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當然,如果不包括後頭聒聒噪噪的小書僮的話。
君楚泱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逕自走在前頭,意態恬適自若。
辛夷癟癟嘴,只能認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無所謂啦,可他那優雅尊貴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適的環境中長大,平日鮮少出過遠門,怎麼可以讓他挨這種苦?
明明可以在客棧歇腳的,公子偏又堅持離開,說在趕路又不像,那神態反而比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來散步?有沒有搞錯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麼,行事總是深奧得讓人難以理解。
「公——」就在他決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謂的「叫到死」就是「叫到」讓君楚泱氣「死」、嘔「死」、煩「死」)的時候,君楚泱停住了腳步,害後頭的辛夷差點一頭撞上他。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哇!」前頭怎麼躺了個人啊?
不妙的預感搶在第一時間浮現,辛夷二話不說,趁君楚泱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前,很機靈地抓著他就要閃人。
「辛夷——」君楚泱無奈笑歎。「救人。」
「我就知道—」反應還是不夠快!辛夷很懊惱地想著。
他家公子的雞婆性子又犯了。
沒辦法,只好認命地幫忙攙起那名受傷昏迷的人,想辦法找地方療傷了。
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把人放下後,辛夷奉命到附近找幾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藥草。
就說他夠歹命了吧,半夜沒覺可睡,還得為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傢伙操勞自己,跟到這個心腸比豆腐更軟的主子,還真是有夠無奈呀——
滿腹牢騷在心頭打轉,臨去前,君楚泱喚了聲:「辛夷,自己當心些。」
很沒志氣地,在這一句溫暖的叮嚀中,滿腔懊惱全煙消雲散,連個渣兒都不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遠拿這主子沒法兒。公子雖然從不拿身份壓人,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被降得服服貼貼,甘心為他任勞任怨。
見辛夷咕噥著走遠,君楚泱收回視線,專注於眼前的療傷事宜。
她傷得很重,肩頭那道帶血的傷,深得幾可見骨,流出黑濁的血跡,足見兵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擺,以沁涼的溪水打濕後,小心翼翼的拭去傷口周圍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時候,他就已先餵她服下了他自行配製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詭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採回藥草,見君楚泱正在堆著枯柴準備生火,他趕緊衝上前去。「我的好公子,請你一旁坐著,這種工作我來就行。」
「辛夷——」君楚泱無奈。「出門在外,不必拘泥那麼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藥草是不是你要的?總行了吧!」開玩笑,他家公子在他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貴,怎麼可以讓那雙修長優雅的手來幹這些粗活?
君楚泱沒轍,只好到一旁檢視藥草,確定無誤後,才將它洗淨搗碎。
「公子——」
見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堅決地喊:「辛、夷!」
「好好好。」辛夷舉雙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這些藥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將其搗碎,放柔了動作將她挪至腿上,方便將藥均勻的敷上。
處理好傷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來幫忙。」正欲將她移開,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傷得很重,讓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視這名被他們救起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棧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嗎?
還真讓公子說中了,她會有血光之災。
這難道就是公子執意不在客棧落腳的原因嗎?
他偏頭打量。
還是個絕世佳人呢!
膚如凝脂,螓如蛾眉,眉目如畫,瓊鼻俏梃,櫻唇勾誘無限風情,五官精緻嬌美,那張失了血色的容顏絲毫無損絕色。
昏睡中的蒼白臉容,少了初見時孤漠難近的冰凝之氣,嬌荏得令人心憐。
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公子腿上,烏黑長髮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卻不覺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曖昧而契合的綺思氛圍,竟不可思議地教人怦動心魂——
會嗎?這個女人,和他那高雅聖潔的公子?
君楚泱並未察覺書僮拐來彎去的心思,頭也沒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這裡由我來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纔的假設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點頭。
就著燃燒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視著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並非絕俗嬌顏,而是她奇異的面相與命格。
艷絕無雙,卻是滅地之相。
天煞,地劫,飛廉,凶星主命,煞氣甚重啊!
初見她時,心頭便已有了個底,她,或許就是那個將掀起武林腥風血雨的關鍵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終究還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她命不該絕,見死不救的事,他說什麼都辦不到,對他來說,只要是人命,就無貴賤之分。
長指輕緩拂開她頰邊的髮絲,見她眉心深蹙,彷彿正承受著什麼莫大的恐懼與痛苦,卻喊不出聲來。他柔柔地拍撫著,指尖尋至神門、心俞、內關等穴,靈巧的揉壓,讓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鎮靜舒緩。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脫下外袍,覆上她單薄的身軀,若有所思的目光,未曾移開她分毫。
細緻容顏艷而不媚,嬌妍無雙,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不難想見其母必是貌美驚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無情的心性,而倔強緊抿的唇,卻顯示著她剛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卻也很奇異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確定她已無恙,這才靠著身後的大石,淺淺睡下。
痛!肩胛處傳來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燒灼著,她想呻吟,卻發不出聲音來。
然後,她感覺到陣陣沁涼的感覺由傷處滲入,化去了那難熬的灼熱痛楚。
可是就在這時候,昔日夢魘又纏上了她,就像師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殺人那樣,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噴灑開來,有的噴到她臉上,她嚇到了,拚命地擦,卻怎麼也擦不完,好多不認識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倒下,鮮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噴上她的臉,原來,這就是殺人——
她害怕極了,濃濃的懼駭漲滿了胸口,她發狂地尖叫、再尖叫——
那一晚,她作了噩夢。
醒不來,一縷縷慘死的怨靈,心有不甘,糾纏著她。
她大病了一場,發燒,昏迷,夜夜惡魘不斷,夢中全是師父結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靈,陰魂不散地要她償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殺的,不要來找我——
她哭著、喊著,怎麼也無法由噩夢中掙脫。
後來,病好了,卻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入睡,那些可怕的夢境就會再度侵入她腦中。
她滿心驚懼,寧可不睡,夜夜睜大了眼,不讓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渦,怕想起那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孔。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死,就像那些怨靈說的,要她償命,陪他們同墜地獄。
可是她還不想死,她的人生,幾乎還沒開始,世界的美好,她也還沒看到,她不甘心!
於是,師父告訴她:「要讓噩夢不再成為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永遠沈浸在噩夢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夢,而你也習慣了噩夢之後,噩夢就不再是噩夢,也不會再令你覺得可怕了。」
她記住了。
原本,習了師父一身絕學的她,在與師父長居山上的那段時日,每每出去捕獵山禽野獸,卻總是因為心腸太軟,寧可受師父責罰也不忍殺生,時時弄得師徒倆晚餐沒有著落。
可是在那之後,她開始殺人,依從師父的命令,不斷不斷地殺,把心抽空,不讓自己有感覺,雙手所沾染的鮮血不計其數。比起她所做的,當初看到師父殺人的衝擊已經不算什麼了,就像師父說的,只要讓自己習慣殺人的感覺,殺人就不會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會再作噩夢了。
剛開始,她覺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漸漸的,肩上所背負的殺孽愈來愈沉重,直到最後,情緒已然麻痺,什麼是殺人的感覺—她已經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爾還是會由噩夢中驚醒,幾次之後,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個夢了。
這些年下來,她以為她已擺脫了噩夢的威脅,也幾乎快忘記恐懼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今日會再墜入同樣的黑暗深淵中?
是那些慘死在師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終於要來向她索命了嗎?
那她應該是死了吧?
可,那雙溫柔大掌又是來自何處?暖如春風的撫慰,將她帶離了無邊黑暗,那是她每回惡魘纏身時,從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個幾年,在浮沈噩夢掙扎時,得到那樣的溫柔救贖,今日她也不會深陷於血海殺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頭一回感受到溫情,她深深地眷戀了起來,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一次出現陽光,她想緊緊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溫暖,移靠過去的身子,牽動了傷口,痛醒了她。
幻覺嗎?那樣的溫情與美好,只是出於她潛意識渴望下的幻覺?
有一瞬間,她只是睜著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動了動身體,感覺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難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歎息,一如夢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並不沈,所以她一有動靜,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
她對上了一雙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遠的黑眸,然後發現,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夢中的美好,原來是來自於他嗎?
「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額際,確定溫度正常,他這才寬心。
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溫潤而乾淨;如清風,和煦而溫柔,拂掠心頭,令人感到無比舒暢。
她沒移動,怔忡地仰視他。
這些年來,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有誰探問過,就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哀嗚舔傷,死不了是她命韌,死了,也不過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於是,她不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會,久了,也就忘了淚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可是今夜——
頭一回有人問她好不好,頭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頭一回有人正視到她冷不冷的問題……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純淨如雪的白衣,她抬眸問:「你要什麼?」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問,你救我,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這張臉在世人的標準中,是極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見了她也會面露淫慾,那一雙雙想染指於她的邪穢眼神,她並不陌生。
於是,她愈來愈相信師父的話了,男人,個個薄情,個個無恥,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在師父面前,立誓殺盡天下男子時,她相信她是對的。
而他,要的也是這個嗎?儘管,他擁有她所見過最澄淨無垢的瞳眸——
領悟她想表達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麼樣的日子中?竟連一絲一毫的溫情都不曾感受過?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麼是嗎?」他毫不吝惜地給她一記溫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撫了撫她迷惘的臉龐。「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語,掙扎著起身。
「小心,你傷得很重。」想扶她,她卻倔強地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推落身上那件屬於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緩慢地除去因療傷而凌亂不整的衣衫。
「你這是做什麼?!」君楚泱訝然。
「你要,我就給。」她定定凝視他,彷彿想看穿男人貪婪猥瑣的本性。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真正清雅高潔的男人。
君楚泱並沒有為了表示君子之風而刻意的避開,眸光連閃爍都沒有,始終停在她臉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嬌軀。「你不該這樣。」
她一臉錯愕。「這不是你的目的嗎?」
會嗎?他真的和她以往見過的那些男人不同?!
「沒有人愛惜你,你就更要愛惜自己,如果連你都遺棄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遺棄了。」
「愛惜自己……」這些話,她從來沒想過,也從沒人對她說過。
她微微啟口,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知道嗎?她會這麼做,不僅僅想證實世上有無真正的君子,同時也因為,他是第一個帶給她溫情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樣的念頭時,就會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溫和態度依舊,舉手投足仍是悠然從容,他,真的無所求嗎?
盯視他良久,她輕吐出聲:「莫問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這個。」
君楚泱會意。「莫問愁是嗎?好名字。」
靠臥回原來的大石邊,抬眼見她欲言又止,他主動問道:「要過來嗎?」
她微微啟唇,而後無聲地點頭。
看穿她的遲疑,他又道:「你可以靠著我睡,你身上有傷,這樣會舒服些。」
他不是無意與她親近嗎?那又為何——
莫問愁滿心都是疑惑,卻也沒放棄及時把握他的提議,枕著他入睡的感覺,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別想太多,大夫與病人之間,沒那麼多忌諱。」
大夫?!
在他腿上調了個舒適的角度,與他對視。「你不是江湖術士?」
「你還記得?」本以為不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她,應該早忘了才是,沒想到她還記得他。
不過——江湖術士?!聽起來就像是拿著帆布和籤筒,在街頭靠一張口騙飯吃的人,真不曉得她這是在褒他還是貶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剛好我對醫術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還真多。」模糊的咕噥聲繞在舌尖,但他還是聽懂了。
「早告訴過你別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是。」就算知道會有今日的下場,她還是要殺了那個淫人妻女的採花賊。
不為天理公道,純粹是看他不順眼,也因為她習慣殺戮,除了殺人,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什麼,又還能做些什麼。
「沒成功,對吧?」上離下坎,事皆倒置,未濟之卦,注定事無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強地抿緊了唇。
居然給她下媚藥,敢把主意打到她莫問愁的身上,她非將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別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殺氣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夢——」身體的虛弱,讓許久不曾有過的無助佔滿心頭,讓她對多年前的夢魘膽怯起來。
「放心,有我在。」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莫名地,就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像是她可以毫無防備,什麼都不去想,全交給他來承擔,讓她首度嘗到依賴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夢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