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該想到的。
今天從一開始就不對,什麼事情都不順。
血路不順,馬路也不順。
整條馬路被車潮堵得死死的,連個縫都沒得鑽。望著前方大排長龍的車陣,王佳良終於決定今天已經憂鬱夠了,沒必要再把剩餘的時間用來歎氣兼抱怨。
盡全力忽視下腹部漸次傳來的不適,佳良扭開音響,隨意調著頻道。
時間剛好是九點鐘,一段柔美的音樂從音箱裡傳來,調頻就此停駐。
「嗨,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聽PM9009空中情人電台,我是Jerry,好久不見了!距離上一次在空中相見的時間又過了一個禮拜,今天還是晴天,天氣很好,有沒有計畫出遊呢?雖然說夏日炎炎正好眠,但人生短暫啊,可別把時間都浪費在睡覺上哦。」
男DJ優雅好聽的嗓音安撫了佳良的情緒,她揉著疼痛的額角,試著讓自己放輕鬆。
這個叫Jerry的DJ繼續說:
「上禮拜,板橋的藍來信說:他最愛的人決定要離開他,他覺得很痛苦,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深愛過,愛情卻會變成只是曾經?是不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改變才是真相,而所謂的永恆,不過是遙遠的神話?
「板橋的藍,今天屏東的小莉有幾句話想要對你說。小莉在來信上說:『板橋的藍,你知道嗎?一個人一輩子當中,能夠曾經深愛過,就已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你應該要覺得慶幸,自己曾經幸運地得到過一個人的愛情,儘管如今那個人已經離開你,但關於愛情的那些美好回憶,將會是你一輩子珍貴的禮物,不要因為分離的痛苦而丟棄過去的記憶,你的永恆將可以在其中找尋。祝福你!』
「板橋的藍和屏東的小莉,Jerry真是羨慕你們,對愛情可以有這麼深刻的體會,看來Jerry也要趕緊去找一個愛人嘍。我想送給你們一首歌,希望你們兩個人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啦啦啦,猜到了嗎?是一首老歌哦,來吧——和你的每一分時光——」
和你共同擁有的每一分時光,從來都不覺憂傷,
和你共同許下的每一個夢想,是否還美麗堅強?
啦……
有一天你要離開我,我也會變得成熟,
但是當我們還有此刻,請多留一些溫柔……
歌曲到了尾聲的時候,堵塞的車陣終於開始移動了。
佳良微笑著哼著小曲,把愛車稍稍開往前方三公尺,便又停住了。
照這樣的速度移動,她估計到了公司時,正好可以吃午餐。
啦啦啦,唱歌吧,塞車的每一分時光,從來都下覺得憂傷。
☆☆☆
上午十點二十分,佳良踩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位於泛太企業八樓的公關部。
手下各將領一看見首領駕到,紛紛關切地起身迎接,佳良叫他們「免禮」。
儘管遲到許久,錯過了月報會議,王佳良走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還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往茶水問走。
八樓的茶水間與七樓共用,佳良拿著茶杯走進去,裡面的人在開聊天派對,而談論的對象,似乎正是她本人。
竊聽或許不道德,但主角是她,不聽個清楚好像又對不起自己。
於是乎,她人往牆邊一倚,好整以暇地聽個過癮。
在茶水間裡的兩位女性同胞沒注意到佳良的存在,音量也不曉得要壓低。
「這麼說來,那個王佳良真的跟老闆有曖昧嘍,難怪……」
「不然你以為她是怎麼當上主管的,還不是靠那種關係。」
真的?哪種關係?佳良好奇地繼續收聽。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聽說她曾經墮過胎……是真的假的?」
「據說有人看見老闆陪著她從一家婦產科走出來,墮胎的事可能是真的喔……」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佳良愈聽愈覺得好笑。
看來人的想像力確實不可忽視。
本想再繼續聽下去,但不舒服的腹部亟需一杯熱茶水,她只得打斷這兩人的談話興致,伸出乎來,在門邊輕輕敲了敲。
興致正高昂的兩個女人驀地轉過頭,看清楚進來的人之後,兩人臉上血色盡失。
「王……王經理……」慘了,大禍臨頭。
佳良走進茶水間裡,笑容可掬地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倒杯水就走,你們儘管繼續啊,千萬別讓我影響到你們,故事精采得很,記得要把結果告訴我哦。」
佳良倒滿了一杯水便轉身離開,沒看見兩個女人在她離開後,便腳軟的站不起來了。
回到辦公室,喝下一杯熱茶後,胃部的糾葛才舒坦了些。
翻著抽屜想找一顆普拿疼,遍尋不著之際,有人一陣風似地掃了進來。
「大姐,你好樣的!現在公司裡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公關部既嗆又屌了。」
「哦,是嗎?」佳良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尹頡。
尹頡習慣性地往她桌緣一坐。「今天每個大老都出席了耶,大姐你竟然缺席,你好樣的,你怎麼敢?」
做都做了,後悔也無濟於事。佳良摩挲著下巴,往好方面想。「聽說老闆是我姘頭。」
尹頡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他眼睛瞪得老大:「你?老闆?大姐你真愛說笑!」
佳良笑了笑,看著尹頡,眼睛突然一亮。「尹頡,你來的正好,請你幫個忙。」
尹頡狗腿地道:「大姐儘管吩咐,小的赴湯蹈海,再所不辭。」
「沒那麼嚴重,不會叫你去死。」佳良從皮夾裡拿出一張五百元的紙鈔:「請你幫我出去買幾樣東西。」
尹頡隨手將紙鈔接過來。「好啊,要買什麼?」
佳良笑瞇瞇地道:「到藥局幫我買兩盒普拿疼,剩下的錢請到超商買幾包衛生棉——啊,你等一等,」她低頭在抽屜裡翻了翻,翻出一個空的衛生棉包裝袋:「把這個帶去,我要這個牌子的,不要買錯了哦。」
尹頡高大的身軀完完全全僵住,俊臉瞬間紅成熟透的聖女小番茄。
佳良忍住大笑的衝動,逗著他嬌嗔道:「快去呀,我生理痛,很不舒服耶。」
「王佳良!」番茄不只熟透,還燒到快要爛掉了。
佳良絲毫不知悔改。「快去快回,我等你哦。」
哈哈哈哈哈。太愉快了,真的是太愉快了!
尹頡捏著那張鈔票,紅透了的番茄漸漸轉青。
☆☆☆
逗弄這個尹頡真是太好玩了!
然而開心的好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在打發尹頡去買止痛藥後,佳良發現了一件世界悲慘的事,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她先是在自己桌上找到一張DM——她的租屋DM。
然後她的記憶就統統回來了。
啊,慘了慘了。那個崔勻,崔勻是誰,她想起來了!
不就是她那個剛搬走不久,打算遠嫁英國的親親房客嗎?
怪她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佳良對她實在沒什麼印象,一時之間,名字和人才會搭配不起來。
她、她、她,哇咧,她真糊塗。佳良有些懊惱地想。
這份懊惱,在那個棒球帽下陽光也似的笑容照進她心頭後,開始變質,令她良心不安起來了。
怎麼辦?她好像做錯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耶……
呃,嘿嘿,呵呵呵……
哎喲,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是故意的,所以,絕對、絕對不要怪她哦,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不過,不過是……不小心暫時忘記她的前任房客叫什麼名字而已咩。
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
終究還是忍不住跑回家一趟。
中午,天氣很熱。不知三十六還是三十七度了?也許今天會創入夏以來的最新高溫呢。
回到公寓時,佳良已經熱出了一身汗。她抹著汗水,邊掏出鑰匙開門。
「進來吧!」在玄關處踢掉足下兩隻鞋,喜愛赤足踏在冰涼地板上的感覺。
棒球帽男人遲疑了會兒,才默默地跟著她走進屋裡。
他們是在一樓的大廳裡碰面的。
佳良回到公寓時,他正在和管理員老王看足球賽。兩人有說有笑,顯然已經建立起基礎的友誼。
看見佳良回來,他立刻迎上前。佳良不笨,腦筋也恢復正常,稍稍運轉一番,便知道她該怎麼做了。
她把他帶上樓。
佳良一進門便走進自己房間,受不了身上的黏膩感,她房門半掩便開始脫衣服,仍是習慣性地將衣服隨手扔在地板上。
跟在佳良身後有一段距離的他不慎瞥見佳良的裸背,立刻別開了頭,但黝黑的臉孔還是泛起了一點紅暈。
踏進浴室之前,佳良道:「你先坐一下,冰箱裡有冰開水。」
「喔,好。」他回應道。
在沙發上坐下來等候的同時,他並沒有像一般人進到別人家中一樣,眼神好奇地四處游栘。
原本蜷在茶几下的船長難得沒有在睡覺,一個陌生人來到家中,它裝模作樣地低吠幾聲,似乎在向人宣示它的存在感,宵小盜賊要過它這關,還得再等一百年——等它睡飽一百年後,它才會記得要幫女主人看門。
注意到船長的存在,他眼睛一亮,友善地搔了搔船長的頸背。
這動作會讓它覺得很舒服,果然船長的凶悍模樣立刻蕩然無存,它已經向這個外來客投降。
沒了鬥志,它搖搖擺擺地在屋子裡找尋可以午睡的地方。
在繞了屋子一大圈後,終於,它在他腳邊磨蹭著趴下來,不到幾秒鐘,眼皮又沉沉合上。
茶几上擺了一盆仙人掌,發現這盆耐旱的植物竟然已經奄奄一息,即將變成植物標本了,猶豫了好一會兒,他站起來到廚房去掬水。
即使沒有刻意觀察,他仍然發現這層公寓顯然有一點疏於照顧。
佳良簡單地沖了個澡,順便將浸泡了一上午的床單丟進洗衣機裡。
走出房間的時候,她貪圖舒適,身上只隨意套了件寬鬆的大T恤和熱褲。
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冰礦泉水被倒進兩隻杯子裡。將一杯遞給客人後,她盤據在一張長沙發上,一邊喝著冰水解渴,一邊打量著她的來客,絲毫不在意自己一雙修長美腿有多麼引人遐思。
他已經將遮住他半邊臉孔的棒球帽拿下來。
佳良發現他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一個有著一口潔牙,笑起來像陽光那樣燦爛的大男生,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不知道他跟她的前任房客究竟是什麼關係?
她有點好奇。
被佳良毫不掩飾的眼光打量著,覺得有點尷尬,她唇上那朵神秘的微笑令他忐忑不安。他捉著帽子,正襟危坐,不敢盯著她單薄的衣著看。
佳良自己倒是自在大方。在自己的地盤上,她一向以舒適為前提,從來沒有打算在家裡還要給自己加上任何教條和束縛。
好了,觀賞夠了。現在要開始問訊了。
「你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年紀?」佳良不自覺地當起老大姐來。
「我叫康平,二十六歲。」
「你有二十六了啊,真看不出來。」娃娃臉就是有這個好處吧。「那,這樣吧,康平,我姓王,大你兩歲,你就叫我大姐吧。」
自我介紹完畢後,佳良便道:
「好了,我們言歸正傳,你要找崔勻這個人是吧?」
一聽見崔勻這名字,他的眼神便閃亮起來。「對,對,我要找她。她信封上的地址應該是這裡沒有錯——」說著,他從口袋裡把那抄有地址的紙條拿出來,遞給佳良看。
佳良已經知道那地址無誤,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對,是這裡沒有錯,崔小姐也的確住在我這裡,只不過……」
「她住在這裡?那她人呢?」他遲疑地問。這層公寓裡看不出來住有其他房客呀,小勻會在這裡嗎?
「她現在人下在。」看他著急的樣子,佳良有不好的預感。她試探地問:「你跟她很熟嗎?應該是很不錯的朋友吧?」憶起她的前任房客提過她有一個男友,佳良衷心期望那個「男友」不會是她眼前這個大男孩,否則她會更加良心不安。崔勻嫁給英國佬,她卻糊里糊塗地成了「共犯」,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
注意著他臉上每一分表情的變化,佳良心裡大喊糟糕。
只見康平的臉上洋溢著純情的笑容,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事先通知她,我是來向她求婚的。」
佳良既苦惱又同情地看著他。
怎麼辦呢?
直接告訴他,他的愛人已經接受別人的戒指了嗎?這樣會不會太殘忍?
她實在很不願意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讓那一臉陽光消失是很不道德的。
見佳良低頭,久久不語,康平出聲道:「王小姐?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太見外了,叫大姐就好。」佳良苦惱著,咬著唇抬起頭來,希望能想出一個比較不傷人的方式來告訴他事實。
許久,想不出一個比較不傷人的方式,佳良倏地站起了身,在屋裡徘徊起來。
愛情這種東西,她一直不懂,此刻她更是覺得自己的戀愛學分嚴重不及格。
經過CD架時,佳良看見一張老歌專輯,幾乎是直覺反應的,她將CD欣進音響裡,選定曲目,讓那首「和你的每一分時光」優美的旋律迴盪在偌大的客廳中。
板橋的藍、屏東的小莉,如果是他們,他們會怎麼告訴他這件不幸的消息呢?
佳良詭異的舉止和欲言又止的不自然舉動,在在令康平覺得不安。
「王小姐?」
「叫大姐。」佳良轉過身來,決定長痛不如短痛。
好吧,豁出去了!下定決心,她環著手臂道:
「康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
呃?他不懂。為什麼要有心理準備?
「崔小姐已經搬走了,她現在沒有住在我這裡。」
他愣了愣,追問:「搬走?她搬去哪裡了?」
佳良抿著嘴說:「英國。」
「英國?」他傻傻地重複。
佳良歎著氣說:「她跟著一個英國佬定了,我不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了沒有。」
「怎麼會……」康平無法置信,情緒激動的他跳了起來,捉住佳良的手臂。
「王小姐,你在開玩笑吧!」
「我也希望我是……」
知道她得將事情解釋清楚,她抬起頭,撥開弄痛她臂膀的手,收斂起平日嘻皮笑臉的玩笑態度,嚴肅而正經地說:
「康先生,恐怕你真的是來晚了,崔小姐前天才從我這裡搬出去,她搬走的那一天早上,她告訴我說,有一個英國佬向她求婚,即將回倫敦,我想她是決定跟他回英國了。」
「怎麼會……小勻她……」康平錯愕地穩不住腳步,踉蹌著退後了好幾步,最後搖搖晃晃地在地上蹲了下來。
看見康平愈來愈蒼白的臉孔,佳良就頭痛。
回想前天早上的細節,那天早上,她才剛入睡不久,意識模糊,也講了一堆率性過了頭的話,等於是支持崔小姐栘情別戀嫁別人了。可那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崔小姐的男友會找上門來呀。
她哪裡知道事情會這麼湊巧。
而那天她所說的話,確實也是出自於她自己的觀念,屬於「僅供參考」,愛聽不聽隨便你的那一種,假設崔小姐真的是因為她的話而下定決心遠嫁異國,她不應該為這件事負任何責任。
總不能教她賠他一個女朋友吧,她可不是當紅娘的料。
但……一個失戀的男人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臉上陽光似的笑容如今已被一層厚厚的烏雲所替代。他看起來好脆弱、好憂傷,佳良有一點不忍心。
走到他身邊,佳良一手搭在康平肩上。「我很抱歉……」儘管她不需要為這件事情負責,但她無法讓自己完全跳脫良心上的譴責。
康平搖了搖頭。
在他身旁蹲了下來,佳良說:「看得出來你很難過,我想你一定很愛她吧。」
康平沒有反應,佳良猜想他是受傷太深了。
「嗯……」該怎麼安慰剛失戀的人啊?佳良苦思著措詞。天涯何處無芳草?好老套,連她都覺得像是屁話。
康平突然站起來。棒球帽又戴了起來,遮住他失去笑容的眼睛。
「王小姐,很抱歉打擾你了,謝謝你告訴我小勻的消息,我想我該離開了。」
「呃?喔,好,慢走。」驚訝之餘,也暗暗鬆了口氣。擔心他會想不開,她皺著眉說:「康先生,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離開你,不過我想問題一定不是出在你身上,我……」
「王小姐……」康平打斷她的話,回以一個憂傷的笑容。「你有可能知道她到英國倫敦的什麼地方去嗎?」
佳良搖搖頭。「很抱歉……我不知道。」如果她早先跟崔小姐熟稔一點就好了,那麼此刻她就不會愛莫能助。
康平點點頭。「沒關係,那麼我走了。」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大門。
「好吧,你保重。」佳良萬分同情地送他出去。
康平一走,佳良整個人便攤軟在沙發上,感覺上像是歷經了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式的情節。雖然悲劇中的主角不是她,但她卻因命運捉弄在其中軋了一角。
音樂還在播放,不過已經不是第一樂章。
真討厭這種感覺。忍不住地,佳良走到酒櫃前,將珍藏許久的1965年份的紅酒拿出來,想要定一定神經。
瞧,手在抖呢。
在抽屜裡翻找出開瓶器,正要打開紅酒之時,一句躲藏在記憶深海的話突然浮上冰面——
英國佬後天回倫敦。
前天的後天不就是今天嗎?
今天……崔小姐有可能還在國內!
佳良整個人跳了起來。
未加思索,丟下手中的開瓶器和紅酒,她捉起扔在桌上的鑰匙,匆匆忙忙踩了了雙鞋便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