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念恩全身一僵,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什麼意思?」她困難地開口。「阿年死了?」
「阿年是誰你在意嗎?」夏行森不答反問,聲音不輕不重,眼神卻銳利得讓人無所遁形。
孫念恩怔怔地看著他,知道此刻自己被推向那條過去和現在的界線,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
「你想永遠這樣活下去嗎?」夏行森放開她的手,淡淡地問:「活在別人的世界、過著沒有自己的人生,你會快樂嗎?你想一輩子空白沒有情緒的活著嗎?」
「不關你的事。」孫念恩背向他,不願回答。
「這樣虐待自己,你是想懲罰誰呢?」夏行森心疼她的脆弱,卻不願再讓她逃避。「你自己還是愛你的人?」
「命運就是這樣安排,我沒得選擇。」孫念恩倔強地握緊拳頭,不讓內心的激動表露出來。「而且沒有什麼好不好,我在這裡--」
「不用跟我解釋,你需要的是跟自己解釋。為什麼要抹煞你自己的存在?」夏行森打斷她。「況且,你真的沒得選擇嗎?」
他的話語讓她微微一震。
「明天早上我會去看阿年,如果你想跟老朋友說說話,早上六點半,在客廳等我。」
你快樂嗎?你在懲罰誰?為什麼要抹煞你自己的存在……
回到房裡,孫念恩覺得心口就要爆炸。
夏行森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刺在她胸口,感覺又深又痛,她卻無力反駁。
防衛機制讓她本能地想反抗、想辯解,她想告訴他,她也不想這樣生活、也想回到童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她也曾經掙扎過,可是沒有用……
她一次次握緊拳頭,想要克制內心憤怒、痛苦又傷心的感受,可是經年累月的壓抑終於也到了臨界點。
最終,她爆發了苦抑已久的情緒,崩潰地痛哭失聲。
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赤裸裸檢視自己內心的恐懼和脆弱。
即便是在溫家自由出入,即便沒有人鎖住她,她卻仍像是被囚禁的犯人,始終害怕被傷害而不敢離開。
害怕一走溫爺會對她展開報復,她偽裝得強悍冷靜,其實內心深處藏著可能再遭遇那些不幸的恐懼,而且她也害怕自己已經不再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成長的過程,她被扭曲壓抑著性格,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突然要走出這個框框,她不知道該怎麼和其他人相處。
活在別人的陰影底下,她可以不在乎旁人的觀感,不在乎有沒有人愛她,她可以假裝這一切都不是很重要,因為在別人眼中,他們看見的只是溫小姐她身邊的影子。
一個不重要、不會被看見的影子。
她不用在意別人愛或不愛,因為影子不會有感覺;她也不用遮掩臉上的傷痕,反正沒有人會注意影子的模樣。
淚水刺痛著雙眼,她擦了又擦,彷彿這幾年所受的委屈都要一次宣洩。
看著窗外的天空,她第一次正視自己想離開的心意。
在淚水中,她看清了自己壓抑許久的渴望。
因為夏行森的出現,她終於「敢」幻想離開溫家……
如果可以,她想變回人。
夏行森說的,完整的人。
夏行森並非那麼確定孫念恩會出現,他一早在客廳狀似悠閒地看報紙,目光卻不時往樓梯的方向瞥去。
昨天溫爺帶著女兒南下訪友沒回家,他也才能毫無顧忌地約她出門。
時間走到六點半,當孫念恩一如往常打扮素淨地出現在客廳時,他終於大大鬆了口氣。
兩人簡單用過早餐後,夏行森隨便跟管家毛叔提了個借口,便把孫念恩帶出門了。
阿年葬在家鄉,他們從北部開車南下也花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孫念恩不太說話,夏行森也不強迫她。他看出她昨晚哭過了,眼睛腫腫的,心裡很是心疼,但他知道這是必須的過程。
要把她拉出溫家、讓她自願定出那個世界,就像是否定她這幾年的存在一樣,必須要毀滅,才能重生。
繞著婉蜒的山路,車子停在一片山坡墓園,他帶著鮮花和她,來到了好友的墳前。
孫念恩原本一直不願接受事實,直到看見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那殘酷的真相才重重撞進她還抱持一絲幻想的內心。
淚水刺痛著她的雙眼,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多年不見的阿年。
照片上的好友還是那樣年輕,比她記憶中的他還大了些,像個少年了,嬰兒肥不見,人還是黝黑開朗的樣子。
「阿年他……發生什麼事?」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完整的句子。
「那年你離開之後,我們曾經很努力想找你。」夏行森幽幽開口,憶起那段青春歲月裡最黑暗慘淡的日子。
「在山裡、在河裡,我們怕你是失足落水還是在山裡走丟,幾乎把山頭翻了好幾遍,每次都偷偷去,去遠一點的地方回來晚了,就被爸媽罵……可是我們還是盡可能的想找到你,每天都去警察局問,問管區叔叔別的分局有沒有你的消息。」他緩緩地述說。
「我們想盡了自以為能找到你的方法,可是不管怎麼試,卻都找不到你。你爸爸在你出事之後就離開了,沒辦法從他那裡打聽到什麼,剩下你媽媽……她也不是很清楚。」
他頓了下,不願意提及讓她太傷心的細節。
「我們怎麼也找不到你,之後……你成為我和阿年最難以提起的傷口。」他很誠實地說。「因為我們不夠小心、不夠注意,你才會失蹤。」
孫念恩震驚地看著他俊美的側臉,淚水再次充滿眼眶。
被帶走的時候,她總是幻想著友伴會找到她、會瘋狂的尋找她,安慰自己不是孤單的,可能還有一絲希望。
沒想到是真的,他們確實曾經找過她。只是他們還太小,怎麼也想不到她是被她爸爸帶下山,賣給了人口販子……
「慢慢的,阿年就和我疏遠了,他自己交到另一群朋友,那群朋友都不是太好,就是阿龍他們那些人。」
「啊?那群壞學生?」孫念恩很意外。「阿年不是最討厭他們?」
她仍記得那群人,是國中時期學校裡最惡名昭彰的學生,他們那時已經跟著校外的流氓混,整天打架鬧事,在學校欺負同學,讓師長頭痛不已。
阿年從小個性魯直而且很有正義感,志願是要當警察,那時在國中,他最討厭那群人欺負學校弱小的同學,還跟他們發生過爭執,怎麼可能跟那群人廝混?
「嗯,阿年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和他們走在一起,我勸過他好多次,也打了幾次架,後來我一氣之下,就不再理他……」夏行森垂下頭,眼裡露出自責的神色。
「畢業後,我考上市區的公立高中,離家更遠,聽說他也離家出走沒再回來過,所以慢慢斷了他的消息。一直到大學聯考結束後,我才聽說他在一次械鬥裡被打死了。」
聽到這裡,孫念恩已是泣不成聲。
夏行森伸手輕輕將她帶入懷中,她反射性地抗拒想推開,但他的擁抱太溫暖堅定,終於讓她放縱了自己的軟弱。
良久,他很輕很輕地說:「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失去了第一個朋友是意外,他無能為力,但沒有好好拉住第二個,這是他一輩子最自責的事情。
孫念恩搖搖頭,心情平復些許,不好意思地離開了他的懷抱。
「所以你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放手讓你走。」他露出一貫瀟灑的笑容,眼神卻極度認真。「我這次來,是要帶你離開溫家的。」
她有些驚訝。「你本來就知道我在溫家?」
「當然,不然以溫鴻泰的名聲,我怎麼可能來接他的案子。」夏行森不以為然地輕嗤。
孫念恩安靜了半晌,才有些遲疑地開口,「既然你知道溫爺是什麼人,那你也該知道,就算我想,我也不見得能離開溫家。」
「不要擔心。」他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問題。」
「可是……」她在溫家這麼多年,太瞭解溫鴻泰的為人,他絕對不容許背叛他的人有好日子過。
「別想那麼多。」夏行森不再多說,愉快地露出俊朗的笑容。「走吧,既然都在這裡了,不去我家吃飯我媽會罵人的。」
「啊?」孫念恩錯愕,想起自己臉上的傷痕,突然退縮,很快搖頭。「不,不要打擾了……」
「哪會?我媽一直很惦記著你,她要是看到你一定很開心。」夏行森說著,忽地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認真開口,「你失蹤那幾年我經常想起你,幻想你長大以後的樣子,我覺得,你長大後一定是很漂亮的女生。」
她不自在地撇過臉,下意識想藏匿左頰上的疤痕。「你一定失望了。」
「不,你比我想像得更美。」他溫柔地凝睇著她。
「不用故意稱讚我。」孫念恩神情緊繃地說。「我的臉我自己清楚。」
「不,你不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意外。既然你很清楚自己的臉,你怎麼能說它不美?」夏行森真誠地說。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我知道我臉上的傷痕讓人害怕。」孫念恩說。
「讓人害怕的不是你的傷痕,是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夏行森一臉受傷的看著她。「不要再質疑我的審美觀了,既然你逼我說實話,我只好說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很正,我可能不會那麼積極地想帶你離開溫家……當然,帶還是會帶啦,不過可能多放個三五年吧。」
原本滿心的自卑情緒被他誇張的口氣一逗,頓時煙消雲散,她忍不住咧開難得的笑容。
重逢後第一次看見她露出笑容,他不自覺有些出神。
「你當我是朋友才這樣說,我自己知道。」未察覺他的眼神,她淡淡的說。
「不。」夏行森慎重否認,嚴肅的糾正,目光望向一旁墓碑。「相信我,如果他活著,我也一輩子都不會想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