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同一款的白襯衣,同樣顏色的休閒褲,同一牌子的運動鞋。三年如一日。
他不上圖書館,不去電影院,排斥任何除人之外的動物。
他一周去兩次樓下的超市買速凍食品,從不在家裡接待任何訪客。
他很難大笑,也不輕易皺眉。
生活於他,就像是一條掀不起波瀾的小河,平穩、緩慢且一成不變。
可是有一天,這條河流突然遇到了阻滯,河床擱淺,沉沙淤積,擾亂了他一向平靜的生活。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遇見她。
而他,原本約了人在「夜空氣」酒吧見面。
約定時間是晚上七點,可等他從教授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四十七分。
也就是說,他要在十三分鐘的時間裡趕到「夜空氣」。
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雖然運氣不錯,一路上沒有遇到紅燈,也沒有塞車,但他還是比約定時間遲到了十分鐘。
這顯然也是他最討厭的一種惡習。
於是,他飛快地將那輛改良吉普車倒進停車線內,腦子裡還想著等會兒該不該先解釋一下遲到的原因。卻不料,還未等他完全將車塞進那狹小的空隙裡,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已緊擦著他的車身擠了進去。
他猛踩剎車,驚出了一身冷汗。
還好他反應夠快,要不然,不是他,就是車,總有一個得躺下來好好修理一番了。
「喂!技術不錯嘛。」摩托車熄了火,車上的騎士慢條斯理地摘下安全帽來,搖落滿頭雞窩似的亂髮。
他瞟她一眼,只一眼,他便斷定她是那種混江湖的小太妹。
顫巍巍的短裙,只有隨時令人心跳終止或心跳加快的長度。胸極低,長筒黑絲襪裡的肌膚隱現。濃妝,黑唇,金色眼影,綠色眼線,紅得呈現病態的胭脂,十隻指甲閃現著不同的亮度,再配上她紅色細帶背心外雪色的肩背,整個人俗艷得讓人不敢恭維。
他只瞟了一眼便掉開頭來,彷彿沒看見一般。
「咦?我是不是見過你?」女孩脫口問道。隨後,她感興趣地彎下腰來,隔著玻璃窗狠狠打量他。
無限春色盡在眼前。
他轉眸,對上她的眼睛。
她微微愣了一下。
有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那麼,眼前的這雙眼睛便是一扇緊緊關閉的窗,上面甚至還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她訕訕地撥撥額前散落的卷髮,沒話找話:「你也是來喝酒的嗎?」
他不答,看著她,好半晌,才慢條斯理地按響汽車喇叭。
「叭——」刺耳的鳴笛聲嚇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跳開兩步。
他猛打一個方向盤,汽車從她眼前滑過。
她看見他右手握拳,掩在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
「喂!喂!」
女孩喊了兩聲,他不理。
那一張清秀非常但性格的臉緩緩滑出她的視線。
女孩無趣地聳了聳肩,背包一甩,繞過停車場,走了開去。
好不容易停好車子,他快步走進位於鬧市中心的「夜空氣」。
推開玻璃門,眼睛因一時適應不了室內的昏暗,他在門邊頓了頓。
「嗨!」
他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竟然又是她!
她坐在吧檯邊近門口的位置上,手裡已握了一杯血紅色的液體,映著她如初雪顏色的臂膀,妖艷如一朵血地裡的紅蓮。
他臉上淡淡的,依然沒有任何表情。視線繞開她,逕直向店內尋去。
奇怪!媽媽的金蘭姐妹們竟然沒有來?
他不敢說他鬆了一口氣,但確實是輕鬆了許多。
這群婆婆媽媽們,得罪不得。
母親大人拜託了她們照顧他,他便得三不五時地出來讓她們見一見,確定他還好好地活在人間,否則,加拿大的越洋電話準會打得他破產。
這樣想著,他難得展現七情六慾的臉緩緩鬆了開來。
「喂!你的朋友沒有來嗎?」女孩對他眨眨眼,金色的眼皮在暗淡的燈光下如一層褪了色的錫紙,奇詭又恐怖。
他抿抿唇,轉身去拉玻璃門。
「這麼急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她在他身後訕笑,「虧你的駕駛技術那麼高明,原來竟是個膽小鬼。」
她晃動腦袋,斜望著他。
那鮮紅如血的嘴唇也在他眼前不停搖晃。
「你醉了。」他扔下一句,手已經扶上了玻璃門的門把。
「嗄?你說我醉了?」女孩誇張地笑,踉踉蹌蹌走過來,「我怎麼會醉?我酒量不知道有多好。你要不要跟我比?」
她突然一個趔趄,他本能地伸手,攙住她。
就在這拉扯之際,「夜空氣」整扇的玻璃門被人砸碎了。門外,湧進來五六個肌肉發達,模樣凶狠的少年。
也許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得那女孩的身子僵了一僵。
他遲疑著,扶著她的手竟沒有鬆開。
「是他!就是他!」其中一個少年忽然喊道。
他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拳頭已如雨點般狠狠向他招呼過來。
他側頭閃開,有些狼狽,心裡卻覺莫名其妙。
他幾乎不與人結怨,這一群人又是從何而來?
「你們——」他想質問,想解釋,卻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女孩卻已搶著喊道:「志哥,不要管我,你快走!」
志哥?
是誰?
他一邊閃躲著飛來的拳腳,一邊瞄了她一眼。
當他與她對上眼的那一瞬間,他幾乎瞥見了她金色眼蓋下一閃而逝的得意。
這一刻,他陡然明白過來。
「住手!」他大聲喊,「我不是什麼志哥!」
其中一個少年輕蔑地揚了揚嘴角,說:「邵志衡,怎麼說,你也算黑幫的一個人物,沒想到,卻在咱們手下討饒,嘖嘖嘖,果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哪。」
餘下的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他揮起一拳揍過去,將說話的少年打了個趔趄,「你憑什麼認為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他有些奇怪。
少年怒極,狠狠揩掉鼻樑下的血跡,譏諷道:「我們早收到消息,邵志衡今天會來這裡和臭丫頭碰面。現在,你跟她在一起,不是你還有誰?」
有!還有他這個冤大頭!
他暗自歎息,一閃神,頭部被人重重擊了一拳。
接著,又一拳,之後是更重的一拳。
他拿起椅子,不知道砸破了誰的頭,四周鬧哄哄的。他滿手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打架鬥毆之事,他並不是沒有做過,但,這樣莫名其妙的架,他還是第一次打。雖然不至於吃太大的虧,但心裡總歸是不舒服。
怨氣發洩在拳頭上,那威力便似乎增加了一倍。
這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流散。
他抬眼,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老闆也不知道避到哪裡去了,那女孩更是早已溜之大吉。
他喘一口氣,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
這時,身後傳來呼聲——
「喂——」
「哎——」
「嗨——」
一聲高過一聲,粗魯無禮。
他勉強回頭,原來是她!
她臉上的妝容有些花了,顯得更加粗俗滑稽。
「你——傷得怎麼樣?」她輕輕咬住下唇。
他不答。
她蹙眉,轉而大笑,道:「傻瓜!」然後又追加一句:「活該!」
他一愣。
她已跑開。
沉重的腳步聲揚起窒悶的音律,一聲又一聲,搗碎他心頭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