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的朋友、她的讀者、她的編輯以及訪問她的節目主持人,她會因應不同的情況、不同的場合給予不同的說法。
妳相信愛情嗎?
身為所謂的兩性關係作家,徐玉曼早有心理準備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心中也自有定論。
但,當他也這麼問著她的時候,她竟然一時語塞。
沒有人,比由夏野來問這個問題更讓她覺得諷刺,沒有人在問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如此令她心痛。
她怔看著他,腦海裡的影像似快轉的電影,一幕幕迅速掠過。
她想起從前,那年少輕狂的時候,當她對戀愛的甜蜜瘋狂著迷,對它的苦澀還懵懂不知的時候。
那一幅幅彩色的、繽紛的、歡樂的影像啊!
她的心驀地抽痛。原來,她也曾那麼愛過──
「我……相信。」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收回恍惚的思緒,低聲說。
夏野抬眉,似乎很意外她的回答。
她嘲諷地掀唇。「我這麼回答,你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他銳利地看她。「妳是認真的嗎?」
她點頭。
「即使妳心中以為的那樁幸福婚姻也走向毀滅?」
「他們會和好的。」她堅持。
「是嗎?」他不以為然。
她的心再次抽痛。她早料到他會不以為然,只是沒想到自己會如此介意。
為什麼要介意呢?他跟她,早已兩不相干了啊!
她暗暗咬了咬牙,站起身。「我要走了。」
夏野皺眉。「妳就這麼冷淡,連跟我吃頓飯也不行?還是妳怕了,想逃?」他用激將法。
若是平常,她一定會不服氣地反駁,但現在,她已經累得不想爭辯。
「隨你怎麼說吧。」她拿起賬單。「這頓飯算我請。」語畢,她瀟灑地轉身就走。
「等等!」夏野追上來,扯住她臂膀,強迫她旋身面對他。「我不習慣女人替我買單。」他陰沈地盯著她。「妳在這裡等著。」
她不情願地瞪著他的背影。他以為他是誰?他一個命令,她便要一個動作嗎?
她不理他,趁他前去櫃檯買單的時候,逕自走出餐廳,剛來到大門口,便因玻璃門外的雨勢驚杵在原地。
磅礡的大雨,擋去了她的視線,世間成了一片迷茫,教她辨不清來路,彷徨無計。
怎麼忽然下這麼大的雨?
正不知所措時,他已來到她身後。
「看來妳一時半刻走不了了。」醇厚的聲嗓,依然是半嘲弄。
徐玉曼心口一緊,再也無法忍受與他站在同一個空間。
「我叫出租車。」她倔強地走出玻璃門,在雨霧朦朧中探手叫車。
大雨當空澆下,不過數秒,她便成了徹頭徹尾的落湯雞。
這女人非要這麼難搞嗎?
夏野皺眉,硬生生拉回狼狽的她。「我送妳。」
「不必……」
「我送妳!」他不給她爭辯的餘地,拖著她往他停在對街的車子走去。
短短兩分鐘的距離,他卻已陪她淋了個徹底。坐進車後,沈悶的車廂裡滿滿的都是雨氣。
「擦一擦!」他扯下幾張紙巾,擲向她。
她瞪他一眼,懊惱地接過,先拭乾沾濕的臉,再拂去沾染上身的水漬。
他也跟著摘下眼鏡,擦乾臉,視線一落,望向身上的西裝。
這件亞曼尼西裝,算是毀了。
他漠然地想,脫下西裝外套,隨手便往後座一拋,瞧也不瞧一眼。重新戴上眼鏡後,他望向她。
「妳冷嗎?」
「嗄?」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擦拭的動作一僵,抬眸看他。
「冷不冷?」他面無表情。
「……不冷。」
「那好。車窗都是霧氣,我得開冷氣。」他淡淡解釋。
她愕然望他。
因為怕開冷氣她覺得冷,他才先問過她嗎?他何時竟懂得如此體貼?
妳忘了嗎?他曾經也體貼過的。
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她一凜,呆了兩秒,然後甩了甩頭。
也許他曾經溫柔過吧,不過現在的他只是個冷血律師!
「你開吧,我不冷。」
話雖這麼說,車子發動,冷氣運轉之後,她還是不覺打了個寒噤。
他注意到了,俊眉又是一皺。可是他沒多說什麼,默默開車。
「你知道該怎麼走嗎?」她奇怪他為何不問她住址。
「妳住淡水,對吧?」
「什麼?」他毫不猶豫的回答震驚了她。「你怎會知道?」
「猜的。」
「猜?」
「妳在書裡曾經提到妳經常沿著淡水河畔散步。我想妳總不至於無聊到沒事往哪兒跑吧?所以應該是住在那附近。」
不愧是律師,夠敏銳,連如此細微末節都注意到了。
「你……看過我的書?」她猶豫地問,不敢相信。
「嗯哼。」
「我不曉得你會對我的作品有興趣。」
「隨便翻翻而已。我只是想知道,妳究竟對妳的讀者灌輸了些什麼觀念?」
好藉此批判她嗎?
她不滿地咬唇,拂弄衣衫的動作變得粗魯起來,一滴滴水漬在車廂內暈開。
「這麼多年不見,妳還是優雅不了多久。」他淡淡嘲謔她。
「是!我就是裝不了淑女,不行嗎?」她怒視他。
他沒說話,嘴角微微一扯。那是個笑嗎?她懷疑。就算是,也是冷酷的譏笑吧?
她好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在男女關係中落居下風,依然只有他,讓她費心涵養的明智與從容都消逸無蹤。
她轉過頭,望向車窗外,薄霧漫漫的窗玻璃宛若新娘的白紗,讓雨中的世界看起來那麼不真實。
她一直看著車窗外,他則是偶爾瞥向她。
又在發呆了嗎?還是這麼好作白日夢啊,難怪會成為作家。
他嘲弄地想,方向盤一轉,駛上離開台北市的聯外道路,一剛方依然一片朦朧。
從台北市到台北縣,雨勢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他開著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也是這樣的傾盆大雨。
那天,是颱風天,水淹了汐止,他不顧危險地跑去她住處找她,她傻傻地坐在樓梯間,對著不停上漫的水勢發愁。
然後,她看見了他──
他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的眼神。如果一個男人驕傲地以為自己可以當英雄,那肯定是因為他曾經被那樣的一雙眼注視過。
那樣驚喜、不敢置信、滿是濃濃愛意,閃著淚光的一雙眼……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夏野的思潮。
「你的電話。」徐玉曼啞聲提醒。
「我知道。」他按下車上電話的擴音鍵。「哪一位?」
「喂喂,夏野嗎?是我。」破碎的女性嗓聲在車廂裡迴盪,不知是因為收訊不良,還是因為她正在哭泣。
「什麼事?」夏野問。他可以感覺到徐玉曼的視線,她正好奇地瞧著他。
他保持面無表情。
「夏野,夏野!太好了!」對方一確定是他,立刻不顧形象地哀叫起來。「快來救我!我快死了,快來!」
快死了?
徐玉曼驚愕地睜大眼,夏野仍是漠然。
「我現在沒空。」
沒空?他朋友有難,他居然一句沒空就想打發對方?
徐玉曼不可置信地瞪他。
「你在幹麼?還在辦公室工作嗎?」那女人似乎一點也沒被他的冷淡嚇退,繼續哭著問。
「我在開車。」
「你要回家了?那不正好?你快過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我不想聽。」
「夏野,你好絕情。」女人哀怨。
「我要掛了。」他冷淡地想斷線。
「別、別掛!」女人趕忙阻止他。「夏野,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真的好難過。」她抽抽噎噎地。「我……如果你不來,我就死給你看!我說真的,我真的會死……」
「那妳就去死吧。」拋下冷酷的一句後,夏野果斷地掛電話。
徐玉曼震驚不已。
不一會兒,電話鈴聲又響起,一聲一聲,急促而尖銳,像似女人含恨的求救。
夏野聽而不聞,任電話響,過了一會兒,女人還是堅持不放棄,他不耐煩了,索性切斷電話。
「你、你真的打算不理她?」半晌,徐玉曼打破了僵寂的沉默。
他點頭。
她倒抽一口氣。「你怎能這麼冷血?連自己女朋友打電話來求救也不理?」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否認。
「那她是誰?」
他沒立刻回答,轉過頭,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才淡淡撇嘴道:「我前妻。」
前妻?那女人是他前妻?
有幾秒的時間,徐玉曼腦海一片空白。
那女人是他前妻,他前妻打電話向他求救……
她說不清在胸臆泛開的是什麼滋味,是苦,是澀,還是酸?
「你就這樣放她一個人好嗎?」她顫聲問。「你至少去看看她啊!萬一她真的自殺怎麼辦?」
「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刻薄地說。「我沒空去扮演救命英雄。」
她臉色一變,像受了什麼沉重打擊,雙手緊抓裙襬,一聲不吭。
他察覺到她的異樣,瞥她一眼。「妳怎麼了?怎麼忽然不說話?」
她木然,直視前方的雙眼無神,像尊失去生命的娃娃。
他頓覺不妙。「蓉蓉,妳還好吧?妳──」他伸手想碰觸她,她卻驚跳一下,像猛然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他。
「別碰我!」她尖叫。
他皺眉。「蓉蓉……」
「別那樣叫我!」她衝著他喊。「我跟你已經沒關係了,你別叫得那麼親密!你、你──」
「我怎樣?」
「你停車!」
他不理會她,繼續開車。
「我說停車!」她猛敲車窗,近似歇斯底里地拉高聲調。「我要你停車!聽見了沒?」
他用力踩煞車。
強烈的後坐力襲來,她連忙抓住車頂把手,穩住往前急僕的身軀。
「妳到底想怎樣?」停好車後,他轉向她,陰鬱地問她。
「我要下車。」她蒼白著臉。
「妳瘋了?外面雨那麼大。」
「我寧可淋雨也不坐你這種人的車!」她反駁,近乎憤恨地瞠視他。「你變了,變得好冷血!」
黑眸閃過一絲陰暗。「妳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譏誚地問。「我是個不講人情的離婚律師。」
「是,我早知道你很刻薄,可是我沒想到你對你前妻會那麼冷漠寡情。就因為你們離了婚,再也不相干了,你、你連她的死活也不顧──」她顫著嗓子,胸口悶得難受。
他對他的前妻,好無情,無情得讓她心痛。他是不是也會對她這麼無情?
「我……我希望以後別再見到你了!」和他見面,只會讓她感到痛苦。
她下車,甩上車門,不顧一切奔入雨中。
許久,他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座位上,深邃的眸透過鏡片,直直瞪視車窗外她倉皇奔走的倩影。
他看著她停在街邊,對一輛又一輛飛馳而過的出租車招手。
這笨女人!明明有免費的車坐,偏偏要這麼自找麻煩。
他繼續瞪她。她抬手,拂去遮蔽視線的發綹,高跟鞋踩在水窪上,窈窕的嬌軀隨狂風搖擺。
再這麼下去,他估計不到兩分鐘她便會跌倒在地。
以她那小迷糊的個性,這種意外很有可能發生。
他緊緊抓著方向盤,十指泛白。
終於,一輛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來,她匆匆上車。
他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重新發動引擎,他跟著那輛出租車走了一段,直到她下了車,快速閃進社區公寓的大門。
他掉轉車頭,往反方向開去,幾分鐘後,他在一棟面對淡水河的高級公寓前停下來,跟警衛室打個招呼。
地下停車場的閘欄升起,他順著坡道駛下去,停好車後,坐上電梯直達某一層。
按下門鈴不久,一個女人打開門,她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性感睡衣,更顯身材火辣,只是那張嬌媚的容顏,不和諧地掛著可憐兮兮的眼淚。
一見是他,她立刻破涕為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她迎接他進屋。
他翻白眼,走進屋內,濕透的身軀毫不客氣地倒入豪華沙發。
「說吧!這回又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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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要跟我離婚。」沉默許久後,沈詩音終於在電話另一頭幽幽承認。
徐玉曼怔然無語,雖說前一晚她已從夏野口中得知此事,但真正確認後,仍是令她大為震驚。
就連這麼恩愛的一對夫妻,也撐不到白頭嗎?
她心一扯。「為什麼?」
「他說他膩了。」沈詩音啞聲道。
「膩了?」這是什麼樣的理由?徐玉曼難以置信。「就這樣?」
「嗯。」沈詩音黯然應道,頓了頓。「我想,我不懂男人。」
「我也不懂。」徐玉曼歎息。
她不懂男人為什麼總是那麼輕易放棄婚姻,放棄愛情?
「妳怎會不懂?妳是戀愛教祖啊。」
戀愛教祖?
徐玉曼握著無線話筒,對鏡中那個掛著兩個熊貓眼圈的女人苦笑。
若她真的當得起這樣的名號,就不會失眠整晚,落得眼下發黑、臉色黯淡的下場了。
若她真是所謂的戀愛教祖,又怎會為了個男人迷惘一夜?
「就告訴妳,別拿這稱號來笑我了。什麼戀愛教祖?」她澀澀自嘲。「如果我真的當得起這名號,就不會……搞不定他了。」
「他?誰啊?」沈詩音好奇地追問。
一個分手多年以後,仍然有能力搖晃她的心的男人。
徐玉曼閉了閉眸。「不說我了。」她深吸一口氣,將話題轉回好友身上。「說說妳吧。妳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妳想離婚嗎?」
「不離又怎樣?他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了。」沈詩音也自嘲。「其實我一直在騙妳,他已經很久不曾在出門前親我了,下班回來也很少跟我說話,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跟陌生人也沒差多少。他甚至……已經好幾個禮拜沒碰我了。」低微的聲嗓裡,沉著太多苦澀。
徐玉曼為好友心痛。「怎麼會這樣?難道他有外遇?」
沈詩音沉默兩秒。「上個月我出門逛街,偶然看到他跟一個女人在餐廳一塊吃飯,他笑得很開心。」
真有外遇?徐玉曼蹙眉。「妳知道她是誰嗎?」
「好像是他的同事。」
「也許他們在討論公事呢?」徐玉曼試著往好的方向推測。
「或許吧。」沈詩音意興闌珊。
看來她並不相信她老公和那個女人只是單純同事關係。
徐玉曼暗歎口氣,沈吟片刻。「這樣吧。我們換個角度來想,妳還愛他嗎?」
「……當然。」
「還想跟他在一塊兒?」
「嗯。」
「既然這樣,就不要輕易放棄。」徐玉曼鼓勵好友。
「可是……」
「沒錯,他的心現在可能已經不在妳身上了。可是他畢竟曾經愛過妳吧?」徐玉曼理智地分析。
「他當然愛過我。」
「那麼,就讓他再愛上妳一次。」徐玉曼斬釘截鐵。
「什麼?」沈詩音一愣,顯然沒料到她會提出這種建議。「妳說讓他再愛上我?」
「沒錯。妳想想,既然妳還愛著他,為何要輕易放棄他?為什麼不試試讓他想起當初愛上妳的感覺?試著努力看看,說不定你們還有辦法找回你們以前的甜蜜生活呢。」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沈詩音茫然。
「這個嘛。」徐玉曼揉捏自己的唇,陷入深思,半晌,她忽地靈光一現。「這樣吧,就這麼做──」她低聲講了一串。
聽罷她傳授的計策,沈詩音半信半疑。「這樣……有效嗎?」
「試試看吧。我不能保證一定有效。除非妳真的一點都不想挽回妳的婚姻,否則只有賭一賭。」
沈詩音默然,良久,她總算下定決心。「好吧,我賭。」
「太好了。加油吧!」
電話斷線後,徐玉曼依然站在原地,瞪著鏡中形容略微憔悴的自己。
其實她也在賭。
賭她的好友成功挽回婚姻,賭她重新得回幸福,賭他們兩夫妻長長久久,永結同心。
賭這世上並非沒有完美的結婚,只有完美的離婚。
難道這世上的有情人終究都無法甜甜蜜蜜到白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美麗的詩句?
她不相信!
不願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