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放終於看不過眼了。「小鬼,你這樣會吃壞肚子的。」相信他,他不是關心這小鬼,他只是怕這小鬼回去拉肚子,尹紅對他更是不諒解。
平雲嘴裡塞了兩顆冰糖葫蘆,搖搖頭。「不會的。」兩顆冰糖葫蘆在嘴裡嚼了嚼,吐出兩位籽在紙袋裡,他才又說:「因為剛剛的那些東西是買給紅姨吃的。」
「給尹紅的?她喜歡吃這些東西?」天放提起手中的那一大袋。
平雲用力的點點頭。他細數里面的東西。「這是千層酥,這是松子糖,這是梅花烙餅,這是……」咦,這黃黃的東西叫什麼來著?
「是小金塔。」天放幫他接了下去。
「對對對。」平雲好興奮的點著頭。「這東西就叫做小金塔,不過我不喜歡。」所以他老是記不住。
「對了,叔叔,咱們待會兒走一趟西城的洋鋪子好不好?」
「幹嘛?你又想買什麼東西了?」這小鬼從小就是個敗家子,這麼會花錢,跟他那個惹人厭的爹一點都不像。
平雲皺皺鼻子。「才不是為了我貪嘴好吃哩,人家只是想幫你,前些日子我同紅姨去逛洋鋪子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洋玩意兒,紅姨好喜歡,可是價錢太高了,紅姨捨不得買回去。我是想叔叔你既然要討紅姨歡心。那東西自是再好不過了。」那小俊臉一揚。
為了尹紅,他拉著那小手,天放走向位於西城邊的洋鋪子,買那洋玩意兒去。
天放沒想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全成了白費心機,尹紅對他的真心真意,根本視若無睹。今兒個他跟孫平雲那個小鬼去西城的洋鋪子買了個小炭板——小炭板小巧,能隨身攜帶,一點地不累贅。鋪子的老闆還附了一台白粉制的筆,說是能在炭板上寫字,他試了試,覺得還算順手,於是興致勃勃地買了一個回家。
他原以為這個炭板可以討好尹紅,沒想到她對他的態度一如以往,逕是淡漠無所謂,最後她還很殘酷地在炭板上寫下「讓我離開」四個字,將他的心傷到最深。
曾經他在她病榻前曾許下要對她好的承諾,但此時此刻這個諾言,卻被這四個無情的字眼給摧毀得煙消雲散。她一心一意地想離開他,怕不就是為了孫玉庭,這教他不由得氣極。這麼多天下來,她看不見他為她所做的努力不要緊,還拿她對孫玉庭的執著羞辱他連日來對她的好。她到底將他沈天放、她的丈夫。擱放在心裡頭的哪個位置上?!
他像只暴怒的獅子,猛然攫住她纖細的手腕。「你心裡頭還愛著孫玉庭,是不是?」
尹紅倔強地昂著臉,睜著一雙清澄的眼眸瞪著他。不能哭,不能輸,輸了這一回,她日後別想掙開他的禁錮。沈天放無心對她,他娶她只是為了報復孫家,報復玉庭少爺;她只要點頭承認她還是愛著玉庭少爺,那麼一來,兩個人都可以徹底死心。
她再也不能讓他像從前那樣,一味地去傷害她。沉沉地,她點了頭。尹紅無言的承認,像記悶雷轟得沈天放的身子節節後退,毫無反擊的能力。
這個痛遠比十五年前來得深,而這個傷是他咎由自取得來的,他明知道自己無法再輸一回,可他卻將心淪陷給一個啞姑娘,所以今天他活該為她吃苦受罪。在他自嘲的狼狽裡,尹紅幾乎就要認為她真的傷害到他了。但——怎麼可能呢?
沈天放在他義父義母臨終前,他依然可以硬起心腸,始終不肯開口喊他們一聲「爹」、「娘」,她尹紅僅是一名孤苦無依的啞巴,她拿什麼去傷害他?
在她冷漠的眸光中,沈天放放聲地笑了開來。
「你想走,想離開是嗎?」他陰鷙的眼冷冷地攫住她。「你不是一直拿我當孫玉庭的替身嗎?那你什麼都還沒得到,你不覺得可惜?」他惡意地傷害她,想像她傷他那樣傷她。
「沈天放,你別逼我。」如果他再一次想用先天上的優勢來取得她的身子,這一次她不會傻傻地用自個的性命去抵抗,她會拿他的命來換的清白。
「我逼你?」他冷眼瞅著她瞧。
天知道這會兒是誰在逼誰?他愛她,為了她,他試著改變自己,然而對於他的改變,她曾細心留意過嗎?他甚至還學了手語要討好他!但她從不曾花費心思逗留在他身上,她所有的目光全放孫玉庭那。是她在逼他,逼他變回以前那個沈天放,有恨而無愛。他不會讓她離開,如果這段婚姻注定了是段悲劇,那麼他要找她一起陪葬。
「我不會休掉你,不會讓你離開,不會、永遠都不會,你聽到了沒有?」他用燃著怒火的眸子逼視她,心懷恨意地開口。「當初你明知道我娶你是為了報復孫家,你卻為了愛孫玉庭而下嫁,那麼這一生我沈天放得不到幸福,我又怎能讓你活得愜意。」
「你想自由,你想得到孫玉庭」他捏著她的下巴,雙眼帶恨地望進她清澄的眼瞳。「我不會讓你的想望成真。」他要禁錮她的一生,不讓她如意。「你一輩子都只能看著我、守著我,至於孫玉庭——」他冷冷的盯住她。「你只能去期待來世。」
尹紅咬著牙,悲哀地發現這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竟是她所愛的。
「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她沒有資格用同情的目光看他。「該覺得悲哀,覺得可憐的人是你、是你!」
「我沈天放還有個紅粉知己,有個葉小釵在愛我;而你,什麼都沒有,孫玉庭愛的是沈青衣,不是你!你是個只能巴著人家相公看的可憐蟲,該讓人覺得可憐的人是你。」不是他、不是他。
他向她嘶吼著,以為這樣,他的心就能不那麼痛,他對地的愛便能少一些。然而尹紅兩眼清澄無波,她的無動於衷卻一再地傷他。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在這個家裡再待下去,他得出去,才不會讓尹紅繼續傷他。
「葉小釵比你美、比你溫柔,她不像你,你只不過是個木頭美人。」他冷冷的嘲諷很傷人地脫口而出。「只要是個男人,每個人都會選擇像葉小釵那樣的美人兒,不會選你。」他拉開門,奔了出去。
他走了,去找他的溫柔鄉。去找他的葉小釵。尹紅在他離開後,再也沒辦法佯裝堅強,她的身子倚著門扉,慢慢地向下滑,淚水奔流而下。沈天放臨走前的那一番話,她深深的記在腦海裡。他說:只要是個男人,每個人都會選擇像葉小釵那樣的美人兒,不會選她。不會選你——她得承認沈天放這次是真的傷到她了。
她原以為對他,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沒想到從他口中傳出的鄙棄依然可以傷她最深。她仍舊會因為他的嫌棄而黯淡。沈天放,你既不愛我,又何苦這麼折磨我?她望著緊緊關上的門板,呆呆地垂著兩行淚,無語地問著天。
「尹紅,你確定你要幫天放娶妾?」
「是的。我考慮過了,既然我無法盡到為人妻的義務,那麼天放的一生不該就此被我拴住,他有權利去追求他的幸福、他的需要。」
「那你的幸福怎麼辦?」
她的幸福?她的幸福早在她為了孫家兩點頭答應要嫁給天放時,就打算犧牲了,這個時候她沒有權利去要求這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冀望。她,只求寧靜,只求天放放過她,而替天放娶妾,或許會是個不錯的主意。只要天放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女人身上,那他就不會藉故找她的碴、傷她的心,
「尹紅——」青衣握住尹紅的手,要尹紅的眼眸正視她的眼。「告訴青衣姊姊,你是不是愛著天放?」
尹紅下意識地想躲開這個問題。
「不,尹紅,你不能躲開這個問題。你心裡再清楚不過,縱使逃避了這問題。卻躲不掉心裡早已清楚的答案!」
她的心在告訴她,她是喜歡天放的。
「青衣姊姊告訴我,如果愛是痛苦的,那這份愛是要還是不要?」
青衣被尹紅問得啞口。若愛只能帶給人痛苦,那麼女人又何苦讓自已陷在這痛苦的深淵裡;但是「尹紅,天放愛你。」
「不!他不愛我。」
如果他愛她,那麼他就不會傷害她。
「他曾經對我說過,只要是個男人,那麼任誰都會要葉小釵,捨棄我。」
「那只是氣話。」
「那也足夠傷我的心了。」淡淡的淒楚從尹紅手語中流洩。
青衣被這樣的淒楚給震驚了。當年尹紅淪落街頭,被惡少欺負時,她仍堅強地挺過一切,眼眸中沒有半點自怨自艾,然而今天,尹紅卻紅了眼眶。
「你是真的愛著天放的,是不是?」
尹紅咬著唇,拒絕讓自己的淚滾落。她給的答案很清楚。她愛天放,可她不要這份感情,因為這份愛注定了會被傷害,所以她打算放棄;放棄天放,放棄這分愛的感覺、痛的滋味。
「尹紅,你該去找天放談談。」
尹紅的身子凜了凜。不,她不要去找天放談,她現在無法坦然地面對他。
「尹紅,你說你要幫天放娶妾,是因為你不想拴住他,但尹紅你有沒有想過。天放的幸福在哪裡,只有他自個兒最清楚。」
或許天放根本不認為被這樁婚姻拴住是件不幸。或許替天放娶妾,才是個錯誤。
「尹紅,一味的逃避天放不是解決之道,當你能挺起腰桿去面對天放時,你才能說你是真正的解脫。」
「我該怎麼做?」
怎麼做。她才能讓心自由,不再為他懸念?
「去告訴天放,說你要幫他娶妾,告訴他,你不愛他,你恨他,不管他沈天放娶了誰,你都不會難過。」
尹紅的身子踉蹌地退了退。
不!不對。她沒辦法親自開口跟天放說這些,因為她心裡再清楚不過,不管天放娶了哪家的姑娘,她都無法承受。她的心雖恨著他,卻也愛著他。她要自由,要他離開,可另一方面卻也惦記著他,想著他。她告訴自己,讓天放娶妾,那麼他會放她走,而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寧靜,她從來不願去思索,面對天放娶了妾之後的事。她一直在逃避那個可能的答案,然而青衣姊姊卻點明了她即將心碎的事實。尹紅使勁地搖頭,任那兩行清淚洗刷她蒼白的臉。
「尹紅,青衣姊姊不是在逼你去面對天放。只是你是我最親愛的小妹妹啊,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做傻事而不阻止你。」
如果當初知道天放會帶給尹紅這麼多的痛苦,那麼她怎麼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現在反悔已經來不及了。天放愛上了尹紅,卻讓恨意蒙蔽了眼睛,一味的傷害尹紅。
「尹紅,你若只是逃避,橫陳在你們兩人之間的問題不會解決。你捫心自問,你幫天放娶了妾之後,你能忍受他與別的女人恩愛嗎?你的心能得到解脫嗎?而這樣的結局是你想要的嗎?」
「如果這些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我現在就去替你張羅天放娶妾的事。」青衣立著在尹紅的面前,等待她的答案。
尹紅猶豫著,她無法拿捏怎樣的決定才是好的。
青衣祭出撒手襺。「好,你既然聽不進我的勸,那我這就去替你去找媒婆,要她們找個好姑娘,幫天放做門親事。」青衣毫不留情地轉身就走。
青衣明白她若不這麼絕,尹紅的愛情會在她的左右不定中給扼殺掉。眼看青衣就要走了,就要順遂她的心意去幫天放找門親事,尹紅的心急慌慌地拉住青衣的下襬。
「不,不要去。」
青衣喜悅的回眸,尹紅她終於肯去面對問題了。
「我去找天放談。」
如果他還要她,那麼以前的事,她會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而倘若——他一想拿她來報復孫家,那麼她將斷了她對他的情感,從此不再為他傷心。
「小釵姑娘。」院裡一個打雜的小姑娘輕經敲葉小釵的門。
葉小釵邊綰著發,邊回話。「進來吧!」
小姑娘躡手躡腳地進門,進到內室時,還看了沈睡在小釵姑娘床上的公子爺一眼。
葉小釵的眼眸冷睨了那丫頭一眼。「有什麼事咱們出去說,別妨礙大爺睡覺的興頭。」其實她是不喜歡別的姑娘盯著天放瞧的模樣。
他的心令她捉摸不定,她不想有大多的傾慕眼光直兜著天放繞。
「哦。」小丫鬟微微點頭,默默地跟在葉小釵的後頭,走出內室到了內廳。
「有事嗎?」葉小釵交疊了一雙玉腿,星眸半睜地抬起眼看那服侍在她身側的丫鬟。
「外頭來了一個姑娘。」
葉小釵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來了個姑娘的事。去找嬤嬤談,別來煩我。」
「可是——」小丫鬟咬咬嘴,囁嚅地開口。「可是她不是新來的伶倌,她是要來找沈大爺的。」
「找天放的?!」葉小釵站起身來,兜回內室確定天放依舊沈睡後,她才又回到內廳裡。「來的是什麼人?」
小丫鬟搖搖頭。「她沒說,她只是在一張紙上寫著她要找沈天放。」
葉小釵的心沈了沈。來的人會是天放的妻子嗎?聽說他的妻子是個啞巴,又聾又啞的啞巴,那樣身帶殘疾的人,會有那個勇氣來怡紅院裡,正面挑釁葉小釵的才貌兼備嗎?
「趕她走。」不管來的人是誰,都必須走,她好不容易盼到天放將所有的目光全放在她身上,她不能讓孫家的人接天放回去。
「趕了,可是那位姑娘心堅意決,她就站在咱們怡紅院的門口,是怎麼也不肯離開。我想她今天要是見不到沈大爺,是不可能走的。」
葉小釵整個臉都寒了下來。看來她得親自去會一會那個姑娘家,瞭解她的意圖。「帶她去牡丹亭等,就跟她說沈大爺梳洗完畢後就過去。」
葉小釵在房裡磨蹭了一刻鐘之後,才意興闌珊地走出房門,去那牡丹亭會見那個要找天放的姑娘家。
遠遠的她就瞧見那個纖細的身影,立在滿園的紅牡丹中。那背影陷在蛇紫嫣紅的牡丹花裡,更顯得那姑娘的清雅秀麗。不用兜到前頭去看她的正面,葉小釵單從那姑娘的背面就可以認出她是誰。她是天放的妻子,那一天天放摟著她走過她面前時,她也是像這個時候一樣,挺直了腰桿,卓立於天地間,彷彿她的內柔外剛可以挺起一切的風風雨雨。
有時候她是佩服這個叫尹紅的姑娘。她很難相信一個有殘疾的女人,可以如此不自卑,只身前來怡紅院,勇敢地面對她丈夫在外頭的新歡。她就那麼有自信,以她的聾啞可以打敗她金陵花魁葉小釵的美貌?葉小釵走近尹紅,頷首一笑。
尹紅認得這個姑娘,她是葉小釵,天放帶她回孫家過,而她們也照過一次面,她對她的美貌印象很深刻。
「尹紅姑娘?」葉小釵的面容上浮出一朵善意的笑。「我說的話,你可以聽得到嗎?」面對一個又聾又啞的妻子,她實在不曉得天放是怎麼跟他妻子溝通的。
尹紅點點頭,表示她可以「看」懂她所說的。她隨意的折下樹枝,在沙地上寫下:「我聽不見,但是我可以讀你的唇型。」她微微一笑。
尹紅再一次地讓葉小釵感到驚訝。她竟然識字!葉小釵的驚訝毫不保留的寫在臉上,尹紅知道她眸中的驚訝存著什麼樣的疑惑;她在地上寫著:「我很幸運的遇上了個好主子,孫家待我像家人,讓我讀書、識字,還教會了我讀人家的唇語。」
「所以為了孫家待你的好,你就答應嫁給天放?」
尹紅頗為驚愕地揚一揚眉。她覺得葉小釵今天的立場有點踰越了。她站在她面前,質問她嫁給天放的意圖,她的態度不像個為錢的伶倌,倒像是一個深愛著天放的女人在質問她,為何不愛不放,卻又不肯讓他自由。
尹紅那對清澄的眼直勾勾的盯在葉小釵面容上,讓葉小釵心慌得手足無措。怎麼會?怎麼可能?有殘疾的人是尹姑娘,該自卑自己不如人的也該是尹紅,而她葉小釵為什麼面對一個處處不如她的女人,會這麼手足無措。
葉小釵咬著下唇,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我愛他,我真的很愛他,如果尹姑娘願意,小釵願意為小。」
尹紅的臉淡出一抹笑來。「如果天放願意,那麼我不在乎。」她在地上寫道。
葉小釵的眼帶恨地盯住尹紅的那抹笑容上。她竟然認為天放他不會要她!以她葉小釵的才貌,曾有多少王孫公子爺願做她的裙下拜臣,而她不曾為誰傾倒過,而今天,一個啞巴竟然認為她葉小釵不如她尹紅;認為天放寧可要一個啞巴,也不要她葉小釵!
「尹紅姑娘,你太高估自己在天放心目中的份量了。」
「高不高估我在天放心日中的地位,他自會去衡量,小釵姑娘不嫌自己擅自為天放拿主意是踰越了嗎?」
「你!」葉小釵惱羞成怒,沒了剛剛的風度,只因為尹紅所說的全是那麼該死的真話,她的確是沒那個立場來為天放定奪一切,尤其是尹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她氣憤地指著出去的方向,「請你出去,咱們這不歡迎你來。」
「我會走,但是還麻煩小奴姑娘告訴天放一聲,尹紅曾來過。」尹紅放下樹枝,不徐不緩地站起來。
她衝著葉小釵微微一曬,有禮地頷首道別。尹紅走了,而葉小釵眼中的憤怒卻未曾澆熄。她不相信她葉小釵真會比不上她尹紅。她不相信她掠奪不了天放的心。她相信她只要她再溫柔一點,那麼天放總有一天會折服在她的溫柔下,總有那麼一天,他會忘掉那個啞姑娘,而愛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