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枯黃的枝葉,佔滿了偌大的首都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鋪成一片黃綠的天然氈毯。
梳著可愛的小辮子,小宮女三三兩兩的群聚一團掃著庭院,嘴裡吱吱喳喳聊著天,有的甚至趁著秋高氣爽,偷閒坐在樹下打盹。
路過湖央小橋的公公看到此幕,只是搖頭莞爾,繼續快步穿過御花園,走向大殿後的御書房。
「啟稟皇上,門外劉公公求見。」一名御書房的小太監戰戰兢兢叩首稟告。
「傳見。」沒抬眼,低頭專在在書中的趙麒僅是淡應了聲。
「微臣叩見皇上。」讓小太監宣進來的劉公公先是行叩首禮,等趙麒准其平身後,才恭敬的開始說明來意。
「皇上,微臣今日是領了太后旨意,前來傳達。」
「不知母后有何事托劉公公傳達?!」挑起一道劍眉,俊逸的臉龐揚起好奇之色,天生的天子之氣、王者之相,讓趙麒有逼人的氣勢。
「太后擔憂皇上至今膝下無子,縱然後宮嬪妃佳麗三千,後位卻始終空懸著,所以此次太后又從民間招來佳麗,在嚴格的挑選下,選出十位新的妃子住進後宮,新辟了院子,各賞賜給十位新妃子。」劉公公說時不忘偷瞄著趙麒的反應,卻不見他露出任何表情。
「知道了,請告知母后,朕會抽空『好好』去看看那十位新妃子,請母后不必擔憂,保重身子,下去吧。」等到劉公公轉身走出門後,趙麒才轉身歎了口氣,將桌上的書冊推離眼前。
他不是不知道母后的隱憂,卻對她這種擅自招妃的做法感到無奈。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他想不出有哪一次她不是先斬後奏。
他自己很明白,無論母后選的嬪妃有多美多嬌柔,他都無法真正看上眼,所以他不希望再有更多的女孩被關進後宮耽誤、耗費青春。
他的心早給了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那個人,早就選擇了背棄他……
嚶嚶的啜泣迴盪在大廳裡,婢女攙著周夫人一同掉淚,一旁的周老爺卻始終擺著臉色,不為所動。
幽幽轉過喪氣的臉龐,儘管黯然失色,周小莫依然強打起精神安慰著娘親。
「娘,沒關係的,女兒……沒關係的。」
「不,這等於毀了你一生……你爹他怎麼能、怎麼能這樣草率的就下決定?」抱住周小莫,周夫人又望向周老爺。「老爺——您要三思呀!」
「婦道人家懂什麼?我自己知道怎樣對莫兒最好!」不耐的睨了妻子一眼,周老爺啐了一聲。
「是的,爹他知道怎樣對小莫才是好,娘您就別再憂心了。」一直都是這樣,聽她爹的話,就不會錯的……
「傻女兒,早知如此,當初娘怎樣也要讓你跟那位公子在一起!」摸著周小莫的頭,周夫人悔不當初。
黯然的低垂眼臉,周小莫搖頭道:「別提了,都過去了……女兒早就已經忘了,還提他又有何用呢?」努力的想遺忘,卻總是被不經意提起。
她想,一輩子有一次這樣的刻骨銘心就夠了,她也不奢望能夠再有什麼奇跡出現,所以,接下來什麼都無所謂了。
「女兒願意一切都聽爹的安排。」周小莫淡然的說道,心中卻泛起些許苦澀。
真的無所謂了嗎?只要這麼一去,就真的再也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跟「他」重聚了……
「這才是我的乖女兒。」周老爺開心的撫著銀白鬍鬚,笑得闔不攏嘴。
年過半百的周老爺只有周小莫這麼一個女兒,不將周家寄望在她身上,還能拜託誰?
「莫兒,是周家對不起你。」周夫人輕撫著周小莫那貌不驚人的臉蛋,語氣有著無限唏噓。
誰都知道,城東有個著名的才女周小莫,卻也誰都知道,她是單有才而無貌。
今年已過十八的周小莫自從十七歲那年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就再也無人問津,原本還有書香子弟為著娶賢而來,如今卻也再無音訊。
聽了周夫人的話,周老爺卻嗤之以鼻。「哼,該說是莫兒有愧於周家,將原本的好姻緣給推到門外,自己走到這步下場。」
對於周老爺的斥責,周小莫只是低垂螓首,不發一語。
「我讓莫兒從小習字讀書,還不就是為了補足容貌上的缺陷,望她能嫁個好人家,誰知道,一切都給她糟蹋了,居然去勾搭不三不四的窮鬼,難不成想一輩子當個叫化子?!」不顧周小莫的難堪,周老爺刻薄的翻起舊賬。
「老爺,您就少說兩句,莫兒不也聽您的話乖乖跟他一刀兩斷了嘛!」周夫人氣憤的攬住女兒微顫的肩膀。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懂不懂?這下子更是沒人肯上門提親了,所以說,今天下這種決定,全是莫兒咎由自取,怨不了人!」
「女兒都知道,我累了,先回房歇息,爹娘也早點歇息吧……」周小莫轉身難過的掩面離開前廳,耳邊還稍稍聽到父親的大聲嚷嚷。
「我花銀兩買通替太后辦事的官老爺,也是想讓莫兒進宮享福,不然你以為憑她的相貌,能登上大雅之堂嗎?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周家,冀望莫兒能喜獲龍子,光宗耀祖。」伴著周老爺大嗓門的是周夫人的抽泣聲。
連自己的親爹都嫌棄,她還能怎麼樣?
她早就別無選擇了,縱然心中千百個不願進宮守活寡,卻依然無可奈何。
世上惟一一個不會嫌棄她、眼中只有她的人,早在一年前,就對她死心了。
爹說的對,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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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小亭裡兩名氣宇非凡的男子對坐小酌,談笑風生之間,卻不免夾雜一絲異樣的氣氛。
放下手中的酒杯,遣下一旁端著糕點的宮女,趙麟目光轉向湖心泛起的小波紋,緩緩歎了口氣。
「有話不妨直說。」趙麒放下欲就口的酒杯。
「您有心事?」他歎氣,因為他看到兄長又一人獨自煩惱。
趙麟是趙麒惟一一個同母的兄弟,也就是當今太后的親生子,其餘的皇子,全是先皇嬪妃產下的。
而或許是血脈之故,他同時也是趙麒最為信任的兄弟。
「沒什麼,只是為了這次母后又故技重施……搞得朕頭痛,進退兩難。」平日政事已壓得他很難透氣,現在連私事也跟著煩擾上來。
苦笑了下,趙麟道:「艷福不淺。」
「你知道朕不想。」如果可以,他會瓦解後宮,一個佳麗也不留。
「臣弟知道,母后可不知道,況且,傳宗接代本是義務、更是責任。」趙麟一句話,道盡了萬人之上的無奈。
「朕也知道。」趙麒淡然的應著,面容毫無波動。
舉起酒杯,啜飲一口佳釀,趙麟攏起眉心。「皇兄,臣弟想,母后內心的隱憂,您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血濃於水,沒人比他更明瞭兄長平靜無浪的外表下隱藏了什麼。
沉重的點了下頭,他早明白,母后望孫的背後,其實還希望他有個牽絆,能將他牢牢綁在宮中的牽絆。
「轉眼間,已經一年了……母后她不希望再看到那時的事重演,她希望您能趕快定下心,立後生子。」
「不可能……重演。」他早就不相信什麼海誓山盟,他不會再給任何人傷害自己的機會。
「希望如此,國,不可一日無君!」
「麟,如果你有野心,一年前,這個位置早就是你的。」
「您知道臣弟不想要。」揮揮手,趙麟從不在意自己身為二皇子而無法得到帝位,反而慶幸。
「朕倒希望你想。」忽然,銳利的抬眼,趙麒眸裡顯示的是原始的野性。
就算他本是穹蒼中的鷹、原野上的豹,但,現在也只是在這逃不出的囚牢中,做困獸之鬥罷了。「您讓自己太累了。」
「朕沒有理由放縱自己沉於安逸。一人在安逸中久了,會失去戰鬥力。
「放縱跟放鬆是不一樣的。」
「對一國之君來說,走錯一步,就可能鑄成大錯,朕必須時時謹慎。」趙麒睨著趙麟,語氣聽起來似乎是變相的責怪。
「您累了……」
「夠了,朕不想再聽了,朕自己知道極限在哪,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趙麒飲下一杯酒,卻發現它突然失去了原本的甘醇,只剩下似酒渣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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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幾聲輕咳斷斷續續地從綻滿小小朵桂花的偌大院中傳出,隱約還夾著濃郁的桂花香撲鼻而來。
秋高氣爽,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
位在後宮植滿桂花的別院,因而命名為「秋佳苑」,賞給新進宮的其中一位嬪妃。
「咳咳……咳咳……」小手掩住唇,周小莫一臉病容。
一旁的宮女攙起她纖細的身子輕拍了下,隨即擰了一條濕布巾擦拭著她略顯憔悴的臉龐。「莫妃,您還是躺下歇著吧。」
「我想走走,看看桂花……你就先別擔心我了,去忙你的吧。」周小莫婉拒了宮女,一腳踏下床,卻突然覺得有絲暈眩上下子頭重腳輕又倒回床上。
「奴婢的工作就是照顧莫妃您,其他沒什麼好忙的,所以您還是專心養病吧!」順勢將棉被蓋過周小莫肩頭,宮女冬紅準備將水盆捧出去。
「藥先給您放在桌上頭了,等涼些就把它給喝了吧。」
「麻煩你了……」周小莫將被子拉過頭,小小聲的呢喃,卻還是讓耳尖的冬紅聽到了,讓她莞爾一笑。
從沒有一個嬪妃跟下人客氣的,這倒是頭一遭給她遇著。
聽到關門聲,周小莫才悄悄探出頭來,幽幽輕歎了口氣,低闔著眼瞼。
進宮不過數天,她就將自己弄成這副狼狽樣,她還要拿什麼去跟人家爭寵,原本就貌不如人,現下更是病得跟鬼沒兩樣,看來,爹指望她,還不如指望娘再生個兒子。
周府這個沉甸甸的擔子,太重了。
對她來說,這裡的生活跟以往沒什麼不同,說是後宮,其實跟冷宮相去不遠,好像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等待皇上親臨。
好像日子久了,也少了以往的熱絡,逐漸變得死氣沉沉。
剛來的日子就這樣,她怎麼能想像,數十載之後的光景,又會是怎般的淒慘與孤寂。
昏沉沉的不知道又躺了多久,再次回神睜開酸澀的眼眸,已經是涼爽的夜晚,秋風徐徐的吹進窗扇縫隙,有點涼,卻意外的舒服。
四周瞧了瞧,發現陪伴她的只有桌上一盞燈火,其餘,便是窗外秋蟲的夜鳴。
「冬紅……冬……」她想讓冬紅替她準備些吃的,好消去空腹的不適感,卻發現出口的嗓音有絲沙啞不清。
也罷……夜裡總不好擾人清夢。
周小莫雖然喉嚨不適,身子卻好了許多,這次很輕易的便下了床,拉攏了身上的單衣,披上一旁的披肩,便悄然步出。
昏朦的月色映照在地面,枝頭上凝結的露水好似發著光,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彎成勾的弦月,彷彿可勾人心魂。
拉緊了披肩,瀰漫霧氣的庭院有些涼意。
瞇了瞇的眸子,周小莫霧裡探花,伸手採了些香味撲鼻的桂花湊到嘴邊,一口吃了下去。
「挺不錯的……」她嘴裡呢喃道。
正巧可以拿來做些糕點,或是釀酒。
平日在家她不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除了爹爹吩咐的習字讀書外,她喜歡的便是入廚做些點心,或是和廚娘談談天,讓她教自己些手藝,不過往往總被爹責罵,叫她別到下人幹活的地方……
她不懂,為何嫌貧愛富不被當成一種錯誤的觀念,反而是成了常理,但,她卻也不敢開口糾正,只能無奈接受。
「唉……」思及此,周小莫不禁歎了口氣。
正當她因有些疲累而想坐在門前石階觀月時,突來的一陣吆喝聲以及繁雜的腳步聲讓她停下動作。
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立刻起身想一探究竟,卻又躊躇起來。
在宮中,如此複雜的環境,是否莫管閒事較好?她該馬上轉身回房關上門,繼續蒙頭大睡?
「啊——」淒厲的慘叫劃破寂靜的夜幕,恍若在之中劃下一道不可抹滅的傷痕,讓周小莫決心一探究竟。
或許是誰受了傷,等待幫助……她無法坐視不管。
朝著聲源小步跑去,那兒遠看就一片光火通明,一群宮廷侍衛手拿提燈團團圍成一圈,圈圈裡頭不知是什麼人在哀嚎呻吟。
她只敢先在廊柱後的草叢靜觀其變,不敢貿然上前。
隨即她聽著裡頭一名侍衛對圈圈裡頭的人吆喝幾句,周小莫才明瞭,原來此人是刺客,失風被逮。
那麼看來,她是窮操心一場。
正舉步想悄悄往回走,不料草叢一陣竄動,一個絨毛小物從她著繡花鞋的小腳邊一閃而過,她雖盡力壓抑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驚呼。
「什麼人?!」所有侍衛再度舉起手中的劍,朝著周小莫藏匿的地方看過去。
「出來!是餘黨?!」
「不……不是的……」周小莫顫抖著唇瓣,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這一個不好,可是要牽連家人的。
「我……呀!」想上前澄清,卻不巧被地上的石子絆了下,周小莫整個人失去重心的往前傾倒,趴在石子路面上,手心給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連一隻鞋也飛了出去,狼狽不堪。
侍衛們見著是個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上前想將她架起來。
「不不……我不是刺客。」周小莫忙不迭的否認,同時為自己的失態赧紅了臉。
當侍衛上前想將周小莫架起時,原本的圈圈缺了口,自然方纔的刺客也讓她見著了。
「呀!」刷白了臉,望著男子痛苦的臥倒在地面上,身上幾十處傷口正汩汩的流著鮮紅的血液,周小莫下意識的退了退身子,低著頭不讓侍衛碰到。
「起來!報上名來!」幾雙手上前想揪起周小莫,卻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嗓音喝住。
「怎麼了,這麼久沒回報,出了什麼事?」低沉的嗓音帶著些許不悅。
「皇上!」所有人見著趙麒倏地擋在他身前。
「發生什麼事?」
「發現疑似刺客餘黨!」一半的人護在趙麒身前,另一半團團圍住周小莫,以防她可能突如其來的攻擊。
趙麒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地上的周小莫,忽覺那身影似曾相識,卻因她下巴抵著胸前,整顆頭只見著與夜般黑的髮絲,無法辨認。
「全都給我退下。」數十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如此防著一名在地上顫抖的姑娘家,成何體統。
「皇上,小心有詐!」所有侍衛退開讓出一條路。
在地上的周小莫依然不敢抬首,在聽聞到侍衛喚男子皇上時,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她沒想到居然會遇上皇上……她該怎麼辦?要是得罪了皇上,會滿門抄斬的!
鼓足勇氣,她怯懦的低聲道:「臣……臣妾並非刺客的同黨,只是不巧散步至此……」
「你……把頭抬起來。」為何甜美的嗓音如此熟悉?
忐忑不安的周小莫並沒發覺前方只有咫尺之近的人有異,只是緊張的頻冒冷汗,在心裡頭默默祈禱。
恍若對趙麒的命令置若罔聞,周小莫依然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大膽!!皇上命令膽敢不從!」一旁的侍衛大聲喝斥,讓周小莫更加懼怕,還不住的偷覷方纔的刺客。
她會不會也是這種下場?她是無所謂了……反正,拖著一條命在這地方,死了也無妨,但爹娘,她不能牽連到他們。
「退下!」趙麒不耐的低斥,音量雖不大,卻有相當的作用。
他看得出來那名姑娘是被嚇得魂不附體,身子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不知為何,他居然心生憐惜。
「抬起頭讓朕看看你,你應當是母后新遴選入宮的嬪妃吧?!」他放柔語氣,上前靠近周小莫。
像被催眠般,周小莫有些放鬆,不排斥趙麒的接近,緩緩抬起頭道:「是的……臣妾名喚小……莫……」當眼前的俊容完全印入漾著水氣的眸裡,她驚愕的瞠大雙眸,話尾破碎斷續。
柔亮的月色映在周小莫白皙的面容上,增添了她不染塵埃的靈氣,更好似使她原本無法讓人驚艷的外貌增添風情。
但讓趙麒訝異的並非這些……
「小莫?!」趙麒同樣被突如其來的訝異怔住,卻馬上恢復原有的冷靜。
面對異樣氣氛的侍衛們個個噤聲不敢輕舉妄動,等待著下一步命令。
「你們可以全退下了,莫妃……是朕的新嬪妃,不是什麼可疑人物。」說完,趙麒便上前牽起呆愣的周小莫。
「屬下護送皇上回房。」說完,侍衛便成隊排列井然有序的跟在趙麒身後。
「不用了,朕想在莫妃那上藥過夜,你們可以回各自的崗位去。」他揣起眉,牽著周小莫的大掌緊縮了下。
不等侍衛解散,趙麒半牽半拖著周小莫離開一干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