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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醉塵香(上) 第二章 作者:瑞者
    那三個小童抬著李慕星,一路出了芳萃軒,此時夜已深,各處屋裡都亮著燈火,淫聲浪語一陣蓋過一陣,聽得三個小童面上泛紅,見李慕星長得好,竟忍不住在他身上模了幾下。

    「還真是結實呢,這麼好面相的一個爺兒,尚琦相公為什麼讓我們送進後院便宜那老頭兒去?」

    那叫作容兒的小童撇撇嘴道:「誰知道他怎麼得罪尚琦相公了,竟教尚琦相公想出這法兒整治他。」

    三個小童一陣嘀咕,待多把人抬進後院的時候都有些氣喘了,必竟只是三個十一、二歲的童子,哪有多大的力氣。到了後院,推開一間舊屋的門,將人扔上床便走了。

    三小童出了門,才走得幾步,迎面便見一人走來,月色不明,後院又燈火稀少,昏暗裡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隱約看那人影走得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摔倒一般,空氣裡浮動著一股濃郁的香氣,熏得人頭腦昏昏,更有一陣似吟似唱的歌聲和著香氣一起飄來。

    「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活一天,酒一壺,喝個……喝個渾天渾地也糊塗……哈哈哈……也……糊……塗……」

    聲音十分地好聽,低沉中透著磁性,只是那曲調卻走得離譜,聽得三個小童捂著嘴直笑,待那人走近了,一股酒氣夾雜著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一個小童掩鼻悶著聲道:「尚香老頭兒,你不會唱就別唱了,真不怕被人笑死啊。」

    「喲,這不是芳萃軒的樂哥兒,咦?還有容哥兒、青哥兒,我瞅瞅,今兒個吹的什麼風,竟把三位小哥兒給吹到我這破地方來了?」

    近了,那人的模樣便瞧得見了,夜色中雖仍看不大清楚,卻也能瞧出那張臉非那小童口中的老頭兒,手裡拿著一隻酒壺搖來晃去,怎麼看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樣。一雙微微上翹的丹鳳服十分勾魂,此時帶著幾分迷濛醉意,眼神飄來蕩去地在三小童身上來回掃,將那媚眼如絲纏魂牽魄展現到最高境界,竟使三小童心如鹿撞,一個個紅起了臉,呆呆站著任由那人一隻不老實的手在他們身上東捏西捏,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又是舒服又是麻癢,幾乎要叫出聲來。

    還是那容兒定性強些,羞窘地一推那人,他人小力氣也小,本不該推動那人,可那人搖搖晃晃的,本來就站不太穩,他這一推那人便往後退了幾步,差一點便坐倒在地上。

    容兒趕緊拉著另兩個小童跑遠幾步,才道:「尚香老頭兒,你有手段也別在我們幾個身上使,我們可是尚琦相公的人。你還是趕緊回屋裡伺候著吧,我們尚琦相公心腸好,特意讓了位金主與你,那人喝醉了,定然不會在意你那張老臉,你伺候好了,得了銀子,可千萬記著要把欠尚琦相公的酒錢給還了。」

    話一說完,三小童便一溜煙地跑了,他們可不敢在尚香老頭兒身邊久留。誰都知道館裡最懂得挑情手段的不是三大紅牌,而是後院裡這位尚香老頭兒,就連尚琦相公,也是尚香老頭兒一手調教出來的,不過才學得尚香老頭兒的八成手段,若是讓尚香老頭兒沾了身,他們三個今天晚上就別想離開了。

    南館裡的小倌們,二十五歲便是一個檻,一旦過了二十五歲,便如那開到了極致的花,盛極而衰,老得極快,再沒有客人願意光顧,不能為鴇頭掙來銀子的小倌,自然就不能再留下了,一個個從館裡消失,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有這個尚香例外,憑著那一身無人能敵的挑情手段,成了館裡的調教師傅,這些還沒有正式上點名冊的小童們都喜歡叫他老頭兒,反倒是那些小倌們,一個個在表面上都要尊他一聲尚香師傅。

    「養大了的狼崽兒不管娘啊,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就這麼一點點酒錢也跟師傅我計較……」

    尚香對著三小童飛奔高去的背影高喊了幾句,待人都跑得不見了,才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拿起酒壺仰首猛灌一大口酒,自言自語道:「尚琦倒給我送了個金主來,呵呵,我就說今天出門前怎麼見著鵲兒在樹上叫,果真是有好事要來……」

    言罷,他竟又用走了調的曲子吟唱起來:「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活一天……酒一壺……」

    一邊唱著,一邊搖搖晃晃地進了屋,點起桌上那盞油燈,屋裡亮了,看得見桌上有一盤花生米,尚香回頭望了望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又看看這盤花生米,顯然是花生米的吸引力更大些,於是他用手指劃著花生米,數了數,正好十八粒,足夠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尚香一口酒一粒花生米地吃了起來。細細地嚼,慢慢地咽,一點一滴都不漏下,彷彿他喝的是瓊漿玉露,吃的是人參仙果。一邊喝他還是一邊唱著,反反覆覆,只是那麼幾句不變的詞。

    吃完喝完,已是半個時辰之後,深秋的夜裡,寒氣甚重,可尚香的額頭卻被酒氣衝出了點點汗珠,漸漸地臉上便現出落粉的痕跡來,原來他在臉上抹上了厚厚的粉,早先還不容易看出來,這時在燈下卻都顯了形。然而那雙丹風眼,卻越發迷濛,盈盈波光,流轉著奪魂攝魄的光彩。

    尚香回頭再望望那男人,仍是那姿勢躺著,這麼長時間竟是一動也未動。

    「喝醉了酒麼?」

    尚香偏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走過去將那男人朝床裡側著的臉掰過來,忍不住嘖了一聲:「好個俊爺兒,尚琦怎捨得將你送給我,定是你得罪了那小心眼的狼崽兒,才讓他故意整治你來。」

    想了想,他湊到這男人的嘴邊聞了聞,熱悉的酒味使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南館特製的「三步倒」,便是酒量再好的男人,也禁不住一杯下肚,鐵定要倒下。

    接著他伸手在這男人的衣袋裡摸了摸,摸出了十幾兩碎銀,不客氣地當成渡夜資收下,又往裡摸,是十張一百兩的銀票,這個可不能拿,數額太多,拿了徒惹禍事,再往裡摸,從內袋裡摸出了一張紙,打開一瞧,尚香頓時笑瞇了眼,往自個兒身上一揣,直起身從床櫃裡拿出一個小瓶來,打開瓶蓋放在男人的鼻下晃了晃,然後收起小瓶,不多一會兒便見這男人發出了輕輕的呻吟,身體也開始不安地扭動。

    尚香反倒愕然了:「還真是敏感的身子,可惜……」若是年紀小些,好好調教一番,恐怕也是塊紅牌的料子。他哪裡知道李慕星為了商號的生意天南地北地奔走,一直沒顧上娶親成家,平時為談生意往來於妓館裡,他至多只是逢場作戲,從不多留,為的是怕被美色所迷誤了生意,平日裡即便是有慾望,也是強憋著,實在憋不住了才到妓館裡去一趟。這樣的身體自然容易被藥物所控制。

    那「三步倒」雖說只使人昏迷,可尚香所用的解藥,卻帶有輕微的催情效果,對於常涉風月的人幾乎不起作用,可李慕星卻顯然無法抵抗這藥性,這不,「三步例」的藥性還沒被解去,催情的作用倒先發揮出來了。

    尚香額上的汗滲出更多來,臉上的妝粉都快糊了,只得輕輕地咬了一下唇,不甘道:「罷了罷了,今天就便宜你了。」說著,他伸手解開了李慕星的衣褲,抓住那地方上下熟練地套弄起來,沒多久,便沾了一手濁白的精液。

    幾乎是在射精的同一時間,李慕星終於從「三步倒」的藥性中解脫出來,只覺得全身都有種虛脫的感覺,迷茫地睜開眼來,一時間不知東西南北今夕何夕,微微側過頭,一眼望入了一雙混雜著笑意與嘲意的丹鳳眼裡,迷濛的眼神裡流動著奪魂攝魂的盈盈波光,李慕星只覺得心頭一空,彷彿三魂七魄都被這眼神攝了去,腦中一片空白。

    尚香看他癡了一般的模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下一陣好笑,故意堆上一臉的笑容,俯下身子在李慕星的耳邊道:「爺醒了,可覺得舒服?」

    他的聲音低沉中帶著磁性,沒有一般小倌的故作嬌柔,不僅好聽,也透著某種誘惑的氣息,然而他身上的濃郁香氣夾雜著陣陣酒味,卻使人聞著難受,李慕星便是被這味道給沖醒了神,一瞬間的迷糊過後,猛見一張滿面脂粉都快糊成一團的臉靠得極近,從那張塗得紅透的嘴唇裡吐出的氣息噴得耳頸處一陣癢癢,李慕星下意識地將這張臉推開,一邊坐起身一邊問道:「這是哪裡?你是誰?」

    尚香後退了幾步,正撞在放著水盆的架子上,他穩住身子,側過身,就著盆中的冷水洗手,那雙勾魂的眸子卻沒離開過李慕星,望著李慕星,故意嗲起了聲音道:「爺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呢?您喝醉了酒,抱著奴家不放,一直要著奴家就是不肯停下來,您看,奴家的汗流了這許多,把妝都化了。」說著,他用沾了水的手在臉上擦了擦,好似要把糊了的妝擦掉。

    「胡說,哪有這種事……啊!」

    李慕星看他搔首弄姿的樣子,不但沒把臉上弄乾淨,反倒把妝弄得更糊了,簡直比戲檯子上的丑角還難看,當下臉便一青,張口反駁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衣褲都敞開著,褲子上、床單上沾滿了白色的精液,一看便知道發生過什麼事,頓時整張臉都青黑一片,再說不出什麼話來,手忙腳亂地繫上衣褲,偏偏越忙越亂,那褲帶子怎麼也打不上結。

    尚香倚了過來,一邊送上媚笑一邊伸出手道:「爺是金貴的身子,著衣整冠的事情還是奴家在行,就讓奴家為爺繫上,也不能讓爺這十幾兩賞銀給了奴家後又覺不值。」

    「不必了。」李慕星揮開尚香的手,抓著褲子就往外走,那急匆匆的樣子,簡直就是落荒而逃。

    尚香走到門口,嗲嗡的聲音放得極高,道:「爺您走好,一會兒還來啊!奴家等您,直到天荒地老。」待李慕星越走越快,走得連影子也不見時,他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倒在椅子上。

    ***

    李慕星埋著頭心慌神亂地一路直衝,好幾回立差一點就撞到了樹上,直到跑得遠了,才終於冷靜下來,將褲帶繫好,伸手在額角重重敲了幾下,長歎一聲。今兒晚上他是怎麼了,竟喝醉到這等地步,出此大醜,下回再不能如此,喝酒誤事,前車可鑒,需慎之再慎,一會兒又想到剛才的反應,著實慌亂了些,往日的沉穩都不知去了哪裡,平白讓那個男妓看了一場笑話。

    想到這裡,李慕星腦中不期然地浮現出那雙波光盈盈的丹鳳眼,那樣一個滿臉糊妝的低俗男妓上生有如此攝人心魂的眼神,實在是暴殄天物,可惜了。這樣的眼神,理應配在如尚琦相公那般絕凡脫俗的人身上,才不辜負如斯風華。想著想著,他竟又出起神來,直到一陣冷風吹入脖頸處,他才在一個寒顫中清醒過來,在太陽穴處用力按了一下。李慕星,你是怎麼了,這些年來出入歡場,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如今竟讓一個眼神給惑了去不成?

    心緒安定下來,李慕星當下抬腳,在昏暗不明的夜色下尋找出去的路,不曾走出兩步去,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衣袋,那些碎銀果真不在了,往裡摸,銀票都在,還好,那男妓雖是醜俗,倒也不貪;再往裡摸到內袋,空空如也,李慕星的臉色立刻變了,與寧老闆簽訂的契約不見了。掉轉頭,毫不猶豫地往那男妓的住處尋去,什麼都可丟了,唯有這契約萬萬丟不得。

    這後院雖說冷清,地方可也不小,李慕星先前慌亂,一路亂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這會兒再想尋原路回去,卻是不可能了,昏暗裡又辨不清路,七拐八轉的,好不容易終於遠遠地見著一點燈火,有燈火便有人在,李慕星心中一喜,快步走過去,敲了敲那屋子的門,哪知那門並未合得嚴實,他這一敲門便開了。李慕星後退一步,正覺得有些失禮,卻從半開的門縫裡看到一個人被綁在床上,身體不自然的扭動掙扎著,看上去極為痛苦,

    李慕星出入歡場多年,雖說潔身自好,只談生意不涉風月,可對歡場中的一些事情到底是知道的。人皆言笑貧不笑娼,可世上究竟又有幾個人是甘願為娼的?

    若是自願賣身的倒還好些,那些或是欠債被抵的,或是被拐賣的,或是受牽連獲罪充為官妓的,林林總總,大都是不情願的,一旦入了妓館,便是由命不由人了,總少不得要吃足苦頭,那些意志不堅的,自然就低了頭,從此淪落風塵便是到死也落不得個乾淨,意志堅定的,不是一賣再賣,就是被活活打死,到頭來指不定連個葬身之處也沒有。

    總歸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李慕星歎息一聲,本不欲管這事,可他走了這些時候,也只見得這一個人是能問個路的,他心急要尋回契約,也顧不上忌諱了,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屋內那人聽得門響,便停止了掙扎,扭過頭來恨恨地盯著李慕星,一雙細而長的眼裡,是燃燒的熾焰,立讓李慕星的臉上生出一種被灼傷的錯覺。

    好烈性的男子,李慕星有些吃驚了,仔細打量那人,五官生得平平無奇,一身凌亂的衣服卻是火一般的紅色,與那雙細而長的眼眸裡的熾焰相交融,彷彿整個人都浴火而出,硬是襯出一股令人驚艷的光彩來。應該是怕那人咬舌,一塊破布將那人的嘴堵了起來,手腳大張地被綁在床柱上,露出衣服外的肌膚,白得都有些發青了,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見過陽光。

    被這樣的眼神盯著,李慕星竟開不了口,不由自主地上前替那人解開了縛住手腳的繩子。

    那人眼裡的熾焰縮了縮,閃過一抹驚異來,手腳一獲自由,他便拿出了嘴裡的破布,又吃力地彎起身子,從後庭裡拔出一根白色的玉勢,許是拔得急了,他痛哼了一聲,甩手把那東西扔在地上,然後整好衣裳,看了李慕星一眼,什麼也沒說,便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直到人都走不見了,李慕星才回過神來,他竟忘了問路,懊惱之餘,卻也不免為那紅衣男子擔心,都況是侯門一入深似海,這妓館又何嘗不是,易進難出,只怕……只怕……那熾焰終究要被一捧濁水給澆熄。

    這一來,又耽擱了些時候,什麼也沒問到,路,還是要自己去尋。

    出了那間屋子,李慕星摸著黑尋路,丟失了契約,他擔心的不是銀兩上的損失,再者契約遺失,也是可以與寧老闆重新簽訂,銀兩上也未必會有多少損失,可是信譽上的缺損卻是他承擔不起的,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寶來商號能在滇西名揚一方,便是靠著誠信二字。身為商人,前一刻才簽下契約,後一刻便丟失契約,不管怎麼說,都有失信之嫌。一次失信也許可以歸之於意外,可是凡事總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長久以往,便再無誠信可言,他在生意行裡闖蕩十年,從不曾失信於商,便是堅守著此例不可開的原則。

    便在李慕星尋得心焦的時候,鼻中忽地嗅到一陣陣似有若無的香味,先還不以為意,只因南館中處處熏香,有香味也不奇怪,可是沒走兩步,便覺著這香味與熏香的味道截然不同,而且似曾相識,似乎剛剛在哪裡聞過。是了,先前,替那紅衣男子解開繩索的時候,從那男子的衣裳上便飄出類似的香味,莫非那紅衣男子就在附近?

    李慕星循著香味追了過去,那香味開始隱隱約約,時有時無,隨著李慕星的追循,卻越來越濃了,李慕星只顧著追人,倒也不曾在意,待轉過一處牆角,眼前猛地又見燈光從一間屋子裡透出來,他一怔神,隨後便發覺這屋子正是他尋了許久的地方。

    「哪個冤家在外面啊?」

    隨著一聲嗲得讓人發怵的呼聲,屋子的門開了,李慕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看著那丑俗的男妓從門邊飛撲過來,他躲閃不及,讓那男妓一把抱了個正著。

    「爺啊,奴家就知道您一定捨不得走,奴家等了您好久好久,來來來,我們進屋,讓奴家好好再伺候您一回。」

    李慕星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男妓身上的濃郁香氣實在熏得他頭昏,用力把男妓甩開,深吸了一口氣,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他聞到的香氣根本就是這個男妓身上的香味,想必是這個男妓走過之後,空氣裡留下了香味,時間一長,香味便淡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找著地方了。

    「爺……」

    男妓拖著長長的嗲音又要撲過來,李慕星趕緊一個閃身讓過,然後皺著眉道:「別過來……爺問你,可曾見過爺衣袋裡的契約?」

    尚香早就知道李慕星一定會回來,他在屋裡聽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實在忍不住想要逗逗這先前看似落荒而逃的男人,故意嗲著嗓子一邊喊一邊往李慕星的身上撲,這時聽得李慕星問來,他拋過一個媚眼,手裡臨時拿來做道具的香帕這麼一甩,便嬌嗲嗲道:「爺您哪給過奴家什麼契約,您啊先前可忒是性急,抱著奴家連話也不讓奴家說,便要脫衣服,奴家也只好依了您了,讓您把奴家的外衣脫了,又脫內衣,然後您親了奴家的這裡……還有這裡……哎喲,您真是壞死了,把奴家的小花蕾都親腫了……您看您看啊……」

    他說一句,便往李慕星的身邊靠一步,還拉下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一截雪白香滑的肌膚來,上面果真隱隱有著可疑的紅斑,李慕星見他靠近一步便退一步,聽他越說越不像話,臉上不由得一陣青一陣白,連自己已經退進了屋內也沒察覺,待見著了那些紅斑,更是竄起了一抹躁紅,一張俊臉此時當真是五顏六色精彩得很。

    尚香看得清楚,肚子裡早笑翻了天,實是忍不住,連嘴角都笑彎了,可是他臉上糊成一團的妝粉還沒有洗去,厚厚的一層糊在一起,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李慕星根本就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看他露出來的肌膚,只是盯著他的腳,哪裡看得到尚香臉上的笑。

    好不容易忍過一陣笑意,尚香又作勢往李慕星身上撲,口中仍是嗲道:「爺,您先前一個勁地誇奴家伺候得好,還賞了奴家十幾兩銀子,實在是多了,都能夠買奴家三個晚上了,奴家心裡真是感激得很。您不知道,奴家都有一個多月不曾接客了,不如就讓奴家再伺候您一回,也不能讓您虧了不是?」

    李慕星看到尚香腳動的時候,就不由得往後退,耳裡聽得尚香的一番話,臉上更難看了,想不到他一時疏忽在這南館裡喝醉了酒,不但跟一個男人上了床,更是一個廉價得幾乎沒人要的男妓,偏偏對這事他又一點印象也沒有,這簡直……簡直……他還沒簡直出個什麼來,腳下就絆到一張椅子,差一點就摔倒在地上,好在及時扶住了桌子,緩過神來一看那張糊了妝醜得要命的臉離自己已經不到半尺,本能的一拍桌子喝道:「你站住,別動!」

    他這一喝還真喝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來,要知道他管著寶來商號上百來個夥計,沒點威嚴,哪裡能鎮得住人,只是今天他先是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被那雙能攝人心魂的眼神給惑了去,又突然發覺自己在這個男妓面前出了大醜,一時亂了心神,才處處被這男妓給壓制住,這會兒他一急,倒還把平日裡的威嚴給急回來了。

    尚香還真讓他突然冒出來的威勢給嚇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神,李慕星看他沒再過來,也不願再與他多說,轉過身往床邊走去,才發現床單被褥已經換上了乾淨的,眼角的餘光一掃,在床腳下看到了換下的床單,包成了一團就這麼隨便地扔在那裡。李慕星抖開床單,看到點點白斑提醒著自己所做的醜事,臉上一僵,一股怒意便這麼湧上了心頭。

    尚香這時也回過神來,在南館裡多年,他自然也是個成了精的人物,察言觀色之下,也曉得自己似乎做得過了火,當下也不再逗李慕星,眼珠子轉了轉道:「爺,您要找的契約是什麼樣子,說來聽聽也許奴家見過呢?」

    「你不識字麼?」李慕星怒道,一看尚香被他這一吼嚇得縮頭縮肩,怒氣不由稍緩,想想還是找回契約更重要,也懶得再計較,只是用手隨便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麼大的一張紙,你要是見過就拿來給爺,爺少不了你的好處。」

    尚香一拍額頭,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原來是一張紙啊,您怎麼不早說,是不是這張啊?」他從袖口摸出一張紙來,在李慕星眼前晃了晃。

    「就是它。」李慕星大喜,隨手拿出一張銀票道:「拿過來,這銀票就是你的了。」

    「那可不行。」

    尚香抬起波光盈盈的眼眸,對著那張契約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這張紙可是您脫奴家衣服的時候給奴家的,說是一紙定情,只要奴家看到這張紙,就能想起您對奴家好過。奴家這輩子也沒遇過像您這麼疼惜奴家的人,一定要好好收藏這張紙,等到奴家老得走不動……」

    話沒說完,就見李慕星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跳了出來,尚香立時意識到壞了,一不小心居然逗上癮了,趕忙在李慕星發怒之前立立刻改口道:「唉,誰讓奴家別無所好,就好喝上那麼兩口,若是有人願意送奴家兩罈子二十年的女兒紅,這張紙誰喜歡誰拿去好了。」

    李慕星緩緩吐出一口氣,咬著牙道:「好,爺給你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你把契約給我。」

    「成交。」

    尚香綻出笑顏,二話不說就把那張紙給了李慕星。

    李慕星想不到這男妓居然如此爽快,望著那雙攝魂的眼眸略一失神,便又讓那張醜臉給慘醒過來,收好契約,他才道:「拿紙筆來,爺給你打張欠條。」

    尚香笑咪咪道:「不用了。」

    李慕星又是一怔,道:「你就不怕爺拿話晃你嗎?」他是商人,習慣了事事定約,所以對尚香的輕率,大是不順眼。

    「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寶來商號的李大老闆若是會拿話晃人,這世上便無人可信了,您說是不是?」

    尚香在椅子上坐下,終於收起了先前的嗲聲,恢復了原本低沉磁性的嗓音。

    「你、敢、耍、我!」李慕星終於醒悟過來,這個男妓不是不識字,而是看到了契約上的簽名,才故意拿走了契約。

    尚香抬起頭,眼眸裡光彩如虹,流光閃閃,那透著笑意的慧黠與通透,一瞬間奪去了李慕星的心神,隱隱約約迷迷濛濛中,耳邊似乎聽到輕輕的四個字。

    「奴——家——不——敢。」

    明明都已經做了,仍在假惺惺地裝腔作勢,李慕星勉強拉回了自己的心神,再也不敢看那雙能勾魂的眼眸,只是他實在難以按下心中怒火,當場便拂袖而去。

    在南館裡一頓亂轉後他終於找著出路,離開南館回到棲身處的時候,已過子時。他走時本是怒氣沖沖,今夜發生的事情一直在腦海裡盤旋不去,來來回回想了好幾遍,卻是越想怒氣越少,到回了棲身處的時候,竟不由得有了幾分好氣又好笑的感覺。

    原來,他在路上把整個事情前後一想,便也知道那男妓並不是眼見的那般惡俗諂媚,如此故作姿態,只怕最後的目的就是那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需知女兒紅這酒本就是少有之物,但凡一些人家有這酒,多半也是給自家女兒做了嫁妝的,能拿來出售的不多,何況是二十年的女兒紅,試想有哪家女兒年過二十還不嫁人的。

    整個上和城裡,也就杏肆酒坊有這酒。

    話說二十多年前杏肆酒坊的大小姐阮醉君出生,酒坊老闆人到中年膝下無子,得此一女心中大喜,一口氣埋下了五十罈女兒紅,本打算給阮大小姐做陪嫁,誰知道阮大小姐命硬,還未齊笈,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便意外墜馬喪生,阮大小姐雖未出嫁,可也遵著古訓,三年未嫁。到十七歲那年,三年期滿,酒坊老闆唯恐杏肆酒坊後繼無人,便在一眾夥計中挑了個又能幹又老實的,準備讓那夥計當個倒插門女婿,偏偏阮大小姐也是個有心氣的,不肯嫁一個夥計,對那夥計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誰知道那夥計竟然一時想不開,喝醉了酒也不知怎麼地就掉進河裡再沒浮上來。一事在上和城裡傳揚開來,便有人譏笑阮大小姐嫌貧愛富,阮大小姐一氣之下,嫁了個家徒四壁的窮書生。

    酒坊老闆雖對女兒選擇了一個不懂打理酒坊生意的男人大感不滿,可那書生窮歸窮,卻也有幾分文采,苦讀幾年也未必不能博個功名,到那時可就是光宗耀祖的事了。於是好吃好穿好住地供著那窮書生,做起了美夢來。

    可惜的是,那窮書生雖有文采,德行卻欠了修為,二十幾年寒衣苦食,原先為求個錦衣玉食才下了心地閉門苦讀,指望著有一朝飛黃騰達,哪曉得福氣從天上來,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就這麼嫁了他,從此頓頓有葷腥,日日有人伺候著,真正個錦衣玉食的美日子過了起來,時間一長便把受窮時的雄心壯志都忘了,也學著一些紈褲子弟整日裡東街蕩西街晃,沒多久就被監坊裡的一個妓女給迷上了,偷了家中的東西去討那妓女的歡心。可憐阮大小姐一天到晚忙著酒坊的事情,竟對此事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抓奸在床,阮大小姐當場就飆了,拿著扁擔把那窮書生打得抱頭亂竄,從此再不讓那窮書生進門一步。

    窮書生起先還做出痛心悔改的樣子,上門苦苦哀求了幾回,可阮大小姐連一面都不肯見,窮書生見求之無用,便發了噁心,在外面把阮大小姐說成石女一樣的人,那話不堪入耳之極,酒坊老闆哪肯女兒受這樣的侮辱,氣得吐出一口血來,去找窮書生理論,被窮書生推了一把,竟就這麼一跌不起地,去了。

    阮大小姐眼見爹爹無辜喪命,傷心欲絕之餘,一發狠,把那窮書生告上了官府,往那官老爺手裡塞了一把錢,把窮書生判了個誹謗及誤殺之罪,關進大牢,沒幾個月,那窮書生便在牢中一病不起死了。阮大小姐從此成了寡婦,因著在上和城裡她已壞了名聲,那些不曉得事情緣由的人只當是她害死了窮書生,人前人後都管她叫黑寡婦。

    當初作為陪嫁的那五十罈女兒紅,因著窮書生倒插門的緣故,並沒有挖出來,只在阮大小姐成親的那日起了五壇作喜酒喝了,剩下的仍埋在地下。擔著黑寡婦的惡名聲,阮大小姐再也嫁不出,一轉眼便過了二十歲。她自那以後只一心打理酒坊,二十歲那年,她起出了兩罈女兒紅,擺在酒坊裡,召開一場品酒大會,言明從此後每年八月十五隻出兩壇,憑人出價,價高者得。

    二十年的女兒紅啊,又是出自上和城有名的杏肆酒坊,那味道香醇無比,令人回味無窮,絕對是酒中極品,每年光是沖這兩罈酒去的人便不知有多少,那一罈酒的價格,堪稱天價。

    李慕星想通了這事,便不由得覺著那男妓實在是聰明之極,他不拿那千兩銀票只拿契約,便是知道即便有這千兩銀子,他也買不著這酒,一來,今年八月十五已過,二來,自阮寡婦抓了窮書生的奸之後,便發下狠誓,從此杏肆酒坊的酒絕不流半滴入監坊。而李慕星卻是少數幾個有辦法弄到這酒的人,只因他與阮寡婦私交甚好,商人嘛,就講究個和氣生財,寶來商號跟杏肆酒坊早有生意往來,對阮寡婦,李慕星其實敬佩得很,一個女子能將偌大一問酒坊打理得井井有條,端是不易。

    只是,讓李慕星為難的是,他當如何向阮寡婦開口要這酒,若是直說送入南館,只怕阮寡婦當場便是拿著扁擔將他打出門去了。再者,那男妓要酒歸要酒,又何必那麼戲弄他,若這麼輕輕鬆鬆便將酒送去了,他李慕星豈不是啞巴虧吃定了。

    不行,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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