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抿著唇,目光堅毅地直視前方。整部龐然且昂貴的大房車,在他的掌握之下有如在他掌心撒嬌的小貓似的馴順。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敏箴視而不見地盯著眼前的車潮,這個疑惑在心底如野火燎原般地一下遮蔽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深深地吐口氣將身子往後倚靠在椅背上,她沉默地閉上眼睛。對紊亂而惶然不安的心情,她只能無助地順其自然等著事情有任何發展,因為此刻,面對這個時而跋扈,時而柔情萬縷的男人,她真的找不到規則可依循了。
「我想我們的關係……呃,我是指我們目前不得不彼此配合的情況,或許應該做一些調整。」然峽考慮再三之後,略顯遲疑地開口說道。
敏箴抬起頭飛快地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什麼意思?」敏箴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伸手按下電動窗的鍵,暖洋洋的薰風迎面撲來,揚起她捲曲的髮絲。
那被風吹送而拂搔著他臉龐和心的長髮,引起希平唇邊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他伸手將那綹髮絲輕輕地握在手裡。「敏箴,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們在這麼奇特的情況下相識。但是,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感受到那股難以言喻的悸動,那種幾乎要不認識自己的陌生感?」
敏箴低下頭玩耍著自己的手指,期期艾艾地打算含糊以對:「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只是我希望你能有點君子風度。」想到他這樣三番兩次毫無預告的吻自己,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似乎還不覺得討厭……困窘令她忍不住又滿臉通紅。
「君子風度?」希平將那一小綹的髮絲放在鼻下,幽淡的花草直鑽進腦海中,令他久久捨不得放開。
「就是……就是你不可以老是那樣吻我嘛!」敏箴支支吾吾地說著,全身都燥熱得如同身處巨大的火爐內,鼻尖冒出了幾點汗珠。
「噢?」希平帶著意外的轉向她。「我不覺得你討厭我吻了你,剛才要不是查理拿著相機在那裡拚命拍……」
敏箴呻吟著用手摀住臉。「住口方希平。反正我就是不想再發生類似的事了,你懂不懂嘛!」
希平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笑著用那綹髮絲的尾端去畫著敏箴的唇。「咦,這個害羞的女人真的是那個膽大包天,單槍匹馬闖進我房裡的女人嗎?那時候的勇氣到哪裡去啦?」
用力搶回自己的頭髮,敏箴很不客氣地狠狠瞪他幾眼。「你管我,人家我那時候哪想到會惹出這麼多的風波,早知道的話,你用八人抬的轎子來抬我,我都不會去。」
「是嗎?」希平實在很難理解自己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竟然很喜歡跟她這樣鬥嘴。
「就是這樣,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了。」敏箴說著扭過身子盯著窗外不停地往後遠移的街影,表明她話說到此為止的決心。
希平啞然失笑地瞄瞄她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熟練地把著方向盤,突然覺得生活似乎有了特別的樂趣。
忙碌地將那些該看過該簽字的文件都推到一旁去,希平的臉因為看到眼前的那個人而詫異得僵住了。
「你……你怎麼會到香港來?」他好不容易才自震驚中恢復過來,聲音粗啞地問著那個穿著一身艷紫的女郎。
發出爽朗的笑聲後,女郎攏攏那頭隨著她頭部的幅度而跳動著的波浪捲發。「希平,我也是香港人啊,你忘記了嗎?」
「不,絡萍,你不是已經跟父母一起移民到美國,而且不打算回來了嗎?」希平拿著鉛筆的手,有些不穩地用鉛筆頭的橡皮擦輕輕地敲著桌面。
看到絡萍,年少時光似乎在一瞬間又重回眼前。希平閉上眼睛彷彿還可以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溫絡萍的父親和方新達是商場上的對手,也是多年老友。因著彼此豪爽的個性,所以他們兩家往來頗勤,溫家唯一的獨生女絡萍和方家的四個女兒因為年齡差距過大,反倒是跟年齡相仿的希平和希安兄弟倆玩在一塊兒。
在希平的印象裡,絡萍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只是因為自小的備受寵愛,養成她驕蠻且霸道的個性。不同於希安對她的一往情深,希平向來都遠遠地和絡萍保持著距離,為的就是避免兄弟間為感情的事而起齟齬。
在絡萍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她仍如個小妹妹般的成天往方家的歡園跑。希平冷眼旁觀的看出希安是那麼地珍惜與絡萍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幾乎將所有的注意力和情感都投注在絡萍身上。
很諷刺的,絡萍卻如同希安的將她滿腔的狂熱,全都往希平身上倒。這使得希平有苦難言地夾在親情和已經變質的友情間,在不知該如何圓滿處理的結果之下,他只好放縱自己,到處結交各式各樣的異性,藉以躲開絡萍和希安。
然後是很突然地,絡萍和她的父母移民到遙遠的北美,十幾年來都沒有音訊,但現在她卻出現在辦公室裡……
「希平,十四年了,你還是一點兒都沒有變。不,你變得比較成熟,更有魅力了。」絡萍掏出一個精緻的煙盒,很快的點了根煙,徐徐吐著煙氣地說道。「希安的事,我在美國的報紙上看到了,他就是這樣,好奇心太大了一點。」
「其實我一直不太相信希安真的已經死了,感覺上他好像還活在我們的生活中。」希平緩緩的說著,走到桌前倚坐在辦公室桌上望著她。「絡萍,我媽不相信希安失蹤的事,我們也盡量瞞著她。唉!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預備在香港待多久?」
張著描繪精緻的眼睛,絡萍直勾勾地看進希平眼裡。「我不想回去了。希平,以前你躲著我,我可以諒解那是為了希安,現在你已經不需要有任何顧忌了,我……」
希平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挪開,坐回牛皮椅中和她拉開距離。「不,絡萍,不可能。」
「現在我們之間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的阻礙了。」絡萍雙手搭在桌上,俯身地詢問他。
希平手指交叉地放在下顎,揚起眉地搖搖頭。「絡萍,我們之間一直都沒有障礙,我向來都只把你當成是個小妹妹,即使希安沒有失蹤,我的心態也還是一樣。」
「不,希平,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好嗎?我從小就一直將你放在心上,可是……」絡萍繞過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兩手紅艷艷的指甲銳利地掐進希平潔白的袖子。
希平不著痕跡地挪挪身子,將左手舉到與她目光平行的高度。「不,絡萍,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訂婚了。」
絡萍臉色大變地瞅著那枚中間鑲了塊碧玉的戒指,極力想擠出個笑容,但扭曲的五官卻使那個表情更顯得突兀且陰沉。
「是嗎?什麼時候訂婚的?她……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絡萍兩手緊緊地握成拳頭,連自己向來悉心保養的指甲折斷了都不顧,全心地等著希平的回答。
「她叫周敏箴,是個有點奇怪的女孩子,我們三天前訂婚的。可惜那時候你還沒有回到香港,否則我會邀請你參加訂婚宴。」希平將手蓋在那塊玉面上,帶著微笑地想起那個古靈精怪,總是愛跟他抬槓的未婚妻。
絡萍咬了咬唇,眼波迅速地轉動著。「希平,你不介意我跟你的未婚妻見面嗎?畢竟我們的關係可不比尋常,呃,就是人家說的青梅竹馬……」
「嗯,或許哪天有機會可以安排一下。你還有什麼事?」希平很快地自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門旁打開門。
面對如此露骨的逐客令,絡萍臉色陰晴不定地走到希平面前。「希平,假如希安沒有死,他只是……只是失蹤在某個地方,你會付出什麼代價去救他回來?」
希平用手搔搔凌亂的頭髮,重重地歎了口氣。「絡萍,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我會付出所有的一切,不計代價的將希安救回來,只要希安能平安回來,其他的任何問題,相較之都不會那麼重要了。」
絡萍仰起頭對他嬌媚地一笑,拋給他一個飛吻。「很令人感動,我會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希望你自己不要忘記了。拜啦!」
看著絡萍像花蝴蝶似的一路上引起辦公室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驚艷的目光,希平無奈地歎口氣,將自己又投入那似乎永遠看不完的公文中。
「想都不要想,你又違反了我們之間的協定。」敏箴自一大叢的玫瑰花中抬起頭,滿腔不悅地指控著眼前那個嬉皮笑臉的男人。
「天,我又犯到你哪條的條約啦?我只是要你跟我一起去參加個宴會,你身為我的未婚妻,跟我去應酬是天經地義的事,這跟你那見鬼的協定有啥關係?」希平堆著笑臉,瞅著斜著眼盯著自己的敏箴——天,我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跟她這樣地抬槓下去,我是不是有病?
將那束綁得如棒棒糖的玫瑰花束往她懷裡塞,敏箴嘟起嘴晃到窗邊。「當然有關係啦,你明明知道我們的關係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可是你一天到晚帶我出亮相,這算什麼嘛!」
「難道你反悔啦?怪不得人家總說女人是善變的動物。」希平熟能生巧地把花束由她背後遞到她手裡,開始上演他早已駕輕就熟的的老戲碼。「唉,敏箴,請你也體諒體諒我。如果今天你又不跟我一道出現在這個宴會上,那明天又要有一大堆的三姑六婆打電話來跟我媽說是非,要是我媽問起來的話,咱們又得扛大堆理由藉口,那不是很累嗎?」
定定地盯著半晌,敏箴心裡也開始在動搖了。這些可惡的上流社會家的老太太、少奶奶、大小姐什麼的,絕絕對對是世界上吃飽了最沒事幹的人。開口閉口不是最近又去哪裡度假、瘋狂大購物,要不然就是哪裡的減肥中心收費比較昂貴,哪個做臉的師傅功夫比較好。
起先敏箴還能應付了事的隨意敷衍兩句,但隨著時間的過去和次數的增多,她發覺自己愈來愈難以忍受那些俗不可耐的庸脂俗粉,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
但是……但是那也是她唯一能跟希平單獨相處的機會,敏箴像洩了氣的汽球般的低頭瞪著手裡的花束。說來諷剌,自從訂婚之後,希平每天都忙得一塌糊塗,每次當她見到希平時,他不是剛要出門,就是電話一個個的接。
「可是我去那種場合真的不知道該幹什麼!上回那個董事長夫人多誇張啊,她就站在我面前一直講她養的母貓又生了幾隻小貓的事,口沫橫飛就只差沒把我淹死。還有那個什麼理事長夫人,我的天啊,她那片嘴唇跟我養的魚上回被細菌感染而腫起來的唇真相似,我看著她這樣一張一合的,又不敢笑出來,都快把我給憋壞了。還有你說她是什麼社交名媛的那個張小姐,她對每個人都是皮笑肉不笑地硬要貼人家的臉,我跟她說過三遍她的拉鏈爆開了,但她根本理都不理我。希平,我去那種地方真的會因窒息而死。」敏箴苦惱地用手捧住臉蛋,可憐兮兮地望著領帶已鬆松地解開披在肩上,襯衫也已經皺巴巴地像鹹菜般掛在身上的希平。「希平……」
靜靜地端詳她一會兒,希平抓起她今天編成麻花辮的長辮子纏在手上打轉兒。「可憐的孩子,你一定受夠了。」
「其實也還好啦,希平,你會不會覺得我們這樣實在很荒謬?你不只是你自己,有時還得變成希安。而我,我應該還是我,可是有時我又會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唉呀,好煩喔!」敏箴吐吐舌頭,對他扮了個鬼臉。
「你真的那麼討厭去參加宴會?去那裡可以看到很多大明星跟政治人物,還有很多美食、音樂……」看到敏箴一個勁兒地搖搖頭,希平失笑地將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既然你這麼痛恨,那就不要去吧!」
敏箴為彼此的距離如此親密而感到不安,她赧然地低下頭。「那你快去洗澡換衣服吧,否則你會來不及的。」
「不急,反正我也不想去了。」希平說著捧起她的臉,愛憐地吻咬著敏箴小巧的下巴,那串熱吻在敏箴的臉頰和頸子流連不去的,引發了他更熾烈的情慾。
她笨拙地想要推開他,但他眼眸中那跳動的火花,卻仿若會催眠似的,令敏箴全身像要癱瘓般的無法動彈。
「天,敏箴,你讓我沒法子控制自己。」希平費很大的力氣才使自己在更進一步之前煞車下來,用力地喘著大口大口的氣。「再這樣下去太危險了。」
「是嗎?可是……我覺得每次你吻我的時候,就像踩在雲端,呃……應該說是我變成棉花糖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敏箴睜著亮晶晶的眼睛,一副非常疑惑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我愈來愈習慣你吻我了,還是只要有男人吻我,就會有這種感覺?」
希平揚起眉地扳起她的下巴。「敏箴親愛的,請你聽清楚了:除了我,不准任何男人吻你,聽清楚了嗎?」
「為什麼?」敏箴不依地抗議著,這傢伙果真是混世魔王投胎的,只要對他好三分,他那跋扈的個性,立刻又會原形畢露。「希平親愛的,難道以後我的老公要不要、可不可以吻我,也要經過你批准?」
被她的話堵得一時語塞的希平,不耐的揮揮手。「我不管什麼以後不以後,反正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聽到了沒有?我就是不准別的男人碰你。」
他說完不給她反駁的餘地,很快地甩上門衝了出去。
面對門被摔上後仍嗡嗡地在室內迴盪的嘈雜聲,敏箴並沒有介意,因為此刻她的心裡就像無數的泡泡所充滿,像是泡泡般一顆顆地向上升去。
他不准,唔!這小子倒也有趣得很,他憑什麼不准了?只是,我幹嘛又為了他的話而這麼高興?真是有問題!敏箴抱著那束希平每天例行送來的玫瑰,瞪著鏡子裡那個滿面春風的女郎,癡癡地笑了起來。
「敏箴,快起床,快,我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習慣蒙在頭上的被單冷不防地被揭了開來,敏箴撥撥散落在臉上的髮絲,努力地想睜開眼,呻吟地瞪著眼前興高采烈的希平。
「到哪裡去啊?希平,現在才幾點啊?」她翻過身伸手在空中撈抓著被單。「明天再說好不好?」
「不行,天一亮就不好玩了。」希平不由分說地將敏箴拉了起來,打開衣櫥撿了幾件衣服給她。「穿暖一點,外面很涼。」
敏箴勉強地撐開眼皮,莫可奈何地慢吞吞閃進浴室裡梳洗,希平的老毛病又開始犯了,最近他幾乎三天兩頭的就要敏箴陪他到一些「好玩」的地方。但說穿了,那些他所謂好玩的地方,對敏箴而言,根本只是些普通的場所。
剛開始是一家家的pub,這年頭的香港人似乎患了集體失眠症,愈到深夜,那些煙霧瀰漫,熱門音樂振耳欲聾的pub和小酒吧,便擠滿了面容委靡的男男女女。
「希平,你今天該不會又要我到pub去『享受』聽覺跟嗅覺的虐待吧?」將他扔給自己的厚外套穿上,敏箴仍沒睡醒地隔著門板問道。
蹺著二郎腿坐在她的床畔,希平嘴邊浮現了個神秘的笑容。「不是,你猜猜看,我給你兩次機會,要是都猜不中的話,我可是要吻你口羅!」
敏箴刷著牙的手震了一震,不留意之下將那冰冰涼涼的牙膏給吞下肚去。她乾嘔了半天仍嘔不出任何東西,抬頭卻見到鏡中滿臉通紅的自己。
最近的希平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每每逮到機會便要吻她,不單只是有他們彼此在的場合,即便是有其他人在場,他也是這般任性,就好像……好像他真的是她的未婚夫似的。
敏箴湊近鏡面注視著自己,對他愈來愈形於外的溫柔感到不安。她不是不知道,甚至她還為此感到陶醉。她伸手輕輕地撫弄著一大束粉紅的玫瑰,希平每天的玫瑰花束,早已將她的房間堆得滿滿的,各色各樣的玫瑰氾濫成災,連浴室也要塞了,試問有哪個女人能不對這樣的寵愛心動?
只是她害怕啊,希平的母親已經決定要住院靜養了,每天到醫院去探望她都使敏箴感到難過。病魔太厲害,任憑人類用任何的方法都無法阻擋它摧毀健康的腳步,看著秀柑一天比一天的虛弱憔悴消瘦,敏箴感到有股難言的虛空在心底盤旋著。
如果……等到有一天我們應該要中止這齣戲時,我能微笑的跟他道別嗎?她想到這裡,心煩氣躁地想將那些玫瑰捧下水槽,卻冷不防的被尖銳的刺所傷。
「敏箴?敏箴?你是不是睡著了?」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她一拉開門就見到希平焦急的容顏。
「我以為你睡著了。」見到她,希平略微靦腆地瞅著她。「你還沒有猜呢?」
敏箴仰起頭露出謎般的表情。「希平,我猜不猜得出來又有什麼差別呢?反正你一定會帶我去,而且……也會吻我,不是嗎?」
像個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孩,希平傻傻地咧嘴一笑,很快地在敏箴唇上啄了一下。「我們快走吧!」
敏箴坐在駕駛座旁,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希平。這個男人啊,在這短短的三個月之內,已經完完全全佔據了她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空間,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習慣有他在的日子,隨著他母親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她可以感受到他們全家的哀戚和緊張,但是最我在意的還是他啊!由於工作和親情的壓力雙重的煎熬,所以她能諒解他尋求刺激的心理,但在這樣每天的夜遊成性,徹底地顛覆了她原有的生活軌跡之後,她懷疑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希平邊開車邊偷偷地打量著若有所思的敏箴。看著她仍睡眼惺忪的困態,他心裡著實不忍,但他已經像個上了癮的病人,又如同溺水遇援的人,只能緊緊地抓住那個救生圈——敏箴,她就是我的癮,她就是我的救生圈。我愈來愈無法想像,當事情結束之後,我怎麼能放她走出我的生命……
每天坐在病床前看著生命一點一滴地自母親臉上退去,令希平不得不認真持正視自己內心的聲音。不願她離去!這個念頭不只一次的在他心底激盪出漫天的波濤,他自忖可以給她安樂的生活,但他實在很懷疑,奇特如敏箴這般的女子,會甘於做金鳥籠內的金絲雀嗎?
所以他只有絞盡腦汁地製造機會和她單獨相處,為的就是期待有一天或許敏箴會愛上自己吧!他真的如此希望著。
——我沒辦法遏止自己對她的思慕,就像貪心的孩子般,我每天都渴望和她多相處一會兒。為了治療我對她愈來愈深沉的渴望,我只能幾近絕望地緊緊把握和她共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但天曉得這無疑是飲鴆止渴,更令我無法自拔。
車子在彼此的沉默之中,平穩地朝著斜坡度挺大的坡道往上爬。兩旁高大的針葉叢林和樹下低矮的杜鵑,在許許多多的大石襯托之中,更顯得高聳參天。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看著兩側的樹林漸漸濃密了起來,敏箴心裡有些毛毛的問道。在這野外荒郊的,難不成有哪個神經失常的人在這裡開了什麼撈什子的pub。
「稍安勿躁,你一定會喜歡的。」希平車子停在山坡上,伸手拉著敏箴往山凹處走去。
就著希平手裡微弱的手電微燈光,敏箴艱困地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之間吃力地走著。在她又一次差點滑倒之後,希平索性將她攔腰抱起,如履平地般地繼續向前走。
「希平,這樣有些奇怪……」敏箴只得緊緊摟住他的頸子,另一隻手拿著手電筒,戰戰兢兢地照射著他腳前方的土地上。「希平,你到底要帶我到哪……」
她話還未說完,希平拿起她手裡的手電筒向前照去,在光束的盡頭,敏箴幾乎不敢置信的用手掩住口,因為若不如此,她必須會驚叫出聲。
「這……」敏箴伸出手,三番兩次的在快碰觸到那尊大理石時,又惶然的縮回手。直到希平握住她的手去觸摸到那尊石像,她才完全相信地將整個手掌貼在石像上,感覺大理石特有的濕潤和光滑。
「這是我要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希平說著,感覺到她環在他頸上的手臂更加地用力,她將頭枕在希平的肩窩間,眨著眼睛吻了他的臉頰。「謝謝你,希平,自從我搬出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伴我過生日了,謝謝你。」
那尊潔白的大理石完全仿照她訂婚那天所穿的禮服所雕刻出來,她微微偏著頭,而一旁佇立的希平,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兩人的臉是如此的靠近,像是因著心中滿腔的愛意而正要親吻對方;又有如情人般的喁喁私語,在那兩尊石像之間流竄的是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情意。
「跟我來。」希平牽著她順著一道彎彎曲曲的青磚徑,走到一座小巧的歐式小房子前面。
帶著訝異且懷疑的表情,敏箴用舌尖舔舔唇,用深思的眼光盯著希平,腦海則似走馬燈似的,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其中流轉著。
「如何,喜歡嗎?」希平見到她那個陡然發光的表情,心裡沾沾自喜,抱著敏箴往前走。「要不要進去參觀?」
敏箴不知不覺地微微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一邊掙扎著要溜下他的懷抱。
「敏箴,你不要這樣動來動去,否則我抱不穩你。」
「放我下來,聽到了沒有。方希平,我要下來。」
希平疑惑的看著她,緩緩地將她放落地面。看到敏箴那高高翹起的下巴,他將兩手舉到與肩齊的高度,歎口氣地盯著敏箴,對她這個表情他已經太清楚了,很明白接下來又有一場唇槍舌劍好玩了。
果然,小小的敏箴將手反插在背後的褲袋裡,鼓著腮幫睨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帶你到這裡看看這房子。」希平和她隔著幾步,輕聲地說。
敏箴低下頭用腳踢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驀地抬起頭的對他大吼:「我想知道你心到底在想些什麼?玫瑰,還有你們一家人總是莫名其妙的送我禮物,黃金、鑽石、衣服,現在還加上這棟房子……我真的搞不懂到底我在這場鬧劇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你就是你自己。敏箴,我們送你那些禮物並沒有別的意思,那只是因為我們喜歡你。」希平用手抓抓凌亂的髮絲,神態疲憊地說道。
「可是……可是,我們只是假的未婚夫妻啊,你們沒有必要送我這些昂貴的東西,那令我感覺似乎自己是有價的,可以任人出價拍賣……」敏箴愈說愈激動,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噓、噓,敏箴,你不要哭好嗎?我的心都被你哭得痛起來了。」從希平口袋裡掏出一條細緻的白絹手帕,輕輕地為她拭去如水晶珠滴的淚水。「如果你不喜歡這棟房子,那我明天就找人打掉它,只要你高興就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眼看到它就好喜歡它。只是它卻提醒著我,在別人的眼裡,我是不是為著這些個好處所以才對你媽媽好。」敏箴抓著手絹,抽抽噎噎地說。
「沒有人會那麼想的。敏箴,這塊地是我父親堅持要送給你的,前些日子我開車經過這裡時,突然想起你一直夾在梳妝台上的那張圖片,所以我把圖片交給我熟悉的建築師,請他為你監造了這棟房子。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敏箴,我只是希望你快樂。」希平牽著她的手,緩緩地往屋子前的小徑走過去,在他低沉悅耳的嗓音裡,敏箴就如同被催眠般的止住了淚水。
站定在用紅瓦白牆和木頭構成的屋子前,希平將敏箴扳成跟自己面對面,兩手搭在她的肩上。
「去吧,這是你的城堡,我希望你是第一個踏進去的女王。」他說著,為敏箴打開了門,微微一彎腰做著手勢要敏箴進去。
懷著好奇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敏箴咬著下唇地踏進突然大放光明的屋內。所有的裝潢都是利落溫暖的原木色,從沙發、畫櫃、酒櫥到地板和天花板,落落大方的木頭原始色調,帶給室內明亮且寬廣的感覺。
由於使用樓中樓的復層裝潢,在兩側有環狀的樓梯向上伸展。前面略矮的第二層樓是精巧的小沙發床和大大小小的抱枕,看得出來是兼俱臥室和工作室的格局,其後的第三層樓則全隱沒在一大串用輕紗所垂掛出來的空間內,敏箴好奇地登上另一階的樓梯,帶著興奮的心情跑上去。
將那片厚重的土耳其繽紛掛毯掀開,敏箴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像個好奇的孩子般的東摸摸、西碰碰的玩賞著室內的各種擺設。
那頂豪華浪漫的大床就佔去了大部分的空間,敏箴稍稍向前走,用幾乎不可思議的眼光打量著那張古典的四帷大床。
床架和其上的四根支柱都是由黑色的鐵所打造的,且浮雕有各種神話故事中的人或動物。從頂端覆蓋下來的帷帳則是用深藍色的絲線,在細緻柔白的緞子布上剌繡著精巧的花樣,在床柱之間還有黑鐵鑄的星裝帳鉤,長長短短地正不停地擺動著。
床上是潔白柔軟的床墊和一層又一層亮白的床單,似乎正在誘惑著見到它的主人快些躺上去感受它的柔軟和舒適。
面對床前是的一大片的格狀玻璃窗,掠開那層正隨風搖曳的白紗窗簾,敏箴忍不住地發出一聲讚歎。
整片透明的窗戶將夜空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天際的星星如遠處山腳下的萬家燈火,又如同灑在黑天鵝絨上的金粉銀粉般的絢爛,幾乎要使人想伸手去掬取那一簇簇的燦爛了。
「很美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不知何時已上樓來的希平,斜傣著門框,淡淡地笑著說道。
「好美。」敏箴回答他之後,又轉過頭去雙手搭在玻璃窗前,沉默地望著外面。
——可是,希平,你叫我怎能安心地欣賞這片璀璨的夜晚呢?我知道這是你的一番好意,可是我怎麼可能忘記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而得到這片土地和房子的呢?
一天天過去,我幾乎都要忘懷自己存在歡園的原因了。可是你現在卻又大剌剌的將那個可惡的原因在我面前攤開來,我……我的心好像被利刃捅了一刀啊!
「怎麼啊?敏箴,你的樣子很奇怪。」希平觀察了她一會兒,心知有異地來到她身旁。
「沒什麼,希平,這就是你今天所要給我的驚喜?」敏箴用力地甩著頭,試圖將那片突如其來遮蔽自己心靈的烏雲搖散,但那揮之不去的焦慮卻愈形沉澱,重重地壓在心版上。
「嗯,前些日子我跟我父親和姊姊們商量過了。奇佑實業有沒有我都可以營運得很好,你大概說過商場上的人們怎麼形容我那四個能幹的姊姊吧?『四大護法』!的確,只要有她們的輔助,奇佑可以說是穩如泰山。」他說著,站在敏箴的背後,重重地歎了口氣。「而我,在這麼多年的逃避之後,也必須負起我身為長子的責任。」
敏箴靜默地站在那裡,全身的毛孔都因為他的貼近而復甦,瞬間,她所有的感官都因著他的氣息而更加敏感。
她明白自己最好走開,拉開彼此間那種曖昧難明的親密假象,但兩條腿卻像是生了根似的,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希平貪楚呼吸著敏箴髮梢所散發出來的淡淡的幽香,習慣性地用手掌盤握起敏箴總是編束起來的亮眼髮辮,放在鼻端,沉浸在她柔順髮絲所帶來的滑潤感內。
「我想休息一陣子,好好地思索自己該走的方向。而我需要一座城堡,那時候我突然想起你來,所以便將建蓋你這棟房子當成功課,事實證明,即使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沒將學校所學的東西還給老師。」希平從敏箴的頭頂望過去,這屋內的一磚一木都蘊滿了他的心血,也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這麼迫不及待的想向她展現。
抿抿唇,敏箴避開那張極盡浪漫之能事的木床,退到門口望向他。「這房子真的很美,我們回去了好嗎?我頭有點痛。」她垂下眼瞼以掩藏自己內心的真正感覺。
聽到這事而皺起眉頭的希平,大步跨到敏箴面前,立即伸出手去放在敏箴的額頭上。「有沒有發燒?」
敏箴不著痕跡地推開他的手,勉強地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礙事的,我睡一覺就會好了。」
希平托起她的下顎,深深地望進敏箴眼裡,欲言又止地看著那張大床,又將目光調回敏箴臉上。「呃……」
「我們還是快些回歡園去吧,明天還要把媽媽送到醫院治療……」敏箴一說完就有些後悔,因為希平原本閃爍著柔情的眼眸,立即就被濃郁的痛楚所代替。
「是啊,回去吧!」希平用手將額頭的亂髮往後撥,扶著敏箴沉默地回到車旁。
敏箴站在那尊大理石像旁佇立無言,她此時才發現在屋子的一側有座像童話城堡般的塔狀建築物,同樣是紅頂白牆,使小小的屋子充滿了童趣的浪漫。
「那座塔……」她轉過身子,迎面向無表情的希平。
「那座塔還沒有全部完成,裡面只是個小房間小閣樓而已。我以前在國外曾聽過一則傳說,所以心血來潮打算也依法炮製……」希平發動引擎淡淡地說道。
「哦?」敏箴的好奇心被挑起後,一發不可收拾地立即鑽進車子裡。
「以前在德國一個著名的大學裡有一座古老的塔,塔上有一扇窗,聽說只要你在窗上向下望,所看到的第一個異性,將會和你有不可解的糾葛。或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可能是勞燕分飛,但無論如何,那都會是你人生中最美的一頁,那座塔就叫做『幸福之塔』。」
「嘩,真是浪漫極了,可是你怎麼知道所見到的人會不會跟你白頭到老呢?」敏箴惋惜地自言自語。
希平將視線從前面拉回來瞥了她一眼。「能不能白首偕老有那麼重要嗎?」
敏箴聞言歪著頭想了老半天,然後慧黠地一笑:「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碰到那麼浪漫的事,不過,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價值觀,對我而言,一瞬間就是永恆。」
「一瞬間就是永恆……」希平反覆地咀嚼著這句話,熟練地將車駛進無邊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