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米白色的及膝長毛衣,藍色緊身牛仔褲下,套了一雙駝色皮靴,米白色的長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把嘴巴鼻子一起圈進毛線團裡面。
她很冷,一吐氣,白色的煙霧就從嘴裡飄出來,她抱住一隻加菲貓玩偶,緊密地圈著,讓它在懷裡替自己添溫。
她把大衣忘在咖啡廳裡了,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禍,那麼好喝、那麼香濃,讓她全身發暖,暖得忘記窗外還在飄著鵝毛細雪,直到走出咖啡廳兩百公尺,才發現大衣不在自己身上。
她本來想繞回咖啡廳把大衣找回來,可是想了想,決定放棄。
那件大衣是非凡哥哥送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款式有些過時,但她時常穿、時常在套上溫暖大衣時,想像非凡哥哥的長手臂環著自己的肩——那件大衣,讓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
所以現在……丟了也好,自欺欺人不是正確的人生觀。
她叫做黎雨佩,童年時期失去母親,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
不過她爸爸是個企業家,可以分給女兒的注意力比不上他隨身攜帶的電腦檔案多。
幸好,姜非凡加入。
他是她爸爸收養的義子,也是他刻意栽培的接班人。從此,有爸爸、有哥哥,三個人的家庭硬是幫她把寂寞給擠出大門。
她以為這輩子會照這個模式,一直過下去,她當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千金大小姐,爸爸當家庭裡的棟樑,而非凡是疼她、寵她,把她捧在掌心呵護的哥哥,各守本份、各司其職。
誰知天不從人願,爸爸重病,死前把公司和女兒全部托給義子。
姜非凡雖不願意,可他還是接了手,為了報恩,也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責任感,最後他娶了她,接下公司裡的龐大業務。
黎雨佩知道他不愛她,但即使對他很抱歉,她還是想當姜非凡的妻子。
於是她盡全力當個好妻子,學做菜、學插花、學按摩、學唱歌,學所有能讓丈夫感到快樂的功課。
可他對她的努力不屑一顧,甚至收回對她曾經有過的寵愛。她心知肚明,知道他不願意她一直誤解下去兩人之間的感覺是愛情。
他強調一次、兩次、五次、十次,不斷強調他們之間只是兄妹……他的「強調」很傷人,更狠的是,他再也不想去理會,這些強調會不會讓她很受傷。
她真的很拚,用盡辦法想把他拉在身邊,可是最終……仍舊不行,沒有愛情,光靠婚姻根本綁不住兩個人、兩顆心。
當姜太太的那十一個月裡,是她人生中最晦黯陰鬱的一段日子。
婚姻讓她討厭自己、痛恨自己,但對於「一個人」的恐懼,卻促使她更加用力地抓牢姜非凡。
她張牙舞爪、恣意妄為,她使壞、搞得全家雞犬不寧,然而她越想把他拉在身邊,反而把他推得更遠,她的惡劣甚至讓他差點失去心愛的女子和可愛兒子,她差點把他拉進地獄,永不見天日。
要不是那天,她推開書房,無意間發現他在掉淚……
那麼要強的男人居然掉眼淚!若不是手足無措、被逼到盡頭了,他怎會拋卻驕傲與自尊?
姜非凡的淚水像傾盆大雨,把她徹底的澆醒。好冷,她從頭頂到腳底板都在發抖,她的心在震顫、呼吸窘迫。
怎會搞成這樣?
不懂啊,她是那麼喜歡非凡,從高中開始就喜歡,她怎麼會把一個自己那麼喜歡的男人推入萬劫不復中?
她實在太壞,壞得不可原諒;她的心太狠,狠得讓人憎恨。
於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逼自己好好想清楚,這是她要的嗎?她要非凡的人生與哀慟掛勾,她自己不快樂也不准他快樂?
她忘了自己花了幾天才想通透,反正最後,她還是簽下離婚協議書。於是,在失去媽媽、爸爸之後,她又失去哥哥。
不管多努力,當孤星是她的命中注定,抵抗不過,只好學會妥協。
她還記得自己在媽媽的病榻前,拉住她的手,用斬釘截鐵的氣勢說:「媽,不怕,你要加油,努力戰勝命運。」
母親順順她的頭髮,無奈的說:「孩子,不要和命運打仗,你看那些逆流而上的魚總是弄得滿身傷痕。」
「沒關係,就算會傷痕纍纍,我也要與命運抗衡。」
「傻氣,命運是要順著它走的,別總想著抵抗,媽媽不是要你隨波逐流,而是要你保存力量,讓自己上得了岸。」
是她不乖,她和命運作對,她固執地爭取不屬於自己的人生,結局呢?耗盡力氣卻一無所獲。
她還能上岸嗎?
她不知道,但她既然選擇「結束」,就不能不重新「開始」,命運的齒輪咬著她,讓她無從停下腳步。
好吧,換個地方開始,二十五歲的她,已經懂得在面對命運之前,要先放下武器。
黎雨佩把卷卷的娃娃頭燙平,拉直的頭髮突然間變得好長。
設計師問她要不要剪短,她搖頭。
失戀的人才會剪去頭髮,剪去愛情的分岔,可她和非凡之間,沒有愛情,她連修剪分岔的借口都沒有。
累得三個設計師弄老半天,把她長及腰下的頭髮用離子夾拉直,扯啊扯的,扯痛她的頭皮、她的心情。
怎麼辦?就算命中注定,她仍然害怕一個人的世界。
她不曉得世界上有沒有人像她那麼害怕「一個人」這件事,但她明白世界上像她這樣徹底的「一個人」很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知心……沒有快樂……
好冷,她縮縮手,呵一口暖氣。
停在路邊,她又買了一杯熱咖啡,不加糖和奶精,一個人的生活很苦,她需要更強烈的苦味來提醒自己,苦,不過爾爾。
回家嗎?姜非凡替她租的公寓裡,有很棒的暖氣,一走進屋裡,就讓人錯覺走回台灣的夏季,可是那裡實在太空虛,她不愛在暖暖的空間裡孤寂。
那麼……再多走一下吧,一杯黑咖啡、兩杯黑咖啡,就算讓黑咖啡灌滿腸胃,就算會徹夜失眠,她也甘願。
咖啡杯上傳來的溫度,驅逐掌心寒冷。
她停在公園,望著一個佔據整張椅子的東方男人。是流浪漢嗎?光看他就覺得冷,他沒穿外套、沒戴耳罩,也沒有帽子和手套。
她走到他身邊,細細凝睇他的五官。
隨性、凌亂的黑色頭髮在額間張揚,膚色略白,嘴上和下巴蓄著細細鬍髭,他有張年輕性格的臉孔,方方的下巴、濃濃的眉頭聚攏,眉宇間透露著強悍,陽剛的臉龐中央有著高而挺的鼻子,幸而有兩瓣性感的嘴唇,中和了他恣意散發的冷硬。
他穿著籃球鞋的腳邊散放了幾個空酒瓶,半瞇的眼睛裡是聚不了焦的迷惘,他手上抓著幾張舊報紙,口袋裡露出吃完的漢堡紙袋,整個人狼狽不堪。
他是一個……堅毅的男人……
第一次看見姜非凡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
他們這種人的壓力很大、責任感很強,盡心盡力地讓自己的生活登上冠軍排行榜,十大傑出青年獎項就是為他們而設的。
爸爸說,這樣的男人習慣讓自己過得很辛苦,但他的責任感會讓身邊的女人幸福。
就是這個理由,爸爸替她選擇了非凡,可惜非凡的愛情選項裡的四個答案A是「范晨希」,B是「范晨希」,C和D通通都是「范晨希」,她企圖想要把「黎雨佩」擠進去,殊不知,她把自己擠得不***形。
用力搖頭,搖得頭有些微暈眩。
不想了,非凡有自己的幸福,她不能再斤斤計較他對她不夠好,把他鎖在記憶夾裡,他不會痛,累的人是她。
總有一天啊,她會讓自己承認,她不是愛上姜非凡,而是「害怕一個人」。
她的朋友很少,沒有死黨、沒有知心,連手帕交也翻不出名單,女生很少像她這樣的。
她善良卻不善交際,所有心事只能對抱在手上的加菲貓說,她叫它阿菲,阿菲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離開台灣那天,姜非凡對她說:「雨佩,你是該走進這個廣大的世界,你要多認識一些人、開拓眼界,常常關在家裡,會讓自己太寂寞。」
她同意了,她告訴自己,黎雨佩需要很多朋友,讓自己不寂寞。深吸氣……她選擇對這個流浪漢伸出友誼之手。
這是個爛選擇,非凡肯定會這樣嘲笑她。不過,那又如何?反正他不在,反正他忙著和晨希嫂嫂建立新未來,哪有力氣管她。
「嗨,你會冷嗎?」她歪著頭,露出白得可以拍廣告的牙齒,笑著問他。
他不語,眼睛直直看她,原本渙散的眼睛為她聚了焦。
他先看見的是她圍巾下面的直長髮,黑黑的、濃濃密密的一大把。
為什麼不把它們綁成馬尾?可惜,那麼長的頭髮綁成馬尾,走路的時候,馬尾在背後一甩一甩,一定很漂亮。
見他不說話,她又說:「我有熱咖啡,你要不要?」
他還是沉默,臉上悲傷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