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的低喃忽地轉成訝聲,清澈無垢的瞳眸透著不可思議。
再一次比對著手心上躺著的小小紙箋,擁有一頭烏黑髮絲的甜美女孩面露疑惑,難以置信地以手揉揉雙眼,想確定並非眼誤。
實在是太囂張了,有些近乎挑釁,在天主教為主的國家中,居然敢大逆不道的豎立五公尺高的指標,標示著極具血腥的鮮紅字體──惡.魔.路。
這真是開玩笑吧?
拖著差點壓垮自己的行李,大口喘氣的辛愛波少了平日慣常的恬雅笑容,又濕又冷的海島型氣候吹著東北季風,吹得她渾身冷颼颼。
可是,在這種冷得教人手腳發寒的天氣裡,她竟然還額頭冒出薄汗,手心紅腫,一股張狂的熱氣由胸口散向四肢,暖呼呼的直想落淚。
在這座科爾島附近的私人島嶼上,住戶不到百來戶,約五、六百名原住居民,不包括外地來的僕傭,來此發展海上觀光事業的專業人員,總數一加不足千名。
碼頭是有,但每天來回一趟的貨輪鮮少載人,以貨物居多,載客遊輪恐怕得遇上大手筆客人才有可能開航,對沒啥名氣的小園藝家來說,人家憑什麼為她開例。
一路行來是搖搖晃晃,暈船加狂吐已經夠折騰人了,但是一上岸的辛愛波才發現真正的難題──佔地約一個台北縣面積大的小島沒有所謂的公車站。
因為在這島上居住的人大都有自行車代步,減少汽機車引擎空轉的污染,即使有必要動用到交通工具,也都會盡量以船隻繞島而行,保持天然環境的純淨。
當然,還是有少部份人我行我素,慣以汽車奔馳平坦柏油路,就算旁人多有詬病也不以為忤,照樣目空一切地製造廢氣。
而她,就是那個連輪子也找不到一個的倒楣鬼,兩箱行李說重不重,說輕不輕,一個背一個拖著走上三個小時,不虛脫也氣喘如牛,像是受虐已久的小女僕。
更誇張的是,除了指路的碼頭工人外,路上再也看不著人蹤,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據說是私人產業的土地上,放眼望去,綠坡層巒,牛羊吃草,稀林空曠地有如進入澳洲草原。
「什麼,真有人狼巷九號?」辛愛波咋舌,兩眼瞠得大又圓。
看著斗大的石刻門牌,那種非我族群不聚首的違和感又湧了上來,她打心眼裡顫了一下,有點想打道回府,不想和魔法、巫術之類的異生物攪和在一起。
她從小就怕犬科動物,也不知為什麼,不管是大狗、小狗,只要會吠的狗兒,她一律感到不舒服,甚至避而遠之,絕不會愛心滿滿地上前撫摸狗頭,撓撓它下巴。
貓族倒無此顧慮,實際上她愛貓多過於狗,尤其是眼神高傲的貓貴族。
可是一想到要走回頭路,她的腿就軟了,再走上三小時,肯定掛在半路上,等人發覺大概已風乾成枯屍一具。
「你是新來的園藝師?」
突然響起的聲音近在耳旁,乾澀中夾雜著一絲鄙夷,嚇了一跳的辛愛波連忙直起背,表情尷尬地露出一抹乾笑。
「是的,我是……嚇!你是……呃、吸血鬼嗎?」她小聲地發問。
不能怪她驚駭地睜大眼,猛一抬頭,不知何時打開的鏤花鐵門前已站了一位瘦高的中年婦人,她兩頰凹陷,顯得顴骨特別凸出,老式的狹長眼鏡遮住像是吸過毒,毫無光彩的眼神,一身暗沉的服飾跟剛從棺材底爬出來沒兩樣。
沒什麼血色的膚色偏枯黃,帶點病態白,綰在腦後的髮髻一絲不苟,就算大風一起也吹不亂,嚴謹規矩得不像個活人。
很高,是辛愛波對眼前人的第一印象,大約有一百八十公分吧。
對標準東方人體型的辛愛波而言,「高度」一向是她的痛處,身處在一堆高大健美的歐美人士當中,她的身高難免成為眾人口中議論的話題。
和性感美艷的大姊一比,她真的不夠高挑,雖然早已經滿二十,可是常被當未成年少女看待,左一句小妹妹,右一句小妹妹,喊得她好心酸。
「收起你自以為是的幽默感,在這裡工作只有一個大原則,那就是少說話,多做事。」毫無音調的平音足以嚇退一支軍隊。
「我不是有意得罪你,實在是這座小島太詭異了,路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害我差點迷路,明明才豆乾大小……」
卻像走迷宮一般。
也許是又累又渴,看著死白又無表情的馬臉,辛愛波仍是不知不覺說出心底話,完全忘了在人家的地盤上要謹言慎行。
對於和魔法有關的事物她並不陌生,但少接觸異世界的她卻未見過吸血鬼之類的生物,一緊張,話就多了,一反平日的安靜。
「你說什麼──」
冷音陰森,她猛打個冷顫。「我、我是說這裡的人好像不多,大家都不用工作嗎?」
太奇怪了,梅絲姑婆明明說這是個「熱鬧」島嶼,人口眾多,島上繁榮,除了島主孤僻了些,大多數的人都非常熱情,很好相處。
難道被她騙了?
「我不是人嗎?」長臉婦人冷颼颼的說道,看不出一絲歡迎之意。
「我沒那個意思,我是指除了你以外,沒有其他人嗎?」感覺很冷清,像孤獨航行的船隻,漫漫長夜中看見的只有異鄉的星光。
「我是管家貝莉,以後你會陸陸續續見到很多人,如果你待得夠久。」最後一句話發人省思,似乎暗示著什麼。
「多久才算久?」她預估三到六個月。
日漸偏西,位於蘇格蘭附近海域的小島,以古老的原始林木居多,野花野草倒是不常見,彷彿一塊貧瘠的土地。
因為是入冬的氣候,雖未下雪,但是萬物蕭寂,放眼望去是缺少綠意的土坡,黃沙紛飛的景像一如高地風光,少了纖細,多了寂寥。
辛愛波跟著貝莉走入鏤花鐵門,高聳圍牆內的景致頓時令她歎為觀止,有些想為這家的主人掉兩滴眼淚。
難怪會需要園藝造景家,若是母親瞧見了,恐怕會大發雷霆吧!
幾棵扁柏是垂頭喪氣的,沒有一點生氣,好似瀕臨死亡的老者,半截枝幹要斷不斷地垂落地面,核桃樹葉比果多,雜亂無章地靠著榆樹生長,似乎快將它壓垮了。
元寶楓生得茂盛,應該生氣勃勃,可是卻像染上什麼疾病,原本經霜變紅的葉片出現一點一點白斑,樹幹有蟲咬的痕跡,再不加以治療,明年此時定成枯木,難以回春。
榛樹和楠木種得亂七八糟,有的掉了一大半樹皮,有的粗根外露,浮出地表,吸收不到水分,有的傾斜,搖搖欲墜……
總之在她看來,簡直只有一個「糟」字足以形容,即使沒有什麼令人心煩的雜草,整理起來也是一大考驗,她懷疑自己是否能勝任。
原本是母親要來的,不過她突然身體不適,腸胃出了問題,愛妻如命的父親三申五令不准她出遠門,因此由女兒代勞,提槍上陣。
貝莉無光彩的眼神睞了她一眼。「撐得過一個月再說。」
她一點也不看好她。
嚴酷的海島生活,沒幾個年輕女孩受得住,尤其是瘦弱得風一吹便會被捲走的小女孩。
個頭不高的辛愛波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左右,配上純淨潔白的小臉蛋,黑色短髮僅在耳下三公分,看起來就像純真無邪的中學生。
說實在話,在這海島上隨便挑一個十六歲少女都比她成熟,尤其是……發育。
貝莉看了看她不甚豐腴的胸部,神情淡漠。
「我可以的。」不想被看輕,辛愛波略微揚高細軟聲音。「除草、栽花、砍樹都難不倒我。」
和園藝有關的一切她都游刃有餘,絕不會讓人失望。
「誰說你只是來除草、栽花、砍樹來著?」貝莉的眉頭明顯挑高了一些。
「咦?」她微訝,當下不安地停下腳步。
「除了莊園裡外的造景外,你還得負責照顧二少爺的生活起居。」這才是她的主要工作。
「什麼,二……二少爺?!」辛愛波綠如湖心的碧眸睜如牛眼,怔愕地說不出話來。
「二少爺不喜歡服侍的人太多話,你靜靜做你的事,少去煩他,三餐定時送到屋裡給他,不許用愛慕的眼神偷看,早晚各一次腿部按摩、換藥……」管家的責任是阻隔任何麻煩,以防萬一。
「等……等等,為什麼要換藥?」她問得有點慌,捉緊行李的背帶,下意識想逃。
貝莉輕睨她,好像她問了一件多麼不得體的事。「二少爺受傷了,你不知情嗎?」
她態度嚴肅地似在說:這麼重要的事,全世界都曉得了,不可能有人不知曉。
受傷?「貝……貝莉管家,我不是看護。」
她只是愛花成性的種花女。
「無妨,只要你四肢健全。」看著她纖薄的身子,貝莉眉間的皺褶又多了一層。
「嗄?!」什麼意思,為何她有種被當成祭品的感覺……
等一下,不會是她親愛的父親大人知道了什麼,故意在母親身上施加魔法,讓她無法成行,算計好「孝順」的女兒自然會開口頂替吧?
心寒呀!有這樣的老爸,居然親手推女下懸崖,還敢一臉惋惜沒機會出國玩,原來早就熟知內情。
莫怪臨走前那一句保重讓人感到特別的毛骨悚然,現在想來,他眼中的笑意並非可惜,而是同情,甚至是取笑成份居多。
可惡又可恨的老男人。大姊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雖然他帥得沒天良,卻是標準禍害一枚。
「二少爺的脾氣是暴躁些,順著他就無大礙,這一段過渡時期或許難熬,但不去惹惱他便能全身而退。」希望。
「可是我是來做園藝造景……」這會兒回頭走,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最後一班回程渡輪?
像是聽見她心裡在想什麼,貝莉嘴角勾起一抹教人心底發冷的陰笑。「島上船隻進出皆由藍迪家族管理,沒有主人的允許,沒有人敢自作主張載你離開。」
「啊!離不開……」辛愛波表情微帶無奈和困擾。
「庭院裡的花木景觀全由你全權作主,三畝大的土地交給你處理,不管你想怎麼做都成,沒人會阻止你。」大少爺吩咐的,她照本宣科的轉述。
「什麼!有三畝大?」沉靜的水眸中泛出異彩,興奮地受到引誘。
和魔鬼打交道,下場通常都很慘,可是難得有她大展長才的場所,辛愛波聽得心動不已,手一鬆,放開了緊捉不放的行李。
她太想把荒地變成花圃了,一看到「伊諾娜莊園」的荒廢,她就手癢難耐,巴不得立即動手改造,讓它展現該有的蓬勃生命力。
「沒錯,空著也是空著,自從伊諾娜夫人過世後,再也沒有人關心過……」忽覺感觸太多,貝莉收起一時流露的感傷,抿起唇。「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喔!」這個地方似乎有不少傷心的故事。她心想著,感受屋子給她的哀傷。
她是個不及格的女巫,舉凡巫術和魔法都學得零零落落,慘不忍睹,可是在感應方面卻頗具天份,能與花草樹木進行溝通,聆聽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腳放輕,要安靜,不可發出吵雜聲,行李抬高……」
管家的叮囑中斷在激狂的咆哮聲中,一張有百年歷史的古董椅從前方透著微光的房間被丟出,筆直撞上牆壁,頓時成了廢柴。
碎裂的木屑彈向愕然怔住的辛愛波,她吃痛地按住疑似有血絲流出的額側,淡雅的面容微泛一絲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