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游完泳後,便雙雙躺在沙灘上,沐浴在清晨閃爍的陽光下,天南地北愉快地交談著,彷彿有默契一樣,總是會避開敏感話題。
克雷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著頭望著清澄的藍色天空,有幾隻鳥兒在那裡飛翔。他一直談論著政治、工作等事。
不久,陸陸續續有人到海邊做日光浴。
克雷站起身來,自肩上揮掉細砂說:「喝咖啡去吧!或者你今天要去練歌?」
「不!今天不用。」兩人回到亦築的住所,在亦築倒咖啡的同時,克雷拿起她放置於書架上的書,翻了翻,臉上時而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美國?」
克雷以深思般的眼光定神地望著她。「你為什麼如此迫切地希望我離開?」
亦築將咖啡放在桌上,紅著臉說:「我只是想知道罷了,並沒有你所說的那種意思。」
「老實說,我現在還沒有下決定。」在紐約,有許多決策等著他回去處理,但他卻是寧願每天以傳真機和電話跟總公司的各部門聯絡,為的就是要跟她相處久一點。
「還未下決定?怎麼會呢?」
克雷不想讓她知道,技巧地轉了個話題:「說真的,你和宜安的關係究竟如何?」
「你問那麼多幹嘛?跟你又沒有關係,而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亦築的聲音愈說愈小聲,避開他銳利的目光。
克雷點點頭,「是你托宜安傳話給我的嗎?」
「是的。」
「你和他的關係究竟到了哪種程度?」克雷沒啥好氣地問,看到亦築低垂著頭,他忍不住往最壞的方面猜測。
「嗯……也沒有什麼。我只是將一切都告訴他,我需要朋友。」亦築的最後一句話充滿自我辯解。
「這實在是件惱人的事。」克雷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做,這等於是把他們的私事全公開讓那男人知道。
「我很抱歉,其實我——」
「我覺得你不應該對他說這些,因為我不喜歡讓別人知道我自己的事,尤其不想讓宜安知道。」克雷兩道英挺的眉毛全攏蹙在一起,低沉的聲音裡充滿惱怒與不悅。
這一瞬間,亦築被他的口氣惹怒了,她悻悻然地說:「既然如此,我就只好請你出去,無論你是搭飛機、乘船……或者你想游泳也不關我的事,總之,請你離開。」話雖如此說,但心已被傷得不再完整了。
克雷連咖啡都沒喝,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你是認真的?」
「當然,我確定我是很認真的。」亦築苦澀地道。
克雷沒再說什麼,便靜靜地走了出去。
突然,屋內靜默了下來,亦築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剛才的情景是出於自己的想像;可是當她再次環顧屋內,發覺四周都已無人,而桌上放置兩杯早已冷卻的咖啡,她才領悟那不是想像……週遭的沉默像是嘲弄般地緊緊籠罩住她。
以後的數天,亦築的心情一直非常鬱悶。宜安曾以焦慮和同情的眼光看著她。
「他已經在兩天前搭飛機回美國了,這個消息是旅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的。」
亦築點點頭,勉強擠出顫抖的笑容。「反正就是這樣,一切都已結束了,謝謝你,宜安。」
「不必謝我,除了把自己當成笑柄之外,我並沒有做什麼事,如果我知道你和他的關係那麼深的話,就算打死我,我也絕對不會去做那件事……」
「對不起,這全是我惹出來的禍。」
「的確,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宜安的回答相當無禮,但又立刻放棄了他的報復舉動,溫柔地笑著,「但是我們應該忘記這件事,反正他也沒傷害到你,而且人已經走了。」
他停了一會兒,似下定決心地問:「他沒有對你怎樣吧?」
亦築感到渾身發熱,連忙搖頭,「不,沒有。」
宜安皺著眉。「對不起,我只是擔心,就算我沒說好了。」
於是,亦築又再度過著那種寧靜的島嶼生活,她每天的時間都消耗在海邊和夜總會的工作上,宜安偶爾會約她出去吃飯,但她一律拒絕。不久之後,他也認為兩人之間將不會再有任何希望,因而放棄了邀請。
宜安的人很好,她也很喜歡他,可是她下定決心,不管是哪個男人,她都不會再跟他們有所牽扯。
合約還未到期,亦築開始定下心來考慮回台灣的事,在巴哈馬工作的期間,她賺了不少錢;所以,回台北後雖得花些時間找工作,但一時之間卻不必為錢的事煩心,而且她已開始懷念台北繁亂的交通……
***
終於契約到期了,亦築收拾好東西,又對她住了半年的房間環顧一回,才依依不捨的走了。
而向宜安道別比亦築想像中更困難,送她到機場的宜安,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教亦築不知如何是好。
在她要進入候機室時,宜安突然將她拉過去吻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亦築發覺自己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打擊,心中滿懷歉疚地搭上飛機,她為自己一直未曾發覺這點而自責不已,雖然她早已知道宜安喜歡自己,但卻從未想到他放的感情竟比自己想像中還重。
當然,這並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愛著,但不同的是,這次愛她的男人,是她願意且想回報的,如果她沒有碰到孟克雷的話,也許她會愛上宜安,不過……
她凝視著機翼下流逝的雲朵。心裡納悶著為什麼明明有個好機會,自己卻要眼睜睜地放棄它?如果在另一個不同的機會或狀況下碰到宜安,她也許會成為他的妻子,過一輩子平凡樸實、但卻幸福快樂的日子吧!
一回台灣後,她就立即趕到她原本住的那幢大樓,在電話裡房東答應租給她一間小公寓。
搬到新住處,她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的毛毛雨,心中卻有著無限的喜悅,因為她感受到故鄉的溫馨,把巴哈馬全拋諸腦後,那湛藍的天空、晴朗的陽光,甚至連蔚藍的海洋,都無法勾起她心底的眷戀。
確定住處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德利,但他已經搬走,而且也未曾留下新地址,她又撥了一通電話給德利的父母,這才驚悸地發現,德利已經離開台灣。她的伯父告訴她,德利在一個星期前到奧地利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而且伯父還不可思議地問:「難道德利沒有告訴你嗎?」
他們一直以為德利與她很要好,不可能不告訴她,所以要告訴他們二老實情很困難,其實他們像兄妹的親密關係早已結束,但這還是亦築第一次感覺到他倆之間竟如此遙遠。
***
那年冬天對亦築而言,可算是她一生中最漫長、最寒冷的一季,她到處尋找機會,終於讓她得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這是因為她遇見一位叫芯如的女郎,說來湊巧,她倆相識於公車上,那時芯如告訴亦築,聖誕節後將演出話劇的事,因此她約亦築一同去參加試唱會的面試。
「可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試唱會的事。」亦築覺得很為難。
芯如笑說:「反正什麼事都會有第一次,話劇很有意思,許多小孩子都很喜歡,後台的氣氛也很好。」
「那……好吧!我們就去碰碰運氣吧!」
「你那雙漂亮的美腿,很容易找到工作的,而我的卻有如蘿蔔,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雖然她這麼說,但芯如仍然以她那俏麗的臉孔得到了合唱的工作,更令人吃驚的是,在經過兩次試唱後,亦築居然獲得了一個小角色,雖然她過去沒有演戲經驗,但在幾次練習之後,她感到很有興趣,也逐漸能適應環境了,所以亦築稱這段時間為她的轉機。
而後,亦築和芯如共租一間公寓,三餐和家事都分擔做,隨著進一步的認識,她倆的友情亦逐漸增加;可是,亦築從未提過孟克雷,甚至連在巴哈馬的事情也略過不提。
芯如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她很容易墜入情網,但兩、三天後就迅速冰結,她目前的男朋友是個大塊頭,不愛說話,經常以一種敬畏的眼光看著芯如,而芯如有一位已婚的姊姊亦住在附近,這位姊姊經常拜託芯如替她照顧孩子,就算事先未約好,但她倆仍願意接受這樁差事。
就在春節的前一禮拜,芯如出去買東西,這時她姊姊抱著小文,紅著臉出現在門口。
「嗨!我現在必須到醫院去。」她對亦築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我好像又有了,得到醫院檢查看看,可是帶著小文,他會到處亂跑,護士們會很不高興的,所以,我想可不可以麻煩你替我照顧他一下?」
「沒關係,反正照顧小文也不怎麼費事。小文,要不要幫阿姨做午餐?」
小文童稚的點點頭,隨著亦築進入屋內。
他的母親走後,小文一直黏在亦築身邊,抱著一隻小布熊在公寓裡跑來跑去,快樂地看亦築做菜。
這時大門的門鈴突然響起,亦築以快活的語調對小文說:「大概是芯如阿姨回來,快去親親她,小文。」
亦築面帶微笑打開門,突然間唇邊的那抹笑凝結了,因為站在門口的是孟克雷,她臉上的血色逐漸消失。
小文輕輕扯著她的裙子,用很細微的聲音問:「阿姨,他是誰?」
亦築像是要尋找擋箭牌般地把小文抱在胸前,慌亂無措地看著克雷。
克雷看看小文,再看著亦築問:「我可以進去嗎,亦築?」
亦築稍微遲疑了一下,但找不出拒絕的藉口,只好無助地向後退,讓他進入屋內。
穿著黑色大衣的克雷,打扮得很整齊,他站在那裡環顧整個凌亂的房間,在床上有小文的外套和芯如的芭蕾舞鞋,桌上有咖啡和數張散亂的CD,室內的傢俱看起來很舒適,不過可以看出那都是過時的東西。
「你要喝什麼?」小文抱住亦築的脖子,以童稚的聲音問。
聞言,克雷向亦築微笑,「我可以當這小朋友的夥伴嗎?他是長得挺可愛的。」
亦築露出困惑的神情。「當然,你要喝咖啡嗎?」
「柳橙汁!」小文搶著回答,並輕輕拍著她的臉頰。
亦築抓起他那可愛的胖嘟嘟小手,親了一下說:「我知道。」然後看著克雷,徵求他的意見。
「那麼,請給我一杯咖啡吧!」
亦築走到小廚房,把小文放在地上,將柳橙汁倒進他的奶瓶內,讓他吸吮。克雷則一直凝視亦築,並伸手解開大衣上的鈕扣,把大衣順手放在椅背上,在他那沒有一絲縐褶的黑色西裝中,露出了潔白的襯衫。
小文喝完柳橙汁後,就自動到另一個房間看電視。
頓時,廚房只剩下他們兩人,亦築背向著克雷,一面倒咖啡,一面不安地問:「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克雷默然不語,因而使亦築轉過身去,這時克雷正背向她把香煙捻熄,他的脖子有點發紅,慢慢地,他轉過身子,直直的望著她白皙嬌麗的臉龐。
「因為我愛你,所以才到這裡來。」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但臉上的表情仍然不變。
亦築的手顫抖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全身發軟,因此迅速地將手中的咖啡杯放下。
克雷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自他眼中所散發出的脆弱微波,是她從未見過的。
「你別想騙我上床,我不會上當的。」亦築轉過身,用驚恐的聲音低嚷著。
「我沒有這個意思。」克雷的聲音很嚴肅。「這幾個月來,我一直不斷地與想緊緊擁抱你的念頭奮力作戰,現在,我雖然面對你,能輕而易舉地擁你入懷中,但我不認為這樣做就能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的頭腦、血液,甚至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為你神魂顛倒,雖然很久未曾與你見面,但我仍改變不了對你的愛。」
亦築背向著克雷,豎耳傾聽他的告白,不用說,感動、激動溢滿她的胸懷;但是從他說話的口氣中,她無法想像他的話是否有撒謊的成分在,因為從認識他開始,她從未聽過他那麼認真的口氣。
「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深深愛上你,但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我自己也不瞭解。」克雷苦澀地道。
亦築緩緩地轉向克雷,好像要探索什麼似的仔細盯著他的臉,因為她實在很難相信自己的耳朵。
克雷靠近一步,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腰,但她很快地避開他的雙眼,克雷逕自地說:「我甚至非常嫉妒鈺揚,他只是個孩子——是我的兒子,但我一看到你對他微笑,我就難以忍受。在見你面之前,我認為你只是個想從十七歲男孩那裡騙取金錢,進而想引起我家軒然大波的拜金女人而已。」
「我早就知道你的看法,因為你一直非常露骨地譴責我。」
「可是,在見到你後,不可諱言的,我被你吸引住,對你所具備的女性氣質所迷惑,我不得不強烈壓抑自己,否則就會發狂地想吻你、要你。我已完全混亂,不知道該如何思考,你所表現出的態度,使我對女人的分析能力完全消失,因為我一直無法相信你會是個誠實的女人,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竭力的想揭露你的真面目,可是我用盡了各種手段,都徒勞無功。在寫支票時,我的手不停地顫抖,而當你把支票撕毀時,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知道,你氣得快發狂了!」
「那是因為你告訴我價錢已加倍,所以我才會故作姿態的吼叫,其實當時我的心情是欣喜,腦海中浮現各種問題,究竟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完全無法瞭解、無法掌控,因為若我認同你的言行舉止,就等於把我的六法全書拋到窗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