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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知曉 只記今朝 作者:桔桔
    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句話看來得留給他自己了。

    一道聖旨洗雪了將軍府的冤屈,皇帝為撫恤遺孤,賞賜府邸一座、金銀萬兩、美婢數名。

    一道聖旨召楚瑛入朝為相,一夕之間平步青雲。

    第三道聖旨封沈煙清為威遠侯,以紀念趙玄影生前的戰績,光復趙家的門楣。

    於是那個幾乎被徹底遺忘的俊美少年,時隔六年之後,再度名滿京城,只是當年為人不齒的男寵身份變成了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明證,人們恍然大悟之餘,楚瑛也成了不畏皇權捨命救人的俠膽義士,再加上新帝如此厚愛,侯爺府與丞相府立時門庭若市,日日車馬不絕,錦上添花、趨炎附勢、趁水和泥,各人色等來來去去,煩得楚風吟直想揪桌揍人。

    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將一桌子菜餚掀到對面皇帝身上。

    那個笑得像狐狸一樣的皇帝分明早就算計好了!虧得那時還一付很寬容大度的樣子讓他帶煙清離開京城,現下這種狀況,帶得走才見鬼!

    「朕看了沈卿的文章,字字珠璣,頗有見識。」皇帝端著酒杯,一臉和善的笑容,道,「如此棟樑之材,留在民間,可惜了。」

    「陛下過獎,微臣愧不敢當。」坐在一側的沈煙清淡淡地接話,另一側的楚瑛寵溺地看著他,道:「我教出來的學生,沒有不成材的。」

    李容亭抿了口酒,轉向楚瑛,道:「學你什麼都好,就是別把『棄官而逃』也學會了。」

    楚瑛瞪了他一眼,悠然道:「那可不一定。」

    反正威遠侯只是個爵位,沈煙清並無官職可棄,也便不做聲響,隨他們去說。

    「是麼?」李容亭若有所思,目光朝下首的楚風吟瞟過來,又道,「楚卿武藝高強,為人正直,留在民間,也可惜了。」

    言下之意,皇帝得了楚瑛還不夠,想把另外兩個也拖下水給他做牛做馬。

    楚風吟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禮,道:「草民胸無大志,怕是辜負了陛下的一番美意。」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根當官的骨頭,平生隨性自由,快意江湖,無拘無束,逍遙似神仙。

    對上沈煙清含笑的眼神,楚三公子連日來的積鬱和緩了些,臉色稍霽,可惜好心情沒維持多久,皇帝又開口了:「上月吏部劉侍郎告老還鄉,孫尚書一心想提拔他侄子孫玉,楚愛卿以為如何?」

    楚瑛皺皺眉,道:「那是全京城皆知的酒囊飯袋,弄進吏部做什麼?朝中無人了麼?」

    李容亭飲盡一杯酒,站起身來,對楚瑛微微一笑,道:「朕記得楚愛卿說,你教出來的學生,沒有不成材的。」

    楚瑛臉色變了,然而當今聖上沒等他答話,便起駕回宮了,留下楚相爺,跌坐在座子上,咬牙切齒。

    楚風吟只顧著與情人眉來眼去了,哪管這邊暗潮湧動?何況他對楚瑛本來就存了三分敵意,見他吃癟,心裡自然暗暗高興。

    沈煙清抿了抿唇,猜不透皇帝的來意——晚膳時分突然擺駕丞相府,坐下喝了一杯酒,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套話,卻弄得草木皆兵,氣氛緊張極了。

    「小清……」楚瑛思量再三,撫著額頭叫了一聲,沈煙清坐直身子,不妙的預感襲上心頭——楚瑛這麼叫他的時候,多半沒什麼好事。

    果然,楚瑛面露難色,道:「吏部侍郎的位子……小清可否……」

    「你有什麼把柄握在皇帝手裡?」楚風吟開口打斷他,問,「以至於拖煙清來墊背?」

    這小子真是不討人喜歡啊!楚瑛大歎一聲,道:「李……陛下的言外之意你們聽不出來麼?如果吏部侍郎不能勝任的話,我八成要多一個姓孫的學生了,直到那個飯桶不再只會裝飯為止。」

    飯桶永遠是飯桶,擺到吏部也是個飯桶,投到楚瑛門下依然會是個飯桶,只是當老師的肯定會苦不堪言怒髮衝冠,自覺生無可戀。

    畢竟那位小孫少爺氣跑過十四位西席的趣事在京城也是人盡皆知,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絕對不是趣事了——他這一把年紀,成日與那隻狐狸明爭暗鬥就夠耗費心力了,實在分不出精神來管教一頭不成器的蠢物。

    沈煙清哭笑不得,與楚風吟對視一眼,道:「陛下也許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隨口說說我還用得著煩惱麼?楚瑛看著沈煙清,語重心長地道:「小清啊,你要記住,那個人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從最惡意的方面去理解。」

    這是為師血的教訓啊!

    ***

    京城的街道寬敞而乾淨,青石板路每日都有人灑掃,在月色中顯得更加光潔平整,夜裡行人稀少,正合兩人的心意,晚膳過後,兩人向楚瑛告辭,並駕徐行,不緊不慢地往回晃。

    被京城的犬馬聲色堵得心煩,今日難得風清月朗,夜深人寂,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楚風吟拉過他的手,揉捏把玩著修長的手指,問:「在想什麼?」

    沈煙清回他一笑,道:「你不喜歡長安。」

    「煙清知我。」楚風吟笑道,「太繁華的地方,不適合我這等散漫之人。」

    沈煙清扯了扯韁繩,沉吟道:「牡丹園中,不生蒼松翠柏,風吟,你是個不受拘束的人,而我……怕是還得在長安多留些日子。」

    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麼?楚風吟下意識握緊了沈煙清的手,問:「楚瑛不會只是怕教那個孫少爺吧?」

    沈煙清搖搖頭,道:「陛下只是暗示楚大哥該做出什麼選擇而已,為人臣子要會揣度君王的心意,即使話說得委婉,這件事卻已成定局……而且,陛下最恨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

    楚風吟牙癢癢,陰森森地道:「當時他分明教我帶你離開長安的,一國之君竟然食言而肥。」

    其實仔細想想也知道不可能,趙家封侯詔告天下,楚瑛拜相,再加上沈煙清與楚瑛的關係,就算不被那幫拍馬屁的堵死,他們六年未見,多逗留幾天敘敘舊也是人之常情,李容亭八成是吃定了這一點,如意算盤打得嘩嘩響,弄得最後情也歸他,理也歸他,人也歸他。

    陷害人還陷害得人有口難言,這一點更加可恨。

    沈煙清回握住他的手,安撫道:「往好處想,也許只是權益之計,陛下想要肅清舊王的黨羽,朝中的官員,未必人人可信,要保住他的江山,必須將權勢交給他能夠信任的人……我想,靖王應該很快被召回京城了。」

    「靖王?」楚風吟想了一下,道,「今年春天領兵平亂的那個?」

    「正是。」沈煙清若有所思,道,「陛下想扶植靖王的勢力,必然要將我們這些人安插進朝廷,因為他知道,我們是一定會站在靖王這邊的。」

    楚風吟冷哼一聲,道:「聽聞靖王爺風流成性,不愛江山只愛美人,倒真是一顆好棋子。」

    沈煙清像是想起了什麼,低聲笑了,道:「據槐葉樓的情報,小王爺自邊關回來已經收斂了不少,再不像少年時那般輕狂放肆了。」

    楚風吟淡淡地「哦」了一聲,道:「也許在京城才有你施展才華的位置。」

    沈煙清沒答話,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一路無話,楚三公子心頭的陰鬱始終不濃不淡地籠罩著,直到侯爺府的大門出現在視線中,沈煙清用力握住他的手,輕聲道:「風吟,我從未想過與你分開。」

    ……明明沒喝幾杯酒,為什麼他會有暈陶陶的感覺?回去之後得好好地問一問。

    將馬兒交給小廝,侯爺府的管事丫頭可兒急急迎了上來,道:「侯爺,吏部孫尚書來訪,等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剛走,留下帖子請侯爺明日過府一敘。」

    沈煙清接過名帖,與楚風吟對視一眼,笑道:「好靈的鼻子。」

    皇帝對楚瑛百般倚重,對沈煙清的態度卻是喜憎不明,有猜測他隨著楚瑛平步青雲的,也有猜他朝承恩暮賜死的——那些巴結逢迎之徒一窩蜂住侯爺府擠的時候,心裡也是忐忑不安的,偏偏只有這孫長平拿捏得恰到好處,形勢稍見明朗,便聞風而動了,真是讓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大廳裡擺了三隻木匣,高不盈尺,卻做得極為精緻,上等檀香木散發出絲絲幽香,四面描金嵌著山水樓台,蓋子上雕出惟妙惟肖的劉海戲金蟾,眼睛還是鑲玉石的,楚風吟拍拍那匣子,嘖嘖讚道:「煙清,猜猜裡面裝的什麼?」

    沈煙清低咒一聲,揉著額角轉向可兒,道:「不是叫你們不要收禮麼?」

    可兒做了個古怪的神情,道:「奴婢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孫尚書說只是些乾果什物,區區薄禮,略表心意……奴婢打開看過的……一匣核桃……一匣貢米……還有一匣……」

    見沈煙清臉色越來越難看,那丫頭低下頭去,聲音漸漸細若蚊吟,楚風吟笑著搖頭,打開裝米的匣子,手指插入瑩白的米中,向上一撈,道:「可兒,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可兒怯怯地抬眼,只見楚風吟手上竟是滿把的珍珠,再看那匣子裡,除了上面蓋的寸半貢米,底下淨是珍珠,炫得人睜不開眼。

    可兒低叫了一聲,偷眼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沈煙清,縮著脖子,小聲道:「侯爺……奴婢知錯了,請侯爺處罰……」

    沈煙清歎了一聲,道:「算了,不知者不罪,記住這次教訓就好,你下去吧。」

    可兒如獲大赦,向二人行了禮之後便匆匆退下,楚風吟拉過沈煙清,柔聲道:「那丫頭生嫩得很,怎麼鬥得過官場老狐狸,你生氣也沒用。」

    沈煙清皺著眉,抿了抿唇,怏怏地道:「不相熟之人送些微薄之物,豈不更顯得怪異?」

    楚風吟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心,道:「他既然送來了,看看內容也無妨。」

    盛核桃的匣子內,裡面埋著半箱金塊,盛干筍的匣子內,底下壓著一柄匕首,玄鐵煉成,薄如紙頁,楚風吟唇角微微勾起,順手在桌上一劃,紅木桌面像切蒸糕一樣被毫不費力地切開一條縫,他歸刀入鞘,調笑道:「可是送給我們削筍片用的?」

    沈煙清接過匕首,眼中竟有了笑意,道:「風吟,看來孫尚書比我想像中要有趣得多。」

    換洗過後,楚風吟理所當然地摸進沈煙清床帳中,幸運的是,主人不僅沒睡,也沒把他踢下床。

    不幸的是,主人似乎也沒有調情的興致,楚風吟的手才挑開沈煙清的衣帶,還來不及深入探索便被一把揮開,沈煙清不悅地瞪他,道:「明天我還要出門,你消停些。」

    楚風吟不死心地摟住他的腰,一邊磨蹭一邊耍賴,道:「我陪你一起去,煙清,來了京城就沒親熱過,你難道不想?」

    沈煙清咬住牙,用力拽開他的手,佯怒道:「再胡鬧就滾出去!」

    這句七字真言簡直屢試不爽,楚風吟識相地停了動作,可是滿腹委屈還是要訴的——慾火未暢就夠慘了,再加上竟是那孫什麼東西壞了自己的好事,怎麼想都不是滋味,他又環上沈煙清的腰,低歎道:「煙清,我錯了,你別生氣。」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有時候是以退為進。

    沈煙清果然有些不忍,乖乖地躺回他懷裡,低聲道:「等明晚好不好?」

    商量的語氣已是給足了面子,楚風吟當然不會不買賬,不過——

    「明晚……你什麼都聽我的。」打蛇隨棒上、趁火打劫、得寸進尺,正是某人的拿手好戲。

    沈煙清紅著臉點了點頭,閉上眼,楚風吟還想藉機敲詐,又道:「以後不許再讓我滾下床……」

    「再囉嗦就滾下去!」沈煙清硬梆梆地砸過來一句,翻過身去。碰了一鼻子灰的楚三公子明白已經快把對方逗惱了,於是見好就收,蓋好被子,抱著沈煙清沉入夢鄉,唇角,還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

    「來,奴家敬你一杯。」艷若桃李的女子吃吃笑著,半個身邊掛在沈煙清身上,豐滿的胸脯時不時蹭著他的手臂,櫻桃小嘴湊近沈煙清的耳朵,喃喃道,「侯爺長得好俊,奴家今日可飽了眼福了。」

    楚風吟不動聲色地瞟過去一眼,胸中酸意瀰漫,忙吞了口酒,以眼神警告對方:煙清,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他倒忘了自己身邊圍著三個冶艷女子,比沈煙清那裡熱鬧多了。

    吏部孫尚書在待客上動足了腦筋,珍饈美饌應有盡有,珍藏多年的美酒更是任人像喝水一樣盡情享用,不僅如此,京城才貌絕佳的四大頭牌與一雙歌姬全部到場助興,美人環繞,色如春花,沈煙清見慣了大場面,仍是一派悠然閒適,漫不經心地與身邊的美人調笑,對楚風吟威脅的眼神視而不見。

    孫長平不愧是為官二十年的老狐狸,席間談笑風生,且擺出父執的姿態,有意無意地提到與趙玄影有同袍之誼,對沈煙清親熱慇勤,賢侄長賢侄短,卻絕口不提吏部侍郎的職位問題,好像他一番盛情,只是單純地為結交他而已。

    至於他那個不成材的侄子孫玉,酒足飯飽之後便只顧對著美人流口水,可惜他在俊朗挺拔的楚風吟與狷麗俊逸的沈煙清兩個截然不同的美男光輝映照下,越發顯得呆滯平凡,乏善可陳。

    何況陪酒的美人們早得了孫長平的授意,對二位客人大獻慇勤,嬌聲軟語地挑逗著兩位佳公子,而那個向來千金難買一笑的鶯語樓頭牌紅鶯,更是整個人膩在沈煙清身上。

    楚風吟壓下火氣,裝出一臉依紅偎翠的愜意,對美人玉手送上的酒來者不拒,似乎早已色迷心竅,惹得美人嬌笑不已,他眼神不由得帶著一絲挑釁,看向沈煙清,誰知那人比他還像個登徒子——摟著身邊女子的腰肢,端起一杯酒餵給她,還故意手一抖,全灑在她胸前。

    那女子笑得花枝亂顫,胸前的薄紗透濕,顯出若隱若現的萬種風情,沈煙清笑著撫了撫額頭,眼中一片渾沌凝滯,舌頭都不利索了,道:「我……我可沒醉……紅鶯……再來……」

    楚風吟一口酒顯些噴出來,強忍著拍桌大笑的衝動——若不是被他騙過一回,知道那人有千杯不醉的海量,看那樣子,還真是像極了神志不清的酒鬼。

    孫長平連忙招呼丫頭,道:「快送威遠侯去房裡歇息,紅鶯,好生伺候著。」

    沈煙清也不推拒,被紅鶯扶著起身,迷迷糊糊地看了楚風吟一眼,腳步虛浮地被帶了出去。

    還真是酒色財樣樣不缺啊!楚風吟如法炮製,也裝出一付不勝酒力的樣子,孫長平自然也安排了他的房間,擁著兩位美人進了房,他隨手點了她們的睡穴,將她們安置在床上,放下帳子,轉身衝出房門,揪住帶路的小廝,壓低了聲音問:「威遠侯在哪一間?」

    那小廝被他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指了路,小聲問:「侯爺和紅鶯姑娘在一起,楚爺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不去打擾?除非他死!楚風吟勾起唇角,綻開一個奪人魂魄的笑容,信口胡謅道:「我要去跟他搶紅鶯姑娘。」

    說罷,一縱身躍上房頂,風一般掠向沈煙清所在的院落。

    小廝目瞪口呆,自言自語道:「兩位爺搶女人麼?得快快稟報老爺才成……」

    ***

    「沈煙清!你給老子出來!」

    凶神惡煞地一腳踹開房門,房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隨後是前襟已敞開的沈煙清橫眉怒目地迎上來,楚風吟一掌朝對方拍去,咬牙切齒,喝道:「臭小子,敢動老子看上的女人,找死!」

    沈煙清一仰身閃過,順手扯下床賬,真氣滿盈,如鞭子一般抽了過去。

    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廊中打到房上,最後在偌大的尚書府追逐纏鬥,幾乎所有的家丁僕役都跑出來看熱鬧,孫長平在底下「二位賢侄二位賢侄」地勸個沒完——從給楚風吟引路的小廝口中得知兩人是發酒瘋兼搶美人,尚書大人哭笑不得,人家好友之間的意氣之爭他實在不便插手,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瘋子在府裡鬧騰不休。

    「他們往後院去了!」底下看熱鬧的人呀呀地叫著,一窩蜂地跟了上去,只差沒開局下注,正在這時,沈煙清揭下房上的瓦,喝道:「姓楚的!受死吧!」

    瓦片嗖嗖地疾飛而來,打在身上就算不死也得破個血坑,眾人紛紛閃避,驚慌過後,倆人幾個起落,不見了蹤影。

    待孫長平帶著人趕到後院時,藏書樓已被打斷了兩根柱子,頂上的瓦片飛了一半,兩個氣沖牛斗的男子仍在激戰不休,像是理智全無,招招狠厲無比,一時間難分高下,底下的人也不敢大聲叫喚,怕分了他們的心,一個是朝中新貴威遠侯,一個是江湖上頗有勢力的松月門三公子,得罪了哪個都沒有好果子吃,何況兩人只是酒後失儀,輪不到外人插手。

    可惜他們撒酒瘋的地方選在尚書府,就實在讓人火冒三丈又無可奈何,看到藏書樓的椽子也被拆下一根時,孫長平終於忍無可忍了——再打下去只怕他的尚書府都會給這倆瘋子夷為平地!

    「沈賢侄!看在老夫面子上,快住手!」

    話音未落,一道銀光破風而來,貼著他的鬢角飛過,「鏗」地一聲沒入身後的柱子裡,孫長平定睛一看,竟是他昨夜送過去的那柄匕首,這才明白:那兩個小子八成是來撒氣來了。

    家丁們一見是匕首,立時像炸了鍋一樣,吵鬧起來,忿忿不平,只有孫長平明白是怎麼回事,默不做聲地拔下匕首,瞪著那一前一後遠去的身影,咬牙切齒。

    鑽進候在門外的馬車,前一刻還打得翻天覆地兩個人親密地靠在了一起,吩咐車伕駕車回府,沈煙清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布包,道:「辛苦你了,風吟。」

    「小菜一碟。」楚風吟笑嘻嘻地將他摟住,湊過頭看那裡面的東西,沈煙清回他一笑,打開布包,發現一塊小鐵牌,刻著細密古樸的花紋,中心是九龍盤日,日心裡刻著細小的篆字:三。

    兩人對視了一眼,沈煙清皺起眉頭,楚風吟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道:「先別著急,看看紅鶯能找出什麼再說。」

    紅鶯明為花魁,暗中其實是槐葉樓的人,不僅對於收集情報很有一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是行家。

    沈煙清點點頭,道:「去鶯語樓等她?」

    「白天別去。」楚風吟否決,道,「當心引來孫家的探子,給她惹麻煩。」

    沈煙清唇角上揚,眼中滿是狡黠的笑意,問:「那,晚上去?」

    「想都別想。」楚風吟作勢要捏他的臉,沉聲道,「忘了答應我的事了?」

    沈煙清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臉去,不置可否,與他交握的手指彷彿都熱了起來。

    ***

    夜闌人靜,楚風吟毫不客氣地闖進沈煙清房裡——禁慾了數日,大好的機會他肯放過才有鬼。

    沈煙清見他進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關好窗戶,淡然道:「過來吧。」

    楚風吟嗅到若有若無的粉香,皺眉道:「怎麼這麼香?」

    「紅鶯來過了。」沈煙清收拾好散在桌上的紙張信札,塞入書櫃內的暗格,面帶憂色,引起了楚某人的不滿,一把攬過他的腰,挑起他的下巴,問:「那些事很急麼?」

    沈煙清笑了,拍拍他的胸膛,調侃道:「看得出來,比不上你急。」

    楚風吟低下頭,深深一吻,低喃道:「今天,全聽我的。」

    「嗯。」沈煙清放鬆了身體靠在他懷裡,心裡不禁有了隱隱的期待,半干的長髮沾濕了背後的衣衫,半透明地貼著後腰,楚風吟埋首於他頸窩中,舔咬著溫熱潤澤的肌膚,大手一揮,將那件薄薄的中衣扯了下來,長髮纏繞著手臂,帶著微涼的水氣,挑起無以言表的衝動,楚風吟幾下將懷裡的人剝了個精光,扯開自己的衣袍裹住他,湊近那已然透紅的耳廓,夢囈般低語:「煙清,你還記得那一夜麼,你也是這樣不著寸縷地被我擁在懷中。」

    沈煙清半瞇著雙眼,身體緊密貼合著他的,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那幾乎要把人燙傷的熱度,正源源不斷地侵入他赤裸的身體,手臂不由自主地環上他的腰,聲音沙啞低沉,問道:「這一夜你想如何?」

    楚風吟將他放在床上,抽開身去脫下衣衫,沈煙清靠在床頭,把玩著頸上的暖玉,目不轉睛地看著漸漸光裸的精壯軀體,陷在柔軟絲被中的身體清晰地憶起曾有過的銷魂蝕骨,未經碰觸,灼熱感已層層漫上,幾乎要將他沒頂。

    楚風吟放下帳子,裸軀輕輕覆上,一手撐在枕上,一手解下沈煙清頸上的暖玉,丟在一邊,湊上去啃咬他的耳朵,啞聲道:「除了我,你身上什麼都不要有。」

    沈煙清雙頰酣紅如醉,眼中似嗔似喜,身體毫無保留地攤開,與身上的人耳鬢廝磨,低低地喘息著。

    被他身上的熱力燒得有些渾沌的大腦努力維持著幾分清醒,沈煙清有意無意地撫過楚風吟的腰側,挑逗著對方快要失控的慾望。

    看那人的架勢八成是不玩個夠本不肯罷休的,若真遂了他的意,怕真是要被折騰一夜了,只好厚著臉皮先下手為強了。

    楚風吟看出他的心思,展顏一笑,低頭湊近他的唇,道:「來,親我。」

    果然!沈煙清暗中磨牙,勾下他的頸項,主動吻了上去,唇瓣廝磨了片刻,舌尖小心地挑開雙唇,朝他口中探去,有些笨拙地挑撥著他的舌,楚風吟欣然回應,火熱的唇舌糾纏上來,直到沈煙清喘不上氣來,才心滿意足地放開,拇指拂過對方腫脹的唇,楚風吟笑得不懷好意,又道:「再來……撫摸我。」

    沈煙清一張臉紅得快滴出血來,一句「再不做就滾下去」差點脫口而出,幸好楚風吟一指點上他的雙唇,用一句「你答應過會全聽我的」力挽狂瀾。

    對上那興致勃勃的眼神,沈煙清歎了口氣,心知這傢伙正玩得興起,怎可能半途而廢?他閉上眼,微微顫抖的雙手撫上結實溫熱的胸膛,感受著指端糾結的肌肉,手掌在左胸貼了片刻,沉穩有力的心跳透過肌膚,在他的撫摸中越來越快,咦?

    原來把持不住的不只是他一人,有了這層認知,沈煙清雙唇彎起,一雙手更加放肆,從胸前滑到腰腹,頑皮地向下探去,楚風吟粗喘一聲,一手抓住他,笑道:「好像你比我還急。」

    說話間,他的手也沒閒著,上下游移撫弄,專找敏感的地方下手,沈煙清喉間逸出碎不成聲的低吟,身體不住地顫抖著,感覺到粗硬的指節沾著涼滑的藥膏探入那難以啟齒的地方,他咬住唇,開始考慮要不要賴賬。

    身體越來越熱,不僅與那人肌膚相貼的地方像著了火,楚風吟手指抽動的地方,更是從最深處燃起難耐的熱情,焚燬了理智,燒得他不知所措,手指滑上那張俊朗的面容,他弓起身體,喘息道:「風吟……快一點……嗯……」

    唇間吐出熾熱的氣息,楚風吟皺著眉,忍住想狠狠侵犯的衝動,細心地擴張著那一處緊窒——雖然把情人做得起不了床是在上面那位的驕傲,但是為了長遠的打算,殺雞取卵的做法只有被唾棄的份兒,要想在煙清床上長期佔有一席之地,該有的步驟絕不能省。

    抽出手指,扶起沈煙清的腰,將自己脹得發疼的慾望抵了上去,感覺到那個柔順的小口正微微翕動著迎接他的進入,楚風吟低頭啃咬他的頸項,道:「煙清……把腿抬起來。」

    露骨的情話伴著慢條斯理的動作,足以把人逼瘋,沈煙清抬起兩條長腿圈住他的腰,扯住他的頭髮,怒道:「你裝什麼正人君子……啊!」

    毫無防備的時刻被猛然刺入,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到股間的火熱脈動,陣陣激狂的戰慄席捲而上,沈煙清嚥下衝到口邊的髒話,手指陷入楚風吟的肩背,在他越來越猛烈的動作中吐出啜泣般的呻吟,意識中除了現下正給自己帶來極致快感的愛人,再容不下其他。

    所以第二天起不了床,有一半咎由自取的因素。

    模糊中,那人幫自己清洗了身體,被褥也換了新的,還十分體貼地給他穿上中衣,然後發生了什麼事,沈煙清就完全不知道了,因為他強撐著精神穿上衣服之後,頭一挨枕就又睡著了。

    再醒來已近午時,沈煙清睜開眼睛,窩在被子裡一動也不動,全身的骨頭好像被拆散了一樣,手都懶得抬一下。

    真是混賬!暗罵了一句,好在今天沒什麼事,乾脆在床上賴著罷了。

    正在慶幸時,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來到門前,聽出不是那人,沈煙清忍著腰痛撐起上身,暗忖是哪個魯莽的下人時,來者已推門進屋,一陣風一樣衝到床前,撩開床幃,驚喜道:「沈大哥,你總算醒了!」

    沈煙清愣了片刻,額角一陣陣抽痛,心裡飛快地權衡著:是裝睡容易,還是裝不認識他容易?

    一隻手撫上他的額頭,來者湊近了些,俊美高貴的臉龐染上淡淡的紅暈,目光中帶著瞭然,問:「沈大哥,能……起床麼?」

    沈煙清認命地喟歎一聲。

    天下人都知道他被楚風吟搞得起不了床了麼?

    比在最窩囊的時候見到故人更不幸的是什麼?

    見到一個難纏的故人。

    沈煙清坐起身來,含笑招呼:「多年不見,靖王爺別來無恙?」

    立在床邊、滿臉欣喜的,正是六年不見的十七王爺,李昭棠。

    ***

    後花園,八角亭下,眾人圍坐在石桌邊,一邊聽曲一邊閒話家常。

    會見到靖王,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沒有想到會是在如此烏龍的場合下。

    說起來兩人頗有些淵源,也算老交情了,畢竟當時小小年紀就會隨處風流李昭棠曾不止一次打過沈煙清的主意,每次見面都要纏著親親,還指天誓日地詛咒說不抱美人誓不回,當然他誓言才出,便聽到晴天一聲驚雷,隨即暴雨傾盆。

    那時作為證人的楚瑛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被嚇得噤若寒蟬的李小棠(當時十二歲),悠然道:上位者多慮,還是在下面好,打雷也劈不到你。

    李昭棠雖然在情場上受了那麼一點小小的挫折,但以他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本色,很快將之拋到腦後,至於楚瑛看似真知灼見實則妖言惑眾的說法他也沒放在心上,直到若干年後,栽在那個姓江名樓的傢伙手裡,被壓制得翻身不能,才在某個月白風清之夜,猛然想起楚先生當時的鐵口直斷,欽佩他半仙之體的同時,也罵了不只一遍:烏鴉嘴。

    鑒於對學生的關愛,重逢之時,楚瑛七分懷舊三分險惡地老話重提,又把他當年死追煙清的事扯了出來,除了幾位當局者,其他人各有各的反應。

    江樓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昭棠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回去再慢慢與你算賬。

    楚風吟也是一肚子不爽,可是當沈煙清若有若無地掃過來一眼時,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敢造次。

    李昭棠訝異地看著他們,突然跳了起來,拉住沈煙清的手,道:「沈大哥,我有事相商,請沈大哥不吝賜教!」

    這邊楚風吟也對江樓一拱手,笑吟吟地道:「在下有些問題,還望與江兄切磋切磋。」

    一時間,涼亭裡暗潮湧動,殺氣騰騰,直到楚瑛低咳了一聲,警告道:「你們,在陛下面前規矩一些!」

    幾個人聞言先是僵直,然後很識相地坐了回去,而當今聖上帶著堪稱和善純良的笑容,搖了搖扇子,道:「那朕方才提到秋狩的事,眾位卿家有異議麼?」

    四個人小心地掩飾好方才分心走神以至於對九五之尊視而不見的事實,有志一同地搖頭,李容亭笑意更深,看了楚瑛一眼,也不知是同情還是讚歎,道:「楚卿,真是辛苦你了。」

    楚瑛只能與他對視——否則他看到那幾個只會搗亂的傢伙會氣得吐血,皮笑肉不笑地奉承道:「托陛下洪福,微臣時時不忘修身養性。」

    李容亭笑得曖昧,道:「那,倒讓朕分外期待了。」

    又閒話了一些有的沒有的,直到日薄西山,李容亭在侯爺府用了晚膳,才起駕回宮。

    他前腳剛走,楚瑛立時拉下臉來,前後判若兩人,若不是心性已被磨練得堅如磐石、韌如蒲葦,只怕早被氣得駕鶴西遊,活了三十二年,他竟然有傚法古代先賢的念頭:既生瑛,何生亭?

    比較不會看人臉色的十七王爺李昭棠偏偏還要火上澆油,很認真地問:「先生,皇兄何時提到秋狩的事?怎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想反對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朝中舊黨仍在,政局不穩,這樣的皇家遊戲極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藉機剷除異端。

    楚瑛擠出一個不倫不類的笑容,咬牙道:「他根本就沒提過,見你們走神,混水摸魚而已,笨蛋!」

    ***

    放飛手上的小喜鵲,沈煙清整了整衣服,下樓用早膳。

    今日的修羅場只怕皇帝陛下早已算計多時,他們這些人全成了被推過河的卒子,退無可退,只能遂了上意,並自求多福。

    ***

    京郊,東山獵場。

    王公大臣齊聚於此,有不少還帶了貼身護衛,幾位王爺,更是前呼後應,全神戒備,李容亭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只是打獵而已,何必疑神疑鬼?」

    身邊只帶了江樓一人的靖王李昭棠小聲咕噥了一句:「陛下如此堅持秋狩,任誰都要多個心眼吧?」

    習武之人的耳力比常人強得多,所以他自以為蚊子哼哼一般的音量還是被他皇兄聽到了,李容亭笑瞇瞇地看過來,江樓背後一涼,還來不及瞪李昭棠,只聽當朝天子半是關切半是恍然大悟地道:「小棠武藝不精,竟然敢不帶護衛,永康、永良,你們兩個負責保護十七王爺,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

    那兩個鐵塔一般的啞衛立即遵旨,策馬跟在李昭棠身後,以保護為名,行擾人談情之實,江樓痛心疾首,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住一肚子罵娘的衝動,代李昭棠謝主隆恩——小王爺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李容亭似乎很滿意,命禮官宣佈了規則,狩獵開始,各家分路而行,潛入山林深處。

    楚瑛一直跟在李容亭身邊,見狀皺皺眉頭,道:「不知有幾人能全身而退?」

    山路隱入參天的樹木間,雖然樹葉多半枯黃,仍是遮天蔽日,環繞的山巒,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不知饜足地吞捲著那些爭權奪勢的皇室子孫們。

    李容亭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策馬徐行,命御林軍包圍了獵場,隨後,漫無目的地在山林附近閒逛,突然對楚瑛一笑,道:「你留在朕身邊,是否對朕仍有情意?」

    「你臉皮很厚,非常人所能及。」楚瑛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雙手抓緊了韁繩,關節有些泛白,李容亭看在眼裡,也不說破,伸手覆上他的手,輕聲問:「若他仍選擇留在京中,你待如何?」

    楚瑛眉毛挑了挑,答道:「保他平安。」

    「如果他選擇了楚風吟呢?」李容亭又問。

    楚瑛神色未變,答道:「保他們平安。」

    李容亭沉下臉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聲音帶了一抹凌厲,道:「你可知這麼做的代價?」

    楚瑛卻笑了,道:「代價,只能由你決定。」

    秋風吹起衣袍,獵獵作響,兩人一時無語。

    李容亭瞪了他半晌,唇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道:「今天天氣很好,楚瑛。」

    這廣袤的連綿河山,在天子眼中只是一架美好如畫的沙盤,而那些輔佐他的、敬畏他的、腹誹他的甚至妄圖顛覆他的人們,不過是其上微渺不足道的虛景,晃一晃便掉了,即使心力耗盡,都不及上位者輕描淡寫地彈彈手指。

    那一瞬間,楚瑛終於明白,這江山,只能屬於李容亭,他不僅有過人的狡詐心機,也有與之匹配的凶殘無情,同時,永遠保持置之度外的悠然冷靜,無論發生什麼事。

    「今天天氣很好,楚瑛。」他像是隨口一提,楚瑛看了他片刻,突然煞白了臉,一鞭子抽在馬臀上,縱馬朝山林馳去。

    一顆石子疾射而來,準確地擊在腰間,楚瑛身子一軟,滑了下來,還未落地便被策馬趕到的九五之尊撈上馬背,昏迷之前,聽到那人低語:「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獵場中將展開一場廝殺,只是,得勝者,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

    鮮血染紅了滿地的落葉,沈煙清削掉面前那人的右臂,再反手一劍刺向身後一人的腰腹,地上已橫了七、八具屍體,他提起真氣,縱身躍起,凌空踢向迎面衝來的人的咽喉,解決了最後一個,與楚風吟靠在一起,清點了一下人數,楚風吟有些懊惱,道:「你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沈煙清喘息方定,不服氣地反問:「你不是也沒留下?」

    「誰說的?」楚風吟拎起一個右胸中掌,正口吐鮮血的傢伙,正想逼問他是誰的手下時,那可憐的人一口氣沒接上,魂歸離恨天。

    沈煙清咳了一聲,不忍心給對方落井下石,他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用劍尖挑開為首一人的衣服,一塊鐵牌掉了出來,形狀花紋與他們當日在尚書府搜到的那塊一模一樣,中間的數字是陸。

    不用想也知道與孫長平脫不了干係,但以孫尚書的膽識頭腦,主謀顯然另有其人。

    「先與靖王他們會合再說,晚了只怕……凶多吉少。」楚風吟取過鐵牌,提醒了一句,沈煙清臉色開始發僵,兩人對看一眼,飛快地躍上樹梢,朝李昭棠的方向掠去。

    ***

    這邊也是血雨腥風,但血都是別人的血,永康永良武藝高強,將二人護得密不透風,乾淨利落地解決了數名殺手之後,將不會武功的江樓與李昭棠放在一棵大樹下,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立在旁邊扮門神。

    不愧是皇帝陛下身邊的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殺人如砍瓜切菜,眉毛都不動一下,江樓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該懼怕,他帶著李昭棠往樹洞那裡靠了靠,低聲問:「那些人是誰?」

    李昭棠揭開為首之人蒙面的布巾,凝視了片刻,皺著眉頭坐回去,道:「有些眼熟,好像在涼王府中見過一回,但是記不太清了。」

    江樓撿了一截枯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分析道:「如果是涼王要對你不利,李容亭就是存心以你為餌,或者說,他是想一網打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昭棠倒是對皇家這一套翻臉不認人的戲碼習以為常,瞟了那兩個啞衛一眼,又道,「皇兄的心思,我從小就沒猜透過。」

    天干物燥,秋風蕭瑟,山火無情,自行想像。

    江樓胸中五味雜陳,腦袋飛快地思索保命之道,沉默間,嗅到一種久違的臭味,他神情一凜,脫口而出:「怎麼這麼臭?」

    李昭棠也嗅到了,踢了江樓一腳,道:「是你放的就老實承認,不要想賴別人。」

    「笨!」江樓興奮得跳了起來,朝樹洞中一探頭,果然發現坑洞盡頭又出現了那個熟悉的下水道蓋子,權衡了利弊,當下決定管他皇帝老子存的什麼心,先帶李昭棠先去避過這陣風頭再說。

    不由分說地拖著掙扎不休的李昭棠下樹洞,還不忘撕下衣角,寫下血書「去休去休,明朝天涼好個秋。」塞給兩個撲上來拽人的啞衛,叮囑道:「把這個交給皇帝,他才不會為難你們,先走一步。」

    說罷,捂著李昭棠的口鼻,閉住氣,一頭栽了下去。

    當日的事件,被史官記為「東山之變」,當日,十七王爺與曾經名滿京城的江尚書消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皇帝將此案壓了下去,後來二人奇跡般生還,也絕口不提失蹤期間發生的事,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

    在一條溪流通過的小山坳裡,他們遭遇到第三撥殺手。

    之前已經消耗了太多氣力,加上這些人比先前那兩撥要棘手得多,沈煙清汗透重衣,步法漸漸凌亂起來,招式已有些滯澀,楚風吟一邊全力對敵,一邊分神照顧著他,俊朗的面容一片凜然沉穩,出手依舊狠絕凌厲,毫不留情。

    「他們的目標是我,你快走!」沈煙清刺出一劍,啞聲喝道,楚風吟一掌將衝上來的殺手送上西天,怒道:「你說什麼屁話?!」

    沈煙清險險地避過迎面砍來的一刀,長劍脫手飛出,刺穿那人的咽喉,卻被側方殺來的人逼得無處可躲,眼看空門大露,楚風吟一把攬住他的腰,帶著他掠後一步,然而距離實在太近,楚風吟退得雖快,肩上仍是中了一刀,身上的衣服原本就被鮮血染得看不出顏色,又添了自己的血,更是一片狼籍,沈煙清見他受傷,心裡一驚,楚風吟搖搖頭表示無妨,點了肩上的穴道止血,那些人見一擊得手,也沉著了下來,圍成一周向他們緩緩逼近,打算甕中捉鱉。

    正當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山風中突然飄來清幽的香氣,那些人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栽倒在地,一道艷紅的身影輕飄飄地掠過來,沈煙清僵硬的臉龐終於有了和緩之色,驚喜道:「紅鶯!你來了!」

    紅鶯一身火紅的獵裝,英姿颯爽,對沈煙清一揖,道:「屬下來遲,還望恕罪。」

    「多虧了你。」沈煙清對她一笑,楚風吟見險情已解除,一陣眩暈襲上,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靠在沈煙清身上。

    「風吟!」沈煙清這才注意到他的異狀,忙伸手扶住他,紅鶯掏出一顆定神丹塞給他,摸摸他的額頭,熱得燙手,又看到他肩上的深可見骨的刀口,驚道:「刀上有毒!」

    沈煙清腦中「轟」地一聲炸開,將楚風吟放平在溪邊,解開他的衣服,只見傷口周圍的皮膚呈不正常的絳紅色,血水中也帶著濃濃的紫黑,紅鶯洗淨了傷口,灑了些止血散在上面,扯下衣擺簡單地包紮了一下,道:「是『金針紫絡』,五日內不解,功力盡失,十日內不解,魂歸地府。」

    楚風吟強撐著保持清醒,卻是虛弱已極,擠出一個笑容,安撫道:「別怕,我沒那麼容易死。」

    沈煙清快把嘴唇咬出血來,沉默片刻,道:「紅鶯,你帶他回齊州松月門,快馬加鞭,不得耽擱!」

    「是。」紅鶯領了命,又憂心地問了一句,「那堂主您呢?」

    沈煙清搖搖頭,道:「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煙清……你……」楚風吟伸手要抓他,卻被一把揮開,沈煙清站起身來,低聲道:「紅鶯,上路。」

    他拾起地上的劍,轉過身去,道:「我不會白費你的一番心血,珍重,風吟。」

    說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密林間,楚風吟急促地喘息著,低吼出聲,紅鶯幽幽一歎,伸手點了他的睡穴。

    ***

    「啟稟陛下,左、堯、姜三路禁衛軍已將各條山路封死,時辰已到,仍不見十七王爺的蹤影。」禁軍統領在馬前跪下,頭也不敢抬。

    圍住山林的禁衛軍已點燃了火把,只等皇帝一聲令下,放火燒山。

    李容亭的臉色又陰了三分,沉吟不語,禁軍統領大著膽子,小聲問:「是否再派人去搜尋?」

    「不必。」李容亭像是終於下定決心,揚起手來,道,「傳朕的旨意,放……」

    話還未完,感覺胸前一痛,低頭看向身前的人,道:「你醒了?」

    一柄匕首抵在他心口,尖端已刺入肉中,幾絲鮮血滲出龍袍,楚瑛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道:「他若有事,我必殺你。」

    李容亭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半晌,歎道:「楚瑛,你在威脅朕。」

    楚瑛勾了勾唇角,手上仍是紋絲不動,兩側的護衛見一國之君被人用刀子抵在胸口,眼珠子險些瞪出來,急急地衝了上來,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李容亭的臉色比夜叉還難看,咬牙切齒地道:「朕若不是答應過你……楚瑛,你有十條命都不夠死。」

    楚瑛淡然一笑,朗聲道:「傳陛下旨意——入獵場,務必將威遠侯毫髮無傷地帶出來。」

    皇帝陛下的秋狩無疾而終,東山茂盛的林木也避免了化為焦土的厄運,而皇城中的較量,也正式開始了。

    ***

    永召元年的冬天,比以往來得要早,十一月初,大雪封山。

    秦水衣產期將至,楚承業更是小心翼翼,寸步不離,楚莫辭操勞過度,病了一場,正在慢慢將養,家中的一切事務,全壓在楚風吟身上。

    從京城回來,向來貪玩急躁的楚家小弟突然變得成熟穩重了不少,進了賬房也不再叫苦連天了,或者說,他像被縫住了嘴似地沉默寡言,每天都在賬房逗留到夜過三更,才回去歇息。

    紅鶯時常飛鴿傳信,告知一些京城的消息,沈煙清任吏部侍郎之後,不過三天,他的頂頭上司孫長平便被以貪污受賄、混亂考功等罪名,一本參到皇帝面前,證據確鑿,孫尚書被撤職查辦,新任沈侍郎很快接替了他的位置,官居二品。

    感覺上,他已離他越來越遠,楚風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算盤珠子,彷彿還留著那人的溫度,只是當時拉著他的手教他口訣的人,已經天遙地遠。

    也許那才是他的位置,名門之後,朝中顯貴,合該在那花團錦簇的繁華之地,眾星捧月地過完風光平順的一生,匿在山中,未免太委屈他了。

    第無數次言不由衷地騙著自己,楚風吟將算好的賬目又重算了一遍,確定萬無一失之後,倒了杯熱茶,對著窗外的雪景發起呆來。

    上一封信,是十日前送到的,之後這麼久一直斷了音訊,他一面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邊又止不住地猜測:他是不是出事了?

    心神不定,又非得定下神來不可,活了這麼大,終於明白相思的滋味,綿綿密密,不絕不縷。

    腳步聲喚回他的冥思,楚莫辭推門進來,笑道:「辛苦你了,二哥請了個賬房先生,已經到了。」

    楚風吟擰起眉,消化完他的話,站起身來,一聲不響朝門口走去,楚莫辭驚道:「你去哪裡?」

    「下山。」楚風吟輕描淡寫地丟給他兩個字,對方抽了口氣,拖住他的袖子,道:「你要去京城?」

    楚風吟點頭——還是放心不下,若不是事務纏身,早趕去京城找他了。

    「好歹見過賬房先生再走。」楚莫辭嘴角抽動了幾下,露出古怪的神色,楚風吟有些不耐煩了,道:「沒功夫。」

    「真的不見?」楚莫辭還想囉嗦,楚家小弟已經拂開他的手,衝到門口,正好與將要進門的人迎面撞上,當即僵立在原地,張大了嘴巴。

    那雙笑意盈盈、溫暖而清澈的眸子,不正是自己午夜夢迴、苦苦思念的美景麼?清俊的容顏,修長的身形,淡定的神態,每一分每一毫都那麼熟悉,楚風吟屏住了呼吸,伸手撫上那人涼潤的臉頰,確定自己不是思念過度產生幻象之後,他當機立斷地將立在一邊看好戲的二哥踢出門去,再把朝思暮想的人拉進來,緊緊摟在懷中。

    「你來了……」臉埋在他的肩頭,低啞的聲音竟帶了無法自抑的顫抖,楚風吟小心翼翼地汲取著他的氣息,生怕一個閃失,懷裡的人會如浮煙般飄散。

    沈煙清深吸了口氣,伸手抱住他的腰背,緊貼的胸膛感受著彼此失控的心跳,他猶豫了一下,抬起臉來,輕吻上他的嘴唇。

    久違的甜蜜柔軟送到口邊,豈有不吃的道理,楚風吟一手扶住他的後腦,狂野地糾纏著他的唇舌,不知饜足地索求著他的溫柔,親夠了,又趁機向對方撒嬌般地抱怨:「煙清,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每天對賬,看賬冊看得頭都大了。」

    沈煙清靠在他懷裡,平復了喘息,笑道:「不勉強你了,還是我來吧。」

    楚風吟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深深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用受這種罪了?」

    沈煙清眼中柔情似水,笑著點頭,道:「是,一輩子都不用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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