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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淚娃兒 第一章 作者:惜之
    送走三個妹妹,孟予藍跟著牙婆前往縣城張老爺家。

    途中,牙婆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予藍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她的心全掛在妹妹們身上;天冷,青兒的咳嗽又要犯起,夜裡,王府不知道肯不肯讓下人燒爐火取暖?橙兒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和人爭理論據?墨兒小,景家會不會耐心教導,會不會一個說不通,就棍兒棒子的打起下人?

    予藍有好多的不放心,可……她能怎麼辦呢?儘管早熟曉事,她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女孩。

    「藍丫頭啊!這張家婆婆年紀大,也不知道能捱過幾年,你認真安分,努力將她服侍妥當,說不定她往生後,張家不在乎一紙十年契約,提早放你出來。」

    「謝謝婆婆提醒,予藍謹記在心。」

    「你是個好女孩,老天有眼,不會虧待你的。」

    若能選擇,她但願自己多被虧待一些,好換取妹妹們的平順安穩。

    見予藍不說話,牙婆誤會她心中害怕,開口勸慰:「婆婆跟稱保證,張家是個厚道人家,不會給人委屈受。」

    當初,予藍本想讓橙兒或墨兒到張家去,可是張家嫌她們年齡太小,若非看上她知進退、懂分寸,他們也不想要這個身量不足的小女孩,來家中為婢。

    走著走著,迎面幾聲吆喝,予藍牽著牙婆往路邊讓開,免得被車隊給擠散,直到兩頂轎子和粗漢們相繼走過後,她們才重新回到大馬路上。

    「你看、你看,那就是鎮上為富不仁的蘇家,連個看門狗,氣勢都高張得不得了!」牙婆不屑,口水一吐,吐盡滿腹不屑。

    「婆婆,您說蘇家,是哪個蘇家?」予藍停下腳步問。

    「就是前陣子,一場偷竊官司鬧得沸沸揚揚的蘇家啊!尋常寬厚人家,知道家中夫子偷錢,頂多要他把錢還出來、再逐出門就罷,偏偏這蘇家得理不饒人,硬要告上官,好端端的把個秀才給逼得走投無路,結果呢?那秀才在牢裡上吊自殺,聽說他死不瞑目呢。」

    是他們!得理不饒人的蘇家,他們真有理嗎?還是眾口鑠金,硬編派、嫁禍?

    「這故事還沒了結呢,這秀才死沒幾天,蘇家二少爺莫名其妙從樹上摔下來,頭先著地,死了!大夥兒都說,準是秀才不甘心被冤枉,回來討命。」

    「他們知道秀才是被冤枉的?」予藍停下腳步問。

    「誰知道,人死都死了,冤不冤枉還不是全過去了!只不過,聽府裡下人說,那秀才是個正直人,不會做那檔子事兒的,可能是二少爺、大小姐不甘心被夫子責罰,惹出來的事端,再加上掌家的二姨娘偏私,故意借事鬧事。不過這全是大夥兒在背後私下議論,作不得準。」

    「若真是如此,秀才豈不是死得無辜!?」予藍悲從中來。

    「所以啦!上天開眼。婆婆告訴你,人要心存寬厚,福澤才會綿長。這蘇老爺娶一房妻、兩房妾,只生了兩個公子、兩個小姐。聽說大房賢德溫和,生下一子,可惜不得蘇老爺疼惜,十幾年前,蘇老爺迷上舞樓歌妓,娶進門當二房,他另購屋舍安置大夫人和少爺,沒多久,二房懷了龍鳳胎,他又娶三房進門,十月不到,三房又為他生下一女。話說到這裡,這蘇老爺似乎春風得意,事事順……」

    「不是嗎?財富、驕子、美妾,他樣樣不缺……」上蒼忘記為人間增添公平。

    「不是,你聽婆婆把話說齊全。幾年前一場大火,燒死蘇老爺的正妻,原本聰穎活潑的大少爺為救親娘,被倒塌的樑柱壓到,醒來以後,眼睛居然看不見,聽說是壓傷腦子。可惜那個孩子,模樣挺好的,從此蘇老爺不再指望他繼承家業,讓他獨自在外地莊園生活,不接他回家同住。

    蘇老爺把眼光全擺在二少爺身上,這二少爺、大小姐,性子之頑劣,讓每個大人都忍不住頭痛,家裡夫子一個換過一個,就是沒人有本事教會他們讀書寫字。」

    性子頑劣……當時,爹爹不該接下這份差事,也就不會惹上殺身禍……予藍垂首,心疼呵!

    「這三夫人在蘇家是沒地位的,她個性溫存,沒啥脾氣,由著二姨奶奶欺侮,半點不敢吭聲,生個女兒都七、八歲了,傻里傻氣,話說不通,成日憨笑、口水直流。」

    「這就是您說的報應?」老天爺的安排讓人不懂。

    「可不,再加上前陣子二少爺摔死的事兒鬧出來,人人都說,蘇家沒了長遠。」

    蘇家只是沒了長遠,可卻硬生生斷了她們的眼前啊!

    失去爹爹,四個姐妹沒有依恃,只能各奔茫然未來,可憐的墨兒才七歲,就要嘗盡人生的生離死別,誰來憐她、同情她?

    上蒼若真有報應,她想問問,孟家是做錯哪一條、哪一項,才會淪落到眼前的家破人亡?

    「聽說,有下人半夜在花園裡,看見秀才的魂魄四處飄蕩,他七孔流血,慘不忍睹哦!蘇老爺找來許多道士、法師驅邪,收拾秀才的魂魄……」

    爹爹不邪,邪惡的是他們的污穢心!再多道士都驅逐不了他們的滿心骯髒。

    「誰知道有沒有用,倒是有個和尚提出建議,他說蘇家大少爺的本命富貴福隆,要是將他迎回宅裡,就能保得闔府平安。於是,蘇家四處張羅,忙著迎回大少爺,我猜啊!剛剛那兩頂轎子裡,其中一頂坐著的就是蘇家大少爺。說來好笑,蘇府要買丫頭伺候大少爺,居然沒有牙婆敢接這門生意。」掩起嘴,她皺巴巴的臉上笑出一圈圈紋路。

    「為什麼?因為那裡鬧鬼?」

    「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二姨奶奶刻薄成性,三不五時還有打傷、打死丫頭的事兒傳出來,要不是簽下賣身契,恐怕府裡下人早跑光了。不然,你瞧,這蘇家開出的月俸比旁人都要高上一些兒,怎沒人要去?都是讓風聲給嚇壞!」

    「這樣子……婆婆,我想去蘇家,不去張家,行不行?」予藍突發奇想。

    「什麼?藍丫頭,婆婆有沒有聽錯?你別多貪那幾文月俸,進蘇家日子不會好過。牙婆我貪財,可也不隨便拿人家姑娘的生命開玩笑。」

    「婆婆,您待我好,予藍感激在心裡。除了想多賺些銀子之外,我還想到,這回蘇家是替大少爺找丫鬟,就算進府,和二姨奶奶也不會有太多接觸,何況,予藍無爹無娘,情況和大少爺相差無幾,同是失去親人,總有一份相惜情。」

    「這番話倒有幾分理兒,可是……藍丫頭,你可要想清楚,婆婆幫得了你在外面,可幫不了你在裡面,進了蘇府,我就照管不到你了。」

    「我懂,您能幫我進到蘇府工作,予藍已感激不盡。」

    「好吧!今兒個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下午我到蘇家走走問問,另外我還要找人到張家服侍老太太,明天再帶你到蘇家。」

    點點頭,她滿眼感激。「予藍要麻煩婆婆了。」

    「說什麼麻煩,你進蘇家是給婆婆我賺肥水,只不過,婆婆還是放心不下,藍丫頭,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這一決定,她將會有十年時間留在蘇府,為爹爹找出真相。

    ***

    再回蘇家,或淺並沒有預期中快樂,離開十二年,他已經忘記這裡有他的親人、是他的家。

    摸索著桌邊,他試圖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睛讓他的行動困難重重,這裡並不是他熟悉的環境。

    「福星、彩兒。」他對門外連喚兩聲,才想起他們留在莊園,沒跟過來。

    新的婢女還沒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廳,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皺眉,卻沒憤慨。

    從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蘇家的地位,他沒想過爭取抗議,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回蘇家。他習慣了恬適安靜的生活,習慣粗食淡飯,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蘇家沒有交集。

    也許他曾經為母親不值,不值她花一輩子去守候父親,等待一份絕望感情,但性格溫婉不善與人爭逐的娘親,輕易為他抹去不平。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自母親身上學會,人生不需強求,強求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場無情大火,吞噬娘親的生命,也燒去他的視力,才十一歲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承受一切。

    母親的磨難結束,他的痛苦開場,他還有長長的一生,難道要這樣子過下去?

    喟然,也只能這樣了,一個殘廢的人還能盼望未來?他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學醫濟人。

    垂首輕喟,十五歲的蘇或淺看盡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蘇永是個藥材商,他不但開設藥鋪,請大夫駐店看診,也將北方上等藥材運到南方販賣,謀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產迅速擴充數十倍。

    平心而論,他的經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賺取的每分錢是否都不違心,就沒人敢說了。

    然,蘇永的行事態度是這樣,並不代表蘇家世世代代都市儈。

    蘇永的父親——蘇振,是一位名醫,他的仁心仁術救活不少老百姓,贏得揚州城的民眾擁護愛戴,也贏得神醫名號。

    他創立的仁濟藥鋪,不管窮人富人都可以上門,他救人、編醫書、鑽研藥理、造福鄉里,名聲遠播,日日都有病人不遠千里上門求醫,感恩者致贈的牌匾,可以從東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勞,不到知天命歲數就駕鶴西歸。

    出殯當天,家家戶戶在門口供起四果牲禮和一炷清香,伴蘇神醫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出殯隊伍排了近一哩長,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蘇神醫的腳步,他在世間留下太多情義。

    於是,人人傳誦蘇神醫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醫。

    蘇神醫死後,繼任的蘇老爺一反父親作風。

    他定下規矩——袖袋中沒有三兩銀子的人,別想跨進仁濟藥鋪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氣,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單,世間不留。

    雖然價格昂貴,但不可否認,仁濟藥鋪裡延攬了各方名醫,所以想藥到病除,還是得湊足銀兩,走一趟仁濟藥鋪。

    蘇老爺本身不學醫,他認為學醫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頭來兩袖清風,連累家人受苦。於是他將爹爹留下的醫書全封進箱子,不聞不問。

    或淺是個早慧孩子,才三歲就能認得千餘字,三字經、論語琅琅上口,夫子、街坊見了莫不讚聲天才。在玉娘沒進門前,他雖是家中的天之驕子,性格卻不驕縱,不論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歡他。

    一日,他闖進爹爹的書齋,蘇老爺不是文人,這裡平日鮮有人進出,他打開多年沒人動過的箱篋,翻出爺爺編的醫書,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個下午,他就耗在那堆書上,不吵不鬧,直到娘房裡的婢女尋來,才找到失蹤的小少爺。

    他跟爹爹要醫書,蘇老爺沒反對,丟了一本給兒子,隨口告訴他,念那個東西沒長進,就當閒書唸唸玩玩就罷了。

    沒想到或淺跟著夫子,一字字讀著讀著,居然讀出興味,一個小小的三歲孩童走到哪兒,都拎著一本醫書,逗得大人不禁莞爾。

    後來他和娘搬出蘇家,再無緣閱讀爺爺留下的醫書,不過,他陸續跟鎮上的郎中學會不少醫理,奠定了他要學醫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場無情火燒去他的親娘,也燒去他的志向,未來對他不僅遙遠,更是茫惑。

    北風吹來,他在空氣中聞到梅香,這裡離爹爹的書齋很近吧!想起那些個午後、那些讀醫書的快樂時光,他的唇揚了揚。

    如果,老天讓他的眼睛恢復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幾箱醫書全看齊。

    ***

    予藍隨著牙婆身後進入蘇府。

    好氣派輝煌的宅第,這樣的財富權勢想要弄死一個小小秀才,的確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人在做,天在看,失去親人不是貧窮人家的專利!蘇家的所作所為,連天也看不過。

    咬住唇,她的寬厚大度、溫潤厚道,在父親死後,全數殲滅。

    「藍丫頭,昨兒個我跟你講的話,你有沒有記全?」牙婆反身問她。

    「記全了,藍兒謝謝婆婆的叮嚀。」

    「沒事別去招惹玉夫人,對大小姐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二房不僅難纏,還麻煩得緊,多做事、少開口,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進蘇府,她心中有愧有憂。

    「婆婆,予藍不是嘴碎女孩,我會把婆婆的話記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個信給我,你簽的是十年契,不是終身契,還有跟蘇老爺談放人的空間。」

    婆婆只是一個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給足她們幾個孤女關懷,這是爹爹口中常說的「仁」與「愛」,尊重生命、看重別人,這道理連一個沒念過書的婆婆都通達知曉,而家大業大的蘇家……予藍苦笑。

    「婆婆,予藍有事相求。」

    「說吧!我做得到,一定不推托。」

    「要是青兒、橙兒、墨兒有消息……」

    「放心,如果她們捎信兒來,我一定馬上找人通知你。」穿過幾個迴廊,她們站在一處大廳入口。

    「予藍先謝過。」

    「那,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裡面找張總管。」說完,婆婆走入門裡。

    廳裡傳出做法事的雜嚷聲、女人從喉間發出的嘶吼聲,他們正在替「二少爺」做法事嗎?

    若傳說是真,報應是真,老天幫了她們姐妹第一遭,接下來,就輪到她出手。爹爹,您睜睜眼,仔細瞧清楚,女兒絕不讓您沉冤不白!一個淒然的冷笑偷偷浮上唇角。

    身著素衣的小女生紅著眼睛從廳裡衝出來,一不仔細,撞上在門邊候著的予藍,予藍連連後退幾步,最終還是往後跌落地面,小女生有她在前面擋著,反而沒事。

    「你是哪裡來的賤婢,敢堵在這裡擋我的路?」一邊說著,腳用力踢過,在予藍的腰側留下一記青紫。

    予藍沒回話,連忙起身退到旁邊。

    她就是傳聞中驕傲蠻橫的大小姐?人長得清靈秀麗,但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驕氣,實在讓人受不了。爹爹怎能忍受這種人近一年?輕鄙的眼神和大小姐對上,她衝過來又是了個巴掌。

    「誰准你用這種眼光看我?」

    大小姐的個頭比予藍大,她怒氣沖沖地扯住予藍的辮子,予藍痛彎身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牙婆走出來,後面跟著張總管,三姨娘和二小姐。

    「采欣,怎發這麼大的火?今天是你哥哥的法事,你別生氣啊!」三姨娘——宜夫人忙走過來勸解。

    「這個死奴才擋了我的路,還欺負我!」她雙手用力推過,又把予藍推上牆壁。

    宜娘看見予藍臉上的紅印,心下明白采欣又欺負人。

    她陪著笑說:「采欣,別生氣,她是你大哥哥的奴婢,初來乍到,還不認識你,等會兒我會教訓教訓她,教會她以後不能對你無禮。」

    「什麼大哥哥,我的親哥哥死了,他已經躺在棺木裡了,那個瞎子才不是我哥哥!」她朝宜娘揚拳,一點不尊重她是長輩。

    「是是是,采欣說的都是,不過你娘心情正煩呢,你先回房休息休息,等會兒氣消了,再回廳裡陪陪爹娘。」說著,她對張總管一使眼色,總管會意,走向前。

    「大小姐,我陪您回房,今兒個上街,我看見有幾個捏得活生生的面人兒,就順道買了回來,我陪您回房看看……」

    他們兩人走遠,宜娘輕歎,回頭看看予藍。「你是藍丫頭?」

    「是。」予藍低頭。

    「以後少在大小姐面前走動,她是會記恨的。」

    「予藍知道。」就是這個記恨脾氣,才讓她針對爹爹嗎?

    儘管婆婆口中的話只是謠傳,但予藍已經主觀地認定玉姨娘和采欣。

    「你跟牙婆道再見吧,我領你到大少爺房裡。」她牽起傻愣愣的女兒,退到一邊,讓予藍和牙婆說幾句話。

    「婆婆,您對我做的一切,予藍銘記在心,終生不敢或忘。」

    這一說,婆婆不禁紅了眼眶,這孩子比她家裡那幾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都懂事貼心啊!

    「你是個曉事懂義的孩子,婆婆對你很放心,只不過為奴為婢,都是身不由己,有委屈多擔著,有苦惱別記恨,一切全是命,凡事看開些,婆婆等著十年後領你出去。」

    「謝謝婆婆。」

    「去吧!以後有困難找三夫人幫忙,她也是窮人家出身,對我們下人多有一份憐憫體恤。」

    轉身,頷首,她隨著宜夫人腳步走去。

    「唉……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

    走過幾個小園子,穿過幾處樓閣,她將宜夫人的叮嚀一句句記到腦子裡。

    「或淺是個好孩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仍是一派溫和大度,跟著他不會委屈。只是二姨娘心中有結,尤其碰上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兒,心裡難免不舒坦,也許她會處處找碴,你多替大少爺擔著,知不?」

    「請教宜夫人,大少爺那邊只有奴婢一個下人?」

    「是啊!這是玉夫人的主意,不過你放心,大少爺那裡……地方不大,整理起來不會太辛苦,你主要的工作是照顧大少爺,他眼睛不方便,生活瑣事你要多費點心。」

    「予藍懂。」

    一路走、一路偏僻,人煙逐漸稀少,走過梅花院落後,她來到茅屋面前。

    一幢小小的茅屋前種了幾竿修竹,兩畦瘦菊,和前面的大屋園林、小橋流水,有著天壤之別。

    大少爺居然住在這種破地方?這位玉夫人的心結還真大!她在擔心什麼?擔心大少爺年長當家,報復親娘被奪夫之恨?

    「以前這裡是下人住的地方,自從買了西側土地增建房舍後,這裡就沒人住了,感覺上似乎有點荒涼,不過,我倒覺得挺好,所以二姨娘提議讓或淺住進這裡的時候,我沒反對。」

    為什麼?話雖沒問出,但問號已在她臉上勾勒成形。

    宜夫人笑笑解釋:「湘樓是大夫人的舊時居處,從湘樓、書齋到茅屋這塊地方,很少會有人踏進來,住在這裡自成一局,你們可以避免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茅屋後面有扇木門,推開門走出去就是大街,進出很方便。再過幾年,你身量長足、會升火做菜了,我就跟老爺提提,在這裡弄個簡單灶房,讓你不用繞遠路到廚房拿膳食。」

    「宜夫人,予藍可以的。」她脫口而出。

    「你會做萊?」有一分詫異,那麼小的孩子啊!她打心眼裡喜歡這女孩,要是自己的女兒也能像她……唉…一

    「予藍的娘親身體不好,爹爹在外工作,家事全由我們四個女孩分擔,廚房事為難不了予藍。」

    「你真是能幹,那……等二少爺的事處理好,我再跟老爺提提。」

    「謝謝宜夫人。」

    「進去吧!」她握住予藍的手,一起走進茅屋。

    「或淺,我幫你帶來新丫頭,她叫孟予藍,還是個孩子,以後你要多關照她,兩個人好好相處哦。」

    「三姨娘,謝謝您。」雖然被打斷沉思,他仍不疾不徐,一派溫文有禮。

    予藍看著眼前高過她兩個頭的男生,他長得很好看,淺淺的笑、淡淡的眉毛掃出兩彎溪流,他臉上是一徑的柔和,他是個不太有脾氣的人吧!

    他的臉和娘一樣,有著太久沒照到陽光的蒼白,過度瘦長的身量略顯病態,彷彿風一來就要往後傾倒。

    「我先回去了,否則二姨娘太久看不到我,又有話好編派。」

    「姨娘慢走。」相較起剛剛那位大小姐,他的確是有禮得多。

    站在正前方,看他一眼,予藍心中有輕鄙,因為他是蘇家人,因為他無力反駁自己的處境;但予藍心中也有憐恤,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受屈的一方。

    哼!家大業大又如何?他還比不上自己,至少自己擁有爹娘的全心疼愛——在他們還沒過世之前。

    「孟予藍,我可以喊你藍兒嗎?」他主動伸出友誼的觸角。

    「不可以,你要喚我予藍,只有爹娘才能叫我藍兒。」她口氣十分不友善。

    「你不喜歡我。」眼睛看不見,讓或淺其他感官變得敏銳。

    「有奴婢必須喜歡主子這條規定嗎?」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敢在他面前尖銳囂張。是欺他無能?是為著在他面前安全無虞?還是因為她太篤定他?

    「沒有這條規定,不過我希望你不是我的奴婢,而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居然向她索討友誼!?他很寂寞?算了吧,他是蘇家人,永遠也不會成為她的朋友。

    「不行嗎?有奴婢不能當主人的朋友這條規定?」他搶走她的話反問她。

    「當不當奴婢我不能選擇,但是當不當朋友,我有權利說不。」她固執。

    「予藍,你真的只是個孩子?」他發出疑問。

    「我十歲了,不能算孩子。」她大聲回他。

    「我十五歲了,比起來,你只是個孩子。」

    她沉默。

    如果她只是個孩子,她應該留在爹娘的護翼下享受天倫,她應該只有歡樂沒有憂愁。貧困的家庭、逢變境遇,讓她無權當個孩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空洞無神的眼睛對上她。

    「我的身體是個孩子,但是心,不能不長大。」話畢,淚落……她好想當個孩子啊!

    她的話引出他滿腹愧疚。哪對父母捨得孩子出門遭人輕賤,要不是不能、要不是不得不……她離了家,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個孩子……

    「予藍……我很抱歉。」他急急起身,撞上桌緣,差點摔倒。

    她忙走向前,在慌亂中扶住他。

    他的手劃過她的臉頰,侵染一片濕氣,站直身,他發覺她才到自己胸前,直覺地,他攬住予藍瘦弱的身子,讓她靠在胸前,傾聽他的心跳。

    「不要傷心,以後在我面前,你就當個任性的孩子吧!」

    予藍搖頭,不要他這樣待她,她寧願他像二小姐,寧願他很壞很壞,寧願他欺她、虐待她,好讓她有充足借口恨遍蘇家人。

    撫過她柔軟長髮,她的心,他懂。

    四年前一場火,燒死母親,燒斷他的親情,當年父親沒接他回家,他心底再清楚不過——一個廢人,當不起蘇家兒子。

    十歲的他,不哭、不嚎、不抗議,並非為著懂事,而是洞悉世情,他明白自己必須迅速長大,才能生存於世間。

    予藍和他是同一類人,看見她,他看見當年孤獨、掙扎的自己,他打定主意,要護她、愛她,用愛彌補起自己的缺憾。

    他任她在胸前哭泣,她的淚侵上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染上一片溫熱,暖暖的氣息自胸口鑽人心臟,在那兒烙下心動。

    好久好久……再沒人讓他感覺心動……

    那些年,娘在世的時候,常在他胸前哭泣,她不求爹爹回頭看她,卻不能阻止自己不委屈。

    娘抱住他,不斷不斷掉淚,不停不停說:「沒關係,娘有你就夠了,你會愛娘一輩子的,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習慣當支柱,他為母親撐起一個溫馨世界,為自己支起一片天空。

    然……他瞎了,他還能為胸前這個女孩,撐出一個世界嗎?咬咬唇,胸前的溫濕還在。

    不管!他一定要為她撐起天空,天空下無風無雨、無悲也無淚。

    「我只是個奴婢。」擦去淚水,自爹爹死後,予藍再沒有哭過,這場淚刷去她壓抑多日的傷心和悲慟。

    「你不是,你是我的親人,你會嫌棄我當你的親人嗎?」

    嫌棄他?仰頭,看上他那張清俊秀朗的臉龐,他的濃眉、他無神的大眼、他寬寬的唇、他柔和斯文的臉龐……她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拒絕這樣一個「親人」!

    又想哭了,伏進他的胸口,她瘦弱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他很高興,自己又能被人需要,大手用力環住身前的嬌弱。

    「別擔心,我會愛你一輩子。」

    輕易地,他在她眼前承諾下自己的一輩子。

    有沒有後悔?沒有!也許是他太年輕,不理解一輩子有多漫長、遙遠;也許是他太自負,認定自己能保她一世平順;也許他是單純感動,被她的淚、她的痛……

    他讓一個不能當孩子的孩子,挑動了多感的心。怎能不疼,怎能不愛?她讓他無望的生命,重新變得重要啊!

    「說話要算話。」爹娘都說過要疼愛她們一輩子,哪裡知道他們竟半途而廢。

    他笑了,伸出小指頭說:「一定。」

    予藍的手勾上他的,多日不見的笑容重新映上她的臉頰。

    茅屋是殘破的,北風是淒寒的,幾竿修竹在屋外嗚咽,寒菊只餘幾瓣殘艷。但茅屋裡,一室春暖,兩個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決定倚靠對方、當彼此的一世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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