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恩活著的時候有懼高症,造成懼高症的原因好像是看半夜鬼上床第三集,在電影裡第一個死掉的小孩就是從窗口跌下來。雖然現實中並沒有佛萊迪,不過,從他看完的那一天開始,每一次睡覺前他都會記得關上窗。
明知道現在摔下去不可能會死,可是他還是會怕。看不下去的夏禹伸出手拉他一把。手腳並爬進十二樓的同時,席恩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剛剛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可以走在路上不會穿透過去,還可以攀在窗戶上?」
「有什麼不對嗎?」夏禹一邊往樓梯的方向走一邊回答。
「你不是說靈魂可以穿牆嗎?」
「的確是可以。」夏禹的話剛說完,就穿過一道並沒有打開的門,走進另一個房間。
「真的嗎?」席恩往那扇門走了過去,心中想著真能穿得過去嗎?這個念頭還才剛在腦海中成型,他就砰的一聲撞上了門,不怎麼痛,卻撞得眼冒金星,「唉喲。」
「撞上了?」夏禹從門的另一邊探過頭來。
「痛死了,根本不能穿牆嘛。」如果死人有也法院的話,席恩真想控告他詐欺。
「你根本不相信自己可以穿牆,所以才穿不過門,只要你認為自己可以穿牆就可以過來了。」夏禹好笑地看著他,「死人的世界感覺很像在夢中,只不過夢中的世界受到大腦的控制,現在是受到你的想法來控制。」
「真的假的?」席恩站了起來,再一次往門的方向走過去。心裡想著,我能穿過、我能穿過……但還是不太安心地心伸出一隻手。
叩!
再一次地撞上門。
「騙人!」
「是你心裡不相信能穿牆,你伸出手先試就是因為你不相信嘛。」夏禹皺起了眉頭,從剛才那一聲慘叫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心中有些著急,「快點,沒有時間了。」
「我再試一次就是了。」席恩退後了幾步。
席恩心中想著,這還真像是哈利波特中的情節。可惜他活著的時候就不曾把現實和電影混在一起,看到月台中間的柱子就去撞。好吧,了不起就像是哈利波特撞上九又四分之三月台所在的柱子然後被彈回來而已。心一橫,他閉上眼用力地衝了過去……
沒想到真的穿過了。
「我的天啊。」席恩看著自己的手,再回頭看看身後的門。
這一切一定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假的。
「愣在那裡做什麼,快點過來。」夏禹一臉『這有什麼好興奮』的表情打斷了席恩的感動,「聲音是從這附近傳出來的,你找左邊,我找右邊,找到的時候不要輕舉妄動,大聲叫我的名字我就會去救你。」
「知道啦。」席恩往左邊的方向走過去。
「別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夏禹雖然不太放心,可是還是往右邊走了過去。
這棟大樓是這條街上第一間百貨公司,也是第一間有電影院。後來這一帶發展成電影街之後,更新、更大的百貨公司和設備更好更舒適的電影院一間接著一
間開幕,這棟大樓漸漸地失去了往日的繁華。目前只剩下三樓的電影院在重新裝潢之後繼續營業,四樓以上的部份早就被廢棄。
席恩和夏禹分開之後延著左邊走,只見到玻璃的櫥窗沾滿了灰塵,空蕩蕩的架子上結了蜘蛛網,沒看到任何和慘叫聲有關的人事物。他小心翼翼地穿過明知道死人沒有感覺,席恩還是覺得陣陣冷風吹在脖子上,「簡直就像是現實版的鬼屋探險嘛。」
話又說回來,他自己就是「鬼」,就算遇到鬼好像也沒有什麼好害怕。
喀的一聲,一個架子的螺絲正好在這個時候斷裂,垮了下來發出尖銳的聲音,嚇得席恩躲到柱子後面。
等了好一會兒之後,席恩才敢探頭去看,看得只是架子垮掉之後鬆了一口氣。
嗚,他真討厭這種鬼屋的氣氛。
「不要怕,不要怕……」什麼都沒有找到的席恩轉了個彎,打算繞一圈回到原點時,一個人迎面走過來,兩個人撞在一起。席恩什麼都沒看清就張口大吼,「鬼……是鬼啊,救命啊。」
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摀住了他的嘴。
「小聲點。」夏禹皺著眉頭,「你倒底在搞什麼啊?」
「夏……夏禹。」席恩差一點就要撲上去擁抱他。
「你倒底在做什麼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我什麼也沒動啊。」席恩一臉無辜地看著夏禹,雖然夏禹滿臉的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他弄出來的聲音啊。
「有找到什麼嗎?」夏禹將席恩從地上拉起。雖然他不太相信席恩,但也不覺得席恩有本事把架子弄倒。
「什麼也沒找到。」席恩搖搖頭。
「難道是我聽錯了嗎?」夏禹喃喃自語地說。
「不可能啊,我也聽到了……」
砰!砰!砰!
槍聲。
席恩很肯定他聽到的是槍聲。雖然他從沒有聽過槍聲,可是他看過電影,也看過書上的形容,據說很像放鞭炮的聲音,「那是槍聲沒錯吧?」
他一轉頭,就看夏禹的臉上同樣是不敢相信。
「我竟然沒想到電梯。」夏禹一邊說一邊往電梯的方向跑過去,席恩連忙追了上去。看到他跟過來的夏禹皺起了眉頭,「你留在這裡。」
「不行,我也跟去。」席恩心想,他都已經是死人了,根本就不怕子彈啊。
「你會礙到我。」夏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個人迎面往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那個人看到席恩和夏禹擋在面前時,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啊,是照片上的……」席恩才剛喊出來,那個人就轉身往後跑。
「快追啦,笨蛋。」夏禹咒罵了一聲,追了上去。
兩追一逃,夏禹和席恩很快地縮短了距離,眼看就要抓到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忽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這裡可是十二樓啊!」席恩大聲喊道,那個人仍是不以為意地往下跳。
夏禹撲了出去,可惜差了一個手掌的距離沒能抓到那個人,只能從窗口看著那個人落到地上,滾了一圈之後跑進人群裡。
跑進人群之後就很難抓到。夏禹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要抓的人逃掉,然後歎了口氣。
「夏禹……」
「怎麼了?」夏禹轉過頭,看到席恩站在電梯之前,雙眼盯著早已廢棄不用的電梯。
「他殺了人。」席恩不敢相信地看著電梯。
夏禹轉頭往電梯的方向看過去──
電梯的門開著,有一個手拿著槍的警察倒在血泊之中,雙眼瞪著他們。夏禹可以看得出來,他在自殺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恐懼。
※
死者是一名三十六歲的警察,死因是自殺。
由於是現任警察的自殺事件,不但可以當作頭條新聞還可以連吵好起天,所以等著抓警察小辮子的記者們臉上一點都沒有感傷的氣氛,反而透露著興奮。
夏禹和席恩混在一群警察和記者的行列裡,完全不受圍起的黃色警戒線影響地在電梯的四周走來走去。
「是剛剛那個人逼死他的吧?」席恩看著一群警察將同伴抬了出去。
「是啊。」夏禹點了點頭,走到窗戶旁正好看見阿十站在樓下對他們揮手,「阿十在樓下等我們,下去吧。」
「又要從這裡下去嗎?」席恩探頭往下看,十二層樓和地面之間似乎比爬上來的時候更遠了一些。
「你要爬樓梯也可以啊。」夏禹縱身躍出窗戶,踏著上來時踏過的地方往地面落。席恩想了一想,還是沒有辦法像夏禹一樣從十二樓跳下去,他衝往安全梯的方向。夏禹回頭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
「你這次的搭擋似乎有懼高症。」阿十等夏禹落到地面之後笑著說道。
「唉,別再說了。」夏禹無可奈何地說道,「看你的表情,知道什麼事了嗎?」
「不知道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剛剛你給我的那張照片我拿給警員看了,是被殺警員的前搭檔。」
「……報仇?」
「你聯想的很快。」
「我猜錯了?」
「不確定,不過我的看法和你的差不多。」阿十點了點頭,「似乎所有員警都知道程浩是因為調查強暴殺人案而被滅口。」
「強暴殺人案?」
「嗯,而且死者都是年紀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原來如此,被程浩殺死的那個警察肯定知道什麼事吧?」
「看來就是這麼一回事。」阿十指著正在警察群中的一名警員,「被殺的員警和那個人相當要好,最近兩個人似乎都躲什麼人。」
「嗯,我知道了。」夏禹點了點頭,看到好不容易爬到一樓的席恩向他們走了過來,一臉快要吐出來的表情,「謝了,阿十。」
「不用客氣。我要走了,電影街人太多,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你如果要找我,用老方法聯絡。」阿十搖了搖手,往街的另一端走去。才剛邁開步伐,他忽然又回過頭來對夏禹說,「對了,有件事我忘了說。」
「嗯?」
「我覺得你這次的搭檔也許會待得比上一個久。」阿十對正向他們跑過來的席恩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舉手禮,接著不等夏禹回答就走入人群之中。
「你們說了什麼?」席恩不解地看著夏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阿十為什麼要對他行禮。
「沒什麼,只是一點線索。」夏禹搖了搖頭,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阿十不只一次的對他說韓濯已經離開。
或許他不應該再任性地拒絕每一個人,也到了再找一個新搭擋的時候了。就像阿十說的,席恩也許會待得比前一個久,那他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夏禹將這個想法拋出腦海。他根本就不需要下一個搭檔,在快樂墳場只是想等韓濯回來時問他一句話,有沒有新搭檔根本不重要。
「怎麼了?」席恩一臉疑惑地看著夏禹,對夏禹的表情突然變得陰沉感到奇怪。
「沒……沒事。」
「是嗎?你的臉色變得很奇怪喔,在想什麼不好的事情吧。」夏禹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席恩,讓席恩怪不好意思,「你看我的表情很奇怪。」
「我在想你該不會也會讀心術吧?」
「我怎麼可能會讀心術?光看你的表情就猜得出來了,而且,這種事不是很無聊嗎?」
「無聊?」夏禹愣了一下。
「讀心術啊。」席恩蹲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夏禹,「我是一個很相信朋友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相不相信我啦,可是我相信他們告訴我的事。讀心術不是能讀出對方心中的想法嗎?我覺得,如果朋友只能靠這種方式才能互相瞭解的話,那就稱不上是相信了。」
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相信別人。
夏禹本來想罵他一句,可是話到了嘴邊,還是收了回來。他可以讀到席恩內心的想法,很清楚席恩這句話並不是說謊。
也許就是有這種傻瓜吧,夏禹揚起了嘴角。
「你怎麼都不說話啊?」席恩沒有抬頭看夏禹,反而拼了命地把頭埋進膝蓋間,「你應該要說『你是白嗎』之類的話吧?不然我一個人自言自語的說這些話,很心……」
「你是白癡啊?」夏禹忍不住笑出了聲,「站起來吧,我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席恩像老頭子一樣在站起來扶著自己腰。明明不應該有腰酸的感覺,他卻覺得很累。
「你家。」
雖然夏禹問他需不需要一起去,席恩卻拒絕了。一方面是因為回家看父母是他自己的事,另一方面是因為夏禹認為他們要找的人一定會回來電影街,至少要留個人在附近盯著。
席恩離開的時候,夏禹欲言又止地張開嘴又闔上嘴好幾次,似乎想要對他說什麼。但在他再三地保證絕對不會惹出麻煩之後,雖然還是不太放心,但夏禹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才走到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街,穿過自家的大門,席恩看到鑰匙掛在玄關門口的白板旁。他還活著的時候,總是把鑰匙隨便亂放,母親每一天都不厭其煩的提醒他鑰匙要歸位這件事。那時只覺得母親很囉嗦,沒想到現在他不但沒有機會再聽到那句話,連想把鑰匙放回去的能力都失去了。
忽然之間有點感傷。
他隨意地環視周圍,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沒有變。母親畫的油畫掛在牆上,父親最喜歡的點心包裝紙丟在垃圾桶裡。讓他在一瞬間錯覺自己根本沒死,只是忘了回家的路而已。
無意識地穿過門,並沒意識到自己真的死了的席恩爬上樓梯,往二樓他常在使用的房間前進。
經過父母親的房間時,正好看見父母在午睡。他想告訴父母,他已經回來了,但又覺得不需要在此時吵醒他們。他想先看看他養了三個月的烏龜,好幾天沒有回家,不曉得會不會餓死?
會不會……?
「全都不見了!」
席恩錯愕地發現自己的房間已經變成了倉庫。床被推到角落,上面堆了好幾個裝滿書的紙箱,桌子不知道被搬到哪裡,原來的位置已經換成了高及天花板的鐵架,同樣也放滿了東西,有做服裝設計師工作的父親帶回來的布料,還有一些是喜歡畫畫的母親還沒使用的油畫布。
他的床,他的東西,他貼在牆上的照片和海報,全都不在了。
「不……不可能。」他才剛死沒多久,怎麼會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就算他已經死了,也不過是幾天的事。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快就當做他已經不存在很久的樣子?
「你們心裡倒底有沒有我?」他衝進父母的房間,對著正在熟睡的父母大喊。
怒吼的聲音足以將耳膜震破,但正躺在床上的父母卻什麼也沒聽見,只有父親翻個身後發出平穩的呼吸聲。
聽不到了。
也看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雖然還在呼吸,但就算閉氣不呼吸個十五分鐘他依然可以在世界上活蹦亂跳。雖然看到食物的時候還是想吃,可是已經吃不出任何味道。可是,他還是看得見,聽得見,記得活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一切只像是一場夢──一場詭譎、荒誕、卻又那麼真實的夢。
「媽,我回來看了妳了……」席恩無力地走到母親床邊,輕聲地說。這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有再也無法振作的感覺。
因為這次是自己的死亡。
※
夏禹和正拿著吉他自彈自唱的阿十並肩坐在噴水池邊。
路過的行人看不見夏禹,他也很慶幸沒有人看得見他,因為坐在他身邊的阿十正在做的事讓他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唱了?」阿十的聲音大概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噪音武器之一,夏禹真想找東西敲昏他。
「我覺得我唱得不錯啊。」趁著間奏的時候回了一句,阿十又繼續唱。
和誰比很好聽啊?夏禹真想回他這一句,但在不傷阿十自尊心的情況下,他換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說法,「你不覺得其它人都盡可能離你越遠越好嗎?」
「我又不是街頭賣藝的藝人,有沒有人聽我唱歌有什麼關係,只要我高興就好了。」即使沒有任何聽眾也能自得其樂的阿十似乎不會疲累地一首接著一首唱。
五音不全加上根本不知道在唱什麼的歌詞,讓夏禹有一種把阿十的嘴巴縫起來的衝動。他相信贊成他這麼做的人肯定很多,看看電影街人擠人,阿十周圍五公尺沒有一個人願意踏進就可以瞭解。
「我受夠了。」心情煩躁加上魔音穿腦,夏禹終於忍不住踹了阿十一腳,讓阿十痛得哀嚎一聲跌到地上,惹來路邊行人一陣大笑。
「痛,痛……」阿十抱著腳在噴水池邊亂跳。
雖然死人沒辦法給活人的肉體實質的傷害,但像夏禹這種靈力高強的人可以把實質化讓活著的人可以實際感受到,而阿十這種通靈的人感覺又比一般人更強烈。夏禹剛剛踢的那一腳感覺就像球棒敲在脛骨上,如果用力一點的話,甚至還可能明明骨頭沒有受傷,卻像骨折一樣動也不能動。
「吵死了,就不能安靜一點嗎?」夏禹又踢了一腳。
「是,是。」阿十連忙把慘叫吞回肚子裡,拿著吉他坐回夏禹身邊。
不敢唱歌的阿十偷偷地觀察夏禹的表情,很肯定夏禹正在為某些事感到心煩。
看來夏禹的心情不太好,如果他懂得看人臉色的話最好乖乖地坐著,什麼都不做就不會糟殃。但是安靜不動從來就不是阿十的作風,好管閒事的三姑六婆個性當場表露無遺,「你在擔心席恩對吧?」
「哪……哪有?」嚇了一跳的夏禹連忙否認。
「喔,我猜中了。」夏禹越是否認就越讓他肯定夏禹的心裡有鬼,「擔心就說嘛。」
「我只是擔心他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結果還要我收拾。有一個白軼就夠麻煩了,我可不想再變成保母。」
「要像白軼也那個樣子不容易吧?」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好幾年,或許根本還不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如果說他的父母已經開始過沒有他的新生活,他一定無法接受。」
「你的經驗談?」阿十笑著說道,「我聽說過有人回去見家人,結果……」
「少說幾句會死嗎?」夏禹瞪了一眼,但從阿十的眼中看起來不但不太凶狠,反而有種心虛的感覺。
「原來是你啊?」眼看夏禹又要一腳踢過來,阿十連忙舉起手做發誓狀,「別踢,我不說就是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個人沒開口說話。
雖然沒了阿十的恐怖歌聲,夏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平靜下來,反而越來越煩躁。最後他終於站了起來。
「我還是去找他好了。」
「他不會出事,你也看得出來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可是……」
「夏禹,你該照照鏡子看看現在的樣子,焦躁的你可不是我認識的夏禹。」阿十勸道,「席恩不是小孩子了,他會學著接受。你該煩惱的是怎麼抓到那個人,他就算不認識你也該猜得到是來抓他,在時間不多的情況之下,他一定很快會找另一個同事下手。」
「……我知道。」夏禹坐了下來,雖然語氣還是有點不太甘願,但他也承認阿十說得是對的,「說起那件事,我覺得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了,那個警察不是自殺的嗎?」
「雖說是自殺,但看當時的情況看來,他應該是看到了什麼讓他害怕的東西,所以才會舉槍自盡。」
「也許那個警察可以看見靈魂?或者說程浩用了什麼辦法可以讓那個警察看到,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阿十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白軼告訴我他懂讀心術,但要到有能力影響活人並不是一個剛醒過來的靈魂可以做得到的事。」
「也許他有比白軼預計中更強的能力。」
「有點不太對勁。」夏禹的話並不像是對阿十說,反倒是有點像自言自語,「他才剛醒過來沒多久,不可能有那麼強的力量。他是怎麼做到的?不,應該是有人幫忙他……」
「喂,喂,你想得太多了。」
「我可以想像他的憤怒,但是死去員警的表情讓我覺得事情真的不太尋常。」
「你就是天生勞祿命,就是愛操心。我想……」話還沒說完,阿十的目光被電影街一角冒出來的濃煙吸引過去,他轉過頭看了看夏禹,「該不會是失火了?」
兩個人對看一眼,心中同時浮現不好的念頭──無緣無故發生的怪事,往往都是壞事發生的前兆。
夏禹率先站了起來,「我們去另一邊看看。」
「好啊。」阿十點了點頭,比了一個『請自便』的手勢。
「那就快點站起來。」
「咦?」阿十愣了一下,才意會到夏禹說的是『我們』,「你是說我們嗎?」
「對,快點。」夏禹瞪了他一眼,轉身往與濃煙相反的方向走過去。
「好啦,好啦,我怎麼這麼苦命啊。」阿十無奈地將吉他塞進盒子裡,抱著盒子跟上夏禹的腳步。
起火的地點是電影街最熱鬧的地方,隨著濃煙在夜空中升起,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發生火災。原本就已經十分擁擠的街道擠進了更多看熱鬧的人,將整條街擠得水洩不通。相反的,街道另一端人群就更加稀疏了。而且越往裡面走,人就越少,到了接近末端的部份,就只剩下幾個對情侶坐在樹旁的椅子上。
雖然已經是六月了,夜晚還是有些涼,穿著短袖的阿十抱著手臂環視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夏禹,沒有人群做為他的偽裝,他應該不會到這裡來。」
「嗯,我想也是……」夏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個警察從他們眼前不遠處走過,看他的樣子似乎正在執勤。
「留下來巡視的警察嗎?看起來好像蠻年輕的嘛。」阿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還以為所有的警員都到火災現場去了,沒想到還有人留下來巡視。」
「是他!該死,怎麼會這麼巧。」夏禹臉色大變,追了上去,「這是他的目的嗎?」
「怎麼回事?」阿十抱著吉他盒子,跟在夏禹身後。
「是另外一個搭檔。」
「你確定?」阿十嚇了一跳。
「確定,我當然確定。」
坐在暗處的情侶都抬起頭來看他,他們看不到在前面飛奔的夏禹,只看到抱著吉他盒子,死命地想跟上夏禹的阿十。
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傻瓜。
對,就像是傻瓜。阿十真的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抱著吉他追著夏禹跑。旁邊的人對他指指點點,讓他很不好意思,可是他還拼了命地在追。
「警力幾乎都過去支援,只留下一、兩個人巡視。」夏禹一邊跑一邊說,轉過彎時卻沒有看見那個警察的身影。
他走到哪裡去了?夏禹迷惑的表情寫在臉上。左右兩邊都是四線道那麼寬的街道,幾乎沒有人在走動,那個警察不可能會飛,更不可能會憑空消失。
「他到哪裡去了?」阿十環顧四周,表情是同樣的疑惑,「他不可能憑空不見。」
「安靜。」夏禹側著頭,仔細地聽著最細微的聲音。微小的劈啪聲聽起來特別的刺耳,他抬起頭,「著火了。」
阿十順著他的目光抬起頭,右手邊舊大廈的三樓處隱約可見黃色光芒。他忍不住驚叫失聲,「我的天啊。」
「你從樓梯,我從窗口,別讓他跑了。」夏禹說完話就跳了上二樓的窗台。
「等等,我……唉,隨便你了。」阿十抱著吉他盒子從樓梯走了上去。狹窄的樓梯讓琴盒不時地卡住,他只能無奈地把吉他盒丟在地上,繼續往三樓爬。
燒焦的味道和煙味也隨著他往上爬越來越濃,樓上也傳來物體摔落地板的聲音。他走到三樓樓梯口的時候,一個男人慘叫聲著推開門衝了出來,差點撞上阿十。
是一個警察。
「救我,救我。」
阿十抓著他的手說,「冷靜點。」
「有……」
「我知道,你冷靜點,沒有人能傷你。」阿十抬起頭,正好看到夏禹一腳踢向程浩的腰間,讓程浩摔了出去,可是卻很不巧地滾了一圈之後落在離阿十不到五步遠的距離。
程浩掙扎地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警察。
「你自己小心,這裡有……」那個警察的目光左晃右晃並沒有固定在夏禹或是程浩的身上,阿十肯定他是看不到靈魂。
「有什麼?」
「有鬼,有鬼啊!」那個警察用力地堆開阿十,往樓下的方向沖。
「笨……笨蛋。」阿十咒罵了一聲。
程浩抬起頭看著阿十,回頭看了看正越過火焰走過來的夏禹,露出了恐怖的表情。也許是他在瞬間判斷出對付阿十比夏禹來得容易吧。
「阿十,離他遠一點。」夏禹大喊時為時已晚,那個人向阿十撲了過去,雙手勒住阿十的脖子。
「呃,我原本沒有要這麼做。」阿十的臉痛苦扭曲在一起,掙扎地預先拿在手上的香煙往那個人身上戳。
應該穿透過去的香煙自己點燃了起來,並沒有穿透過去。
「啊,啊。」程浩發出殺豬似地慘叫聲,按著腰間被煙燒出來的一個大洞,退後了幾步之後就倒了下來,一動也不動。
「厲害。」夏禹確定程浩無法從地上爬起之後,對阿十舉起了大拇指。
「呼,這種苦差事我再也不幹了。」阿十累得坐在地上,話還沒說完,樓下就傳來砰砰砰的重物落地聲。他抬起頭看向夏禹,「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夏禹搖搖頭。
愣了好一會兒之後,阿十才想起他卡在樓梯上的琴盒。
「混帳。」
※
在夏禹和阿十離開噴水池的同時,神情沮喪的席恩像是遊魂一樣地走回電影街。
在他頭上的天空被燈光照得和白天同樣明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席恩坐在噴水池旁,並未注意到夏禹沒在噴水池旁等他,他此時也沒有心情去想夏禹到哪裡去了。
還記得在《香草天空》那部電影的開頭,主角一個人走在無人的街上──那是一個夢的世界。他現在走在無數行人走過的路上,卻沒有一個人看得到他,這也是一個夢的世界?還是醒來之後的世界?
走過鐘錶店時,每一隻表每一個鐘的時間都在行進,只有他是那個指針不動的鐘。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相信,為什麼父母會這麼快就忘記他,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記得他。只不過是幾天的時間而已……
一對情侶走過席恩的身邊,踩到了他的腳卻毫無所覺。
「要看什麼電影?」
「去看蜘蛛人三好不好?」
「那部我看過了。」
聽到蜘蛛人三這幾個字,席恩錯愕地抬起頭,連二都還沒有上演,什麼時候竟然拍了第三集了?他抬起頭看著掛在對面百貨公司上的螢幕,紅色燈泡組成的2005看起來格外的刺眼。
他記得自己是2002年畢業啊……原來時間已經過了三年了。
席恩笑了出來。
笑聲裡卻沒有任何的快樂,反倒充滿了悲哀、痛苦、還有一種深深的憎恨。他是應該要哭的,但他發誓絕不掉眼淚。
好像哭了就是輸了。
既然沒有人為他感到難過,他也不要為任何感到難過。
即使一個人孤獨活在這個世界,他也要快樂的活下去,讓不在乎他的人知道,沒有他們也能過得很好。
席恩緊緊地抿著唇,站了起來。這時才想起夏禹提過會和阿十在噴水池旁等他回來,他卻沒有看到兩個人。
也許是另一頭吧?一邊想,一邊繞著噴水池邊走。
想到噴水池的另一煙,他就想起白天曾透過水霧看到熟悉的人,那時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現在回想起來,雖然頭髮剪短了,穿著的品味也變了不少,但背影真的很像小玫。
小玫在他死了之後,應該很傷心吧?雖然他們從來沒有提過交往的事,只是一起去圖書館唸書,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或談彼此的家人,或分享彼此的心事,大學四年兩個人都沒有交男女朋友,隱隱約約有一種默契──約定將來的默契。
就算連父母都忘記他了,小玫一定還記得吧。
一定還記得……
「你來了。」噴水池邊的熟悉身影轉過了頭,對著他笑了。
席恩張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人。他曾經想過她也許會一直等著他,也許會一直想念著她,但從不敢抱著希望。
「小玫?」
小玫變了很多。原本及腰的長髮剪短了,只剩下到肩部的長度。總是T恤加牛仔褲的裝扮也換成了上班族的套裝。
唯一沒變的是笑容。
任何時候都水盈盈地大眼睛,和讓人安心的微笑。
而且,她還看得見他,正向他的方向走過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一個人對他說話而感到想哭。就算所有的人都不記得他,小玫仍然會記得他,仍然會等著他,「小玫……」
伸出手,想將小玫擁進懷中。
「不好意思下班遲了一點,妳等多久了?」低沉的男聲在他聲後響起,席恩愣了一下回過頭。小玫就在此時穿過他,投入年輕男子的懷抱之中。
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他也認識,是他和小玫的同學安志。
「小玫?安志?」
忽然之間什麼都懂了。
這算不算是一種背叛?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妳忘記我過得幸福。
當初說這句話並不是很認真,只是覺得如果真的愛他的話,是應該要這麼做。結果是換來小玫的一巴掌打在後腦上,罵他烏鴉嘴。
也許他真的是烏鴉嘴,自己竟然真的死了。而小玫似乎也忘記了他,過著很幸福很快樂的生活。
為什麼他不在了,卻沒有人受到影響呢?
他不要求地球因此而停止轉動,他只是希望有一個人記得他,有一個人可以看見他,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夢。
希望有個人可以告訴他,席恩這個名字對他是有意義的。
只是這樣卑微的一個願望而已。
「我還在這裡啊,小玫。」席恩注視著小玫的背影,「妳已經忘記我了嗎?」
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聲音似乎傳進了小玫耳中。因為小玫回過頭看向噴水池的方向,目光正好對著席恩,但焦距卻沒能集中在他身上。
「怎麼了?」帶著微笑的安志看著小玫,眼中充滿溫柔。
「沒什麼。」小玫搖了搖頭,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叫她,回過頭卻只看噴水池而已。也許是她聽錯了吧,因為那聲音太像一個人已經不在的人。小玫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我們去看電影吧。」
「好啊,要看什麼?」
「去看哈利波特四好不好?」
「我們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可是我還想再看一次啊。」
看著聲音越來越遠,席恩拚命地喊著『我在這裡』,小玫仍然和安志手牽著手往電影院的方向走去。
「我在這裡,我還活著,小玫,小玫!」
看看我啊。
席恩發狂似的喊著。
路上來往的行人無數,電影街的人不管下雨還是晴天都是那麼多。卻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聲音,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的存在。
彷彿他完全不存在。
最後,他終於連喊叫的力氣也沒了,坐在噴水池旁的地上,瞪視著天空。
終於瞭解到自己真的『死了』,原本以為是一場夢的感覺全都變成了現實。沒有人看得見他,沒有人聽得見他說的話,甚至沒有人在乎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越想越生氣,越想越難過,最後,他開始大笑。
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他,他也不要自己在乎那些人。所以他不要哭,不要喊,他要大笑。他要讓那些人知道他現在過得很快樂,根本不需要他們。
拚命的笑,他盡一切力量的笑。可是,在他大笑的時候,淚水卻一直在眼眶裡打轉。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希望陽光可以快點把淚水蒸發掉。卻在抬起頭的那一瞬間才想起現在正在下雨,根本沒有陽光。
為什麼連天空都要替他哭呢?
「你在哭嗎?」夏禹的聲音傳進他耳中。
他一抬頭就看到夏禹笑他的方向走了過來。不在乎行人,不在乎車輛,甚至連紅綠燈都沒有看,就這樣直直地向他走過來。
第一個想起的念頭就是不要讓夏禹知道他想哭。
「我才沒有哭。」
「是嗎?那就不要喊那麼大聲,耳朵痛死了。」
「你聽得見?」席恩抬起頭,夏禹正站在他的面前,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廢話,我當然聽得見。」夏禹露出一臉『你這是什麼話的表情』的表情,「這裡只有我和阿十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你叫這麼大聲讓我很麻煩啊。」
「啊,對不起。」突然想起正在工作,席恩不好意思低下頭。
「程浩出現了。」
「結果呢?」席恩看到夏禹一臉不愉快的樣子,忽然想到自己剛才真的是叫得太大聲了一點,「因為我而讓他跑掉了嗎?」
「怎麼可能,我把他交給白軼派來的人了,一解決麻煩那傢伙馬上換了一個態度,真是……」夏禹手插著口袋,看著坐在地上的席恩,「怎麼,見到什麼了?」
「小玫,我以前的女……同學。」他本來想說女朋友,可是話到了嘴邊又改了口。忽然覺得小玫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從他面前走過,雖然覺得很熟悉卻不會回頭再多看他一眼。
原來,「死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父母也沒有他想像中的傷心難過,在喪禮之後,他們漸漸地忘記曾經有過這個兒子……不,也不能說是完全忘記了吧。偶爾還會提起他,可是已經不覺得悲傷,只覺得懷念。
「結果?」
「她和我的好朋友變成男女朋友。」
仔細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他當然希望小玫在他死後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又覺得小玫喜歡自己最好的朋友是被背叛了。原來,自己心裡還是有醜陋的佔有慾,希望他死了之後,小玫會一直一直忘不了他。
「現在覺得自己很可憐,好朋友和女朋友都背叛自己了?」
「咦?」這才想起夏禹也會讀心術,「……你一定要偷聽我心裡的話才可以嗎?」
他在想什麼一定都被這個人知道了吧?感覺在這個人面前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樣赤裸。所有的保護、偽裝、強顏歡笑的面具都不復存在。
「不用讀心術我也可以看得出來,因為我自己也是。」夏禹蹲了下來,沒等席恩回答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回來看我的親人時,他們似乎也一點也不傷心,連我以為最疼我的姊姊也好像一點也不難過。」
「你不覺得他們很過份嗎?」說著說著,眼淚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他原本不想哭,發誓過絕不掉眼淚。因為哭了就好像認輸了,好像因為父母不在乎他,小玫不在乎他這件事感到難過。如果他們不在乎自己,也不要自己在乎他們。可是,當他看到夏禹的時候,眼淚卻掉了下來。
「很過份啊,剛開始的時候,覺得他們真是過份,我絕對不會原諒他們。」夏禹輕聲地說,伸出手替他擦去眼淚,「可是,我發現在某些時候他們還是會因為我而感到難過,似乎可以透過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看到明明不可能看見的我。那時候,我才知道其實他們必需要忘記我才能活下去,可是卻又無法忘記我。」
「你不覺得不甘心嗎?」
「很不甘心啊,可是我已經死了,他們還要活下去。」
也許有再見面的一天,但現在還是要走不同的路──其中一條是生者該走的路,另一條是屬於死者的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
「你的父母、你的姊姊,你難道不希望他們醒來還記得你嗎?」
「他們沒有醒來。」夏禹搖了搖頭,「大部份的人,死後都不曾再醒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其實還看得見他們,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也有可能是再也不會見面。想說的話傳不到最愛的人心底,想要安慰的手沒有溫度,就算知道他還活著,恐怕也只是痛苦而已。
「可是……」席恩抬起頭看著夏禹。在那雙金色的眼眸照映出他自己,而夏禹那悲傷的表情好像可以和他的悲傷重疊在一起。
「可是,還是希望有人記得你。」夏禹點了點頭,將他擁入懷中。
明明沒有溫度,卻覺得很溫暖。
也許是因為可以感覺到他心中悲傷的緣故吧。
終於,忍不住闔上眼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