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越來越瞭解,佘應景冷漠的表情,其實只是她的一層保護色,她也會笑,雖然那笑容彌足珍貴。看著原本連說話都謹慎小心的佘應景慢慢學會對他微笑,看著她偶爾露出來的羞澀表情,還有聽他講起外面的奇聞異事時,認真傾聽的模樣,楊豁的心裡就會出現一種異動,特別是想到能讓佘應景露出真實面貌只有他一人的時候,那種夾雜著些許得意的喜悅情緒,分外明顯。
不那麼忙的時候,楊豁總會抽出時間陪佘應景去佘家後院掃墓,有時會在那裡遇到常季程,而常季程的表情總是意料之中的擔憂。楊豁只當沒看見,同樣會笑著跟常季程寒暄,然而等佘應景一掃完墓,卻會立刻拉了她走人。
墓下之人的身份,他仍然很好奇。常季程給他的「聽雨」卷軸,他獨處的時候,也拿出來觀看,可惜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弄懂這個所謂的線索,到底代表什麼。
這日,楊豁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他急忙翻身坐起喊來拾兒,問:「應景呢?」
平時她總是天剛亮就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掃墓。楊豁暗惱自己昨晚看賬本看得太晚,早上竟然沒能自動醒轉。
拾兒見他醒了,脖子一縮,活像只見到貓的老鼠。
「爺您醒了?我這就讓人給您打水來漱洗……」
拾兒的笑容一看就有古怪,楊豁不理會他的閃爍其詞,再次不耐地追問:「現在什麼時候了?她是不是一個人回佘家了?」
拾兒見躲不過,只得老老實實回答:「佘姑娘去掃墓了。」
果然不出所料。楊豁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知道急也急不了,便懶洋洋掀開被子,抓起衣服自己穿戴起來。
拾兒吁了口氣,也不敢就此露出輕鬆的表情,把頭埋得低低地上去幫楊豁穿衣。
「為什麼不叫我?」
楊豁的聲音聽不出多少惱怒,可拾兒知道,他現在心裡一定很不高興,但這件事錯又不在他,都是主子自己起不來床,「我倒是想叫您來著,可佘姑娘不讓,叫我別擾了您睡眠。」而且掃墓而已,哪裡用得著爺每次都跟著,有馬車接送就足夠了。
楊豁哼了一哼,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追究下去。想了片刻後,他問:「白先生那裡可有回話來?」上次讓拾兒去送了信後,便一直沒得到明確的回音。通常情況下,他都不會去麻煩那位亦師亦友的神秘人物,寫那封信去,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但他也清楚,既然是他委託的事,白先生不會置之不理,沒回音並不代表白先生沒有幫忙。
向拾兒問起白先生,其實只抱半分希望。說起來他也有六七年沒見過白先生了,儘管他很清楚白先生就住在北京西柳胡同,卻遲遲沒有上門求見。當初那怪裡怪氣的白先生就說過,有事寫信,沒事也不用去看他……
「沒有。」拾兒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幫楊豁穿戴完後,拾兒後退一步,上下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頭,又突然抬眼問道:「爺,那位白先生可真奇怪,那麼大的院子,竟然只住了他一個人,要說是請不起傭人嘛,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
楊豁愣了一下,「你見到了白先生?」
「是啊,我敲了半天門,來開門的就是他。我說要找主人,他就讓我等,最後才告訴我他就是主人……爺,那位白先生是您的朋友?怎麼從來沒聽您提過?」
「……我倒是很想當他的朋友,可惜我還沒那資格。」楊豁若有所思地回答,拾兒卻聽得吃驚。爺是說反了吧?他怎麼可能沒資格當那白先生的朋友?看爺如此重視白先生,他就不明白了,那白先生神神叨叨的,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得了的本事……
「對了,爺,喬少爺來了,現在客廳裡。」拾兒突然想起自己本是被喬遠山推來叫醒楊豁的,結果被楊豁一岔,就給忘了。
楊豁瞪他一眼,「怎麼現在才說?」
拾兒自知理虧,苦笑道:「是拾兒的不對,爺,您趕緊過去吧。來的不僅是喬少爺,還有表小姐。」光是喬少爺也還罷了,表小姐才是得罪不起的。
楊豁也懶得再罵,優哉游哉地踱到客廳,一踏進廳門口,就被眼尖的秦懷蓮看見,掩嘴而笑道:「楊大少,你可是越來越懶了,日曬三竿還在床上。是不是你家的生意做不下去,閒得快歇業了?」
楊豁聳聳肩,在喬遠山身旁坐下,道:「你們怎麼突然想起過來?」他又不是天天睡到日曬三竿。楊豁打小時候開始,每日起床都會頭暈目眩,大夫只說是小毛病,也吃藥調理過,只是不見好。好在這毛病日間對身體並無大的影響,楊豁就懶得理它,隨它去了。只是懷蓮明明知道,卻總愛以這個短處來嘲笑他,楊豁知道,最好的應付方法,就是把她的小小嘲諷當成耳旁風。
喬遠山品著茶,笑道:「你問懷蓮吧。」他其實也是被老婆大人拉來的。
楊豁眼珠轉了三轉,已猜到這對夫妻的來意,當下搖頭道:「可憐堂堂二品大人,也是個怕老婆的,才下早朝就被提拎到我這裡來學三姑六婆。喬遠山,我都替你臉紅。」
「少在這裡挑撥離間我們的夫妻感情。」秦懷蓮笑罵,然後又偏著頭有些好奇地問:「住在你家的那位姑娘呢?你怎麼不請她出來讓我們見見?」
楊豁只是笑,「你們的消息還挺靈通的啊!」
「哼!」秦懷蓮皺皺鼻子,「靈通?虧你還好意思說!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楊豁多了一個未婚妻,我和遠山卻是從別人口中才聽到這個消息!楊豁,你今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可輕饒不了你!」
如今也只有喬夫人有這個能耐可指著他的鼻子要說法,對於秦懷蓮不會輕饒他的聲稱,楊豁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跟在楊豁身後的拾兒見主子吃鱉,便笑著上前一步,替楊豁解圍:「表小姐,」儘管秦懷蓮早嫁喬遠山為妻,拾兒還是按老習慣叫她,「您和喬少爺來得不巧,佘姑娘現在根本不在府上。還有,外頭傳的那些話,傳啊傳的就變味了,事實上我們爺之所以要娶佘姑娘……」
「嗯哼。」楊豁輕咳一聲,打斷了拾兒的滔滔不絕。
拾兒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差點又壞事了,趕緊住嘴,在秦懷蓮懷疑的目光下,嘿嘿傻笑。
秦懷蓮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楊豁,後者還是那張狐狸笑臉,眨巴眨巴眼,很無辜的樣子。懷蓮哼了一聲,斜眼道:「我就知道,這裡面肯定不會如此簡單。」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就跑出個未婚妻來,還是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姑娘。
聽第一個人傳楊豁有未婚妻的時候,她還嗤之以鼻,完全當笑話聽——楊豁要有未婚妻,她這個當表妹的,怎麼會不知道?但傳的人卻越來越多,連那女子的樣貌身份都一清二楚,她也開始懷疑傳聞的真實性,拉來丈夫一問,喬遠山雖然也說不清楚楊豁的事,但卻透露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前一陣楊豁確實托他從牢裡救了一個女子出來,而且跟外頭傳的一樣,那女子姓佘。
楊豁救人不稀奇,奇的是竟然會讓那人住在自己府裡,還讓「未婚妻」之類的謠言滿天飛,秦懷蓮能坐得住才有鬼!想當初姨母為了讓表哥成親,連生病都假裝過了,只是沒騙過狡猾的楊豁。後來楊豁與他父親關係惡化,才獨自搬了出來。
想來姨母還沒聽說這事,不然不會沒有一點動靜。
只是……聽說那佘姓女子本是清貧人家,也不是國色天香,楊表哥怎麼會看上她的?
喬遠山端著茶杯,掃了氣鼓鼓的妻子一眼,又看看一臉輕鬆的楊豁,笑著搖了搖頭。外頭的傳言他也聽說了,要說一點不好奇,那是假的。不過他也沒那麼好的閒情跑來追問楊豁是不是真要娶老婆了,反正楊豁要成親,總得先通知他們,也不急在這一時。
話說回來,今天見了楊豁,也覺得楊豁與平常真有那麼一點不同,當然具體是哪點不同,他也說不出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春光滿臉吧。
看來外面的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
喬遠山笑著搖頭的樣子被秦懷蓮看見,送上白眼一個。現下苦笑的人輪到喬遠山,為著回家後自己的耳根著想,喬遠山放下茶杯,問楊豁:「那你真打算跟佘姑娘成親?」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搖頭,然後又安慰自己:他這是被逼成為的「三姑六婆」,不是本意。
楊豁笑了笑,正想說什麼,卻聽見廳外傳來人聲,喬遠山和秦懷蓮對看一眼,知道他們今日想看的正主兒來了。
佘應景早上起來沒見楊豁,聽說他頭晚睡得晚,便阻了想去叫醒楊豁的拾兒,讓楊豁好好安睡。反正以往掃墓都是她一人,多一個人在旁邊,反而不自在。
她這次前去的時候,常季程已經站在墓前了。以前常季程也多次前去掃墓,這次卻似乎是專程為了等她。在墓前,常季程跟她說了一番話,言下頗為擔憂。其實常季程擔心的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這段時間住在楊府,跟楊豁朝夕相處,漸漸淡忘了其實一直就存在的問題。回楊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沉思,她確實應當搬出楊府。至於成親一事……卻得再跟楊豁談談。
不是她想言而無信,只是常伯提醒得對,現在佘家僅剩她一人,她不能隨隨便便嫁人,畢竟她身上還有更重的責任。
聽說楊豁已經起床了,她向下人打聽了楊豁的所在後,就直接過來,然而當她進到客廳,看見有外客在,才驚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只匆匆看了那對年輕的客人一眼,佘應景就別開了頭,垂目道:「對不起,打擾了。」
楊豁卻不會就這麼放她走。他起身挽住她,笑道:「你不用急著離開,他們都不是外人。」
佘應景回眸望著他,楊豁見佘應景面露疑惑,哈哈笑著將她帶到喬遠山夫婦面前,一一介紹:「這位喬遠山,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這次你能這麼快從獄裡出來,還多虧了他;這位秦懷蓮,是遠山的妻子,也是我姨母的女兒,比你略長,你叫她姐姐就是。」說完,他又一頓,對喬遠山兩人道:「我身邊這位姑娘,就是佘應景。」他們不是想看看他的未婚妻長什麼樣嗎?看就看吧,反正遲早也要見面的。
佘應景只是不想見陌生人,並非怕生。既然楊豁硬將她帶到喬遠山二人面前,她也沒有掙扎。面前二人,男的英俊儒雅,女的雖然略顯柔弱,卻氣質高貴,美麗動人,應景微微一福,淡淡道:「二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