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熟悉的旋律,往事浮現,更深地刺疼著內心的脆弱。人豪一腳踹開門,在一屋的女生反應過來以前,他上去,將那台錄音機用力摔在地上,然後他咬牙切齒指著窗邊的妙雲,發狠地說:「從此,我和你一刀兩斷!」
妙雲沒有任何表情,她已經心碎太多次,已經感覺不到痛疼。她麻木地望著那台錄音機,將頭轉向窗外,夏季將要到了,畢業就在眼前了。走吧,走吧……
人豪摔門而去。多年以後,他回憶那天,記起妙雲的那抹眼神,讀出了一絲恨意。是的,曾經如此深深愛著他的妙雲,在恨著他。
那是大學時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一直認為那應是他們一生最後的見面。
一切的愛和恨都飄散在風裡。
孟人豪去美國留學,他沒有和白安娜結婚。雖然前前後後,他們的關係持續了許多年,包括同居,生下孩子,他們始終沒有結婚。他們分手分得十分平靜,誰都沒有糾纏對方。也許,都覺得太累了。
他繼續學習哲學,和其他同學一樣到餐館端盤子、打工。最終,他拿到了哈佛的哲學博士,留在那裡,並很快晉陞為最年輕的教授。他成為著名的學者。他開一輛老式的福特車,住在簡單的公寓裡,裡面除了書,就是書。他仍舊是名人:最年輕的華裔教授,最有魅力的單身教授。一直沒有結婚,卻有無數的花邊新聞。總有女學生追求他。他列出關於做他女朋友的一系列要求,其中一項是:會唱中國民歌,比如《我的祖國》。
據說因此,一位法國金髮女郎跑到中國學習唱歌。
他只在母親去世時,返回中國一趟。然後迅速離開,似乎他害怕停留在祖國。在一個慶祝中國新年的晚會上,他聽到有人唱起《我的祖國》,他流了淚。他永遠記得一個在恬美的聲音,她在台上唱,傾倒四座。只有一顆最純美的心,才會唱出最動聽的歌。
顧妙雲和譚雋結婚,去了香港,做了一個家庭婦女,有兩個孩子,過著她夢寐以求的幸福、團圓的生活。她沒有再和過去的同學聯繫,彷彿故意要斬斷過去。
她應該滿足,可是在她的夢裡,她仍然聽到一陣歌聲飄蕩在暮色蒼茫中: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她被夢驚醒。
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她的丈夫緊緊地環抱著他,輕輕地安撫著她,她心裡一陣柔情。她緊緊回抱著丈夫,不讓自己和他有一絲空間。
她過得那麼幸福,因此時間過得太快,一轉眼,十四年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醫生對她說:「譚太太,譚先生的健康檢查結果出來了。很遺憾是晚期胃癌!」
她號啕地痛哭,痛恨蒼天,從不看她一眼,難道讓顧妙雲有一點幸福是錯誤的?
譚雋卻平靜地握著她的手,說:「這對我是一種解脫。愛你,卻得不到全部的你,又不捨得放手,做出大度的樣子,內心卻充滿忌妒。日日忍受如此的折磨,遲早我會發瘋。」
妙雲用力地搖頭,她不要聽這些安慰的話。
「別哭,我喜歡看見你笑!」他捏著她的下巴,微笑著,彷彿他會活一百歲,可以一直這麼看著這個笑容。
她主動親吻他,淚水流滿他的臉龐,她沒看見他眼角的淚。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室內分外的安靜。妙雲為丈夫梳理著頭髮。因為化療,已經沒剩下多少了。可是她就是喜歡撫摸他的頭髮。他本來有一頭濃密的頭髮,他用清涼的薄荷洗髮,總是散發著淡淡的清涼。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說我身材不錯?」她問他。這問題她問了許多次,他都不回答。
「因為愛你呀!」他淡淡地說。
「你可以說別的!」她說。她依稀記得她當時很生氣。
「因為你的身材確實不錯!」他很固執。
妙雲輕輕地笑了,再問:「在超市救了我後,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因為我有工作要忙!」他回答,似乎是個合理的答案。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譚教授的兒子,為什麼大年初一送我東西,你不進去找我……」她有很多為什麼,他也有五花八門的回答。
「我愛你!譚雋!你相信這個嗎?」她問。
「我相信!」他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譚雋,我愛你,你使我那麼幸福。我一生如果有幸福,全部是你給我的,我永遠也不要忘了你,我要一直追隨著你……」她喃喃地低語,彷彿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自己。
他握著她的手,看她逐漸沉入夢鄉的臉龐。過了多少年,她還是一如當年,站在台上,像是風裡的一朵雲彩。他把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著,他知道,她是真的愛他可是卻不是他渴望的那樣愛他。她愛他,因為他對她太好了,她無比地感激,他就像是他的兄長、父親,卻不是她心底裡的「情人」。她的愛,已經全部給了那個人。妒忌嗎?譚雋苦笑,怎麼會沒有妒忌?一個心裡無比熱愛的女子、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親,始終愛著另外一個人,他的心裡怎麼會不難過?可是,看到她在自己的身邊,露出笑臉,又會感到無比的幸福。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珍惜你的擁有吧!
能夠和一個深愛的女子,一起生活十四年,他滿足了,他無法填滿她內心的那個傷痛,就由那個人去做吧!他比我幸運。譚雋想著,朦朦朧朧中,聽到妙雲嘀咕一聲:譚雋,聽話,把藥吃了,我愛你。譚雋快樂地笑了,她的夢裡有我,我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