沒了靈丹我便難以護住自己,我若被狼給吃了,我爹可要傷心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來日你還得把靈丹還給我呢。」
她輕輕撫了撫男孩的臉龐,回身急奔出洞,雪白的身影倏忽間消失在濃濃的霧氣中。
霧很濃,天濛濛亮了。
男孩在洞穴中安詳地沈睡著,洞穴內雖昏暗,卻令熟睡的男孩感到安全,而且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