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爺難道不知道,尚香師傅做的香粉都有催情的功效,您沒聞著他一身的香味兒嗎?只要是個男人,靠近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搖欲動,由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依著順著。」
驀地,尚琦說過的話跳入他的腦中,心裡不知怎地感覺一涼,唇上的熱度也漸漸消散了。什麼感覺都是假的,只是藥物作用而已。
***
回到家裡,陳媽陳伯喜孜孜地迎了上來。
「爺,您下月十八就要跟阮家大小姐成親,怎都不跟我們說一聲?要不是錢老今天來問,我們還不知道,這下子時間可緊著呢,備彩禮、請媒人、下聘,還要佈置新居,發帖請客,爺……爺……您發什麼怔啊?」
「陳伯、陳媽,這下聘的事,你們與錢老商量著辦吧,我也不懂……」李慕星彷彿這才想起這麼一回事,他這一整天都為尚香心神不寧,哪裡記得跟陳伯、陳媽提起這件事。這門親事想起來還有些荒唐,醉娘向來是個衝動的性子,居然在大街上就嚷嚷,如今她不嫁怕都不行了。自然,為了醉娘的名節,他不娶也不行,這……這算什麼事?!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往好處想了,醉娘嫁過來,到時候寶來商號與杏肆酒坊合併,財力大增,於上和城的生意行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他也可以將寶來商號的規模繼續擴大。
「門當、戶對,李爺能得一位賢內助,日後定是財源滾滾,生意更上層樓。」
連尚香都說得出這門親事的好處,這門親事,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好……該死,他怎麼又想起尚香來。
陳伯、陳媽見李慕星拉著一張臉,臉色變化不定,心思也不知飛到哪裡去,進門的時候竟差一點撞上門框,不由面面相覷。
「嗯……大概是要娶媳婦了,高興的,想我當年娶你那時,也跟爺現在一個德性。」
「不知羞,這事兒你竟也好意思說……」
「嘿嘿……」
***
次日傍晚,商號的事情都做好之後,李慕星還是去了南館,他想他是不是著了魔了,明明知道所有的感覺都是假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給尚香送藥。
尚香在給窗前的幾株黃菊澆水,那花已有小半的枯色,可他卻澆得仔細,不敢多澆,多澆了會把花澆死,也不敢少澆,只盼著能讓花兒晚幾日再凋零。看見李慕星來了,他放下水勺,對著李慕星彎腰福禮。
「李大老闆,一日未見,尚香可想死您了。」
李慕星老遠就又聞著尚香身上的香味,還是以前那種濃郁的味道,不再是昨日那種聞著舒服的清淡香氣,擰了擰眉,實在看不過一個男人身上一天到晚弄得香噴噴的,他的臉色就拉了下來。
「你的手好些了嗎?」原本想要拿香味說事,可話出口就變了,娼館之中,塗脂抹粉這也是無奈的事。
「哎呀,您不提奴家都忘了,自然應當是還疼著呢。」尚香伸出裹著白紗的一隻手,一雙丹鳳眼眨呀眨,那水氣就蒙了上來。
「忘了?疼不疼你會不知道?」李慕星額頭青筋跳呀跳,看尚香的樣子,哪裡有半點疼。
尚香眨著眼,困惑道:「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算不算疼了……以前覺著疼的時候都要在地上打滾,有時候連打滾的力氣也沒有。」
李慕星聽了這話,心裡頭一跳,隱隱地作痛起來,道:「你挨過打?!」
尚香唇角一彎,道:「館裡哪個小倌沒有挨過打,李大老闆難道還不知道歡場中這點子事麼?」說著,便連眼兒也彎了,「屋裡坐,尚香知道您今兒個來,特地準備了幾樣小菜,還有一壺酒。」
走了幾步,發現李慕星沒有跟上來,轉過頭才見他站在原地發怔,尚香眼珠兒一轉,走過去勾住李慕星的手,李慕星驀地醒神,動了動,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甩開尚香。
尚香笑得更開心,道:「李大老闆,咱們進屋裡去。」
屋裡果然擺好了幾盤小菜,尚香把李慕星按坐下來,斟滿酒,舉起杯道:「尚香敬您一杯,您對尚香的照顧,尚香都記在心裡。」
李慕星喝了酒,道:「原來你還知道我對你的照顧,可怎地總是要戲弄我。」先才他聽了尚香的那句話,對這個男妓不禁生出幾分同情,甚至有些憐惜起來,也就不忍甩開尚香的手。
「李大老闆您大人大量,又何必跟尚香計較,這杯酒,就當賠罪。」尚香又敬上一杯酒。
李慕星見尚香態度誠懇,心下高興起來,又喝了,道:「我自不與你計較,只是不是人人都像我這般寬仁,若換了別人,少不得要教訓你一番。」
「尚香多謝李大老闆的關心,再敬您一杯,您可一定要喝啊。」尚香抬起波光盈盈的一雙跟眸,情意無限地望著李慕星。
李慕星心裡一動,這樣令人沉溺的眼神似曾相識,看似深情之下,混雜著笑意與嘲意,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一邊尋思一邊不由自主地把酒喝了下去,竟沒注意到尚香把酒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了十幾杯之後,他才猛地想起來,這樣的眼神,不正是他第一回見到尚香,那睜眼的一刻幾乎把他的魂魄也吸去的眼神。
恍然大悟之後,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一次讓尚香牽著鼻子走。
「你……你灌我這麼多酒做什麼?」李慕星又氣又惱地站起來,瞪著尚香,恨不得看透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奴家哪有?」尚香的眼神立時變得無辜,「奴家只不過是想表達對李大老闆您的感激與仰慕。」
「然後多討些賞錢?」
「哎呀,您怎麼能把奴家的一片心意如此踐踏。」尚香一副被冤枉的樣子,可是眼底的笑意卻漏了出來。
李慕星看他抵死不認,氣惱更甚,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然後在尚香面前站定,道:「你年紀大了,在南館這樣的地方過不下日子,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為什麼不乾脆離開,到外面謀個生計,也好過混喝等死?若是沒錢贖身,我也可先借你,你出去後再慢慢掙銀子還。」
說到這裡,他驀地想起嵐秋臨死之前似乎說過尚香有一筆錢埋在什麼地方,數目應當不少,尚香難道沒有去取?想歸想,這話卻是不能問。
「可是奴家唯一會的就是怎麼樣討男人歡心呢。」尚香靠了過來,一隻手在李慕星胸口不輕不重地劃著圈,「李大老闆是要奴家獨立門戶嗎?這要是在十年前奴家風華正茂的時候還成,現在啊……奴家也只能等著像您這樣的好心人垂憐……」
李慕星啪地一聲揮開尚香的手,臉上通紅一片,也不知是氣的還是酒氣上湧,又或者是血氣上湧。
「你、你太不爭氣!」說著,一甩袖氣急地走了。
尚香自然不敢攔,只是晃了晃已經差不多空了的酒壺,喃喃道:「這麼多酒喝下去,居然不醉……」
***
不管怎麼生氣,怎麼怒其不爭,隔了一天,李慕星仍是來了南館,對著尚香道:「不能提不能挑,字總識得寫得吧?」他倒是真心要為尚香謀個出路了,只要識字能寫,干個帳房總還成,他自己就是帳房出身。
尚香卻想岔了去,抿著嘴直笑:「李大老闆今兒怎麼識情識趣了,要與尚香吟詩作對麼?」一邊說一邊在肚子搜刮著少年時學過的幾篇文章詩詞,只不知臨時抱佛腳還管用不管用。
李慕星幾乎要敲尚香這顆榆木腦袋了,道:「你老大不小的,難道從不為自己以後想一想?你既能識會寫,我便教你些做帳的本事,日後離了這地方,總還有口飯吃。」
尚香擰了眉,歪著頭想了想,又道:「李大老闆,您說得真輕巧,這本事哪是一日、兩日能學會的,您難道還能天天來不成?」
李慕星氣道:「我既為你謀了這法子,自是日日都來,教會為止。」
尚香聽得他一句「日日都來」,眼神便亮了,嘴兒笑得彎彎的,自然是應聲不迭。李慕星見他肯學,也覺欣慰,總算不負他這一片好心。
打這以後,他還真日日都來,原本偶爾還有客人招尚香去陪酒,李慕星心下略有不快,便索性拿了銀子把尚香包下了。先從最為簡單的記帳開始教起,把帳房裡的一些規矩慢慢教著。尚香也是聰明,李慕星教什麼,他都一學就會,一點就通,李慕星見他學得又快又認真,心裡大為高興,對著尚香越發地和顏悅色,何況尚香也是會逢迎討好的,知曉李慕星不喜見他放蕩樣,便慢慢收斂起來,只在李慕星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有意無意地往他身邊靠一靠,李慕星也不在意,次數多了,便也習慣了。
一晃大半個月過去,這段時間竟成兩人相處最為融洽的時光,李慕星眼見尚香一點一點歸往正途,他便開心得滿臉掛笑,弄得商號裡的夥計們一個個私下裡偷笑,都說是老闆快要成親了,心裡的歡喜藏都藏不住。
李慕星把一些沒有用的舊帳目翻出來,整理好,正想著傍晚帶到南館去讓尚香看一看,錢季禮進來了,手裡拿著一份帖子,對他道:「李爺,鑒玉齋的周爺、寒水樓的賈爺、還有咱家對門錢莊的宋爺,給您遞了帖子,約您今晚到上和南館聚一聚。」
李慕星一愣,接過帖子翻看了一下,奇怪道:「他們三個什麼時候好起男風來?」這三人,與李慕星還算交好,因著經營著不同的行當,彼此之間雖無生意往來,卻也不是同行冤家,李慕星見著他們多半是在東黛館,做生意自然是廣交朋友,三人品性還算不錯,就是風流了點,對李慕星當初火燒紗絹的事情極為佩服,是以常常有事沒事就把李慕星拉去東黛館。
錢季禮老臉沉著,這幾日他雖忙著為李慕星成親的事做準備,卻也隱隱聽得了點風聲,只是這樣的話怎能直說,斟酌了一番才道:「他們三位爺倒未必是好上男風,想來……是聽了些外頭的傳言,有些誤會罷。」
「傳言?什麼傳言?」李慕星隨口問,看著帖子上的時間,剛好能讓他把帳目先送到尚香那裡去。
「咳咳……」錢季禮打著咳嗽,這種事情他怎麼好直說,如果是真有其事,便是當場刮了李慕星的面子,如果只是謠言,不是更讓李慕星難堪?
「錢老,你嗓子不舒服麼?這幾天天氣更冷了,您老可得多穿幾件衣服。」李慕星道,看外面天色已暗,隨手把帖子往懷裡一塞,又抱起那堆帳目,「錢老,您今天就早些回家歇著,我這就去赴約,先走了。」
錢季禮一急,想要喊住李慕星,料不到真一口氣嗆進了肺裡,咳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等緩過來,李慕星早就走得沒了影子。
「唉!」
老人家直歎氣,只盼著外頭的傳言別教阮家侄女聽去才好,他就想不明白,自家的爺一向潔身自好,外頭的聲譽極善,怎麼到了要成親這會兒,竟有那麼荒唐的傳言傳得滿城飛。不成,明兒他一定要跟李慕星好好談一談,否則,若讓阮家侄女打上門來,可就真成醜聞一樁了。
***
到了南館,尚香迎了出來,仍舊是那副濃妝艷抹的樣子,李慕星說了他幾次,也不見改,到後來也看習慣了,反不再覺得難看。
尚香見李慕星抱了一手的帳目,趕忙幫著拿了一些,手背免不了在李慕星的胸前蹭了蹭,衣服穿得厚,李慕星幾乎沒有察覺,跟著尚香進了屋,把所有帶來的帳目堆放在桌上。
尚香拉著李慕星的手,笑道,「李大老闆今天預備著教什麼?這麼一大堆的帳目,尚香看著眼花呢。」
李慕星道:「今兒我與幾個朋友有約,這些帳目你自己先看著,有不明白的地方記下來,明兒個我再來教你。」
尚香聞言,臉上的笑容便沒了,一雙丹鳳眼就這麼直勾勾地瞅著李慕星,好像萬分不捨的樣子,看得李慕星心一軟,幾乎想要留下來,可是一轉念,他總不能為了一個男妓,而把相交多年的朋友給甩了,尚香不過是他一時的同情,那幾個朋友可是真正能幫助他的人。
「我走了。」
李慕星轉身便走,尚香望著他的背影,收起哀憐的表情,慢慢閉上了眼,只在心中暗歎一聲,其實他並非真想李慕星留下來,不過是想試探這十多日來,他在李慕星心中是否能有那麼一丁點的份量,可是李慕星一絲絲的猶豫也設有,讓他徹底夢醒。懷中加了新炭的暖手爐仍舊熱著,可是窗外的花,已在昨夜全部凋零。
緩緩睜開了眼,望著一桌子的帳目,深藍色的封面此刻顯得萬分的刺目,尚香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的是一抹自嘲的笑。
「那一夜……你為什麼不醉呢……」
一聲低語,無盡遺憾。他連李慕星的一句酒後真言也聽不到,打開了心扉,換來的只是一隻小小的暖手爐。這也算公平,他這種人的心,本來就不值錢。
「喂,尚香老頭兒,發什麼呆呢,快跟我來。」
一個小童在門外探頭探腦,一見屋裡只有尚香一個人在,馬上就喊了起來。
尚香轉過臉,瞅了瞅那小童,眼角兒漸漸勾了起來,現出勾魂奪魄的神采來,只是那眼底,早已無心。
「景哥兒,有事麼?」
「今兒客人特別多,尤其是宣華樓裡,人手不夠得緊,這會兒白寧相公那裡缺個斟酒的,讓你去搭個手兒。」
「這等好事怎麼便宜了我?」尚香站起身,對著鏡子修整了妝容。
那小童撇了撇嘴,道:「就是啊,那幾位客人出手大方,宣華樓裡的童兒們擠著腦袋想去伺候,就盼著能得些打賞,可尚琦相公一個也瞧不上,偏就指著你的名去,到底是你調教出來的,倒是顧念著你,有好處也不忘你。」
尚香一愣,一邊跟著那小童出門,一邊問道:「不是白寧那兒缺人嗎,與尚琦有什麼相干?」
小童兒道:「你怎麼這多話,不是說了嘛,今兒的客人出手大方,把館裡的三大紅牌白寧相公、尚琦相公、玉琉相公都包下了,就在宣華樓的頂上,先前進去送酒菜的童兒們一人得了一錠銀子的賞啊。」說著,便露出眼饞的表情來,又忿忿望了尚香一眼,好事怎麼就落這老頭兒身上了呢。
尚香凝起眼神,尚琦不會無緣無故把這好事落他身上,只怕是沒存著好心罷,抿起了唇,冷然一笑,這小狼患兒,本事還沒學全呢,就敢算計起師傅來。
到了宣華樓,喧囂聲撲面而來,大堂裡的情景尚能見人,不過是摟摟抱抱捏捏摸摸,調笑喝酒,那邊上的一排排隔間裡只怕就見不得人了,淫聲浪語透著木板聽得分明,尚香側著耳朵邊走邊聽,嘴角一抹笑容掛著,倒像是在聽琴一般,反觀那叫景兒的小童,早就春心萌動,眼珠子四下亂飄了。
到了樓頂,小童兒止了步,一轉身往別處去了,尚香在樓梯處聽了一會兒,便聽著陣陣悠遠的琴音,樓下的喧囂便似在這裡都止住了一股,只有零音飄飄忽忽,婉轉纏綿。
是白寧的琴聲。南館現今的三大紅牌,白寧善彈,尚琦善吟,玉琉善舞,各有所長,不分高低,卻不像當年的尚香,艷蓋南館,無人能與爭鋒,到後來的嵐秋,也是憑著琴畫雙絕,爭得個一時無雙。
尚香正要掀了珠簾進去,便聽得裡面有人道:「怎麼為李兄斟酒的小倌還沒來?如此怠慢,難道也是南館的作風麼?」
「賈爺莫急、莫急,就快來了。」尚琦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咳……賈兄何必費心,我這邊自斟自飲便好……」
尚香手一僵,是李慕星。原來這就是他的有約在身,想來這十多日,對著他這張老臉,看也看厭了,自然不比三大紅牌的年輕貌美。丹鳳眼裡閃過一抹冷嘲,尚香轉身下了樓,就著樓前池塘裡的水,將頸部、手肘處抹了香粉的地方清洗乾淨,冰涼的水讓他情不禁地打了個寒顫,卻並不停手,等香粉的味道散去,又伸手把頭上束髮的綢帶解開,一頭黑髮頓時披散開來,月光下閃動著玉石般的光澤,下垂的頭髮遮住了大半的面龐,眼角的皺紋已不容易瞧見,倒把那一雙丹鳳眼,更襯得流光瑩轉,任誰瞧了也轉不開眼去。
風吹拂了衣襟,揚起了衣帶,月夜下,緩挪步,輕擺腰,微啟唇,唱一段繁華如夢。
「紅豆生南國……悠悠事已昔……相思何曾屬……欲亦無所思……」
喧鬧的大廳倏地安靜下來,恩客們,小倌們,童兒們,睜大了眼,望著從門外飄進來的身影,目如流瑩四下盼顧,青絲半遮面,露紅唇一點,啟合間,似承歡低吟,逸出攝魂音,看不清面貌,只是目光流轉間的半分停留,已讓一眾人色授魂與,他是誰?如此風情,如此魅色,究竟是月下妖,還是花中魅?
「……醉臥闌珊夜,燈綵漫然……惟守得酒杯中,濫濫風情一片……」
順手牽起一壺美酒,無人在意,色早迷心,已忘此地何問,口水流下亦不自知,尚香鳳眼一一掠過,看眾人發癡醜態,冷諷而過,這世上,只得一個尚香,看誰可一爭?
「最肯忘卻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相思……留得相思何處用,輕紗漫藏不示人……春來又看紅豆開,卻竟無人采……漫天煙花流星竟,只留那風流真情不在……」
緩步上樓,歌聲下,琴音早停,珠簾後,隱見人影。餘音了了,漸消漸散,直至聲無,那珠簾猛被人掀開,珠玉相撞發出消脆的清響,伴著一聲長笑,
「好詞……好曲……好嗓音……」
一連三聲好中,尚香便與那人打了個照面,華衣美服,金絲帽沿上,鑲碧玉一方,襯出一張冠玉般的面孔來,幾分風流,幾分雅致,著實是個翩翩公子。眼光在那人面上打了個轉,尚香盈盈拜下。
「尚香前來為各位爺斟酒。」
那人冷不丁與尚香的眼對上,尚未能看清尚香的面容,眼中已是驚艷一片,見尚香盈盈下拜,立見有股說不來的儀態,又聽那聲音低沉婉轉,比先前吟唱時更動人心弦,便難以自禁地彎腰扶起尚香,口中喃喃道:「妙人、妙人,未想南館中竟有如此妙人……」
尚香垂下頭,讓髮絲將面容隱得更深,只是將手中的酒壺輕輕晃了晃,舉了起來。
「暮柳之姿,不敢當妙人之稱,無福侍客,唯能執壺,已是尚香的榮幸。不知這位爺怎麼稱呼?」
壺嘴湊近了那人的嘴邊,微微一傾,幾滴酒帶著一股酒香滴在那人的唇畔,讓那人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神色間已有幾分迷醉。
「叫一聲宋爺便可。」那人敲了敲頭,又看一看尚香的臉,尚能保持清醒,因而倒也未因一時好奇而撥開遮面的頭髮,一轉身,向裡面笑道,「李兄,小弟這邊道罪了,可否將這斟酒之人,你我換上一換?」
李慕星早已看清尚香的樣子,眼中一片難以置信,若不是聽這聲音,哪裡還能認出眼前這風情萬種、顧盼生魅的人竟是尚香,當場便呆住了。
這是尚香?
這是尚香?
這竟是尚香?
一股怒氣湧上了心頭,為什麼也來侍酒?為什麼還要打扮得這般誘惑?為什麼如此不知自愛?難道這些日子來他的勸告尚香竟一句也未聽入耳中?握緊了手中的酒杯,這突如其來的怒氣,竟讓李慕星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位宋爺見李慕星不說話,便當他默許了,哈哈一笑,執起尚香的手,往自己的桌位走去,原奉站在那裡執著酒壺的一名小童立時知趣地走向李慕星所坐的桌位。李慕星將手中的酒杯握得死緊,望著他們相握的手,翻騰在心中的怒氣中卻滲入了幾分酸。
「宋兄,你好不仗義,明明是李兄的人,竟讓你橫刀奪愛了,罰酒,一定要罰酒。「這聲音,是那位賈爺了。
「是極是極,定要罰上三大杯,李兄雖向來心軟,這回可也不能輕饒了他。」另一位自然是周爺,湊了熱鬧大聲地喊。
李慕星此時的臉色已是極不好看,可這三人一時也未注意,宋爺望了尚香一眼,大聲笑道:「罰便罰罷,為這妙人妙音,值了。尚香,斟酒。」
「宋兄,罰酒還要美人兒來斟,真是便宜你了,如此一來,莫說三大杯,便是三十杯,咱們宋兄也是面不改色地喝了罷。」那周爺又是一嚷嚷,頓時惹來幾人的哄然笑聲。
「知我者莫如周兄也。」宋爺邊笑邊道。
一片笑聲中,尚香察覺到三道投射在他身上的視線,眼角的餘光一飄,是坐在琴台邊的白寧,秀氣的面龐隱含訝異;立於中台的玉琉,一身炫影舞衣,怔仲地望過來;還有坐在那位賈爺身邊的尚琦,眼裡一片妒色。
尚香的嘴角彎彎地翹起,小崽子們,比道行,你們還差得遠呢,要在這南館裡爭風頭,可不是靠年輕貌美,就能爭得的。今天給你們上一回課,好好學著吧。
眼光再晃過李慕星,明顯含怒的臉色讓尚香心中一凜,他為什麼在生氣?可有一丁點是為他陪侍別人?
又在做夢吧。轉回眼神,對著宋爺含情一笑,不忙著斟酒,卻把桌位兩旁的紅燭輕輕一吹,熄滅了。
整個廳中,立時便暗下許多。
白寧棄琴,玉琉棄舞,分別在李慕星和周爺的身邊坐下,李慕星臉色發青地眼觀鼻鼻觀心,對白寧不理不睬,那周爺卻一把摟住玉琉,低低地調笑起來,廳中光暗,正是動手動腳的好時機。
「啊,美人兒何故吹燈?」那邊,無視尚琦的慇勤侍酒,賈爺叫了起來,一對眼珠子卻死死盯著尚香,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更加瞧不清尚香的臉,可就是這份朦朦朧朧,反倒讓尚香更顯神秘。
尚香舉壺,慢慢地為宋爺面前的杯子斟滿酒,口中輕輕笑道:「花要在明處賞,酒要在暗處品,各位爺不妨試上一試,包管滋味不同。」
「哦,這品酒還有這麼一說?」宋爺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氣入喉直抖而下,他也不說話,只是眼角帶笑地望著尚香。
尚香凝視,眼中亦無半分迴避,手中不停繼續斟酒,道:「酒中自有千鍾粟,酒中自有黃金屋,酒中自有顏如玉,宋爺不妨多飲幾杯,待眼一閉,便能見著那錦繡繁華,一世無憂。」
宋爺又飲一杯,卻是失聲而笑,道:「好個有意思的尚香,你這是要宋爺我效仿古人,酒中博那黃粱一夢嗎?」
尚香不普,卻又低聲吟唱一句。
「……醉臥闌珊夜,燈綵漫然……惟守得酒杯中,濫濫風情一片……」
賈爺這時又哈哈笑道:「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宋兄還用得著黃粱中尋嗎。美人兒啊美人兒,他可是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來的主,還不快快斟酒,宋兄隨便給個賞賜,便教你一世衣食無憂。」
尚琦聽得賈爺一口一個美人兒,氣得把手中的帕子都捏皺了,連臉面都沒瞧清楚,怎就曉得尚香是個美人兒,正要想個法兒把身邊這個富商的注意力擰回來,便聽得一聲冷哼在廳中響起。
「靡爛不堪,說什麼酒中自有千鍾粟,酒中自有黃金屋,酒中自有顏如玉,豈不知酒醒夢消,該是什麼仍是什麼。」
是李慕星,抬起一雙朗目盯著尚香,昏暗的光線下其它幾人看不清他的臉色,卻是聽得出他聲音裡的不屑。
「李兄……」宋爺微微一愕,正要開口,卻讓李慕星打斷。
「人生而有雙手,不是為人斟酒,而是用來博那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若只一味靠人施捨,自甘墮落,最教人不齒,我李慕星……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這種人……」
聲音雖不高,可在昏暗中卻顯得特別清晰,莫說宋爺和賈爺聽得一呆,便是只顧著跟玉琉調情的周爺也不禁望了過來。往日裡雖說李慕星表現得不解風情,可到底還是懂得歡場規矩,做做樣子地配合他們,也得個和樂融融,只不知今天為何說出這種話來。
「李兄你這話可就打倒一大片了,我們四人中,也只得你一個是靠自己雙手打出一片天下,博來了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的,我這才知道,敢情你一直瞧不起我們這些承庇祖蔭的二世祖?」
「周兄莫氣,李兄怕是喝多了吧。」賈爺趕忙打起圓場。李慕星也不是不知事的,當下便順著台階下了。
「今兒確是喝多了,頭怎麼覺著暈呢,剛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尚香垂下了眼,繼續給宋爺斟酒,口中卻哀哀一歎,歎聲極低,只有宋爺一人聽入了耳,又望了尚香一眼,而後將酒一飲而盡,長笑一聲道:「三杯罰酒已飲,接下來,是不是該喝上一杯喜酒了?」
「是了,差點就忘了,今兒約了李兄來,就是咱三個想要私下裡恭喜李兄即將娶得美嬌娘,這杯恭賀酒,李兄一定要喝。」那賈爺又湊上熱鬧來。
尚琦一聽這話,突然幸災樂禍地望向尚香,白寧離他近些,瞅見他的眼神,不由也跟著望向尚香,卻見尚香正向李慕星望過來,昏暗中那雙眼睛閃了閃,便黯淡了。白寧怔了怔,再望望李慕星越發青黑的臉色,他忽地有些明白過來。前幾日隱約聽說有個商人包下了尚香,當時只當是笑談,不以為意,難道那個包下尚香的商人,就是身邊這個望也不望他一眼的人?長相真是好看呢。轉過眼再望向看不清面容的尚香,心中倏地升出一陣佩服。
不簡單,真是不簡單,尚香明知自己容顏已老,芳華不再,卻仗著一副好嗓音,在珠簾外唱一曲相思,先聲奪人,勾出這些大爺們的好奇心;再放下頭髮,遮去難看的眼角皺紋,人道猶抱琵琶半遮面,尚香可不正應了這一句,弄出個欲迎還拒的姿態來,讓人心癢癢;再走上一段搖柳步,這可是玉琉最拿手的步法,要配著好身段才能走得婀娜多姿,如風擺柳,明明是個花殘柳敗的小倌,卻偏偏教人覺得風華絕代,最後還吹了燭火,便不用擔心被人近看出面容來。
難怪,以前聽小倌們說,尚香當年,曾艷冠南館,非是虛名。只是……身邊的這位李爺與尚香之間……耐人尋味。白寧托著下巴,直到此刻,他方覺著,今日這宴,有些意思了。不說話,只看戲。
「哼,只怕他再喝酒,又不知要說出什麼氣人的話來了。」周爺不冷不熱地道。
這回不用賈爺來打圓場,玉琉已識趣地纏上周爺的身,道:「周爺,玉琉給您斟酒,你可得分玉琉半杯,好讓王琉也沾沾這喜氣。」
美人在懷,周爺心情立時轉好,捏了玉琉一把,道:「你沾這喜氣做什麼,是想娶還是嫁?」
「周爺您壞死了,玉琉倒是想嫁呢,就怕沒人肯娶。」玉琉將頭埋入周爺的懷裡,語氣倒哀哀怨怨,聽著便教人心疼。
周爺哈哈大笑起來,把玉琉抱在懷裡又開始動手動腳。
李慕星低著頭,不知想著什麼,這時忽然站了起來,拿起酒杯晃一晃,又放下,直接從身後小童手裡拿過了酒壺,走到大廳中央,大聲道:「是,我李慕星馬上就要成親,周兄,宋兄,賈兄,醉娘不喜歡男人上勾欄楚館尋歡,所以成親之後,我再也不會來這地方,今天是我們最後一聚。這幾年來三位待我如手足,我今日僅以杯酒相敬,來,喝乾它!」
說著,仰起頭,壺嘴對唇,咕嚕嚕一口氣,灌下了大半壺酒,然後用袖子一擦嘴,目光在尚香所坐的地方一停,四目相對,是一瞬間的風止聲靜,彷彿天地間再無一物,只有彼此的目光交織。搖搖頭,李慕星驀地閉上眼,手一拋,酒壺落地,在尚香的腳前,碎成片片。
「從今……往後……再不相見……好自為……之……」音未落,人已掀開珠簾,大步而去。
賈爺目瞪口呆,喃喃道:「他今兒是吃錯什麼藥了?什麼從今往後,再不相見,上和城就這麼大,生意場上應酬多,這不是抬頭不見低頭見麼?」
宋爺這時方才一笑,道:「他這話可不是對著我們說的,成了,今天就到這裡,童兒,點燈。」
「宋兄,賈兄,你們自便,我先去了。」周爺站了起來,抱起懷裡的玉琉往外走。
「哈哈,春宵不可虛度,美人不能放過,宋兄,我也去了。」賈爺拉起尚琦,也走了。
燈亮了,尚香未動,一雙丹鳳眼望著晃動的珠簾,水氣漸漸盈上眼眶。宋爺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拂開他遮面的頭髮,尚香緩緩轉過眼眸,直視著,不敢眨一下眼,只怕淚落。
「你若不上粉,定然比現下好看百倍。」宋爺嘴角噙著一抹笑意,「聽得外間謠傳,李兄在南館包下一小倌,本來不信,現下……倒覺不虛此行……」
宋爺言中似有意,卻將手放下,人轉身,步出大廳。
「我是豐通錢莊的宋陵,記住了。」
最後一個站起身的人是白寧,臨走前,他也在尚香面前站了一會兒,瞅著尚香好久才好奇地問道:「你是不想哭,還是哭不出來?」含著淚的眼極美極美,可是卻也淒然。
尚香看著他,抹去了眼中的淚,在白寧額上輕輕一點,道:「鬼精靈,就你眼睛尖。」站起身。卻在白寧前面出去了。
夜風吹乾了他眼中的最後一點濕潤,幹幹的,已有些發疼。他不是不想哭,也不是哭不出來,他只是……找不到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