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濯站在電影街轉角的暗處,輕聲地唱著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搖籃曲。
安心的睡吧,沒有人會來打擾。
他正在等著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人前來,只要再殺了這最後一個人,他的、妹妹的、還有費莉的惡夢就永遠結束了。
他手裡拿著一罐沒有標示的飲料,在等著人來的時候喝了一口。
這一陣子,他越來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了,憎惡這個世界到了一種想破壞每一樣東西的地步。偶爾恢復理智的時候,連自己都會被自己嚇的。他知道在自己正在毀壞,被惡夢侵蝕,被憤怒佔領,最後會變成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
當他恢復理智的時候,他曾經想過其實殺了那幾人並不是最好的作法。但他還是告訴自己一定要狠下心殺死那幾個人。
安心的睡吧,不會再做惡夢了。
除了韓濯之外誰也聽不到歌聲在走廊裡迴蕩,因為雨而擴散開來,變得模糊不清。韓濯越唱聲音越低,聲音聽起來彷彿越離越遠。
但是,惡夢的景像卻越來越靠近。
在他注視的街的那一頭,有個男人下了車,走進電影街。
從他深陷的眼窩和無神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男人十分恐懼。韓濯幾乎可以讀到他心裡的聲音──饒了我,饒了我吧。
打從心裡感到憤怒。
費莉死的時候一定也是這哭喊著吧?
現在哭叫有什麼用呢?
一瞬之間,憤怒掩蓋過了其它的情緒,淹沒了他。
男人環顧著左右,自稱韓濯的人在電話裡告訴他:立刻他到電影街來,否則就要殺了他,就像他殺了其他幾個人一樣。
男人幾乎是顫抖著掛掉電話。他在同伴一個接著一個死亡的時候,就知道有人或是有某種東西找上他們。他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他,前天他們又再次集會,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因為邪神不滿意他們的奉獻,所以這次奉獻了兩個小女孩給邪神。
但同伴還是一個接著一個死去,那時他就知道時間近了。於是,他躲在家中,深怕一出門就發生意外,他甚至不敢打開窗戶,不敢關燈,他甚至沒有辦法好好地睡上一覺。第一次覺得活著比死了更可怕。
可是,他還是希望能活下來。
所以,接到韓濯的電話時他雖然害怕,可是還是來了。
「韓濯?」男人在行人極少的舊街上喊著,可是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有幾個行人回過頭來看他,但臉上都是一臉不解的表情。男人很確定這裡面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韓濯。
應該是沒事了吧?
男人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安全了。也許只要聽從韓濯的話到電影街的舊街來就沒事了?可是,會有這麼簡單嗎?
男人鬆了口氣,轉過身想走回車子的方向,一股力量就將他往後拉。
他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也沒有東西纏在他的脖子上,只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往騎樓的方向拖過去。男人張開口想要大喊,可是脖子被無形的東西抓住,讓他發出聲音。
啊,誰來救我啊!
男人拚命地喊著,卻只發出嘶嘶的叫聲,他拚命地想要把脖子上的那股力量抓開,可是卻什麼也沒有抓到。
他感覺到眼前的景物開始變的模糊。
※
夏禹和席恩趕到舊街的時候,只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憤怒充斥著整條街。兩人在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韓濯。
「四處找找看,韓濯應該就在……」夏禹一邊對席恩說話,一邊轉過頭去看街的另一邊。憤怒的情緒掩蓋了整條街,他幾乎要分辨不出來究竟哪一個方向才是源頭。
「我的天啊。」席恩脫口而出的驚呼讓夏禹轉過頭去,正好看到韓濯拖著一個人往廢棄的舊電影院的入口走。
夏禹和席恩連忙追了上去,但他們跑到入口附近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韓濯和那個人的影子,只看到入口處佈滿布上一層層像是透明蜘蛛網的東西。
「別用手碰。」席恩伸手想要去碰的時候,夏禹出聲阻止了他。
「這是什麼?」
「靈力凝聚成的線,這是唯一可以有效阻擋靈魂的招式,韓濯不想讓我們妨礙他吧。」夏禹抬起頭來看著二樓窗戶,「我要從窗戶進去,你就守在樓下。」
「等等,你該不會是打算一個人去找韓濯?」即使知道不會真的死亡,他也不想再一次見到夏禹受重傷倒在他身上的模樣。
「你有懼高症吧?」
「是這麼說沒錯,但是……」
「聽著,如果韓濯從裡面出來,你不要和他鬥。」聽到夏禹這幾句話,席恩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你該不會要一個人去對付他』的責難表情,「別用那種表情啦,拜託。你不是他的對手……好吧,我也不是。」
「那就一起去。」
「我沒辦法分心照顧你。」夏禹看著席恩,又看了看窗口,韓濯把人拖進去已經有好幾分鐘了,「聽我的話,待在這裡。」
「……好吧。」席恩雖然很不甘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只會礙手礙腳。
夏禹拍了拍他的肩,接著抬頭看了看上方。因為二樓的高度不算低,他踩著一旁的汽車車頂,接著躍上窗口。
「夏禹。」猶豫了一會,還是在夏禹從窗戶爬進去前出聲喊住他。
「嗯?」夏禹回頭看著站在地面上的席恩。
「……我想當你永遠的搭檔。」
「啊?」愣了一下之後,夏禹嗤嗤地笑了。看著席恩有點不好意思的臉,夏禹笑著說,「幹嘛用再講遺言的語氣說話啊。」
「我真的很擔心……」
「死不了的。」他再一次的叮嚀,「如果看見他,絕對不要和他動手。」
確定席恩點頭保證之後,夏禹從窗戶爬了進去。
廢棄的舊電影院中有股空氣停滯不動的味道。
夏禹小心翼翼地穿過窗戶之後,走進了電影院的走廊。韓濯和那個人都不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裡,但從樓梯到放映廳的地板上有一道重物被拖過的痕跡。
走近放映廳的門口,可以聽見裡面傳來聲音。夏禹有些疑惑,廢棄的電影院很久沒有在使用了,不應該會有人在看電影才對。
除非放電影的人是韓濯,可是他完全想不出韓濯在這時候看電影的理由。
「進來吧。」韓濯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聽起來平靜又疲倦,彷彿一切都已經結束。
猶豫一會兒之後,夏禹還是走進了放映廳。
他已經做好了可能一進去韓濯就會撲上來的準備了,所以走進去的時候全身上下都在戒備。但出乎他意料之外,韓濯並沒有撲上來,甚至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有個人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黑暗之中,只看得見他睜大的雙眼毫無生氣,可是樣子卻充滿了恐懼。
他很肯定這個人已經死了。
「你殺了他?」
「嗯。」韓濯看也不看那個人一眼,雙眼緊盯著眼前正在放映的電影。
其實那並不是一般看到的電影,反倒像是新聞紀錄片。
電影中的女主角是一個大約七歲的小女孩,有她和祖母一起去海邊的記憶,還有她去上學時和同學玩遊戲的記憶。
畫面中,小女孩總是愉快地笑著。
夏禹環視左右,電影院的牆上貼滿了當時在公寓看到的照片,每一張照片中的女主角都是那位小女孩。小女孩笑得十分燦爛,可是照片卻有點模糊不清。
「終於結束了……」韓濯歎了口氣。
夏禹回過頭,看見電影停格在最後一個畫面,那位小女孩的最後微笑。那笑容裡充滿了天真,毫無恐懼,並不知道在不久之後,自己就會死去。
應該是要感覺到幸福,可是卻只感覺到悲哀。
像是冬天溫暖的陽光,形成了漩渦將人吸了進去。
看著他笑容好一會兒之後,韓濯才轉過頭回來看著夏禹,「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雖然一天之前才見過面,可是,的確是現在才能說『好久不見』。在公寓時的暴戾之氣消失了,又變回了夏禹熟悉的那個韓濯。
溫和,有點空虛,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淡。
「我一直看著她的記憶。」韓濯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不斷地問我自己,為什麼她的快樂是那麼稀少?」
「……你該不會是把費莉的記憶喝下去了吧?」夏禹看到韓濯放在地上的罐子。
「我只是一直看著她的記憶。」韓濯垂下了頭,將身體埋進了椅子裡,「可是光看著她的快樂記憶我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復仇。」
「那是『恐怖』還是『痛苦』?」
「痛苦。」
他只是每一天每一天,不停地看著費莉的記憶。漸漸地,他好像變成了費莉,又好像是費莉變成了他,他幾乎分不清楚哪一部份是自己的,哪一部份是費莉的。
最後,他的憤怒和費莉的恐懼重疊在一起。
「你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
「只是湊巧。」韓濯低聲地笑了,「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申請要使用費莉的快樂,剛好到了我的手上……那一天你剛好不在。」
「結果你就走了?」
「我想要知道真相,所以我帶走了費莉的快樂。」韓濯說,「值得我關心的人只有她和我的妹妹,我想知道她們為什麼死了。」
「現在你知道了。」夏禹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可是為什麼你要殺了他們?明明是你自己告訴我,殺人是最糟糕的報復方式啊。」
「我不是為了報仇。我是為了讓我自己,還有讓費莉安息。」韓濯低聲地說。無法隨著時間消失的痛苦,變成跟隨著他的一個惡夢。醒來的唯一方法,只有讓自己再也不用做這個惡夢,「我只是希望她不必再做惡夢而已。」
「那……現在不再做夢了嗎?」
「你知道嗎?費莉真的很像她。」
夏禹愣了一會才知道韓濯說的是費莉很像他的妹妹韓渝。他抬起頭來,看著周圍的照片還有螢幕上的畫面。
照片中的費莉笑得十分燦爛。
燦爛的就像是一個惡夢。
※
韓濯和夏禹、席恩一起離開活人世界之後,在白軼向閻羅王會議保證韓濯不會逃掉下,得以暫時留在快樂墳場的管理處,等到閻羅王會議做出判決。
判決在第二天的下午由白軼帶到快樂墳場來。在把判決告訴韓濯之前,白軼先把結果告訴了夏禹。
也許是因為早就猜到了會有怎麼樣的判決,聽到韓濯將被抽掉記憶,送到另一個地方去的時候,夏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就是這樣,我很遺憾。」白軼把判決書交給夏禹時,以事務性地口吻說了遺憾。事實上,白軼一點也不覺得遺憾,相反的,他還有點慶幸不是其它的判決。因為韓濯實在是太危險,也太難以駕馭了。
「我想韓濯自己也很清楚判決的結果。」夏禹對白軼說,「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不過,我覺得他已經接受……不,應該說他等待這樣的結果吧。」
「說不定這樣對他比較好。」白軼點了點頭。
夏禹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替韓濯感到難過。當然了,他還是很尊敬韓濯,但不代表他就認為韓濯殺人的行為是可以被原諒的。
「阿十的狀況怎麼樣?」白軼看他不說話又接著問。
「還是很危險。」
「……真可憐。」這一次他真的是打從心底覺得阿十很可憐。韓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那種人,想阻止他的人對他而言並沒有無辜和有辜的分別。連夏禹這個被韓濯當成弟弟般疼愛的人都可以狠下心打出一個大洞,要打倒阿十根本不會有任何猶豫。
「我希望他可以復原。」對這件事夏禹也有點掙扎,因為他也不知道阿十來說死了比較殘酷還是活著。
「你和他說過話了嗎?」
「不,還沒有,他現在還在半昏半睡狀態。」夏禹搖了搖頭。如果阿十『醒』過來的話,那就表示阿十的肉體真的死了,既然阿十的靈魂還在沉睡的話,就表示還有一點機會吧,「就算他醒過來,也會一直記得被韓濯殺死的恐怖。」
夏禹說完之後歎了口氣。
「我想他應該會醒過來,畢竟他原本就能通靈……」發現夏禹的目光並沒有放在他身上,白軼有點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夏禹,你心不在焉。」
「啊,不太習慣你正經的樣子。」夏禹笑著說。
「韓濯對你而言還是很重要對吧?」他已經聽過說夏禹是為了保護席恩才會被韓濯打穿身體,那時他還有點高興,在夏禹心中,席恩已經比韓濯來得重要了。但看到現在的情形他不免又有一點擔心。
「那是當然了。」夏禹笑著說,「不過,也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再見?」白軼有點訝異地看著他。
「不能當一輩子黏著哥哥的小男孩啊。」夏禹低下頭想了一想,「也許,我這幾年來等的只是和他說再見吧……」
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並不像以前一樣憤怒了,再見到韓濯時也沒有特別的生氣。是有一種懷念的感覺沒錯,可是,原本想說的話就像是被風吹散了一樣消失不見了,感覺忽然變得好淡好淡,淡到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對韓濯有什麼感情。
「你真的有點不一樣了。」是席恩的緣故吧。白軼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他只是用下巴指了指管理室,「我在這裡等,你進去告訴他吧。」
「嗯?」夏禹愣了一下。
「在帶他走之前還有一點時間,你也許想和他說些話。」
「其實……」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夏禹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在夏禹和白軼說話的實候,席恩和韓濯兩個人正坐在管理室的沙發上相離最遠的兩個位置,一句話也不說。
最後,是韓濯先開了口。
「你不想說什麼嗎?」
席恩瞪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才不情不願的開口,「……請你不要離開夏禹。」
「啊?」韓濯愣了一下,接著就笑了出來。
「你們兩個聊什麼事聊得這麼開心?」夏禹一走進屋裡就看見韓濯坐在沙發上,雙眼盯著眼前的螢幕瞧。在那一瞬間,夏禹以為韓濯仍然在看費莉的記憶。
可是,在他眼前的螢幕是一片空白。
席恩就坐在離韓濯最遠的位置,在夏禹進來的時候抬起頭來看他,「判決出來了?」
「嗯。」夏禹點了點頭。
席恩看了看夏禹,然後又看了看韓濯,心中可以說是五味雜陳。最後他站了起來,「我先出去好了。」
「謝謝。」夏禹在席恩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輕聲地說。席恩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但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出去。等到席恩離開之後,夏禹走到原本席恩坐的位置上坐下,「我以為你還在看她的記憶。」
「我已經看得很夠了。」韓濯笑了一笑,臉上不再是夏禹找到他時的憤怒和絕望,相反的,有一種平和寧靜地感覺。不會將任何的情緒傾洩而出,只要在他身邊就會感覺到安靜。
那是原本的韓濯。
「白軼和他的手下來了嗎?」
「嗯,那個……」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韓濯說他的記憶將被抽掉,然後送到第四號星球去的決定。
「要抽掉我的記憶嗎?」
「你已經知道了?」夏禹有些訝異韓濯的平靜,可是,仔細想想韓濯應該早就猜到閻羅王會議不會有別的判決。
「大概猜的到。」韓濯笑了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的樣子,「阿十怎麼樣,他被我揍得很慘。」
「……可能會死。」本來想說應該沒事,可是謊言是瞞不過韓濯的。
「那可真不好意思。」韓濯聳了聳肩,嘴上雖然說不好意思,可是從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好意思。也許是因為對生死看得很開所以不覺得有什麼吧,「五十幾歲,他也活得很夠了。」
「你是不會對他感到抱歉吧。」夏禹無奈地苦笑。
「當然不會。」韓濯笑出了聲,「不過,我倒是要向你說抱歉。」
「喔?」
「那個小傻瓜的眼淚一定很燙吧?」
「別說了。」說起席恩的眼淚,夏禹還心有餘悸。
「雖然沒告訴他死人不會再死一次是你自作自受……」韓濯難得地露出了小男孩似地調皮表情,「不過這點我真的很同情你。」
「因為我也把眼淚滴到你身上過吧。」
「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啊,這樣說起來,算是惡有惡報了?」韓濯又笑出了聲。笑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喘著氣說,「太久沒有笑得這麼誇張了,有點不習慣。」
「韓濯……」
「這十四年來,我一直看著他們祖孫的回憶。」韓濯低聲地說,「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恨不得把這些記憶全都刻在腦海裡。我知道我自己漸漸變了,快樂的事一件也記不住,我只記得那個孩子恐懼的心情。」
看不到對方的臉,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沒有星星指引方向,沒有燈光照亮回家的路。
不知道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事,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什麼事。只知道快樂的回憶漸漸地被剝離,連憎恨也沒有,只剩下恐懼。
「她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因為只要睡著了她就不會再繼續做惡夢。」
因為現實太過痛苦讓七歲的小女孩無法面對,所以她就逃避了。
當然,沒有人能責怪她逃避,因為這對一個女孩來說實在太殘酷了。對不斷地看著這段記憶的人來說,也很殘酷吧。
「你卻把她的惡夢繼續做下去。」
韓濯選擇了面對,然後被記憶佔領。
「費莉的祖母是我的妹妹。」韓濯又笑了,可是這一次的笑容卻讓人覺得痛苦,「那時費莉還沒出生,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活著的時候在乎過的人只有她。費莉很像我記憶中的她,在我死的時候,她正好是費莉的年紀。」
夏禹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韓濯低下頭,聽見韓濯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想,韓濯現在大概是在哭吧。
「我是因為希望她幸福而用這種方式活下去。」
「很遺憾……」
「越是希望她幸福,就會越讓她遇上不幸,只不過我以前不太瞭解罷了。」韓濯抬起了頭,夏禹意外地發現韓濯臉上一滴眼淚的痕跡也沒有,「不過,終於可以結束了。」
「……其實,你昨天可以逃走吧?」
原本,夏禹想過再見到韓濯的時候,他要問韓濯為什麼不聲不響地就走了。可是,真正見到韓濯的時候,他反而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為什麼,大部份的人在死了之後都不再醒來,他們卻不願意沉睡呢?
他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還要醒來,為什麼不願意像其他人一樣,靜靜地睡著,靜靜地消失?如果他能睡著的話,就不會感覺到痛苦,感覺到悲哀。為什麼要繼續做著惡夢呢?
那時他無法回答,現在,他好像有了答案──因為他們心裡還有未完成的願望。
韓濯的願望是為了要讓妹妹活得幸福。
他自己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已經回不到過去的我了。」韓濯看著自己的手。外表雖然沒有變化,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心開始腐壞。變成另一個樣子只是遲早的事,「我慢慢地變成另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我,那不是我所希望活下去的樣子。」
「……你是故意被我找到的吧?」這是夏禹第一次肯定韓濯從一開始就希望能抽掉自己所有的記憶,所以才故意被抓到。
「我真的很累了。」
已經累積了太多太沉重的東西,讓心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就像手一但變冷了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溫度,韓濯也無法回到過去。
他只能選擇重新開始。
似乎是不想繼續談自己的事,韓濯把話題轉到席恩身上,「那個小傻瓜怎麼樣?」
「還好,只是很生氣而已。」
其實席恩自昨天回來之後就悶不吭聲。
夏禹大概可以猜得到席恩為什麼不高興,不過,他並不想在現在這個時候去對席恩說什麼話。
為什麼呢?
有句老話說得不錯──在開始一段新戀情之前,應該先把舊戀情做個結束。
「啊,我本來以為他會痛揍我一頓。」當然,席恩並沒有這麼做,相反的,他在彆扭地說了一句『請你不要離開夏禹』就沒再開口,「你知道那個小傻瓜剛剛對我說什麼嗎?」
「不知道。」夏禹搖了搖頭,「他說了什麼?」
「他要我不要離開你。」韓濯露出好笑的表情看著夏禹,意外地發現夏禹的臉上竟然是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韓濯感慨地歎了口氣,「看來,我這下真的非得離開不可了。」
「嗯?」夏禹不解地抬起頭。
「現在我變成討人厭的電燈泡了,當然得快快離開。」韓濯臉上是促狹的笑意,但也有著一絲難以察覺地落寞。
也許,他也不是只把夏禹當做弟弟吧。
「你誤會了,我和他只不過是搭檔而已……」
「是嗎?沒有其它的感情?」韓濯根本就不相信夏禹的話。不過,他不相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夏禹越說頭越低,一看就像是心虛。
「我一直認為,感情這種是要慢慢的培養,慢慢的形成,直到有一天回過頭,才發現我們是在戀愛。」
「有道理。」韓濯輕聲地笑了,「那麼,你可以現在開始累積。」
「現在嗎?」夏禹笑了笑,低下了頭。
這時,傳來敲門的聲音,白軼和幾個手下走進來。先看了看夏禹,然後又看了看韓濯,「你們談完了嗎?」
「嗯。」夏禹點了點頭。
韓濯站了起來,無所畏懼地走向白軼。
夏禹曾問過自己,如果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他還是不是『夏禹』?
應該不是了吧?
所以,這一次真的是要說再見了。對韓濯來說,這種死亡方式,也許是最幸福的事。他已經累了,疲倦到不想醒來,卻偏偏睡不著。
這也許是讓『韓濯』永遠沉睡的方式。
夏禹站在原地,目送著韓濯離去。也許他應該要哭的,可是他發現自己只是覺得有點悲傷,卻不想流淚。還是說聲再見吧,雖然永遠不會再見面。
正當他想開口時,韓濯卻停下了腳步。
「對了,還有一件事。」
「嗯?」
「也許現在對你說已經遲了,可是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韓濯轉過身來看著他,臉上是寵溺的笑容,但不是對一個情人,一個伴侶,而是對一個弟弟的笑容。
這也許韓濯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在那一瞬間,夏禹在心中確定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