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內典雅的傢俱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一點也看不出來三十分鐘前這裡還是賀客盈門的熱鬧景象。就像是電影裡的某一場景拍完了,所有的演員都轉往另一場景般,獨留一室的冷清道具。
主人與賓客都轉往宴客的飯店,這座燈光燦爛的華宅裡,只有一名老僕人留守。不,還有一人呢,像是被遺忘的佈景,又或是舞台上獨白的演員,穿著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大廳內,雙拳緊握地瞪視著牆壁上的巨大喜幛。
火燒般的痛楚自他悲憤交加的心底向外迸射,瞬間猛襲向四肢百骸,高大的身軀繃緊得如拉滿的弓弦,似承受不了浪潮澎湃般的痛苦而越抖越厲害。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凌遠鵬不斷在心裡追問。她怎能在信誓旦旦說愛他的同時,卻又答應嫁給他表哥啟華?讓他從天堂的頂端,墜人地獄的深淵!她究竟是何居心,竟這樣殘忍地對待他?!
這本來應該是他的婚禮,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滿屋子的喜氣和上門的賀客都該是為了他;為什麼反成了他的世界末日?!
他不甘心,不甘心!
鬱積在心中的怒氣猛衝向喉頭,「哇」的一聲,化作一道血箭衝了出來,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紅色污漬。
他沒有理會唇角的血跡,仿拂剛才的嘔血事件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幽深的眼眸中泛出森冷的恨意,他注視著大廳內的巨幅喜幛,一字一句地嘶喊:「冷雪雁,我恨你,你是沒心沒肝的人!我恨你,我恨你……」
聲聲的恨意在空洞的大廳內不斷迴響著,凌駕過滿屋子的喜氣。
====================
遠鵬從一家酒吧中搖搖晃晃走出來,抬起沉重的頭顱,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望向迷茫混亂的夜景。頭部的沉重感,加上兩邊太陽穴像有無數的針在扎般疼痛,讓他感覺到腳下的地面似在旋轉個不停,眼前的景物彷彿會無性生殖般,由一個變成兩個,再變成四個、八個……到他再也數不清的無限個。
他用力甩了甩頭,想把被酒精麻痺的理智叫醒。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一杯、兩杯、三杯……數不清了!
他傻笑地搖了搖頭,覺得這個問題好傻、好呆。現在再來追究自己喝了多少酒,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何況他雖然喝了不少,但也吐了不少,加加減減下來,等於沒喝嘛。所以他才會想忘的忘不掉,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憂悶。
李後主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曹操也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喝酒應該能消愁解憂的,可能是他喝得不夠多吧,古人不會騙他的。
可是,他再也喝不下了。好像只要再喝一口酒,他就要吐出一大桶酒似的,疲累的胃向他發出鄭重的警告,不准他再拿這種穿腸毒藥來灌它。
但他寧願酒真是穿腸毒藥,而不是只讓他全身難過得一塌糊塗,但腦子仍清醒明自地感覺到每一絲的心痛和恨意。
他應該是越喝越開心,而不是越喝越難過。該讓酒精將心裡所有的恨意都驅散,而不是提煉成愁恨的精華,任由它在體內發酵肆虐!
他該高興、痛快地喝酒,因為今天是他最親愛的表哥和他最愛的女人結婚的大好日子!是個該普天同慶的時刻,慶祝他凌遠鵬被兩個他最愛、最親的人背叛!
是該好好慶祝一下的,但為什麼他卻淚流滿面,苦澀的感覺自心裡直泛上嘴巴?
他眨掉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發現自己正置身在陌生冷清的街道上,他重新尋找方向,晃到較熱鬧的大街,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天母。」他對計程車司機道。打開車窗,讓清涼的夜風扑打在臉上。胃部像是有無數的蝴蝶在拍打般,翻攪得厲害,一陣陣的酸水往上溢,讓他又想吐了。
他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清涼的空氣被吸進鼻內,體內不舒服的感覺略為紓解。
他閉上眼,將沉重的身體靠在椅背上。頭部的昏沉感越來越嚴重,所有的思想幾乎都停滯了,可是他必須思想,他告訴自己,但在腦中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又要教他從何想起?
一陣疼痛像閃電般襲上他的太陽穴,遠鵬忍不住呻吟出聲。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擔憂的表情,遠鵬朝他搖搖手,表示不要緊。
是誰讓他陷入這種困境的?遠鵬迷茫地想著。他又是為誰灌酒解恨的?他原本是滴酒不沾的大學生,什麼原因使他淪落成夜不歸家的醉漢?
家?
遠鵬痛恨地想著這個字眼。
他該回家嗎?
不,不……他猛烈地搖晃著疼痛難當的頭。
他再也不要回家,回家會看到那個沒心肝的女人!
可是,他能不回去嗎?
那畢竟是他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難道他要因為雪雁而離棄他的家庭,讓爺爺、奶奶傷心難過,讓親者痛、仇者快嗎?
不,絕不!
遠鵬緊握雙拳,額上的青筋浮起。
啟華娶雪雁,是不是就是打算逼他離去?否則,啟華有那麼多女人,為什麼要搶走他的雪雁?雪雁是他唯一的愛人,啟華並非不知道,那他為什麼還要娶她?
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隨著血液流動在他體內氾濫,從脊椎竄起陣陣寒意。如果真如他所料,啟華的目的不想可知。可是,他真會為了那些身外之財,不惜拋棄二十年來的兄弟之情?
他不是這種人啊!
遠鵬心裡驚疑不定。他一方面想將雪雁的背叛歸咎在啟華身上,一方面卻又不願相信啟華會這麼做。
如果啟華真是這種人,那雪雁扮演的又是何種角色?是無辜的受害者,還是啟華的同路人?她對他說過的甜言蜜語全是謊言嗎?
遠鵬感覺到腦中一片空白,耳朵裡塞滿隆隆作響的風聲和車聲,恐懼和怨恨漸在腦中形成,奔流於血液中。
果真如此,那命運之神未免對他太殘酷了。一個是他情同手足的表哥,另一個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兩人聯手算計他,教他在事前如何防範,事後又如何承受?
他們分明要逼他走上絕路!
想到雪雁,遠鵬的心裡再度冒出恨意。莫非她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見一個愛一個,在得到他全部的愛後,又不甘寂寞想要繼續征服其他男人?
但不管是哪個原因,對遠鵬來說都太殘酷了。他知道自己不是雪雁的第一個愛人,但他希望是她最後一個;而如今,他什麼都不是,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名過客。也許雪雁心裡根本沒有他,他只是她征服啟華的跳板而已。
遠鵬感覺到頭痛欲裂,心痛難當。熊熊的恨火在心中熱烈燃燒起來。
我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他在心裡模糊的宣誓著,伴著臉頰上的兩行清淚,逐漸墜入昏沉的夢境中。
====================
「先生,先生,醒醒啊!」搖著他肩膀的力量,加上不斷敲進他耳膜內的呼喚,終於叫醒了他。
遠鵬勉強抬起酸澀、沉重的眼皮,一張焦急的中年男人臉孔映入眼簾。
「這是哪裡?」他口齒不清地問。
「天母。先生,你要在哪裡下車?」司機先生的語氣顯得有些無奈。
「天母?」遠鵬集中注意力看向車外的街景。
在昏黃的路燈照明下,附近的建築物一片暗沉,只有少數幾棟仍有燈火閃爍。
遠鵬對這裡並不陌生,他時常到附近的小樹林散步,而此刻夜風清涼,斜月高掛,正是散步詠涼天的好時候。
「我在這裡下就行了。」遠鵬從皮夾中抽出一張五百元大鈔交給司機,推門走下車,朝司機揮一揮手,佇立在街道旁,目送車子離去。
他腳步踉蹌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想起兩年前的夜晚,也是在同一條路上遇見雪雁。那時的月亮就像今晚一樣是上弦月,同樣昏黃的路燈,雪雁背著一個大書包,齊耳的短髮,綠色的制服,獨自一人走在路上。
當時他正在回家的途中,吊兒郎當的吹著口哨,好奇地注視前面身材窈窕的女孩,然後……
遠鵬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前方不遠處有一道纖瘦的人影,同樣是綠色制服,齊耳短髮,身上背著一個大書包。
是雪雁嗎?遠鵬心裡泛起一陣模模糊糊的喜悅,往日的情景又在腦海裡重現。
他的雪雁在前方等他,她沒有嫁給啟華,她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他。
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取代他心裡的憤懣;壓在心頭的恨意,像陽光下的積雪般全化為溫暖的水流。他快步走向纖瘦的人影,他要擁抱她,向她道歉,要求她原諒他的魯莽與猜忌。
「雪雁!」他大聲叫喊,朝她加快步伐。
眼前的纖瘦人影突然拔腿狂奔,遠鵬在怔了一秒鐘後,立刻隨後追趕,口中不斷呼喊著雪雁的名字。
前面轉彎處有一片小樹林,遠鵬在那裡趕上她。他伸展雙臂將她攔腰抱住,吶喊道:「雪雁、雪雁……」
「放開我,放開我!」女孩驚恐地嘶喊著。
遠鵬不理會她的叫喊,將她拖進小樹林裡,扳轉過她掙扎不休的身體,將熾熱的雙唇印在那張驚惶失措的小臉上。
「放開我……」女孩哽咽地哀求著,滿是淚痕的小臉不斷左右擺動,想躲開他噴著濃重酒味的氣息,還有那灼燙的、令人害怕的吻。
「雪雁,不要這樣,不要不理我!」遠鵬苦惱地對她哀求。
女孩的反應是更猛力的掙扎,右腳重重地踹向他。
遠鵬痛苦地叫喊一聲,女孩乘機掙脫他的鉗制朝樹林外跑去,但遠鵬很快又追上她,雙臂朝她攔腰一抱,女孩驚喘一聲,手肘往後撞向遠鵬的身體,他咬緊牙忍痛不放。
女孩繼續攻擊他,經過一陣扭打後,兩人重心不穩的摔到草地上。遠鵬將她緊緊壓在身下,嘴唇瘋狂地落在她精緻的小臉上,要求她的回應。很快地,他想要更多,灼燙的男性身軀要求解放。他不禁想起那一個充滿星光的夜晚,無限的激情與夢幻……
====================
她沒命地向前狂奔,想要逃開身後追趕她的男人。
眼前的道路漆黑、沒有盡頭,無論她跑得有多快,腳下的道路像是永遠跑不完似的,到不了她安全的家。
她想大聲呼喊,想叫爸爸、媽媽來救她,可是人呢?為什麼在她最需要人來幫助她時,卻沒有人伸出援手?
然後,他捉住她了!拖著她到那個可怕的樹林,那是她痛苦的深淵,她不要去,不要去……
她要逃離那裡,可是她被捉住了,無論她怎麼掙扎,也掙脫不開對方有力的鉗制。
天啊,誰來救她?為什麼沒人來救她?
深沉的絕望籠罩住她,他的臉越靠越近,她想大聲叫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那帶著濃重酒氣的嘴巴,濕濕地印在她臉上。從那雙深幽如宇宙深處的眼瞳內,不斷冒出濕冷的淚水,混合著她絕望、悲傷的眼淚,在她臉上奔流。
為什麼他要流淚?是為她,還是為他自己而哭?
那他為何又要找上她,折磨她?
他的唇、他的手,帶著一股隱含深沉悲痛的熱切,不顧她的害怕和哭喊,強行在她的身體烙下他的印記。他脫下她的衣服,撫上那純淨如百合花的處女身軀,奪走不屬於他的甜美……
痛!好痛……
隨著那尖銳穿透她身體的熱源,是一股陌生的痛楚,和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悸動。在那一刻,她的靈魂彷彿飄出了身體,不斷地朝上攀升,攀升……
而那一波波像海浪般漾入她身體的狂潮,在潮浪達到最高峰時,帶來了類似狂喜的戰慄。不,太可怕了,她的身體怎麼會有這種反應?在遭受屈辱的同時,她所感應到的,是她不想承認的愉悅。太邪惡了,這個惡魔!他竟然逼迫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在她的身體、尊嚴被踐踏得體無完膚時!
「啊——」一聲痛苦的呼喊,從丁紫珊乾澀的喉嚨裡衝出,讓她繃緊的神經暫時獲得紓解。
她張開眼睛,無神地呆望著天花板,嬌弱的身軀仍為夢魘所困擾,不斷地輕顫著。淚水和冷汗不聽話地湧冒出來,讓枕頭濕了一大片。
十年了,都已經十年了,為何她仍忘不了這一場噩夢?
是噩夢嗎?紫珊苦笑,她但願那真是一場噩夢,可是它偏偏不是一場夢,而是一段令她難堪、痛苦的回憶,而且總是在她最沒有防備時冒出來。在她以為她已經擺脫、忘記時,又冷不防地冒出來提醒她,帶給她夾雜著屈辱的傷痛。
紫珊猛烈地搖著頭,想搖掉腦海裡有關這個噩夢的最後一絲記憶,她想讓思緒停止,永遠停止。
但她知道思緒是停不了的,正如傷痛也是停不了一樣。每次在她以為傷口結疤時,卻發現裡面又開始化膿,必須再狠狠割上一刀,才能把裡頭的毒血排出。
然而,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割開傷口,簡直快要逼瘋她。
有多少個夜晚,她蒙在被裡痛哭,只為了不讓父母再為她難過。她受不了他們充滿自責、心痛的同情眼光,她知道這不是他們的錯,更不是自己的錯,心理醫生一直這樣告訴她。但紫珊不明白的是,如果不是任何人的錯,為何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而不是別人身上?
要怪自己倒霉嗎?
這麼多晚上十一點回家的少女,只有她遇上這種不幸,但她怎麼會知道,向來安全寧靜的社區,會突然變得危險起來?
而她也不是故意晚回家,只是輔導課上得晚了些,錯過了一班公車,而父母又忙著照顧發高燒的妹妹,無暇去接她回家。
一連串的巧合,造成了那一夜的不幸,使她純淨如白紙的生命,沾上了污痕;那污痕像是被人用銳利的刀子,深深鐫刻進她的生命裡。
是的,她忘不掉,也擺脫不了。
森森的寒意突然襲向紫珊,她畏冷似的緊抱住雙臂,突然覺得房內的冷氣似乎開得強了些。
這是個初夏夜晚,跟那一晚發生事情時的氣候完全不同。雖然隔了十年,紫珊仍清楚記得那一夜的每個細節。
是秋天吧,白天時還滿熱的,但到了晚上卻十分涼爽。徐緩的秋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讓她心裡有一絲不安,可是她很快揮去這個想法,因為這條路她十分熟悉,向來平靜安寧,除了偶爾會竄出貓、狗之類的小動物。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那一夜竄出來嚇她的並不是貓狗,而是個男人!他把她拖到那個樹林裡,然後對她……
紫珊繃緊身軀,僵硬地甩甩頭。她想要命令腦子裡可怕的回憶退回屬於它的幽深、黑暗密穴,不要跑出來驚嚇她、提醒她。但她知道她必須把全部的事情想起來,勇敢的面對它,否則這噩夢又要纏上她好幾天,直到她鼓起全部的勇氣面對它、打敗它,它才會退回自己的巢穴蟄伏,等待下一次的突襲。
她沒有選擇,只能在再次突襲的空檔中苟延殘喘,這是她的命運、她的悲劇。
但奇怪的是,每次在最悲痛的屈辱時刻,她都會想起那雙盛滿痛苦的灼熱眼睛。
如果她當時不是那麼慌亂、害怕的話,或許能解讀出他內心裡的絕望。他那時正處在十分混亂的情緒中,在絕望裡拚命想製造出希望來,因而一相情願的認定他所相信的。
他把她當成別人了,儘管她是那麼恐懼,但在事後一點一滴的回憶,她仍記起他充滿深情的暗啞聲音所呼喚的名字。
隨著他烙印在她潔白身軀的每一個熱吻、每一個愛撫,從他充滿酒氣的嘴巴,吐出來的卻是相同的兩個音節——雪雁!
當然,也可能是同音異字,只是像紫珊這種酷愛中國文學的人,很容易把那兩個音節,想成跟《紅樓夢》裡服侍黛玉的丫環雪雁同樣的名字。
他喊著她的名字,卻奪走另一個女孩的純真,鑄造了一個不幸的靈魂。他把對雪雁的慾望發洩在她身上,對這一點,紫珊不由得浮現一股怒氣。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在強暴她的時候,心裡的女人居然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
她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替身,提供身體讓他發洩,卻在他記憶裡不留痕跡。
但真的一點痕跡也沒留嗎?
當他滿足地從她身上翻下來,愛憐地將她酸疼的身體摟進懷裡,語聲輕柔的安慰她流淚不止的顫抖身軀時,她感到他突然僵硬了起來。
他在黑暗的林中捧起她的臉,藉著黯淡的月光,瞇著眼審視她。
透過模糊的視線,她發現他的臉倏地變得慘白,一雙睜大的瞳眸裡,充滿驚疑和不信。
接著,他湊近她的臉,近得她可以感覺到皮膚上的灼熱,然後他發出一聲類似受傷動物的哀鳴,猛地放開她,搭著自己的臉痛哭出聲。
「對不起……」那顫抖的聲音裡滿是歉意。他發著抖,胡亂在草地上摸索,找到她的衣服,笨拙地替她穿上。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在她呆滯的目光注視下,他的臉色像月光一樣蒼白,長長的睫毛兀自顫抖著,充滿絕望、自責的眼睛裡,流露出深切的哀求和歉意。
紫珊在那一刻看進他眼裡,看見他的靈魂深處也像她一樣傷痕纍纍,但她不準備原諒他,只是冷冷的瞪著。
「對不起……」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跪在她面前謙卑的低下頭,在她的掌心印上一吻。然後他再度抬起頭,深切又無助地看了她最後一眼,像是身後有怪物在追他似的狂奔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紫珊才回過神來,僵硬地站起身走回家。
當父母看到她衣衫不整、眼神呆滯地回到家時,簡直快要瘋了。但紫珊什麼都沒說,連哭一聲也沒有,只是發著呆,像沒有生命的洋娃娃般任由母親幫她洗澡、換睡衣、睡覺。到了第二天,她仍然發著呆,一直到一個星期後,母親跪在她面前哭喊著求她,她鎖在記憶中的痛苦才全然爆發,投進母親懷裡痛哭失聲。
父母立刻替她辦了休學,一家人移居到英國。
在看了一年的心理醫生,紫珊的情緒漸漸好轉,適應了新居的生活步調,又開始會笑了。但鐫刻在腦海裡的夢魘並沒有因此消失,總是在她最沒防備時,冒出來提醒她。
不過,紫珊從不讓家人知道她始終擺脫不掉那個夢魘,甚至在父親決定舉家回台灣時,她也沒有反對。
她知道該是時候了,該是她勇敢面對這個跟著她十年的舊記憶。如果她只是一味的逃避,她將永遠被困在這個夢魘裡無法喘息。她必須親自到那個令她畏懼的可怕樹林,把所有的傷痛和屈辱都埋葬掉。
但回國有一年了,紫珊仍鼓不起勇氣去那個地方,甚至遠離天母一帶。
他們現在不住天母,而是住在內湖。或許是她當年發生的事,仍讓父母耿耿於懷,不願觸景傷情,才住到別的地方。
儘管如此,有些記憶並不因時空轉變而被遺忘,不管紫珊住在哪裡,那晚的記憶仍如附骨之蛆般牢牢不放。傷痛依然在,記憶像蟄伏的毒蟲般,隨時會跑出來咬上一口。
紫珊起身扭開床頭燈,知道今夜是很難再入眠了。她看向鬧鐘,發現才一點多,難道要這樣枯坐到天明嗎?
她搖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明天還要上班呢,晚上要參加秋蕙的婚宴,她豈能把睡眠時間浪費在發呆上?
她不能讓自己被那個夢魘困住,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少女,而是個勇敢的女人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能被一個小小的噩夢打倒。
但那不是小小的噩夢,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說。在潛意識裡,這個夢以令人難以察覺的力量,拖著她慢慢地往深淵墜去。
而噩夢中的主角,那雙佈滿歉疚的傷痛眼睛,一再困擾著她,而他俊美的五官,更像一團模糊的魅影在她腦裡閃爍。有一剎那,她彷彿可以記起他的長相,但很快又像閃電般瞬間溜走。
他有飽滿的額頭,方正的下巴。正當她想往更深處探索時,自樓下傳來的汽車引擎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好奇地下床,走到窗口向下窺探。
一輛白色的賓士轎車停在她家門口,在漆黑的夜色下,顯得份外顯眼。
這麼晚了會是誰?
紫珊狐疑地注視著,發現那輛車跟裴德的好像。
裴德是紫珊的妹妹翠瑚所任職的公司總經理,曾到丁家接翠瑚參加應酬,所以紫珊認識他。
可是這麼晚了,裴德來做什麼?
正當紫珊胡亂猜測時,裴德走下車,繞到另一邊打開門,扶出了穿著湖綠色洋裝的翠瑚。
裴德關上車門,擁住翠瑚,帶笑的臉緩緩低下。翠瑚略微掙扎一下,便迎上他性感迷人的唇。
紫珊驚訝地張著唇,整個人像被閃電擊中,呆望著那對正吻得忘我的情侶。她感到雙頰灼熱起來,為自己看到這幕尷尬的情景而不安。
翠瑚推開裴德,倚著那頎長的身軀不知說了什麼,然後兩人的身軀便分了開來,裴德接過翠瑚手上的鑰匙替她開門,然後才走回車上。
翠瑚朝他揮揮手,目送車子遠去,這才走進丁家大門。
紫珊聽到翠瑚上樓的聲音,輕哼著一首她不記得名字的流行歌曲走進隔壁房間。
紫珊回到床上,關掉床頭燈,閉著眼回想剛才的那一幕。
翠瑚戀愛了,這是她所做的結論。
翠瑚二十三歲,是應該戀愛了,但裴德適合她嗎?
秋蕙說裴德有個叫雪珂的女友,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翠瑚怎麼辦?裴德對翠瑚是不是真心的?她得警告翠瑚。
但翠瑚會聽她的嗎?
一聲輕歎逸出紫珊略顯蒼白的粉唇。其實她又何必為翠瑚擔心,翠瑚比她獨立、世故,而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她合上眼瞼,數著羊,一隻、而只、三隻……漸漸地她的思緒模糊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