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下時分,東四巷裡的長安百姓稀稀疏疏地,難得有人走進巷子裡。
一名女子年近二十,從背影看來個頭中等,身穿深藍素色的棉織衣裙,款式不怎麼流行,像是普通人家的裝扮。她這時,正從馬車上下來,走進巷子裡。
東四巷裡的店舖不多,約莫四、五家,大多是賣布、賣藥的。她匆匆略過較大的店面。走至巷底;巷底的右邊有小小的一扇木門──挺破舊的。她輕輕敲了敲,未久,乾巴巴的中年男子探出他那張小頭銳面的瘦臉。
「是紅螺書房的許老闆麼?」女子開口問。
中年男子朝她上下溜了一圈。「十二姑娘?」見女人點了頭,他才讓她進屋,隨即在門邊掛上綠色的帕子,輕輕的合上了門。
屋內,堆積著如山高的舊書、舊畫,上頭佈滿蛛網灰塵,女子輕拍了拍堆在身旁書籍上的灰塵,惹來一陣輕嗆。
「許老闆,您說的大秦版畫呢?」女子嘴裡迫不及待地問,手指像上了癮似地習慣的動了動,終是忍不住,埋在舊書堆裡翻找入眼的文書畫軸。
長安城什麼行業都有,但販賣舊書的店卻是少之又少,一般賣不出去的書大多是拿去當草紙,要不就包東西去了,哪還能完整的保留下來?
中年男子默不作聲的離開屋內,想必是去拿大秦版畫。
女子使勁拍淨舊書上的灰塵,想挖寶書卻叫污濁的空氣再度給薰嗆住;暖暖蜜色的臉頰沾了不少黑塵。她的容顏不若蓮萼,肌膚不比凝雪,算是平庸之姿,加上她的棉衣寬大更探不出身子的玲瓏曲線。
總言之──她不是美女,自然也未搭上今年各地紅顏秀女入宮的名單上。
「啊!」一聲驚叫溢出唇畔,只因太過沈迷翻找書畫,而沒發現一雙猿臂纏上了她的蠻腰,將她整個身子提抱了起來。
濃郁的男性香味蓋過腐朽味兒,飄進她的嗅覺裡。
「別怕,」她耳邊響起黏呼呼的媚音。「十二妹子,我是你錢哥哥……哎唷!」俐落的腳跟狠狠的踹中他的命根子,他痛呼一聲,顧不得懷裡抱著佳人,直接捧著下體跳來跳去。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裙上塵埃。
「你、你、你……想謀害我嗎?」錢奉堯顫抖的指著她,另一隻手還撫著痛處。混賬!該死!這個醜八怪想害他絕子絕孫嗎?
「你是錢奉堯?」彎彎黑眸沉思了會,「就是那個登了三十二次門,我卻沒空搭理的錢家公子?」
他暗地裡咬牙,深吸好幾口氣,才收起不雅的姿態,擠出輕浮的笑容。他原就細皮白肉的,俊逸的顏貌如宋玉再世,今兒個為了能生米煮成熟飯,特地換上瀟灑的絲織長衫,使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屬翩翩俊郎。
這醜女是眼瞎了嗎?
「十二妹子,前幾回登門不是拜訪,而是求親。」他露出憐憫的笑,輕搖手中紈扇。「瞧瞧你,都過了論及婚嫁的年歲,還成天埋在雕版裡。雕刻只能賺銀子,可不能在你獨守空閨的時候給你溫暖;等你嫁進我錢家門,你愛怎麼刻就怎麼刻,憑著我肚裡文采加上你雕版技術,必能冠於長安之首……」忽然,他住了口,見到她似笑非笑的神色。
錢奉堯低低哼了一聲,他討厭醜女,尤其是那種捉摸不定的醜女。可惡!要不是為了她的雕版手藝,憑他堂堂錢家雕版第十二代傳人,沒事吃飽撐著娶個醜八怪回家成天對望嗎?
可惡!可惡!馮府無子,但卻有二十個女兒,馮無鹽排行第十二,是二十個女兒裡唯一的醜女,適巧又過了婚嫁年齡,原以為登門向馮老頭求親是輕而易舉的事,哪裡知道那怪老頭死都不肯放手──
「你要求親?行!聘金聘禮比照一般貴戶人家。除了十二不嫁,十三到二十你要哪個?」當初,馮老頭眼眨巴眨巴的望著他,像要他趕緊隨便娶一個回家,也好少吃馮府一口飯。
天啊!他誰都想娶,就是不想娶這個「無鹽」回家!
馮家女子個個容顏若芙蓉,尤其十六女,傳說是九天玄女下凡的美人兒,連西施見了她都會降格成東施,他早想一親肌膚;他閉了閉眼,忍住胸口上的心猿意馬。無所謂!等他今兒個先跟十二生米煮成熟飯.將來再把小姨子佔為己有──
他嚥了嚥口水,一睜開眼是無鹽的臉蛋,他的視線移到她的身子,除去長相不談,方才抱住她的纖腰時,還真看不出她挺有曲線的,不如待會行動時手拿扇蓋住她的臉,眼不見為淨。腦袋瓜裡想著那九天玄女的十六妹子……他的眼濃濃濁濁的,陶醉起來,比起屋內的空氣還噁心,馮無??見他步步進逼,連忙警覺的退後。
「錢公子,你想做啥?」
「十二妹子,我可等不及啦!我這第三十三回登門求親可以等明兒個,現在讓我抱抱你,可別躲啊,這種地方你能躲哪兒去?」他一把抓了個空,馮無鹽拎起長裙跑到另一個死角去,大聲呼叫許老闆。
「嘿嘿!你愛叫,我不阻止你,這是死巷,你愛叫多久就叫多久,反正待會兒你會叫的更厲害。我沒玩過良家婦女,但既然你就要是我娘子了,早破瓜晚破瓜都是由我來,不如現在破……」他瞪大了銅鈴。
馮無鹽爬上了書堆最上頭,長裙下露出一截蜜色小腿肚。他向來愛女人凝雪肌膚,而她不是,她的膚色呈蜂蜜顏色,但細看之下,她的小腿肌細膩骨肉均勻,就連昨兒個夜裡睡過的煙花女也沒她的肌膚細緻。他抬起頭,瞇起眼看看她的臉蛋,是不怎麼好看,眼睛大了些,臉又偏小了些,但她的肌膚細膩又凝脂,不知摸起來是不是當真滑嫩銷魂?不自覺地,他伸出手探向她的小腿肚。
馮無鹽見狀,一腳飛踢過去,卻教他給抓得正著,他面露奇怪的神色,她還來不及思索下一步,就驚叫出聲,整個人讓他給扯了下去。
錢奉堯慾火焚身、血脈僨張。銷魂!真是銷魂!光是這麼一摸她滑膩細緻的小腿,酥癢就打從心頭鑽起,如萬頭蟻咬著他的心窩。他的喉間不住上下吞嚥,到目前為止,還沒哪個艷妓能教他巴不得立刻騎上去。只有她──
「放開我!」馮無鹽斥道。
「嘿嘿。你說放我便放,那還有得玩嗎?」也許,這丫頭對男人是個寶。人長得不好看,但一身骨肉卻足以撩起男人慾火。他俯近身,伸手欲扯開她的衣領。
「錢公子!你不放我,是自找苦吃。」
「嘿,就算吃黃蓮我都甘願,待會兒包你喊哥哥叫弟弟的,說不得還高興的昏死過去……呵呵!」話沒說完,伸向她的手臂卻引爆劇烈的疼痛,還來不及反映發生了何事?他細白的頸項就頂上了一把小刀子。
「你……你哪兒冒出來的刀子?」他的眼珠暴睜。隨著她逼近的臉龐,傳來一陣她的體香,分不出是哪種花香──等等,生死關頭,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的眼斜睨著那把小刀,把柄是碧綠色的,上頭刻著馮字。
「碧玉刀?」
「錢公子認得這把刀?」馮無鹽輕蹙眉。
「廢話!雕版者豈有不識馮派碧玉刀之理?」他沒好氣地說,不是捧她,而是實話實說。那把碧玉刀是馮家祖傳之寶,由它經手的版畫不下千件,傳到馮十二手裡,更是發揚光大起來。
「你既然也是雕版師傅,怎會做出這種下流行徑?」她責備的瞪著他。
幹嘛啊,難不成她還當雕版師傅合該個個都是吃齋念佛的單純人家嗎?他咬牙,細聲細氣的好言勸道:
「好妹子,再下流的行徑也是為了你,你若當上我的妻子,憑著咱們二家的雕版技術,別說是區區長安了,就算是中原、邊疆,咱們都有法子打進去啊!」
「哦?」她沉思了會,錢奉堯嚥了嚥口水,將頸子小心移開刀鋒,卻發現刀側隨著遊走方向移動。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多想想,十二妹子!縱使你雕版技術高超,但沒人提供你圖式文采,雕出來的畫不過是死樣。我肚裡文采直逼詩聖仙,揮毫即畫四美圖,咱們是最好的搭配,我畫你雕,同心同力,這樣的作品才是活靈活現的。」他忍住滿腔怒火。誘之以利。
一般來說,畫師與雕版匠能否溝通,是版畫成功的關鍵,沒錯,她雕出來的畫是長安城最出色的,但誰知道馮府的畫師哪時候會被挖角?
馮無鹽無心地笑了笑:「我已逾婚嫁年歲,錢公子想娶妻,儘管另覓他人,我沒打算在馮姓之上冠上其他姓氏。」她偏著頭想了想,又說道:「至於馮府的畫師與雕版師傅能否溝通,就不勞錢公子費心了,現在;你必須承諾我,別丟雕版業的臉。」
「什麼?」刀鋒微微滑進他的頸子,他痛得叫了起來。拜託,他丟不丟臉干她屁事啊?
無鹽不耐地揮了揮手,嚇得錢奉堯冷汗直流。
「我要你口頭承諾,只要你雕刻版畫的一日,就不能欺負良家婦女、不得行下三濫的勾當。」
***
馮老爺一生迎娶十房妻妾,雖膝下無子,卻有二十個女兒。打從去年十一嫁與鄰縣少康之家後,馮無鹽便成了馮家年齡最大卻仍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
是沒人要嗎?
舉個前年登門求親的趙姓公子──他在求親第十一回被拒後,狼狽的爬進馮家外牆,本想先強迫馮十二來個洞房之實,再行俗禮迎娶,哪裡知道還沒見到馮十二,就誤闖了馮九的閨房,在色慾熏心之下,佔了半推半就的馮九身子。
隔日一早,他這個摧花大盜被架到馮老爺面前被迫娶了馮九。那時馮家尚未出閣的女兒一字排開守在馮老頭身旁,馮十二的在場使馮家其餘女兒的美貌平均值暴跌。
她不醜,真的不醜,最多算是中人之姿。平凡的很,只怪送子娘娘將她送錯了地方。
然而,馮十二醜不醜並不打緊,即使到了二十歲,依舊有人登門求親,就連迎娶了馮九的趙姓男子也數度欲染指這中人之姿的小姨子。
原因只有一個──
登門求親如趙錢等人,皆是從事雕版事業之後代。在長安城,雕版師不下上百,但出色的只有一個,是女性、是天才、是長安城諸多佛寺指明要的雕版女師,如今她年方二十,雕版出的版畫作品卻早已流出了長安城。
以雕版事業而論,在漢人朝代還不算盛行,多由手抄。至金壁皇朝初時,佛教發揚光大,而雕版也逐漸盛行,有錢的人家供佛,抄寫經文已不再手抄,而雇雕版師刻印經文及插圖,其他如刻印肖章、單幅圖案也一一掀起了熱潮。
在長安城中,上百雕版師僅靠接經文的刻印就足以維持生計,然而教人眼紅的是,佛寺將千佛圖、菩薩圖等單幅皆指定交給馮十二雕版。真他媽的王八羔子,馮老頭死不肯嫁馮十二,因為她是家中唯一的生計、唯一懂得理財的女兒,放了她就等於白白送人一棵搖錢樹,賠本生意馮老頭還是懂的。
每天,馮老頭吃香喝辣睡大覺,不必理會生活是否困窘,只須每日一早睜眼喊聲:「十二!」馮無鹽便供給了他天堂般的生活。
她要嫁,可以!除非等馮老頭二腿一蹬,升天去也。不過數數日子,大概還得等個二十來年,因為打從馮老頭發掘了自個女兒是雕版天才後,他就把自己身子養得健健康康、肥肥胖胖的。
於是,馮府內,人人心知肚明,外頭的男人再怎麼卯足勁想追求馮十二都是疑心妄想,馮十二這一輩子只能守著冰冷的版畫過活──直到終老。
可憐嗎?
才不!
馮無鹽行色匆匆地從東四巷走出來,橫在巷口是久候的馬車,樣式有些破舊,她朝車伕點了點頭,忙拉開車後市幔跳上去。
「繞個圈子,再到市集。」她朝前方花色布幔後的車伕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才鬆了口氣,傾靠在車板子上。
「怎麼啦?」車內尚有另一名女子,神態嬌憨,是人稱九天玄女下凡塵的馮十六。「瞧你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要是不知情的人還當你在地上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難以置信地抬首。「這話你哪學來的?」
「這還用學嗎?看也知道,要不是明白你迷版畫迷得緊,我還真以為你跟七姐一樣,同男人幽會斯混。」事實上,十二是有那本錢的。從這角度望去,十二的黑眼大大地、水汪汪地,深褐色的外衫撐著渾圓秀小的乳房,從沒人發現十二的腰比其他馮家女兒的腰還纖細。
沒錯,十二是長得不漂亮,然而全身骨架生得好;馮九首次歸寧那日,趙姐夫也跟著回馮府,對十二依舊不死心,趁著十二回木屋,想再來當次摧花淫魔,但是沒得逞──因為沒料到十二雕版的刀子不離身,不過摸了她滑膩的肌膚一把後,便念念不忘那教他打從心底引起遐思的身子。染指十二,是趙姐夫三年來唯一的信念,氣得馮九打歸寧那日後就沒再回過馮府了。
然,人終究沒十全十美的,十二再有才氣、再有教男人慾火焚身的胴體,但沒有西施貌,她這塊寶就像是和氏璧,沒有遇到慧眼識她的男人,她就永遠只算是個石頭。
「若我憑著你幫我畫的畫像,進宮讓皇上爺選上了妃,討了他的歡心,你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棟大宅子,你愛嫁誰都行!」十六脫口而出。再過幾年,只怕連皇上下旨,都沒人願娶十二了。
馮無鹽輕快地微笑:「我沒打算嫁人。」
「不嫁人,你怎麼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議地望著無鹽。
「不能活嗎?我都活過二十年了,怎會活不下去?」馮無鹽頗有興致地從車窗望著外頭晃眼即過的店舖。「你以為我沒盤算嗎?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時你們都已成親,我也該近五十歲,憑著日常存下的銀子,從長安到山東,應該足夠用了。」
「山東?你去山東做啥?哪裡有你喜歡的人嗎?」
馮無鹽眨眨眼,回過臉看她:「沒喜歡的人,但那兒有畫像石刻。」那是她畢生的心願。如果能再賺多一些,她還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跡,尋找不同刻法的版畫;山東、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畫像石的分佈區,也是版畫的一種,能一睹先人遺留下的版畫,是她一生的願望啊—
旁人都以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親爹拒絕所有親事;以為她日夜雕刻版畫。是為馮家生計,但她從不覺辛苦,那是她的興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裡佔不了空間,她喜歡雕版、沈迷版畫的歷史之中,旁人一直以為她是受難者,她是嗎?只有她自個兒心裡明白。
「等你到五十歲,那還會有人願意娶你嗎?」十六迷惑地問。
價值觀不同無法溝通,無鹽輕歎口氣。拿起備好的獸面,那是元夜準備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執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裡畫草圖。
是的,她不僅會雕版,還會畫圖,是長安城各雕版師傅極欲挖角的畫師。他們都不知馮府的畫師身兼雕版、印刷,總以為馮十二雕刻出來的版畫,全是靠馮府畫師原圖的功勞。
她的目光調向車窗外的遠方。何時,她才能償其心願踏上山東的土地呢?
黑夜,湖光粼粼映著天上的圓月,一陣吵雜聲驚動了剛駛進湖面上的一艘樓船;船上甲板的前後約莫有十條漢子。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前後巡邏,聞聲大伙不約同地全防備起來,警覺的環視湖面四周—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繫,上頭燈火通明,每艘船上起碼掛了四、五隻燈籠;而載有娼妓的花舫則末以繩索連接,獨立湯於湖面之上,鶯鶯燕燕個個提了小燈籠擠在甲板上,朝小船上的遊客拋眼使媚調戲。
湖的右邊靠近岸邊,岸上人群更多,半空上懸著紅色的燈籠燦爛耀眼的光采由頭沒入另一端,其中擺攤子的、賣燈籠的、遊客、攤販全擠在一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其間,說不出的熱鬧—
「是元夜!」漢子中有名年輕的忽然開了口:「今兒個不正就是正月十五嗎?」
另名漢子領了領首,笑道:「真的是元夜!許久未過元節,差點忘了這節慶日。」他躍上了樓船的二樓。二樓有五扇門,他走向中間那扇門,輕喚:「爺?」
「進來。」
漢子推開門,房裡極盡奢華之能。珍珠、寶石、象牙簪裝飾交織,滿地光輝;床上鋪著大紅氈、繡花被,床帳頭掛著各式精美的香囊、荷包,香料、香草味瀰漫全室,香氣襲人;床旁尚有紫檀木櫃,上頭刻有精雕雲龍,櫃上擺著玻璃水銀鏡子。
坐在船房裡唯一椅子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華服。面容俊雅而含笑,笑容裡顯得有些孤傲。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無害。
漢子的眼光移至僵硬立在男人面前的男孩,只見他秀氣的臉正脹著通紅。顯然方纔他是不巧打擾了爺的「好事」。
「有話就說。」龍天運詭笑,斜靠椅背,托腮睨著他,不可一世的神態盡表露於狂放的肢體之間。
漢子張口欲言,卻教男孩狐假虎威搶了先機:「鄉野粗夫不知宮中禮儀,見著了皇上爺不先行跪拜之禮是要砍頭的!」
漢子莫名其妙地瞧了男孩一眼。
「小喜子,」龍天運懶洋洋地叫著他的名,讓他起了一陣顫。「朕時時刻刻都愛瞧著你的容貌,才帶你出宮的,出宮前朕同你說過些什麼啊?」
小喜子呆了呆。「皇上……啊,不不不,爺!爺!」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是小喜子一時不察喊錯了,請皇……爺恕罪,恕罪!」他五體投地伏在地上,瘦小的身子劇烈抖動。
其實,皇上一點也不冷也不愛同屬下耍威嚴,但,莫名地,他就是怕這笑臉迎人的皇帝爺!
皇上爺是一隻笑裡藏刀的笑面虎。
初登基之時,他被派來服侍皇上爺,那時不瞭解皇上爺,老覺得他愛笑,除了笑還是笑,整個人給屬下的感覺是懶懶地、像是燒不開的溫吞水,說話也老愛用玩笑語氣,教人摸不透是真是假,反正橫看豎看就是沒皇帝天生該有的凌厲氣度威嚴。
畢竟,龍天運原就不是以皇太子的身份養大的。
半年前,先帝駕崩,依旨皇太子龍天煌登基為王,然而尚未坐穩王位,七日後竟在皇家苑囿,因狩獵摔馬而死,倘不及立儲,便由次子寧王天運繼位。
坦白說,在太子未死之前,金壁皇朝皇子共有十二人、公主八人,先帝獨寵太子一人,其餘皇子、公主皆長年難得見上一面。他小喜子入宮才十年,也只見過幾位皇子數面,至於次子寧王則壓根不見蹤影;非但如此。寧王繼位後,他才知這皇帝爺連個王妃都沒有,身邊僅從寧王府裡帶來個女官服侍。
原以為貓見頂虎位。遲早會露出馬腳來,哪裡知是眾人將虎錯當貓。
皇上爺登基之後雖老擺著溫吞吞的笑容,像是和善可親的鄰家男子。偏這半年治理朝政時。笑裡總藏著把銳利的刀;聽不出是玩笑或是諷刺。在短短時間裡踢掉了貪官、換上了忠臣,改了宮內歪掉的上梁,糾正了宮裡太監收受好處的惡習。皇上爺始終浮著那無害的微笑,像在不經意間收拾淨金壁皇朝經年累月積下的垢病。他小喜子是打心裡的欽佩這皇上爺,但——
就是一點奇怪。登基半年裡別說想立皇后,就連後宮妃子也沒見到個影兒。他怕,真的很怕!怕皇上爺對他這小太監起了興趣——
「外頭何以熱鬧如斯?」龍天運泰若自然地,似乎不打算賜小喜子起身。
「今兒個是上元節,城裡解禁三夜。爺可要停船一看?」漢子回答。
「哦?」龍天運沉思了會,又是那抹詭笑對著小喜子。「小喜子,把窗打開給我瞧瞧。」
「奴才領旨……遵命。」小喜子忠心耿耿一路爬行到牆旁,推開雕著龍形圖的窗子,因為位於樓船的二樓,所以從窗外望去顯得有點居高臨下。
龍天運懶懶地注視窗外,「小喜子?」
「奴才在。」小喜子唯唯諾諾的。
伴君如伴虎一點也不假。
「想不想上小船去玩玩?」
「咦?」小喜子呆了呆,眼角又瞟到皇上那抹無害的笑,背脊忽然一陣涼。
「起來吧!你進宮十年,想必很久不曾見過外頭花花世界。這可叫我心疼了;去弄張獸面過來,我帶你這心肝寶貝好好一遊元夜市集。」
小喜子啞然失聲。皇上爺是不是又無聊了,怎麼成天就想玩他啊?是玩笑話或是真話,他可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美好的太監生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