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那叔叔將布偶交給了另一個男人,對方拿刀子劃開了娃娃的背,取出好幾包的淡褐色粉末。
收下錢後,那叔叔再度牽起她的手,由另一條路線離開這裡。
大馬路旁,有輛巡邏車正停靠在路邊。
叔叔突然笑臉盈盈地彎下身,問她要不要吃麥當勞。
她乖順地任那不熟識的叔叔抱著,聽他的話,有問必答地從兩名員警前經過。
女孩大一點後,漸漸不再只擔任掩人耳目的花瓶,開始單獨行動。
她喜歡上了可以武裝自己的黑色衣裝,必要時,她也能化妝,將自己打扮得跟時下喜愛流行的少女一樣。
那個人稱讚過她好幾次,說她媽把她教得很好,氣質跟普通人越接近,條子越不容易盯上。
那個人指派她到國外將需要的貨用盡各種方法帶回來,也指派她和各個買家、賣家接洽。
她被偷襲過,險些被黑吃黑做掉,死裡逃生不少次,但那個人的手下眾多,有錢有勢,和他作對的傢伙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
那個人,是她爸爸。
她不是他唯一的小孩,她的母親,只是他眾多情婦之一。
說實話,他對她不差,小時候他逗過她,給了她不少溫暖的擁抱。他也很凶,他的手下對他又敬又怕,但他出手也相當闊綽,任何人都會愛上事成後找他討賞的喜悅,包括她。她一直在他的讚美和認同中找尋父愛,直到他死去。
總是叫他「那個男人」的母親,在他死後,情緒由一開始的看似鬆了口氣,轉變為一天比一天低落,最後,病倒了。
她變得精神恍惚,瘦得只剩皮包骨,女孩不得不將她送到療養院,在療養院內,她常自言自語地訴說過去的回憶。
原來,母親是被人口販子賣到歐洲去的小女孩。
那年母親九歲,有不少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孩一起被賣過去。
她說,大家都很害怕,但小孩們也相當堅強,為了有飯吃,為了不被毒打,他們乖乖聽話,那些人要他們做什麼,他們便照做,週而復始,日復一日,環境麻痺了她,她成了酒鬼、煙槍,染上了毒品、大麻。
「我會說中文……我還記得怎麼說中文……那男人很高興……他把我買下,帶回台灣……」
「我懷孕了……我嚇了一跳……醫生說煙酒對小寶寶很不好,他給我看了很多照片……我很害怕……我不想害小寶寶變成那樣……」女聲緊張了起來。「我戒毒了……煙酒全戒掉……我……我……看到小寶寶……醫生說她很健康時……我高興得哭了!」
「我想當一個好媽媽……」女人笑得很溫柔。
任母親繼續說著,女孩起身,到洗手間洗淨雙手。
回到床邊後,端起了削好的蘋果,遞給她。
「媽,吃點蘋果。」她輕聲喚。
女人緩緩轉過頭。「……小普?」眼神空洞且疑惑。
「對,我是小普。」女孩點頭,「我幫你削了蘋果,多少吃一點好嗎?」她拉著那雙枯瘦的手,輕聲道。
「小普……」女人顫抖著雙手,將掌心覆上她的臉頰,「你長大了……好健康……好漂亮……」她笑了。「媽媽好開心……」
女孩靜靜地看著她,任她撫摸。
「不要再幫他們了……不要了……不要了……」她猛地搖頭。
聽著母親近年越來越常掛在嘴上反覆復誦的三個字,蘇普心中其實是沒感覺的。
她和母親一樣,甚至更糟,母親有過九年的正常成長,她沒有。她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她現在所做的事,是她從小就熟悉、平常且被誇獎的。
她知道怎麼利用食物或其他工具掩蓋白粉的味道,知道怎麼開槍,怎麼打人和被打,知道怎麼躲警方,正常的世界就像電視上夢幻的偶像劇一樣,她看得到,卻知道那是虛構且誇飾的幻想。
而她沒有幻想的習慣。
夜裡,蘇普依一位長輩的交代,帶了些貨到他的山間別墅去。
入門不久,她就聽見屬於女性的淒厲尖叫聲。
她眉頭蹙緊,往客廳走,裡頭非常熱鬧,有好幾張她熟識和不熟識的面孔。
接著,她看到了尖叫的源頭——
步伐止住了,怔住了。
那佈滿血淚及各式液體的面孔,掙獰地朝她哭喊。
「救我——」
她的呼吸瞬間梗住,瞳孔緊縮,腦門發麻……她無法動彈。
「拜託——」
地板上的那個女孩年紀很小,身旁有破碎且染血的制服布料,有人壓在她身上,有人扯住她的手腳,更有一群人圍觀……
他們正在破壞她的正常……
「阿姨——救我——」
***
對不起……
「嘿,小櫻桃,醒醒,你在作惡夢……」
對不起……對不起……
「喂,醒醒!」有東西拍打她的臉頰。
「對……對不……」蘇普的呼吸被梗住,泣不成聲。
「喂!」
臉頰被狠狠拍了幾下,她終於醒了。
淚水模糊了視線,也剌痛腫脹的眼,她在朦朧中緩慢對焦,彷彿見到了記憶中的臉。
「對……」鼻水梗住了呼吸,她一口氣上不來,無法言語。
「對對對,不要再對了,清醒一點。」范子駿又輕拍她。
蘇普的眼神由迷濛逐漸轉為清醒,許久,終於平靜了下來。
她坐起身,低頭對著地板發呆。
范子駿在她身旁坐下,他知道她現在極度脆弱,需要有個活生生的生物陪著。
她傷口發炎,高燒昏睡三天了,那天在車上流的血,大部分來自她腰上的一道新刀傷,這小姐身上傷痕纍纍的程度,連看慣傷口的他都忍不住皺了下眉,這女人,簡直就像是被捧爛了卻依舊電力十足的破娃娃。
四周很安靜,可以感受到空氣緩慢的流動。
他靜靜地陪著她坐在一旁,等待她自我調適,或開口求援。
反正大不了就是再發個瘋,現在的他不用擔心撞車,能更快弄昏她。
「我……」她試著張了張口。「我爸是台灣的毒品大盤。」低著頭的她,對著地板道。
「我運毒、交易,這些事對我來說很平常,我自己不碰,我看過毒蟲的慘樣,覺得他們自作自受。」她語氣平板地自白。
「我開過很多次槍,但沒有人真的死在我的槍下。我也中過槍,子彈沒那麼容易打中,被多射幾次後,膽子會越來越大,感覺也越來越麻痺。
「還沒被射中前,我沒任何感覺,中彈後才感到痛。事情聽說、還沒發生前,我對一切沒感覺,親身經歷了,親眼見到了,才明白其中感受。
「那些傢伙,在我爸死後開始走私人口,他們專抓十幾歲、甚至更小的未成年女孩,以各種手段斷了她們的求生意志,以毒品控制她們……
「我害了那些女孩,也害死了和她們有相同遭遇的我媽。」聲音,空洞得彷彿會出現回音,眼淚落到實木地板上,蘇普覺得自己體內的某一部分,也壞死了。
「我真的不正常……」她輕聲低喃。「我以為我會很痛……痛到死掉……可是我很好,非常好……我還很冷靜的跟那些傢伙見了兩次面談人口走私的問題……」
范子駿大概猜得出她被人追殺的原因了。
「我爸一部分的財產分到了我手上,東南亞的線信任我這張熟面孔,我還有價值,他們需要穩定的貨源……可是談判破裂,他們上癮了……人口買賣風險高,比毒品難賺多了,但他們對過程上癮……那些傢伙全是人渣!」她咬牙恨聲吼。「我放火燒了他們一間工作站和貨倉,對信任我的貨源放假消息,把他們走私的情報丟給警方。」
她極盡所能破壞,她恨這一切,她想斃了他們,但看見過母親在自己面前崩潰舉槍自盡後,扳機,突然變得好重……
「對不起……」她輕聲道。「我不想拖你下水……」已經夠了,她害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對不起……」低頭望著地板,她一直重複著這句。
伸出手,范子駿將她攬在懷中,摸摸她的頭。
「……對不起……」水霧逐漸在眼前彙集,蘇普閉上眼,讓無力阻止的淚水落下。「對不起……」閉上眼的她,感覺身體有如被抽乾般,無力絕望。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任她在胸前落淚。
懷中人兒的情緒,他太熱悉了。
罪惡感。
那是自己應該要有,卻又最忌諱的東西。
在戰場上多年,他們這種人早已經失去了平常人擁有的道德觀,他們的手沾染了太多血腥,道歉對他們來說已經太輕,卻也太重。
重到無法說出口。
甚至不用說,光是在腦中浮現,它們就會在心中萌芽,並將人一步步帶向滅亡。
想避免,只能忽略這一切,學會遺忘與放下。
而她,才剛學到。
低頭,看到沾染在那對長睫毛上的淚珠,蒼白的臉蛋比他第一次見到時更無生氣。他明白她是本能的在逃命,卻又不停招惹對方,並等待死亡。
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他將她按進懷中,給了她一個紮實且溫暖的擁抱。
「沒關係。」他抱著她輕聲哄,「沒關係……」
他不會讓她就此毀掉。
***
憤怒的一記巴掌重重甩落,一個大男人的臉頰瞬間腫脹。
男人嘴角掛著血絲,頭卻垂得低低的,不敢抹掉。
「下見了?」怒甩巴掌的那男人,語氣和下手力道全然相反,輕柔且帶點嘲諷地開口。「我不過去義大利半個月,要你看個人,也能看到不見?」
「前天我還有看到她……」
「嗯?這麼巧?我今天回來,她昨天不見。」他揚起微笑。「你卻沒回報。」
「我……我以為……她只是出門了……」垂著頭的傢伙支支吾吾。
蘇啟文挑眉,點點頭,瞭然的笑容閃過殘酷。「白毛,你也和他們一樣,等著看我笑話?」
「沒、絕對沒有!文哥!」白毛抬起臉,上頭寫滿驚恐,急著否認。「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普仔不見——」
蘇啟文朝他靠近,對方咚地一聲立即跪下,但他也跟著蹲下,與之平視。
「文哥!我真的沒有!」
「沒有什麼?」他微笑。「沒有背叛我?沒有跟那些傢伙一樣,等我轉身捅我一刀?我爸一不在,你們的貪樣全出來了。」
「都沒有!」白毛聲音顫抖。
「白毛,在你沒通知我消息的那刻,你已經選擇靠邊站了。」蘇啟文靠他靠得相當近,聲音很柔、很柔。
白毛嚇得整個人都趴下了。「文、文哥……對不起!」
「給我理由。為了什麼,錢?」
「他……光哥他……他抓了我女兒……」他聲音抖得嚴重。「我沒辦法……」
蘇啟文蹙了蹙眉,在原地沉吟了會兒,接著站起身。
「文……文哥……我想要回我女兒……」跪在地上的大男人,顫抖哽咽的開口。
走了幾步後,他轉身,抽起身旁人腰間的槍,朝趴跪在地上的傢伙肩膀開了一槍,仍在抽泣的白毛瞬間發出淒厲哀號。
「如果這事是真的,我會處理。」蘇啟文冷聲道。
在對方尚未露出驚喜表情時,他將槍交還給身旁的人,並以手勢下了命令。
「不過一碼歸一碼,背叛就是背叛。」他這個人最忌諱背叛。
讓人將白毛拖出去解決後,蘇啟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旁的手下上前詢問指示。「文哥,接下來要怎麼做?」
「找人查他女兒是不是在那老不休那,活的救,死了也帶回去,問白毛他老婆要葬在哪。」他簡單明確地交代。「再找人去查,三天,我要知道小普在哪。」
底下的人領命離去,獨留蘇啟文呆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早知道那些傢伙不會輕易放過任何可以打擊他的機會,他該強迫小普陪他去義大利的。
可是她討厭他,討厭得巴不得永遠別再見到他,所以才寧願一直做那危險得要命的工作,離他遠遠的,死也不肯待在他的羽翼保護下。
每次想起那張臉,他總會一陣心絞。
那雙眼……眉……嘴唇……曾經對他笑得好溫柔,他是多麼眷戀,卻又得不到那一切……
可現在,這張臉的主人討厭他,他沒辦法再從她身上得到曾讓自己心動的那一切。
但至少,他得把她綁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她是他的寶貝。確認她的安全,是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