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是怎麼了?腦海中空白一片,就這樣情不自禁了。李慕星開始回想,他出門前是不是又喝了酒,所以才做出了平常他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喝酒誤事,喝酒誤事,李慕星口中喃喃念著,彷彿是給自己捉個醒,刻意不去想他今天滴酒未沾的事實。
心情平復了,李慕星才又開始懊惱,剛才他連那男妓的臉也沒看清就落荒而逃了,實是大失面子,也不知道名字,更重要的是他本來還想跟那男妓商議一下,看看是不是能用其它東西代替那兩罈女兒紅,結果被那男妓一挑逗,什麼事都沒辦成,自從他入了生意行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以來,還從來沒有這麼吃鱉過,實在心有不甘。
這麼一想,李慕星骨子裡的那股死勁便上來了,打定主意非要拿到阮寡婦的酒,說什麼他也要再跟那男妓鬥上一場,把面子裡子都掙回來。好歹他也是個商人,哪有一直吃虧的道理。於是趕緊上附近的糕點鋪子裡,匆匆買了兩盒阮寡婦最喜歡吃的龍鬚糕,便往杏肆酒坊去了。
要說李慕星也是厚道人,連當年錢季禮幾乎毀了他的商譽,他也沒對錢季禮怎麼記恨,怎麼如今反對區區一個不過是戲弄了他兩次的男妓這般計較,實在是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來,反正就是不能輸給了那個男妓。
卻說那阮寡婦,打從把那個叫小六的夥計打發了去叫李慕星來,她便擦桌抹椅,端出一小罈酒,又炒了幾樣下酒的小菜,只等人來。哪曉得小六回來了,李慕星卻沒來,俏臉剛要沉下,又聽小六說李慕星是給她買糕點去了,那眉眼立時便亮了起來,正好瞥見小六笑得不正經,當下嗔罵了一聲道:「年紀小小,一臉賊笑,你娘怎麼生的你,還不給我幹活去,再偷懶小心我扣你工錢。」
小六趕忙應著去前堂幹活,一轉身卻偷偷地吐舌頭。
阮寡婦在後堂裡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那心頭火便漸漸起來了,習慣性地把扁擔放在手邊,正準備出去找人發作的時候,便看到李慕星掀著布簾走了進來,手裡提著兩盒龍鬚糕,正是她最愛吃的。
李慕星見著那根扁擔,便覺心虛,忙道:「醉娘,對不住,我來晚了。這是兩盒剛出爐的龍鬚糕,你最愛吃的,權當賠罪。」
阮寡婦一見著李慕星,那心頭火便全消了,搶過糕點盒,道:「還算你有良心,知道我愛吃什麼,也不枉我這裡一出新酒便把你喊來。哼,菜都涼了,你就將就著,我這裡忙得很,沒人有那閒工夫給你熱菜,那酒先喝著看看。」
李慕星望望桌上的酒,這才知道阮寡婦喊他來的用意,當下斟了一杯,走到窗邊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湊到鼻尖聞了聞,最後才淺淺嘗了一口。
「色碧味醇,入口辣而後齒餘香,香韻綿長,久而不散,此種酒最直在呼朋喚友,同歡共樂之時飲用,不知醉娘取之何名?」
「呼朋喚友,同歡共樂,聽著倒像是一群酒肉朋友,既然你這麼說,這酒便名為尋歡。」阮寡婦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李慕星愕然:「怎可如此隨便?」杏肆酒坊一向注重新酒的生產,從加工到出窖,再到定名,都有嚴格的章程。
阮寡婦悶著一張俏臉道:「這酒是官府訂製的,說是下月新任的官老爺便到了,要我拿出新酒來供他們設宴。」阮寡婦心不甘,情不願,這新酒也只是拿來應差的自然也就隨便了。
李慕星自然知道官府會時不時地給商家加差,他的寶來商號就遇著了好幾回,商人雖有錢,奈何士農工商,商家的地位最低,得罪不起那些做官的,多少都要應付了事。當下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便在心裡琢磨著怎麼開口要那兩罈女兒紅。
阮寡婦卻是氣來得快消得也快,一轉頭就把那些不情願的煩心事給拋到腦後去了,推著李慕星往桌邊一坐,道:「今兒算是便宜你,官家的酒教你李大老闆先嘗了鮮,陪我聊會兒,這酒錢就不收你的了。」
李慕星失笑道:「醉姐這話可就不講理了,分明是你請我來喝酒,怎的還要算我酒錢?」
阮寡婦橫了他一眼:「我也是生意人,哪有賠錢的道理,你是捨不得這兩個酒錢,還是不想陪我這個黑寡婦聊天?怎麼,怕我剋死你?」
「哪敢呢,平日裡也忙,能跟醉娘你聊一聊,便覺著人也輕鬆了許多。對了,醉娘,這新酒喝著也沒意思,你不是有那二十年的女兒紅?送我兩壇,我陪你聊到明天也沒有問題。」
阮寡婦眼一瞪,一巴掌刮過來,打在李慕星的背上,罵道:「好你個白眼狼,敢情就惦念著我的嫁妝呢,想拿兩壇,你做夢去吧……」罵到這裡,她臉上突然一變,猛地低下頭在李慕星的衣襟上聞了聞,「你來我這兒前到妓館去了?」
「沒有啊。」李慕星疑惑地聞聞自己身上,鼻間一股香味,正是那個男妓身上的香味,只是已經淡了許多,竟沒想到這也教阮寡婦聞了出來。
阮寡婦的臉一下黑得像鐵板,順手抓起扁擔一掃,桌上的酒罈子立時被掃落地上,匡噹一聲,酒香四溢。
「給我滾,把身上的騷味兒洗乾淨了再來。」
「啊?」李慕星一怔神,那扁擔便迎面打了過來,嚇得他趕緊後退,「好,我洗我洗,你別打了,小心腳下碎片。」一邊說一邊掀著布簾出去了。
阮寡婦氣呼呼地扔下扁擔,其實商人應酬時出入妓館也是家常便飯的事。她早跟李慕星有言在先,來她這兒不許帶一身騷味,讓她氣極的是李慕星下意識的否認,敢做不敢當的男人,氣死她了。
這時布簾一掀,李慕星去而復返又探出頭來,吶吶道:「醉娘啊,那兩罈女兒紅,你真的不能給我嗎?」
他這時還想這事,阮寡婦氣極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別說兩壇,地下那幾十罈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別拿你的終生開玩笑,我是跟你說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你要酒,要麼娶我,要嘛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錢來買。」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放下布簾,這一回卻是真的走了。
阮寡婦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從氣惱中回過神來,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麼狗屁日子,她真是瘋了。
***
也許是被阮寡婦的發狠給嚇到了,李慕星一連幾天沒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實說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沒考慮過,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該成家了,從實際而想,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別的也沒什麼不好,人長得好看,身家也豐厚,又懂生意經,性子也豪爽,沒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媽媽,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錢季禮說的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過,娶了醉娘,兩家的生意合到一處,李慕星在生意行裡便更能大施拳腳,一展抱負。如果是換個情形下,阮寡婦提出這門親事,李慕星也許就答應了,他與醉娘,雖說不上兩情相悅,相敬如賓卻是一定的,醉娘她確實是一個可敬可佩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為了那兩罈女兒紅才和阮寡婦結親,李慕星可就怎麼也不能點這個頭了。對於一個他從心裡敬佩的女子,斷是不能如此輕侮。
可是這樣一來,那兩罈酒短時間裡就真的沒了著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個男妓鬥上一鬥的事也就拖了下來,他心有不甘,整日裡便跟吞了一隻小老鼠一樣,心窩裡撓得厲害。
這天李慕星到東黛館跟幾個商人去應酬,喝了點酒,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監坊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分外熱鬧。他與那幾個商人揮手告別,回去的路上經過上和南館,看著那兩隻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他心裡頭頓時撓得癢癢難耐,一時把持不住,腳下一拐就準備進去,總算虧了他幾年來在醉娘那裡也鍛煉出一些酒量來,還保持了幾分心中消明,就在臨門一腳的時候他及時縮了回來。
還不是時候,他在心裡暗暗念著,現在進去他算什麼,嫖客?花銀子去買一個臉上抹了一層厚粉的過氣男妓,他傻了才做這種事,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就在李慕星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輛馬車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李老闆?」
從車上下來一個俏麗男子,穿著一件淡青長袍,肩上還套著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玉簪挽著,落下了幾縷髮絲在肩頭,舉手投足之間彷彿不沾半點凡塵氣,直如月宮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應遲鈍了些許時候,才道:「尚琦相公?」語氣裡猶有幾分不肯定。
清麗男子淺淺地笑了起來,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闆幾日不來,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儂儂軟語,透著幾分哀怨,眼含盈光,隱隱訴著心狠。只這一句話,便能教人心軟。
李慕星面上一紅,他還真是把這位尚琦相公給忘記了,一心就想著那個臉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轉,便道:「尚琦相公清麗脫俗,皎如月仙,但凡見過一面,哪有能忘記的人。」
「李老闆,外頭人都稱您為誠信商人,誰知道您也是不老實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這外頭寒氣重,李老闆不如到尚琦的芳萃軒坐一坐,堡一壺溫酒,聽尚琦慢慢說來。」
「酒便罷了,尚琦相公著有解酒的茶,便叨擾一回。」李慕星偷偷摸著錢袋,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個時辰百兩銀子的談資,他今兒個袋裡的錢也就剛夠一個時辰的,大抵也夠時間讓他問一些關於那個男妓的情況了。
知己知彼,世間明理,到現在他對那個男妓還幾乎一無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闆,請!」尚琦笑意盈盈地對李慕星一禮,將人請進了上和南館。
他們兩人並肩走入館裡,一個清麗脫俗,質樸出塵,一個相貌堂堂,溫穩沉重,一路行來,吸引了不少眼光,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紅的。
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間隱蔽的房間裡,那房間也是專用來調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戶半開,便可將圍池而建的亭台樓閣裡的情形一覽無餘,這是方便新的小倌觀摩那些熟手小倌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當時尚香正坐在一張椅子裡,手裡拿著修甲刀在給尚紅的腳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做小倌,要記得時刻保持身體的清潔,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沒工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歡把玩小倌的腳或者手,還有耳朵什麼的,所以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乾淨,還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順著客人的心意,不能頂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時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時候要像梨花帶雨……」
「還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
尚紅半躺在一張軟榻上,他的身子還沒大好,就被尚香拖了過來,尚香要給他修腳,他只是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便放棄了。尚香說的話他一字一句聽入耳中,只覺著尚香這是拿著一把刀,每說一個字就是一刀割下來,把自己的尊嚴割得支離破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喝下那碗藥開始,他就再沒有了維護尊嚴的資格。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念頭,只是不能死在這個地方,既使要死,他也絕不能死在這個可能會被那個人看到的地方。要離開,便只有活著,活著才有離開的希望,死了便什麼也不能了。所以,儘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順從了尚香的話,看向尚香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美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翹著,像是翹出了萬般風情,眼波流轉如晨露晶瑩,像漩渦一般吸引著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麼東西。」尚紅看過許多許多人的眼晴,眼前這一雙,是他見過最美的,也是最無情的。
「少了什麼?」尚香抿唇笑了,那雙美麗的丹鳳眼微微瞇了起來,眼裡波光半隱半現,更能攝魂。
尚紅垂下了眼,過了一會兒指著自己的心口,道:「這個,你的眼裡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顯得無情。
「尚紅,在我調教過的人裡,你是最聰明的。」尚香臉上的笑意更深,「記住,做小倌最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體可以被那些客人隨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對任何人捧出來,因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會珍視你的心。好了,你現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們是怎麼笑,怎麼哭,學會了,鄭猴頭才會給你留下一個生存的機會。」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雙盈盈的丹鳳眼也掃了過去,一眼望見了那並肩而行的兩個人的瞬間,他感覺到身體有些僵硬,然後,看著那兩個人,眼裡掠過了一抹諷笑。原來,他的一雙眼還沒有練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錯了,老實人,可不見得真老實啊。
「過來認識一下,尚琦,館裡的紅牌之一。」
尚紅望向窗外,眼裡閃過一抹驚異,好一個清麗男子,淪落在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歎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轉過臉眼皮便垂了下來,眼裡熾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動。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定會。
「看仔細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無一不牽引著別人的目光。」尚香仰手抬起了尚紅的臉,讓他直視著窗外。「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戲子,要懂得怎樣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讓客人為他神魂顛倒,乖乖的掏出錢來,哪怕心裡再厭惡,也要裝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戲嗎?」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紅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從這個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醜惡、貪杯、虛偽、為虎作倀、忸怩作姿,一臉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裝嫩草,也不怕噁心了別人,完全是一個已經徹底淪落、毫無廉恥的人。而那個尚琦,不過是跟他一樣的為了某種原因而屈服的可憐人。
啪!一記耳光刮在了尚紅的臉上,頓時半邊臉頰紅了起來。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晴,連一點點心思也不會藏,怎麼討客人的歡心。我打你,不是因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裡透露出來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話攤明瞭說,你是我花錢買下的,還要靠你把錢掙回來,在這之前,你最好斷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館裡待了十幾年,還沒見到有一個人能從這裡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錢掙回來了,你想逃還是想死,都不關我的事。」
貪財、自私、無良。尚紅捂著半邊臉,在心裡又給尚香加上幾條值得厭棄的理由。尚香走近窗邊,看著尚琦和李慕星走入芳萃軒,他隨即退入了內室,伸手在牆上一按,一條地道出現在地面上。
「跟我來。」
尚紅晃了晃身體,終於還是跟著尚香走了進去,他現在還沒有反抗的本錢。地道裡有燈火,走起來並不困難,走了一段路後,地道分出了幾條岔路,四通八達,走入其中一條後,竟見到一間間隔開的房子,有大有小,彼此的距離也有遠有近,佈局上竟瞧著眼熟,尚紅還在想的時候,尚香已經將他帶入了其中一間房子裡。
「這裡是鄭猴頭尋歡作樂的地方,他的喜好與一般人不同,要聽著別人的聲音才有興致,這裡的每一間房都與上面的房間對應著,鄭猴頭有時也偷聽小倌們說話,館裡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尚香一邊說一邊拉開牆壁上的一扇門,裡面一根喇叭形狀的銅管露了出來,從銅管裡傳出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微,可卻能聽得清楚。
「李爺,您請坐,尚琦這就給您沏茶去。」
「隨便一點就好,能醒酒就行,有勞尚琦相公了。」
尚香抿了抿唇,狗屁老實人,對著美人就這麼客氣,對他的時候不是躲之不及就是黑著一張臉。
尚紅只聽得「尚琦」二字便知道說話的這兩人就是先前看到的尚琦相公跟另一個人,對於尚香把他拉來聽壁角的事心裡更是鄙視,一想到他待的這地方竟然是那個鴇頭尋歡作樂的地方,就渾身不自在。尚香瞅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擔心,就憑你這姿色,鄭猴頭還看不上你。」
「他倒是看得上你呢,難怪你知道這個地方,大抵也是來的次數多了,也跟那個鴇頭一樣了。」尚紅把話嘲諷了回去,可是這話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他是怎麼了,連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難道他也淪落了?不行,他絕不會像眼前這個人一樣,總有一天他要出去。
尚香眼神一沉,揚起手,就在尚紅以為他又要打人的時候,他卻嫵媚一笑,手在鬢邊攏了攏發,道:「那是當然,十年前我可是館裡最紅的小倌,就是鄭猴頭,也得看我三分臉色。哎,現在是人老了,沒人看得上眼了,也就靠調教幾個像你這樣的人混口飯吃,可恨沒幾個有良心的,翅膀硬了就一個個不管我了,全都是忘恩負義的狼崽兒。」
他一臉的粉妝,這一笑便有幾處粉痕裂了開來,實在難看,尚紅扭過頭不看他。這時銅管裡又有話語聲傳來,倒把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上一回來……喝醉了,不知是否給尚琦相公你添了麻煩?」李慕星的聲音有點吞吐。
「哪有什麼麻煩,李爺的酒量比一般人好去了,普通人聞著那酒味兒都能醉得稀里糊塗,那天李爺可足足喝了一杯呢。」尚琦輕輕笑著,聲音清和而婉轉,聽得人舒心不已。
「原來那酒這般厲害,難怪……」李慕星竟沒有半分懷疑尚琦的話,也是他心有旁思,並沒有仔細想,以他在阮寡婦那裡鍛煉出來的酒量,便是再烈的酒,也未必能教他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尚琦可真後悔那日分身乏術,沒能親自伺候李爺,只得讓童兒扶您到後院尋了一間靜屋歇著。其實那一回是尚琦與李爺您第二回見面了,只是李爺貴人事忙,定然是記不得了,尚琦卻心心唸唸想著李爺,不知今日李爺可能讓尚琦一償心願?」
再往下聽可就不好聽了,尚紅心裡本就覺得羞恥,現下更不肯聽別人行那事時的聲音,便往門外退去,他本以為尚香會阻攔他,可尚香這時只凝神聽著,倒沒注意到他退出了房間。
「砰!」
沒等尚紅退出去,便聽到銅管裡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尚琦的驚呼聲,有些模糊不清。
「啊,李爺……您怎麼……」
接著是李慕星的一聲呻吟,聽在尚紅耳裡分外刺耳,他彷彿看到一個男人將另一個男人撲倒在地上,上下其手,舉止不堪,便想起了當日他所受的羞辱,臉剎時白了。
尚香此時卻突然輕笑一聲,轉過身來,道:「行了,今天就到這裡,走吧。」語氣輕快,竟是心情大好的樣子。
無恥。尚紅心裡恨恨罵著,居然因為聽到這種事而心情大好,這個人已經無藥可救了。
其實誤解的人是尚紅自己。
李慕星被尚琦從地上扶起來,尷尬得快坐不住了。誰讓尚琦說著說著,竟然坐到了他的腿上,當時他胃裡就一翻,尚琦再怎麼美麗,也是個男子,實在受不了一個男人坐在他身上,伸手把尚琦推開的同時,自己也從椅子上翻倒在地上,撞到了後腦勺,疼得他直吸氣。
「尚琦相公,還請自重。」從嘴裡逼出這麼一句話,李慕星也沒有心情再跟尚琦拐彎抹角了,直接問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南館後院裡有一個臉上抹粉年紀頗大的男妓,你知道嗎?」
一邊說,李慕星一邊從衣袋裡拿出幾張銀票,放在了尚琦的面前。
尚琦眼光一閃,面上又堆出如花巧笑,瞅也不瞅那些銀票一眼,道:「李爺您客氣了,尚琦對您仰慕已久,便是不能歡好,也不能收您的銀子。您問的這個人,尚琦知道,他叫尚香,說起來還是我的調教師傅,只是為人品性不怎麼好,愛佔些小便宜,又好喝酒,館裡的小倌們大多都不喜歡他。李爺您問他做什麼?」
「這你莫管,只便挑些他的干日所為說來聽聽,這些銀子權當潤喉費。」李慕星這時說話,已有了平常與人談生意時的派頭,面容嚴肅,眼光犀利,彷彿能將人看透一般,竟嚇得尚琦歪門心思再不敢拿出來了。
其實尚琦自成為南館紅牌後,對尚香便疏遠了,知道的事也不多,說出來的,也只有尚香平日裡怎麼騙館裡小倌們的錢拿去買酒喝,又賴著不還什麼的。
李慕星花了十兩多的黃金,到最後從芳萃軒出來,也只得了一個有用的消息,就是那個男妓名叫尚香,好酒如命。他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打自己一記耳光,這個消息其實也等於無用。好酒這一條他早就知道,名字直接問就行了,花了這麼多錢買個名字,悔死他了。
走在花徑裡,李慕星正在氣悔間,猛地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向他撲了過來,耳邊便聽到那個熟悉得讓他心頭一跳的聲音。
「喲,李大老闆。您來看奴家了,酒呢?酒帶來了麼?」
李慕星被抱了個正著,鼻間香氣縈繞,他的臉立時便紅了,用力掙脫出來,奇怪的是對這個男妓幾回的肢體相親,他竟沒有翻胃的感覺。晃了晃頭,他一定是哪裡不對了。
「你、你不要靠過來,我不會賴你酒的。」
有了前幾回的教訓,李慕星不敢讓尚香再近身,那種把持不住的感覺陌生得教他心慌。
尚香用帕子掩住唇故作嬌羞道:「李大老闆真壞,壞透了,奴家哪裡是怕您賴酒,奴家這是想您了。」
這種矯揉造作到幾乎讓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的棋樣讓李慕星的額間溜出幾滴冷汗,不自禁地又後退了兩步,忽然覺得不對,想起前兩回都被這個男妓給戲弄的事來,他立時穩穩地站住了腳跟,擰起了眉頭,道:「你雖年歲大了,到底也不是那強顏賣笑的小倌,為何不好好與人說話,裝腔作勢不過徒惹人生厭而已。」
李慕星一邊說一邊打量尚香。花徑兩邊有掛有燈籠,光線雖稍嫌不足,卻已能看清人臉。這也是李慕星頭一回定心定神地打量這個戲弄了他兩回的人,知道是個年紀有些大的男妓,然而前兩回見面都是在那種萬分尷尬的情形下,所以一直沒注意到長相。或許是妝上得過濃,燈火映襯下看來是相當的艷魅,夜風吹拂了衣襟,身影輕盈若飄,頭頂上明月當空,後面是花影深重,乍望去,竟像是深夜裡遊蕩於花從裡的花精妖魅。只可惜再濃的妝也掩不住眼角的皺紋,那流露於眉梢眼角的萬種風情,硬生生教那幾道紋痕給破壞得一乾二淨,讓人更不敢想像在那層厚粉之下會是怎樣一張衰老面皮。即便如此,因著妝化得好的緣故,只這麼看著倒也還不失為一個美人,只是放在一貫喜新厭舊的歡場中,那些尋歡客們一見那些皺紋便倒足了胃口,自然便無人問津了。
尚香見他打量自己,臉上立時顯出哀怨神情,泫然欲泣。
「李大老闆討厭奴家了麼?奴家……奴家年紀是大了些,可奴家功夫好啊,要不您再試試,奴家一定讓您滿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向李慕星靠了過去。李慕星臉一沉,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男妓動不動就往他身上黏的舉動,又感覺這個男妓根本就是有心要戲弄他,他怎能再上當,正準備厲聲呵斥,哪曉得尚香好像察覺到他的不悅,這時抬起眼來,眼裡水氣縈繞,似乎有些害怕,卻又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倒像有些哀求的味道。
李慕星頓時恍了神,他本來就不是心硬之人,尚香此時的眼神便像是被主人趕出家的一隻老狗,沒了覓食的能力,乞求著別人的善心,他的一顆心立時便軟了幾分。再看尚香一身衣裳雖是花式斑斕,可在這秋夜裡卻顯得單薄得很,那顏色也是舊的,不知穿了幾年了,又想起尚琦說的幾樁騙錢買酒喝的事情,可見日子定是不好過的,本來就軟了的心又軟了幾分。這一軟再軟,那原本就是佯裝的厲色哪裡還表現得出來。
「咳咳,你……我……」呵斥的話說不出口,想要不顧不管甩手離開,腳下又邁不開步,明明知道這個男妓十有八九又是做出樣子來戲弄自己,可是心裡還是禁不住有種說不來的漲痛感覺,一時衝動便從衣袋裡拿出一張銀票塞進尚香手裡,「這錢……你拿去把借的錢都還了,再添幾件厚衣裳……還有那兩罈女兒紅,一時弄不到手,明兒個我讓人給你送兩壇別的酒,算是先抵著,等有了女兒紅,再給你送來,你就不要……跟別人借錢了……」
「原來李大老闆這麼關心奴家,連奴家欠別人錢的事都知道,奴家……奴家……」尚香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那眼淚便流了出來,他趕忙背過臉去,彷彿不想被李慕星看見一樣,心裡卻罵了聲尚琦多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告訴李慕星的,只怕說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你、你哭什麼?」
李慕星心裡一慌,下意識地把手按在尚香肩上,想要把人轉過來,冷不防尚香突然轉過了身一把抱住李慕星,嚶嚶道:「奴家好開心,從來都沒有人這麼關心奴家,今晚上奴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您。」
「你、你、你……」李慕星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一邊掙扎一邊道:「放手,你放手,我、我不喜歡男人……」
尚香這回用上了力氣,死不放手,泣聲道:「您說謊,奴家瞅見您從芳萃軒裡出來,您是嫌棄奴家沒有尚琦相公年輕好看麼?」
「胡說。快放手,你怎麼這般不知好歹……」李慕星後悔了,他心軟個什麼勁啊,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這男妓實在是……死皮賴臉啊。
「不放,就不放,奴家就是喜歡您,就是要伺候您……哎呀!」
原來兩個人拉拉扯扯間,李慕星不知怎麼腳下一滑,帶著尚香一起摔進了花叢裡,還因著衝勁過大,壓著一叢菊花滾了兩滾,反倒變成他把尚香壓在身下的情形了。
便是這樣,尚香也沒有放手,李慕星又一心要起來,兩人便又拉扯起來,一個吼著放手,一個叫著不放,結果……結果自然是擦槍走火……
最先發現李慕星身體反應的還是尚香,他抬起大腿蹭了蹭李慕星昂起的下身,一雙丹鳳眼半瞇起來,月光下媚眼如絲地流轉著波光,恢復了低沉的嗓音笑道:「這就叫不喜歡麼?李大老闆,您真是不老實……」
李慕星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窘地用力一掙,這一回尚香卻是放了手,他站起來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轉過身來,臉上仍紅著,可眼神卻犀利起來,帶著幾分怒意對躺在花叢裡的尚香道:「我可曾得罪過你?你為何要幾次三番地戲弄我?」
「玩玩而已,您又何必當真生氣。人生無趣,若自己再不尋著開心,豈不是沒了活頭。南館裡哪個人不是在玩,我這還是輕的,李大老闆可沒見著,那越是紅的小倌,就玩得越大,尚香還要自愧不如呢。」
李慕星擰著眉頭,隱隱覺得尚香意有所指,可又模糊不清,他也沒時間細想,只是一甩袖道:「我不是你玩耍的對象,你找錯人了,若再如此,可莫怪我不講情面。」說完,他轉身便走。
尚香躺在花叢裡,長長地歎了一聲氣,緩緩從袖口拿出那張已經揉得不成樣子的銀票,對著月亮舉起來,看著看著,眼角便有一滴淚溢了出來,無聲地滑落入面頰旁的菊瓣裡。
「李慕星……」
這樣的男人,以前不曾見過,以後也不會有了,為什麼,他們沒能相識於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