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一來,便抱住尚香,尚香推了幾下,見李慕星怎也不肯放手,不由好笑道:「瞧你猴急的,也不想想,你大病初癒,身體還沒好透,先是跟尚琦那隻小狼患兒折騰一番,然後又跟我交歡一場,也不怕垮了身體。」
李慕星恍然大悟道:「莫怪這幾日我一來你便讓我喝補藥……明軒,你對我這般好,教我又多喜歡了你幾分。」
「你知道便好,來,把今天的藥喝了。」尚香掀開桌子上一隻砂鍋的蓋子,立時便飄出一陣濃濃的藥味。傾倒出褐色的藥汁,裝了大半碗。
李慕星乖乖地坐下來喝藥,顯然他的身體其實已經完全好了,可尚香的一片心意他不能不收下,再苦的藥喝進了嘴裡,也透著甜意。等喝完了藥,他突然想到一事,拉過尚香的手小心問道:「明軒,我去找尚琦相公……你是在吃醋嗎?」
尚香輕輕哼了一聲,道:「你愛找誰便找誰,誰吃醋來著,只是你自己注意著身體便是了。」聽來倒是大方,只是那語氣絕對說不上高興。
李慕星笑著擁住了他,道:「你若真吃醋了,可就是看低我了。我李慕星這輩子的心願,也就是圖個生意興隆,妻賢子孝,從來就不曾想過跟一個男人過一生,卻不料偏就遇上了你,讓我無法自已。若非是你,我怎會去抱男人的身體,光是想就覺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何況尚琦相公再是美貌,也不及你一顰一笑讓人心動,再者他也是男人,我對他哪有半分興趣,那日……只是讓他作示範而已,卻真是不曾碰他半分。」
「倒是瞧不出,你也是柳下惠來著。」尚香不以為然地收拾起藥碗,嘴角的笑意卻是抑不住地飄了出來,一轉身卻拎著李慕星的耳朵道:「連碰都不曾碰那隻小狼崽兒,就教他敲了你雙份渡夜金,你也忒敗家了,也不想想你這點身家都是你辛辛苦苦一點一點掙回來的,虧你還是生意人,怎麼連這麼吃虧的事情也做。」
李慕星按著耳朵道:「能教你快樂了,哪裡是我吃虧來著,該是我賺著才是。」
「你這張嘴……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但凡情人之間,聽了這樣的話,怕沒有不高興的,尚香這時方才體會到南館裡一些小倌被男人甜言蜜語了幾句,便把心都捧了出來的那種感覺,那種被珍視、被憐惜、被呵護的感動,能將鐵石心化為繞指柔,莫怪明明知道前途未卜,那些小倌們卻仍是一個個如飛蛾撲火般地飛去。
回頭瞅見李慕星眼巴巴地望著他,頓時便心軟身軟,軟軟地靠到他身上,低低道:「只今日一回,等你身體真的健朗了,想怎麼著都隨你。」
李慕星大喜,一把抱起尚香,道:「像你這般為我著想的人,哪裡再去尋,便是我李慕星終身不娶,有你相伴,也就夠了。」
尚香抿著唇不做聲,突然在李慕星頸邊重重一咬,見李慕星「啊」了一聲狀似無辜地望著他,才道:「你這話說來騙誰,我才不信你會為我終身不娶。」
李慕星心裡一急,道:「你若不信,我指天為誓,若是……」
尚香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阮寡婦怎麼說,你和她不是訂有婚盟嗎?」那個女人,見異思遷,只怕眼前這笨蛋還不知曉,若能藉機壞掉這門姻緣,倒也是好事。
李慕星愣了愣,忽地把臉埋在尚香胸前笑得打顫,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道:「難道我不曾同你說過,我與阮寡婦的婚盟已然取消,為你……我再也不與人訂婚盟了。這輩子,有你陪我,便足夠了,只是……我不能給你一個名正言順……委屈你了。」
尚香呆住,想著他這些日子為這事還不知怎樣提醒李慕星為好,愁盡了心思,結果……竟是如此,實在氣不過,在李慕星肩上又咬一口,卻沒用得下力,倒是噗哧一聲笑了。
「你這笨蛋,實在笨死了……」
李慕星哪曉得尚香這麼多心思,只見他笑,便也高興,當下兩人溫存一番,算是讓李慕星盡了興。
天未亮的時候,李慕星醒來,見尚香睡得香,便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他得趕在陳伯、陳媽起床前回去,卻不想仍是驚動了尚香,從床上爬了起來,幫著李慕星穿衣服。
「你多睡兒吧,等過了午我再來找你。」
尚香確實困,便重又躺下,一會兒又坐起來,問道:「怎麼,今天過了午你還來,商號裡不忙嗎?」
孿慕星道:「下午約了宋兄談一筆生意,我想帶你去,正好謝一謝他這大媒。」
尚香沉默了,想了想才道:「生意場上的事情我不清楚,只是……宋爺這人心思頗深,你可莫叫他騙了去。」
李慕星失笑道:「他能騙我什麼?」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總覺著,他一開始接近我,便是衝著你來的。」
「這倒是,他是拿你做人情送與我。」李慕星系好腰帶,在床邊坐下,拍拍尚香的手,笑道:「別擔心了,我和宋兄,都是商人,在商言商,他對我有心也是正常的事,在商場上,套好了交情,才能做成生意,上和城中的錢莊並不只豐通錢莊一家,我得了官府派差這樣天大的好處,他自然要向我討好,這是兩利的事,若是有心害我,於他也沒有什麼好處,沒有商人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可是他接近我,卻是在你接到官府派差之前,難道他還在你之前便知道這事麼?」
李慕星歎了一聲,道:「宋家在上和城根基甚厚,豐通錢莊不過是宋家名下的一處產業而已,你不知宋家已故的老太爺曾是御筆親封的皇商,當年風光一時,與宋家往來者大都是官人,而且來家與京塘官家素有交往,並不曾因宋家老太爺已故而斷掉,他消息靈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啊,是了,也許宋兄會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到現在我仍糊塗著呢,不知這天大的肥差怎會落到我頭上,回頭得問一問宋兄。」
尚香聽得這話,說得也在理,生意人的一干伎倆,是他摸不透的,李慕星在生意場中打滾多年,倒是明白得很,雖說性子純良了點,卻也未見吃過太大的虧。當下便不再說什麼,目送李慕星離去後,便躺下來補眠。
一覺醒來,卻見天色大亮,趕緊梳洗好了,把面容再妝成普通模樣,才出了房門,到了前面店堂,麻姑早已來了,開門營業,見尚香這會兒才出來,不滿地瞪了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尚香對她笑了笑,道了一句「早」,她硬硬地回了一句「不早,太陽已經曬屁股了」。尚香被她給哽了回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坐到櫃檯裡看麻姑調弄香粉。這幾日,他一直試著與麻姑相處好,可是也不知為什麼,這姑娘就是沒給過他好臉色,尚香迎合人的本事可不是一股的好,卻在麻姑身上吃了幾回鱉,也不知是為什麼,最後只好歸結於個性不和。
這幾日下來,尚香跟麻姑的關係雖沒能進一步,可每天這麼看著麻姑調製香粉,倒也讓尚香有所心得,正在手癢間,有幾個女客上門,尚香看麻姑與這幾位女客倒是講得來,湊到一起唧唧喳喳了半天,跟麻雀聚會似的,吵得他頭暈。想著這便是女人啊,南館裡最能說的小倌也沒她們能說,又想起自己以前也曾有過娶妻生子的念頭,便不禁額頭上冒冷汗,索性坐到角落裡自己也調製起香粉來,這一入神,便也不覺得耳邊吵了。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幾兩銀子扔在他面前,一抬眼,卻是麻姑那張冷冰冰的面孔,只說了一句「記帳」,便轉身進了櫃檯。
呵,原來是生意做成了,開張幾日,這是第六筆生意,這麻姑還真是能幹,只是……尚香突然想到,不知麻姑究竟是李慕星找來的,還是宋陵找來的?
過了午,李慕星還真來了,打著要跟尚香談一談香粉生意的幌子,當著麻姑的面把尚香帶了出去,惹得尚香直笑,道:「笨蛋,借口也不尋個好點的,難不成回頭你還真要買上幾十、上百盒的胭脂香粉回去。」
李慕星嘿嘿一笑,道:「真買了又如何,回頭交給宋兄,還往隱香齋裡一放,照樣賣。」
「狡猾的商人……」尚香笑罵一句,越來越覺得自己大抵是看走眼了,李慕星哪裡老實來,分明也是個滑頭。
「無商不奸……無商不奸……」李慕星念叨著,眉梢眼角盡足藏不住的笑。
街上行人眾多,李慕星想牽尚香的手,終還是不敢,怕教人看見,尚香倒看出他蠹蠹欲動的心思,暗笑在心,偏就故意離他遠遠的,有時走著走著便上路中央,李慕星怕來往馬車撞了他,便時不時地把他拽回路邊上,那手抓上了便不想放開,尚香一板臉,把手抽了出來,李慕星只得吶吶地鬆了手。過不多吋,尚香又跑到路中央,李慕星不得不再次把他拽回來,反覆幾回,那手牽得的時候倒比放開的時候多。
兩個人這樣拉拉扯扯,竟也未引起別人注意,只當他兩個是在鬧著玩,反倒是他們自己各自沉浸在其不為人知的滿足與歡愉中,便恨不得這路走不完才好。直到一聲叫喚,打破了他們的快樂。
「慕星!」
竟是阮寡婦,跟那黃九爺走在一處,與他們迎面而來。
「醉娘!」
李慕星趕緊鬆開尚香的手,沖阮寡婦笑了笑,一轉眼又看到跟在阮寡婦身邊的男人,可不正是那登徒子,當下便拉下了臉,正要出口教訓,卻被阮寡歸搶先開了口。
「他是黃九爺,以前……」阮寡婦臉一紅,「你們之間有些誤會……」
李慕星哪曾見過阮寡婦臉紅的樣子,頓時便目瞪口呆,那黃九爺上前一搖扇子,笑道:「李兄,咱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不如到前面酒樓共飲一杯,以往種種便一筆勾消。」
李慕星的眼睛在他們兩人中間轉來轉去,先是有些疑惑,再看看阮寡婦俏面含春的模樣,竟也有些明白了,雖說對這登徒子的印象不太好,可想想阮寡婦也不是吃素的,既然說是誤會,那便多半是誤會了,於是緩下了臉,道:「倒是不巧了,我與宋陵宋兄有約,便不陪二位了。」
說著,拉起尚香的手便要走,卻被阮寡婦攔住了,她面上有幾分愧色,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那黃九爺是個細心的,幫著留人,當下便搖著扇子對著尚香一笑,道;「杜公子,我們又見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尚香自看到他們之後,便站離李慕星三尺遠,卻沒想到這位黃九爺竟仍是認得他,抬了抬眼,疏淡道:「黃九爺又弄錯了,我不姓杜,出身低微,也不敢稱公子什麼的,蒙宋爺抬愛,目前暫為隱香齋管事,黃九爺若不嫌,稱一聲明管事便可。」
「明軒,你們認識?」李慕星驚訝地問。
「一面之緣而已。」
尚香這邊才對李慕星解釋,那邊黃九爺已是長笑山聲,道:「好一個明老闆……但不知那日在天寧寺,小寡婦托明老闆轉交李兄的平安符,李兄可曾收到?」
尚香一怔,那平安符被他一氣之下撕了,這事也沒向李慕星提起,正恕著要怎麼開口說明,李慕星這一回倒是機靈了,雖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卻曉得要維護尚香,便道:「收著了,醉娘有心,多謝了。」
阮寡婦本來就覺著有些對不住李慕星,以前她之所以想要嫁給李慕星,只因為覺得李慕星為人厚道、有誠有信,又是個生意人,與她門當戶對,算一個靠得住的男人,認識的時間長了,便對李慕星生出一種依賴之心;後來出了男妓這一回事,令她對李慕星大失所望,打了幾下之後,便後悔自己又一次輕率地訂了婚事,二話不說解了跟李慕星的婚盟,可又不讓李慕星對外宣佈,只想著保住自己的面子。李慕星的厚道化解了阮寡婦的怨氣,想著自己那一天打得是不是狠了些,便有心要上門道歉,可誰知李慕星突然受官府派差,一走便是半年,期間雖說回來一趟,可阮寡婦心裡還有猶豫,便錯過了。
這半年裡,黃九爺倒是不怕打又不怕罵地出現在她面前,既充當了她的出氣筒,又會變著法子討她歡心,比之李慕星的木訥,不知要好到哪裡去,自然慢慢地就接受了這個男人,其實說到底,阮寡婦喜歡的本來就是像黃九爺這種書生氣濃的男人,否則當年她也不會挑個書生嫁了,只是那一次嫁錯了,而這一回,她雖說接受了黃九爺這個人,可是那嫁人的心,卻在李慕星的事之後,便淡了。
上回在天寧寺裡求了平安符,原想去探望李慕星,可她畢竟是女人家,既然沒有了婚盟,自然也就不好去一個單身男人的家裡,想著托個人給送去,便正好碰上了尚香。可是這幾天來她一直沒收到李慕星的回音,便有些不安起來,只當李慕星是惱著她了,不肯原諒她。
今天在街上意外撞上了,她見李慕星對她和顏悅色,沒有半分著惱的樣子,心裡便有些奇怪,又顧著面子那道歉的話便說不上來,這會兒見李慕星說話間有些生分,阮寡婦那性子便上來了,一把扯住李慕星道,「你過來,我有話與你單獨說。」
李慕星還來不及反應,便讓阮寡婦給扯到一處人少的地方去了。尚香看得一驚,正要跟過去,眼前扇子一晃,卻讓黃九爺攔了下來。
「他們有話單獨講,明管事不方便打擾,不若便陪本公子說說話罷。」黃九爺笑咪咪道。
「明軒不善言辭,只怕不能為黃九爺解悶。」尚香眼底浮上幾分警惕,終於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暗藏的危險。這是直覺,尚香在南館多年,見過的人形形色色,眼前這個男人雖說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可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富貴氣,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的。
這位黃九爺,既富且貴,與阮寡婦、李慕星分明不是同一道上的人,可是為何要攪在一起?尚香並非疑心重,只是習慣性地想要揣摩他人的想法。
「明管事不會說不要緊,那便聽本公子說個故事如何?」黃九爺合起了扇子,在掌中一拍,「這個面子,明管事想必不會不給罷。」
尚香看了看李慕星的方向,阮寡婦仍在說著什麼,而李慕星卻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像是想要安慰卻又不知怎麼安慰的樣子,看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脫身,尚香沒辦法,只得道:「明軒洗耳恭聽便是。」
「話說十多年前,京城有一黃姓人家,最小的兒子叫阿九,生來調皮又搗蛋……咳咳……不愛讀書卻喜歡在外面到處跑,於是整天就被家人念叨……」
尚香瞥了黃九爺一眼,暗忖道:黃家阿九,可不就是他自己。
「那時候,豫州有個神童,與阿九差不多年紀,常被家人拿來與阿九做比較,說得那神童好像天上的月亮,阿九是那地上的泥巴,阿九不服氣,跟家人打賭,三年內一定要把豫州神童比下去,還向那個豫州神童送去了戰書。」
說到這裡,黃九爺看了尚香一眼,沒有發現什麼,尚香的表情仍舊如開始一般,似乎聽得認真的樣子。於是,展開手中的扇子,黃九爺繼續往下講。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三年之期未滿,豫州神童全家獲罪,神童被貶為官奴,從此下落不明,黃家阿九知道之後,氣急敗壞,派了人去把豫州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人。從那以後,黃家阿九便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此生第一恨便是不能與豫州神童一較高低。十多年後,黃家阿九長大成人,對少年時的事情也淡忘了。黃家阿九長大後極愛飲酒,自稱是酒中逍遙仙,有一日,他在朋友的宴會上喝到一種美酒,極品女兒紅,聽聞出自滇西某地,於是,黃家阿九便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地方,尋著了那釀製美酒的佳人,也意外遇著一個與那豫州神童同名之人,可那人卻不承認他是當年的豫州神童,於是黃家阿九便命人再次打探豫州神童的下落,想不到……」
「……明管事,不知你可猜得出黃家阿九究竟查出什麼事情?」
不等尚香回答,黃九爺已是一臉的遺憾,「可惜啊,明珠蒙塵,聽聞那豫州神童少年丰姿,一時無雙的人物,竟流落了風塵,幾多才華,只怕也都付了東流水,黃家阿九此生第一恨,再難平了。」而且光是假死脫身這一招,便已讓他歎服,那是何等的隱忍,才能等到這一次機會。
「世間恨事有多少,難計數,垂目細想來,樁樁件件皆是恨,不如把酒一杯,多少恨事也付煙消雲散中。黃家阿九若還有恨,怕是酒喝得還不夠多罷了。」尚香望著黃九爺,微微一笑,倒像是笑那黃毛小兒,心高氣盛不遂願的小氣胸懷。
黃九爺倒是愕然了,瞪了尚香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開懷大笑起來。
「有意思,有意思,如此一說,倒確是黃家阿九的酒喝得不夠多了,不知明管事酒量如何,改日,我們一醉方休。」
「黃九爺有雅興,明軒願隨時奉陪。」尚香轉過了眼,那邊,李慕星與阮寡婦已說完了話,往他們這邊走來。
尚香迎了過去,向阮寡婦一頷首,不等她說什麼,便拉著李慕星急急離去。李慕星雖是莫名所以,卻感覺到尚香捏著他的手心裡滿是汗,覺著不對勁,馬上跟緊了尚香的腳步。
待轉過了街角,尚香忽地停下了腳步,鬆開李慕星的手。李慕星也跟著停了下來,擔心地望著尚香,道:「出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好。」
尚香擠出一抹笑,驀地揪住了李慕星的衣領,道:「你與那黑寡婦說了什麼?看你跟她說話時一臉心疼,怎麼著,看著她有了別人,你不樂意了?後悔了?」
「不是不是,她……我……」李慕星怕尚香誤會,趕忙解釋。
其實阮寡婦是個直性的人,從某些方面而言,她比李慕墨還要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已經決定要道歉了,便是面子再重要,她也放得下。
「慕星,當初的事你我都有錯,不管怎麼說我都感謝你為了我而不曾將婚盟取消的事情公佈出來,你……今天你也看到了……老黃酒……唔……黃九爺他人比你風趣,對我又好,這半年來你在外面奔波,我與黃九爺來往頻繁,惹來不少閒言閒語,還壞了你的名聲,這事是我對不住你。」
阮寡婦這麼說,便是先低頭了,這對個性強的她來說,怕也是難得一回。
李慕星對上和城裡近來的風言風語多少也聽到一些,有幾個相識的商人,藉著談生意的機會也跑來探他的口風,頗有些看熱鬧的意味,他心裡掛著尚香,倒也不曾怎麼在意,一笑置之,既不解釋,也不辨白,只在生意上向那些人施壓,反倒讓那好事的人自討沒趣,便不敢再說什麼了。
現下阮寡婦這一低頭,倒讓李慕星有些惶恐,道:「我一個大男人,還怕別人說三道四不成,你自己不怕那些無聊人的閒言閒語便成了。」
阮寡婦一昂頭,道:「誰敢在我面前嚼舌頭,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李慕星笑了,知曉她嘴上說得厲害,其實心底還是怕的,否則也不會到現在才跟他說這些話,又道:「醉娘,事情已結束,你我便都不用放在心上了。只是……當是朋友一句勸,婚姻大事不可輕率,那位黃九爺也不知是怎樣的人,他以前曾調戲過你,怎麼看也不是正經人,你……還是多加小心。」
「想不到你我之間鬧了這一場,你還這麼關心我,夠朋友。」阮寡婦聽得窩心,伸手往李慕星身上打了一下,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倒是沒想過現下他們兩人的身份並不適合這樣的親密動作,
李慕星卻是讓她打怕了,下意識地往後一退,讓阮寡婦的手落了空,兩人都是一愣,然後李慕星略帶尷尬地沖阮寡婦道:「那個……我不是……」
他話沒說完,阮寡婦就變了臉,道:「你還是不是男人,不就是讓我打個幾下,至於麼?」
這話說得李慕星哭笑不得,阮寡婦卻拉下了臉,道:「對,我是凶,男人見了都怕我,可我一個女人家,撐著那麼大一家酒坊,多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我不凶,能把杏肆酒坊撐到今天,能在男人堆裡闖出一個名堂來?李慕星……你……你……我一直當你是懂我的……」說著,神色間竟有幾分悲切。
李慕星也是倒了楣了,阮寡婦這輩子投向誰示弱過,今天偏就在他面前露了這麼一回,弄得他手足無措不知遁該怎麼安慰才好,絞足了腦汁才想了句話岔了過去,兩人又說了幾句,到底都是商人,講了幾句話題便轉到生意上,倒是越談越投機了,要不是李慕星還記著跟宋陵的約,只怕兩人便要找個茶樓坐下來聊上半天。
等李慕星把他跟阮寡婦的對話都交代清楚,他們也走到了與宋陵約好的地方,宋陵已在那兒包了雅間等著,那兩人坐下來先談生意,自然李慕星便顧不上再詢問尚香,於是尚香獨坐在窗邊望著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著,吆喝聲,車輪滾過青石地的聲音,人們談笑的聲音,從他耳邊一一掠過,恍惚中,這些聲一便漸漸遠去了,倒是黃九爺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一直響個不停。
「可惜啊,明珠蒙塵,聽得那豫州神童少年丰姿,一時無雙的人物,竟流露了風塵,幾多才華,只怕也都付了東流水……」
付了東流水的,豈止是才華,長輩的期盼,少年的希冀,無限的前程,大好的青春,曾經多少夢想,曾經多少壯志,這一切的一切,俱在一場噩夢中,盡付了東流水。
一時的低頭,污了父母之名,努力地忘記自己是誰,在那片污濁之地尋一個理由,多少苦咬著牙嚥了下去,六年來渾渾噩噩,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終跳出那火坑,原以為能恢復本名本姓,仍不枓,有一個李慕星,讓他亂了心,更不料,他努力忘記的事,仍有人記得。
黃家阿九,好一個黃家阿九,一個故事,便挑起子他最不願回想的過往,那樣的戰書,他確實收過一封,正是那一封戰書,成就了他最輝煌的時刻。所以,在十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那一封戰書。
那是一封極其可笑的戰書,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八個字:三年為期,一決高下。哪有人下戰書,不是當時就較個高低,而是要等三年的?可是當時整個杜家,乃至整個豫州,都沒人敢小看了這封戰書,只因為戰書的署名,是皇九子。
皇九子,黃家阿九,真是諷刺。
尚香抿起了唇,冷冷地笑了,要比,便來罷,他已失盡一切,還怕什麼,即便是輸,也輸一個堂堂正正。手握成了拳,卻在轉念間,望一眼正更宋陵談得起勁的李慕星,一片冰冷的心又漸漸暖和起來。罷了罷了,往事不可追,他還想爭什麼,難得這世上還有一人對他有心,此生已無憾,又何苦再惹麻煩事。他已自棄杜姓,杜明軒是誰,與他再無相干,那黃九爺便隨他去罷,他只一概不認便是了。
宋陵正聽李慕星分析外地市場的行情,李慕星這半年在外面一跑,手中掌握了不少外地商界的資料,這也正是準備拓展生意的宋陵所需要的,他有意跟李慕星合作共同開發外地的生意,這才有了今天這次會面。
兩個人談了許久,終於有些口渴,宋陵拿過茶杯喝了一口,一抬頭,卻看到尚香正望著李慕星,眼裡飄浮著似有似無的柔情,雖說他此時看到的是一張化了妝後顯得很平凡的臉,可尚香這一刻的神情,卻吸引了他。安詳的,寧靜的,帶著一絲絲幸福,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曾經在南館裡紅極一時的男妓嗎?
一股說不明的心緒湧上了宋陸的心頭,有些慶幸,也有一點點後悔。
慶幸的是,當時他一心想要賣李慕星的人情,及時趕到南館救出了尚香;後悔的是,他沒有留下尚香,依照原計劃將尚香作為人情送給了李慕星,現在卻只能在一邊看著他們親密如水。用一個尚香,換來了李慕星的全力支持,人生啊,果真是有失有得,有得有失,魚與熊掌,從來不能兼得。只是……尚香啊尚香,不知可曾想過,有朝一日,當兩人的關係暴露的時候,李慕星可會仍如現在一般待他。
宋陵彷彿已經預見了不久後將會有一場風暴,向他面前的這兩人襲來,不禁為之暗暗憂心,可有辦法避過去?
正事說完,接下來便是李慕星安排好的謝媒,別的不用說,那酒是必不可少的,原打算距宋陵好好喝一頓,卻不料尚香今天特別不對勁,私下裡一直拉著李慕星的衣角,宋陵發現了他的小動作,苦笑一聲,站起來道:「李兄,今日便到這裡吧,昨天在東黨館裡折騰了一宿,今兒一天都腰酸背痛,小弟得回家泡個澡,告辭了。」
「既如此,我也不便強留了,宋兄走好。」
李慕星跟著起身相送。
宋陸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一眼尚香和李慕星,道:「李兄,有一件事,本不當由我來說,只是為著以後我們的生意合作能夠順當進行,我便權當多事一回。當初你受官府派差之事,與那阮寡婦多少有些關係,今後……你也明白,偷偷摸摸總不是長久之計,若想前後不避人,還須從阮寡婦那邊下手才是。」
這幾句話聽得李慕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尚香卻一聽便明白了。上和城裡對阮寡婦移情之事傳得沸沸揚揚,這事便發生在李慕星不在上和城的期間,稍稍一想,也知道是黃九爺利用手中權勢,將李慕星調走,想趁此時候把阮寡婦弄到手,大抵是不知道李慕星與阮寡婦已解除了婚盟,這一番事只是平白便宜了李慕星,賺上好大一筆錢,又提升了在生意行中的地位,以往他是出門尋生意做,現在是坐在家等生意上門,宋陵便是最好的一例。
只是這好景是有時限的,等過了今年,李慕星還得憑本事做生意,有了這一年的鋪墊,以後他的生意定然是水漲船高,可是若是出個意外,比如他與李慕星的關係暴露,受人白眼事小,李慕星的生意必然會受影響,除非李慕星從此不再涉足生意行,否則,確如宋陵所說,還要從黃九爺那裡下手,得一個長期的保穩法子。
宋陵說完便走,不管李慕星仍在想著這段話的意思,尚香卻是心潮浮動,先前積壓在心中的各種情緒全在此時湧了上來,一手拉著李慕裡急急地趕回了隱香齋。麻姑正在櫃檯前給一個女客展示一盒胭脂,看到尚香回來了,正想叫住他,尚香卻對他擺擺手,道:「我與李老闆有事商量,你莫進來打擾。」
不等麻姑應聲,他便拉著李慕星進了後堂的房間。
「明……」
李慕星連尚香的名字也沒叫全,就被關上門的尚香一把撲倒在床上,熾熱的氣息噴到他臉上,令他的呼吸也開始急促了,結結巴巴道:「明、明軒,現在是白天……」
「不行嗎?」
尚香的臉頰上隱隱透出一抹紅暈,本來就極為美麗的一雙丹鳳眼,半瞇著,點點瑩光洩了出來,完全是一副媚眼如絲的模樣。
李慕星臉一紅,慾望立時從體內升騰而起,可他卻努力壓抑著慾望,手輕輕撫上了尚香的眼睛,道:「別這樣,你的眼睛……看上去好悲傷,出什麼事了?」
尚香眼底泛起了一層水氣,將臉埋入了李慕星的胸前,隔了一會兒,便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李慕星身體微微一抖,下一刻便彷彿被一股暖流包裹住一般,渾身都暖洋洋的,忍不住攏起了雙手,將尚香抱緊。
「明軒……明軒……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管將來……將來怎樣,不放棄,不鬆手……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也不分開……我們要白頭到老……」
後面的話李慕星沒能說出來,便讓尚香堵住了口,狠狠地吻著,彷彿要將兩個人的身體都融在一處。此時的尚香便像一團火,將李慕星的身體乃至於心神,都融化了。接下來的時間裡,李慕裡再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尚香這一回的主動,像是把所有的手段都拿了出來,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如浪潮般的襲來,將李慕星弄得暈頭轉向,把什麼顧慮都拋下了,只沉浸在肉慾裡。
世間極樂,不過如此。
激情過後,是疲累至極的喘息。
李慕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把尚香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尚香的背部。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激烈的情事,其實有些想睡了,可是他知道尚香有話要跟他說,儘管到現在尚香還什麼都沒說,可他就是知道。跟尚香相處的時間越長,他便越瞭解尚香的一舉一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意相通吧,因為太過喜歡,所以便情不自禁地去觀察對方的行動和言語,時間長了,便不需要說話,只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也能猜出對方的心情。
尚香一直埋首在李慕星的胸前,直到氣息漸漸平穩下來,才忽然開了口:「我一直都覺得對不起我的父母……可我不後悔……」
李慕星輕聲道:「不能為李家留後,我也對不起父母,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後悔,因為有你在我身邊……便值了。」
「這十幾年來,我活著便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自從報了仇,我便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活著,天天喝酒,好像在醉夢裡,才能尋著什麼東西。後來,我遇著了你……」
「如果能早點相遇,你便能少吃些苦了。」李慕星想起初見尚香時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心疼。
「開始的時候只覺著你很有趣,忍不住想捉弄你,給自己添點樂子……我是不是很壞?」
「不,你不壞,那些只是無傷大稚的玩笑。」比起生意行裡那些明裡笑、暗裡下刀子的人要好得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本是體面人家的出身,被仇人害了落入風塵,我意志不堅,吃不得苦,便低了頭,幹那賣笑賣身的事,我是不是很懦弱沒用?」
「那不是你情願的。」
「我墮落了,在南館裡我想著法子討恩客的歡心,我甚至連別的小倌們的恩客也搶,明明知道他們如果掙不到錢就會被鄭猴頭打,我還是拚命地搶,我不挑客,客人們讓我做什麼我都做,還要笑著做,我是不是很賤?」
李慕星出不了聲了,他的心口抽痛得癘害,不知道那些年尚香在南館裡究竟是怎麼過的。
「我出名了,只接了兩年的客,我就成了南館的紅牌,每天都有接不完的客。終於,有一天,我的仇人找上了門,他嘲笑我以前不肯屈從於他一人,現在還不是千人枕萬人壓,我一點也不生氣,還對他笑,笑得千嬌百媚,我奉承他,討好他,他罵我賤,我仍然笑,使出渾身解數讓他迷戀上我……等他離不開我了,我又去勾引他的兩個兒子……我讓他們一天都離不開我,我讓他們日日夜夜在我身上縱慾,我還在他們喝的酒裡偷偷下藥,讓他們不能控制到處地發情……我和他們糾纏了整整六年零一百三十三天,終於,他們父子因為縱慾過度,從此再不能碰別人了……而且我還挑得他們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害我杜家滅門,我便教他從此絕後。你看,我這麼髒,這麼賤,這麼不擇手段,你怕不怕我,還要不要我?」
李慕星沉默了很久,終於輕聲一歎,道:「都過去了!只是一場噩夢,已經過去了……」從一開始就知道尚香的身份,那個時候就不曾嫌棄過,現在……只是更心疼了。那時候的尚香才多大,能在那種地方活出名堂來,還要對仇人強顏歡笑。忽然間,他對尚香又多了幾分瞭解,如果不是心地堅強,只怕尚香早就崩潰了。
尚香的肩抖動起來,隱隱聽到了抽泣聲。彷彿是救贖,李慕星的一句話,將他從無盡的黑暗中拉了出來,自從報仇之後,他就開始慢慢把自己的妝容化老,苟且地又活了十年,等的,不就是這一句話嗎?他一直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將他的這一段過往揭去,哪怕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語。
李慕星緩緩抬起了尚香的臉,抹去他眼中的淚,道:「別哭,噩夢已經過去了,以後你要笑,不是對別人笑,是為自己笑,我會努力讓你一直都笑著。如果有一天,我們在這城裡真的待不下去了,我就把生意結束,帶你去一個人少風景又好的地方,這樣吧,我們再收養兩個娃娃,一個姓杜,一個姓李,好不好?」
尚香倒真的笑了,撇過臉道:「寶來商號是你一手創下的基業,你捨得我還不捨得呢。」說著,便坐起身把李慕星拉了起來,撿起地上的衣服給他套上。一番發洩,像是把多年的積鬱都傾洩出來,舒坦了,也輕鬆了。
李慕星笑了笑,不說了,他對尚香的心意,尚香都明瞭,說得太多,只怕尚香反而當他說假了,反正從他開始為尚香準備這個隱香齋的時候,他就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穿好衣服,尚香把他送出了門,囑咐道:「你今兒晚上就別來了,讓陳媽給你燉些補品,好好休息。」
李慕星知他關心自己,心裡跟喝了蜜似的,捏了捏尚香的手應了一聲,才不捨地走了。尚香目送他遠去,直到瞧不見了,才一轉身,猛見麻姑黑著臉站在他身後,立時嚇了一跳。
「麻姑,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