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口德怎麼這麼差。」向來注重教育及品行的關家老父皺眉,一面心疼他家的心肝寶貝成天讓人損著玩。
「就是啊!」關梓容賴到父親身邊,撒嬌地抱住他手臂。「爸,我好可憐對不對,他嘴巴好壞,每次都欺負我。」
趁著農曆年回家團圓,一家人難得齊聚一堂,她就告狀了,林林總總羅列了一長串室友的罪狀,控訴這半年的血淚同居史。
「阿誠介紹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關母仍在納悶。當初就是這個從小看到大的鄰居小孩全力保證這個室友是好人,才會放心讓她到台中去讀書的。
關梓言托著下顎凝思。「可是據阿誠所說,這室友挺孤僻,不太與人打交道不是嗎?」現下聽來,他與小妹的互動倒是多得不可思議,哪裡淡漠?哪裡是一天說不上三句話的樣子?反倒是逗人逗得挺樂的。
「一定是他特別不爽我啦!」她再呆都有被耍著玩的自覺好不好?
回想半年前,剛搬進去時,發現是個男室友,她也嚇了好大一跳呢!都怪阿誠沒說清楚。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這個人雖然一副對人愛理不搭的死樣子,但做人還不錯,怕家人知道一定會不放心地叫她搬出來,她瞞了兩個禮拜才東窗事發。
後來父兄連番到台中來查看,覺得他眼神清篤,品行不差,再加上她的強力爭取和阿誠的保證,才勉強同意讓她住下來。
現在她知道,為什麼阿誠那麼放心了。
同住這半年以來,她完全沒見過他和任何一名異性往來親密,她曾經懷疑過他是Gay,但是也沒見他和哪個男人搞曖昧,不抽煙、不喝酒,沒見過一個男人私生活比和尚還要乾淨。
「既然如此,想搬出來另外找地方住嗎?」向來對妹妹有求必應的關梓群問道。
「我不要。」未加思索,便出言否決。
關梓齊聞言,挑起一邊眉毛斜睨她,那表情擺明了就是:嘖,女人!
氣得要死又嫌得要命,真正叫她走人,她又捨不得。嘖,矛盾又龜毛的生物,你的名字叫女人!
「厚,四哥,你幹麼這樣啊,人家難得不用被渾蛋室友說那種奇奇怪怪的話影響食慾,回來還要被你氣,我覺得自己好可憐。」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初見時會對粱問忻有種熟悉的親切感了,那惹人嫌的討打表情,和四哥有某種程度的異曲同工之妙。
說抱怨,其實撒嬌成分居多,他們手足之間也一向是這麼笑笑鬧鬧的。
自始至終沉默的關梓修,突然轉頭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語地起身。
「二哥,你去哪裡?」
正要越過門檻的腳一頓,回眸冷冷丟下一句:「不要把別人對你的付出都當成理所當然。」
哪來那麼多吃不完的食物?就算人家不說,她沒腦袋,自己不會想嗎?為什麼一定要說漂亮話的關懷才叫關懷?其餘就活該被當成一文不值嗎?
隨著關梓修的離去,客廳陷入一片沉默。
「我好像……說錯話了……」關梓容囁嚅道,一臉愧疚。
只是短短一句話,卻聽得出來,這當中蘊含他多深的痛。
都一年多了,三哥至今,還走不出小夏姊離去的陰影,無法釋懷她的辜負嗎?
當所有人,只覺得梁問忻口德差得不可思議,似乎以損她、捉弄她為人生樂趣時,只有三哥,看的是另外一個角度。
也許關心的方式很隱晦,但梁問忻是真的對她不錯。
雖然口頭上愛欺負她,可是她自己心裡也有數,那是不含惡意的。
好吧,可能這樣的形容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不含惡意的欺負,還有不彰顯於外的照顧。
她想,他一定是個很彆扭的男人,但本質上卻不壞。
在外求學就是這樣,一回到家裡,一對是被當女皇般伺候,各式補品藥膳全端上來,就怕她在外頭沒好好照顧自己。
本來這該是件極幸福的事,但被三哥那句話一說,就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一樣,老是想起那個身體也很虛的男人,連美食都享用得良心不安。
今年開學得早,農曆年過完沒幾天也差不多要準備回台中了,她索性搭二哥的便車提早回去。
收拾行李那天,還特地將那鍋媽媽專程為她燉來補身的雞湯用保溫鍋裝好,順道帶上去。
將近一個月不見,不曉得那個男人少了損人的對象,嘴巴會不會寂寞?還有東西又吃不完時,要往誰的肚子裡塞?
找鑰匙開門時,她忍不住這樣想。
真悲哀,這居然是她唯一的存在價值。
回到住處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正好是晚餐時間,屋子裡頭闐黑一片,半點聲響都沒有。
基本上梁問忻只要在家,屋子裡一定有一盞小燈會亮著,也叮嚀過她,如果他還沒回來,只要她在家,天暗了家裡務必留一盞燈,至於是不是怕黑,她沒問過,也不認為一個大男人會怕黑,不過認識至今,還真的沒遇過他在家而屋子裡頭一片黑暗的情形。
難道出去覓食了嗎?
關梓容摸索著開了燈,看見玄關處有他的鑰匙,她皺眉,將行李隨意擺放,納悶地前去敲他房門。「梁問忻,你在嗎?」
靜默一片。
她不死心,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
真的不在嗎?還是睡了?她聳聳肩,不以為意地進浴室洗了個香噴噴的熱水澡。
回到房中,鞋櫃上擺放的鑰匙一直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她愈想愈不對勁,愈想愈不安心,索性放下正在抹的乳液,再到他房門前敲一次。
「梁問忻,你在的話應一聲好不好?」
還是沒人理她。
她想了一下,嘗試扭轉門把,一面告訴自己,只要房門鎖著,她就放棄回房去——
不費吹灰之力,門開了。
她探頭望去,裡頭暗沈一片,緊緊拉上的窗簾連月光都透不進來,就著房門口透進的光亮,她看見床上弓著身子、動也不動蜷睡的身影。
心房隱隱揪起,一瞬間湧起連她都無法解讀的心酸。這畫面,竟讓她覺得好孤獨憂傷。
她來到床畔,輕喚:「梁問忻,你還好嗎?」
同住半年,起碼也有基礎的認知,這男人對環境有高度敏感,不隨意讓人碰觸身體,平時也很淺眠,稍有動靜就會醒來,不會任人叫半天仍無知覺。
伸手輕探他額溫,那樣的熱度令她瞬間抽回手。
以往,只看到他不時輕咳,似乎腸胃也不佳,所以總是少量多餐,以清淡食物為主,怎麼也吃不胖,天候一變,鼻子也會跟著過敏……她一直都知道他身體不是很好,可也沒料到會差成這樣啊!
一旁放著藥包,日期是三天前,她趕緊倒來溫水,叫不醒他,只好將藥錠輾碎、膠囊剝開,混在一起強灌他服下。
昏睡中,他皺了皺眉,抗議地低吟。
這人,超級怕苦、怕辣、怕酸……反正所有刺激性、重口味的食物都排斥,她都算不清替他解決了多少他討厭的食物,真的是名副其實他個人專用的活動式廚餘桶,不過這回,他可得自己吞了。
「大男人的,這麼怕吃苦,丟不丟人啊!」她笑斥,見他連昏睡中都抗拒,一股近似憐惜的柔軟情緒揪住胸房。
不一會兒,熱度漸退,他開始冒汗。
她到浴室擰了熱毛巾替他擦拭汗水,以免二度受寒,沿著額頭、臉龐、頸子,順手挑開幾顆衣扣,擦拭間不經意瞥見胸前一道細白的痕跡。
她不自覺伸手輕觸。看起來像是刀傷,疤痕已經有些淺淡,但卻極細長,由胸口直延伸到腰際,可以想像當時會有多痛……他怎麼會受那樣的傷?
「嗯……」他低低呻吟,推開她的手,像在抗拒什麼,表情好痛苦。「走……開……」
「梁問忻?」她擔憂地輕喚,嘗試地輕碰他臉頰,沒料到竟換來他強烈的掙扎。她嚇到了,本能地抓緊他,怕他誤傷自己。
「別……碰我……走開……」他淺促喘息,如困獸般絕望,深蹙的眉心彷彿承載著難以忍受的屈辱,反胃地嘔吐起來。
關梓容手忙腳亂,來不及應變,剛剛強灌進去的藥,全數孝敬回她身上。
也不曉得他昏睡多久了,空空的胃除了胃酸根本什麼都吐不出來,但他還是不斷地乾嘔,自虐似的像要連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怎麼也止不住那股揮之不去的噁心感。
關梓容簡直被他嚇壞了,緊抱著他,任他在她身上乾嘔,輕輕拍撫他的背。「梁問忻,你不要這樣……」再吐下去,怕他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有這麼難以忍受嗎?了不起她連他一根手指都不碰就是了嘛,拜託別這樣好不好?
不知道是她的安撫起了作用,還是他真的太累了,不一會兒又沉沉睡去。
將他安頓好,她才進浴室換下髒衣服,又洗了一次澡。
洗完澡出來,發現他體溫又開始升高,只好再灌一次退燒藥。
一個晚上,就在發燒、退燒之間反覆折騰中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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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累趴了!
病人不是沒見過,像他這麼難搞的病人,倒還是頭一遭。
天剛亮時,她終於體力不支,趴在桌上睡著了。
清晨陽光從窗口射入,床上沉睡的人本能地伸手去擋,即將回籠的意識隱約記得他明明拉上了所有的窗簾……
微瞇起眼,瞳孔在微光中逐漸適應亮度,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旁邊熟睡的身影,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臉蛋掩不住倦累。
幾道模糊的畫面閃過腦海,依稀記得纏繞在夢魘中難以脫身時,那輕柔溫暖的嗓音,以及她的緊密擁抱、包容與撫慰……
思及此,他垂眸,凝視她沉睡的臉容。
小丫頭必然是出自於家教極為良好的家庭,有禮貌、好脾氣、談吐得宜,絕不說粗話,連作息都正常得不像現下E世代的死小孩,簡直可以領乖寶寶模範獎。
他曾經研究過,發現她真的只要超過十一點還沒上床就寢,眼睛就會泛血絲,超過十二點,眼睛開始撐不開,迷人的雙眼皮開始變三眼皮、多眼皮……他惡質地故意不讓她睡,抓著她東聊西扯,然後在時針邁入一字頭大關時,她開始胡言亂語、不知所云,這時就算問她:「賣了你好不好?」她都會點頭說好。
能撐一晚不睡來照顧他,實在不能說不意外。
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前,他已伸出手,指腹輕觸她柔嫩的臉頰。沒想到睡眠不足時七級地震都震不醒的關梓容微微一震,立刻醒過來,可見她極度掛心,睡都睡不沈。
「啊,你醒了!」下意識要探他額溫,想起昨晚的慘痛待遇,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停住。還是不要隨便動手動腳好了。
梁問聽沒避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呃……那個,你餓不餓?我去煮點粥讓你墊墊胃。很快喔,十分鐘就好!」
不待他應聲,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他開始計時,果然在九分半時,房門再度被推開。
煮粥有這麼快?
十分鐘根本米還是生的吧?
梁問忻質疑地瞄了眼她手中還冒著煙的熱粥。「吃了會死人嗎?」
他腸胃已經夠差了,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去當小說中那個沒智商的愚蠢男主角,明明不能吃還要搞自殺,只為了安慰蠢到與白癡無異的女主角。
關梓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是了!這就是標準的梁式風格,不該指望他生了病嘴巴就會善良到哪裡去的。
「不、會!」她咬牙回答。
「快長蟲的米?」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他有心理準備要接受她的反擊了。
「至少還沒長!」虧她還擔心他醒來會餓,提前洗米將飯煮好,就等他醒來好熬粥暖暖他空空的胃,得到的居然是這種待遇!
那就沒其他可能了——
「昨天晚餐不小心煮壞了,自己不敢吃?」
一一列舉自己說過的刻薄話。
這回她結結實實賞了他一記大白眼。「我又不是你!」
不爽被他那顆小人心度她的君子腹,她索性先舀一匙入口,試吃給他看。
「行了吧?平日造太多孽厚,老在防別人報復。」可見他人格多爛!
一邊碎碎念,舀了匙湊到他嘴邊。「快啦,你等一下還要吃藥。」
梁問忻瞧了她一眼,沒異議地張嘴,入口的味道是出乎意料地美味,他挑了挑眉。「這其實是前一天去喝喜酒包回來的菜尾吧?」
否則就憑她,怎麼可能十分鐘做得出來?
厚,這張嘴!
她跺了跺腳。「對啦對啦,反正你就是看衰我就是了!」
是啦,這不完全是出自她的手,湯頭是用家裡帶上來的雞湯,可好歹她人在雲林也惦著他這尾病貓需要補一補,有好康的可沒忘記他,哪有他講的那麼沒誠意?
吃完粥,張羅他吞了藥,一面交代:「鍋子裡還有一些雞湯,晚一點想喝的話再跟我說。還有,自己多留意一下,萬一再發燒的話我就在隔壁,叫一聲我就過來了。」
梁問忻不答,只是用帶了抹深沉的眼神瞧她。
「你幹麼?」有哪裡不對嗎?不然他怎麼打一醒來,就一直用那種很複雜的表情看她?雖然嘴上仍是不變地以損她為樂,但她就是覺得有哪裡不一樣,態度?眼神?還是氛圍?她也說不上來……
「我以為,你不會那麼早回來。」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不是嗎?
她慶幸她早回來了!否則任他一個人持續高燒不退地昏睡下去,後果她完全不敢想像。
不知是否被三哥那句話擾亂心緒,她想起收拾行囊返家前,曾問過梁問忻過年回不回家,那時他面無表情應了她一句:「不回。」
這一個月來,她在家總會不時想起他一個人待在台中,連過年都是一個人面對四面牆,吃冷冷清清的年夜飯,雖然他不一定怕孤單,說不定還很高興沒人聒聒噪噪在他耳邊說一堆言不及義的蠢話,耳根終於清靜了,但是聽到二哥要回台北,仍是毫不猶豫地搭了便車回來。
這要說出來,他應該又要損她:「金子漲價了,別老往自己臉上貼。」
她避重就輕,笑答:「想念台中的美食啊!我的滷味、我的雞排、我的章魚燒……」
「豬八戒!」他笑斥。那張清甜的笑臉在他眼裡暈開,暖暖地驅走寒意,拂熱了房內溫度。
她回來了——
這樣的認知,讓心莫名地落實,慵懶笑意再度回到臉上。
手邊的畫稿做了最後的修飾工作,完成後存檔,梁問忻按了按眼部周圍穴道,將乾澀的眼移開電腦螢幕,打開保溫杯,發現裡頭一滴水也不剩,只留下顆顆艷紅的枸杞和幾朵泡開的菊花,圓圓胖胖、小小的好可愛,讓他想起那個笑臉女孩。
本蘋綱目記載:菊花性甘、微寒,具有散風熱、平肝明目之功效,配合構杞飲用功傚尤佳……
想到她在他面前背書似地念出這串話,命令他要喝光,嘴角不自覺逸出淺笑。
菊花是她專程由家裡帶上來,枸杞是去中藥行買的,她說,他一天到晚盯著電腦,很傷眼睛。
拎起空了的保溫瓶走出房間,客廳電視正停在Discovery頻道,觀賞的人早蜷臥在沙發上夢周公去了。
他瞄了眼電話旁抄的那串聽過和沒聽過的中藥名,底下詳盡地抄錄了完整的燉煮過程。剛剛她打電話回家,講了半天就是在說這個嗎?
他放輕腳步,蹲在懶骨頭搖椅邊凝視她。
這學期她不曉得哪根筋搭錯線,說要學習自力更生,跑到書店去打工,再加上社團、課業,一開學就忙得不得了,成天不見人影。
她看起來,好像真的累到了。
不自覺中,凝視她恬靜的睡顏出了神。回過神來,他突然起身回房,取了素描本回來,隨意往地板上一坐,揮筆描繪她熟睡的臉容。
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臨摹人物畫了。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沒那樣的衝動,也缺乏飽滿的作畫情感。他發現,自己完全不需要思考,便能輕易地在腦海中勾勒出她的五官特色,不知由幾時起,那張臉在他的記憶中獨特了起來——
「唔……」關梓容伸了下懶腰,對上他的視線,揉揉眼看向電視螢幕。「咦?電視播完啦?」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到同伴有沒有記得跟它們打招呼?」
話說今天的Discovery頻道,播的是猩猩……
「討厭鬼,你走開!」撇開頭,留意到他手裡的素描本,一轉眼便忘記被調侃的不悅,湊上前去。「你在畫什麼?我可以看嗎?」
梁問忻聳聳肩,不置可否。
第一眼接觸到的,便是嘴巴微張,一臉呆樣的睡相,於是她立刻暴走了。
「梁問忻!你好過分——」她哇哇叫,撲上去掐他脖子。
可惡!他就不能畫美一點嗎?那呆樣怎麼看就怎麼蠢,嘴角還掛著要滴不滴的口水,看到的人會怎麼想啊,形象都被他破壞光光了啦!
直覺當他又壞心眼地捉弄她,氣呼呼抗議的同時,並沒深入觀察,那當中幽微細緻的情感,以著多溫柔的筆觸,去勾勒出每一分逗趣神韻……
他只是笑,低低地笑,也不閃不躲不抵抗,任她去掐。
她突然停下動作,愣愣地瞧著他的笑顏。
原來他會笑耶,和平時那種慵懶、帶點嘲諷的欠扁笑意不同,是真正愉快的那種笑,而且笑起來好好看!
「呆!」趁她發愣時,弓起的食指朝她額頭敲了一記,撥開她的手優雅起身,倒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