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又怎麼樣?假的又怎麼樣?」倪鏡坐在椅子上,兩手環胸的直祝她。
「兒,別這樣看著娘,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吧!」她坐在他面前,手肘撐在桌上捧著臉,傾身向前。
「是你該說出來吧!」
「說什麼?」她不解的皺起眉。
「說什麼?」倪鏡諷笑。「你還想瞞我瞞到什麼時候?」
「我……」她正襟危坐的靠回椅背。「我瞞你什麼了?」
「你不要再跟我裝傻,我什麼都知道了,不只我,連照、雋、轍也都知道,所以你什麼都不要再瞞了。」與其看她演戲,倒不如去找外面的小女人來得好。
「你知道什麼?」倪瀲灩望著他,眼裡不再有笑意。
「很多,包括,俞慕槐。」他觀察著她的表情。
「慕……槐……」倪瀲灩睜大眼,嘴唇顫抖。
「對!不只知道俞慕槐,還有翠川琉璃子,綺羅在失去記憶以前的一切,我們都知道了。」他想看她有什麼話好說。
「你找人調查我?」
「我起初只是想知道綺羅的一切,沒想到會牽連出這麼多事情。」
「好!既然你什麼都知道,我沒什麼話好說。」她低下頭,想到那個死去的初戀情人,心裡一陣陣難過。
「你沒話好說,我有。」倪鏡點頭,開口道。「我要你以後不要再接近綺羅。」
「為什麼?既然你什麼都知道,就該曉得我是綺羅多年來的資助人,我照顧她這麼久,對她已不只是因為慕槐和對琉璃子愧疚,我給她已是母親的愛了!」倪瀲灩激動的說。
「照顧她是你應該做的,你害她沒有父親,害她沒有母親,你本來就該贖罪。」他傷人的指控道。
「我不是故意害她沒有爸爸媽媽的,我認識慕槐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在日本已有了琉璃子,要是我知道的話,我會在什麼都還沒開始時克制自己,我不會因為初嘗愛情的甜蜜而任由自己陷溺,把對他的師生之情轉向愛。
「而琉璃子,我從不知道有她的存在,慕槐一直瞞著我,直到他死後,我發現他的遺物中有琉璃子從日本寄來的信,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他從不對我說愛、從不佔有我,然後突然的消失、不告而別,原來是他在日本有個女人癡心的一直在等著他,他不是這麼瀟灑的或什麼都毫不在乎,他跟我在一起,總會想起琉璃子那個脆弱得只攀附著他的女人,所以他走了,走出我的生命。」倪瀲灩泫然欲泣。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噁心話,你就是搶了人家丈夫的心,不要再說一大堆廢話,我沒興趣聽。」他早就認定她是個沒有是非觀念、橫刀奪愛的女人,才不想聽她為自己脫罪的借口。
「我說的都是真的!當我從慕槐的日記和書信中,發現有琉璃子的存在,我整個人都傻了。
「當時我也許真的是帶著敵意跟嫉妒去日本,我跟琉璃子見面,她恨我,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告訴她慕槐的死,她也說是我害死他的,而她不要他留下的東西,她不接回他的骨灰,她說她恨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我竊喜的保留下他的一切,我知道自己很自私……
「但是我也知道她其實很愛慕槐,跟我一樣,她也為了慕槐的死痛徹心扉,但是她的自尊與高傲不允許她在我面前表現軟弱,她要我滾得遠遠的,永遠永遠不要出現在她們母女面前。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慕槐在乎她們母女倆,在他的日記裡有許多對她們的歉疚,我只要想起慕槐,就會想起她們母女,我知道,為了慕槐,我必須替他照顧她們母女……」
倪鏡看著她流淚,那痛苦與悔恨交織的臉龐,居然牽動他心裡某根弦,令他隱隱作痛。
「琉璃子是個小學的鋼琴老師,在日本物價指數這麼高的國家,她一個女人養個小孩,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們生活清苦,但是沒想到在綺羅童稚純真的臉上,隨時可以看到無邪快樂的笑容,我暗中替她們解決了生活上一些小困難,但是我沒想到,在綺羅十二歲那一年,琉璃子居然會拋下她就這麼走了。
「我在想,也許她再也無法壓抑的過生活,所以她崩潰了,她選擇死亡,結束自己痛苦的生命。」倪瀲灩淚流滿面。「沒有人出面替琉璃子辦理後事,我替她辦了,當時小小的綺羅跟她母親一樣恨我,不!她更恨我,她說要替媽媽報仇,她要殺了我!」
「她沒有錯,你確實該被殺。」倪鏡故意不去看她,那張流淚的臉龐令他心臟絞痛。
「我知道,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他的話令她的心碎了。「那個時候的我不能領養綺羅,我怕她一旦知道我是誰,會寧願跟她母親走上同一條自我毀滅的路,於是我看著她被孤兒院收養,成為她的匿名資助人,讓她看心理醫生,治療她心裡的傷。
「我很高興看到她漸漸走出失去母親的陰霾,在生活上、學業上都有長足的進步,在她上大學的時候,我讓她搬出孤兒院過自己的生活,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那天,我還特地飛到日本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她真是個令人驕傲的孩子。
「但是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執意的想見那資助人,院長抵不過她的苦苦哀求,告訴她我留下的住址,而我留的是我為慕槐買下的莊園地址,我猜想她是因為發現我的真實身份,知道她一直以來的資助人就是她最痛恨的我,一時受不了,傷心失望之餘沒有注意到路況,才會被你撞到。」
「是你害得她失憶。」倪鏡冷冷的指控。
這並不公平,她也不想綺羅出事,但是,仔細想想,她也算是導致這場車禍的引火線。
「對,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倪瀲灩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知道錯就好,我要你以後不再見綺羅。」倪鏡無理的提出要求。
「不再見綺羅?為什麼?」
「你要她再想起這些痛苦的一切?」
「我不想,但是,這是她的回憶不是嗎?我們並沒有權力去替她決定要不要這段記憶。」倪瀲灩睜大淚眸望著他。
「她不會要這麼痛苦的回憶的。」他像在對她說,又像在說服自己。
「你怎麼知道她不要?她是這麼告訴你的嗎?」她逼問。
「換作你,這種痛苦的回憶你要嗎?」她令他想起綺羅的渴望,那想追回記憶的渴望。
「我要!再怎麼痛苦我都要,因為那才證明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我才知道我是怎麼走過來的,不用整天去猜測過去的我是如何的我,愛過誰?恨過誰?這些我都想知道,我不想活在空白的人生裡,當別人談起他曾經的經歷時,我只能苦笑以對……」
「夠了夠了!這些我都懂,但是,要是她想起一切,她會因為你而離開我!」倪鏡知道她說得都對,他是不能替綺羅決定一切,可是他害怕,一旦綺羅想起了一切,會是他們兩個人的崩潰。
「鏡!」倪瀲灩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
「你這個罪魁禍首憑什麼說得這麼正氣凜然?這一切的禍事都是你搞出來的,你為什麼要去勾引人家丈夫?或你要去招惹任何人都好,為什麼偏偏挑上綺羅的爸爸?為什麼在當初出事時,你要硬把她栽給我?為什麼害我把一顆不曾愛過任何人的心掏出來給她?為什麼要害我為一個女人牽腸掛肚?為什麼我不能再過以前那種逍遙的日子?為什麼我隨時都要擔心會失去某個人?為什麼?」倪鏡瘋狂的質問自己的母親。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怎麼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人不好愛,偏偏挑上人家的爸爸?我也想問,為什麼自己這麼愛俞慕槐?我也想問為什麼啊!但是誰能告訴我?沒有人能為我解答,所以不要向我問答案,因為我自己也迷惑得緊,也需要有人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但是我問了三十多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給我答案!」面對兒子的苦苦逼問,她也崩潰了。
「你……從以前到現在就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不管你有多愛俞慕槐,但是你有想到我們嗎?
「小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只愛我爸爸?為什麼不只屬於爸爸一個人?為什麼有了照以後還有雋、轍?你知不知道你把爸爸的真心踩在地上,這還包括其他那三個男人的感情。
「你總是對爸爸的感情不屑一顧,你知道他有多愛你嗎?在他的生命裡,除了你就再也沒有任何女人,我要他忘了你另外去找尋獨屬於他的幸福,但是他卻總是對我說他忘不了你,即使你有其他男人,他還是想著你,你知道那孤枕難眠的蝕人滋味嗎?他是個男人,但是卻為了你幾近病態似的禁慾。
「不只是他,因為你,其他那三個男人也為你當和尚,是不是看男人這樣為你癡狂你會很驕傲、很滿足?可是你踐踏的是人的生命,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條狗、不是禽獸!他們是人啊!」倪鏡把積壓在心裡多年的不滿完全發洩出來。
倪瀲灩雙手掩面。「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我知道,但是請你相信我,我愛過他們,甚至他們四個到現在在我心裡都真正佔有一席之地,我能活到現在,全是他們四個人的支持。
「當轍的爸爸死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被撕碎,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不只有慕槐,他們四個也有令我痛徹心扉的本事,我深深的愛著他們每一個,也許我真的是貪心,也許我真的是濫情,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控制住我自己的思想跟感情,我就是愛著他們,我的心同時分給他們五個男人。」
「其實你最愛的是你自己,你並不是真的愛他們,你只是愛被愛的感覺,你就是這麼自私的人!」倪鏡無情的控訴。
「我不是、不是!你冤枉我!」倪瀲灩哭喊著。
「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一句話,也不想再看到你!你滾,永遠不要出現在我和綺羅面前!」倪鏡手指著書房的門。
「自私的人是你,你為了你自己,所以要綺羅活在空白裡,你才是真的自私,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應該讓她找回記憶,再想辦法留住她,別讓她離開你,而且綺羅要是真的愛你,她會屈服在愛情下的,這對你們來說都是必經的考驗,連這關都過不了,你憑什麼說要照顧她一輩子。
「人生還有多少不可預測的風風雨雨,你要是在面對這關就害怕,萌生退意,那麼你現在就放過她,讓她走,因為你根本沒辦法讓她更正依靠,與其現在痛苦,總比她將來怨恨你欺騙來得好。」倪瀲灩嚴厲的對他說。
「住口、住口!」倪鏡大掌往書桌上重重一拍,發出震耳的聲響。
「你必須克服這點心理障礙,否則你跟綺羅都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今天想不起來,明天也許她就想起來,明天想不起來,也許後天就想起來,後天想不起來,總有一天她會想起來的,你要讓自己時時刻刻都活在惴惴不安、提心吊膽的憂慮中嗎?你要這樣辛苦的過生活嗎?」她質問他。
「夠了!.停止你的咄咄逼人。」倪鏡一把將桌上的資料文具全掃到地毯上。
「你也受不了咄咄逼人是嗎?這是你最會加諸在我身上的。」她微笑的看著他。
是的,爸爸說對了,她的鏡太尖銳了,她不能再溺愛他,她是他的母親,她就有義務教他做人的道理,不能再任由他傷人。
「你滾、你滾、你滾!」倪鏡像只發狂的雄獅大吼。
「好,我滾,如果你從此以後真的不需要媽媽的話,我會如你的願,滾得遠遠的。」第一次,她的心是真的讓孩子傷透了。
「媽媽?我早就不需要了!」他發出震天大吼。
倪瀲灩像看破什麼似的搖搖頭,走出書房,當她打開書房的門時,發現綺羅正站在門外。
「倪阿姨,你們母子倆吵架了?」雖然書房有隔音設備,但是她還是聽到一些不尋常的微弱聲響,再加上倪瀲灩臉上的表情,綺羅不安的問。
「沒有,綺羅,倪阿姨怎麼會跟自己的兒子吵架呢!」她笑著搖搖頭。
「說得也是,倪阿姨最疼兒子,不然怎麼會把鏡寵成這種奇怪的性格。」綺羅臉上的不安盡消,巧笑倩兮的說。
「對啊!」倪瀲灩摸摸她的臉。
「綺羅,進來!」房內的男人大吼著。
「他怎麼啦?好凶哦!」綺羅皺著小臉。
「別怪他,你知道他就是這個樣子的。」
「是啊!他總是這樣,動不動就生氣。」綺羅笑了笑,嘴裡罵著,但臉上的表情是甜蜜的。
「綺羅,進來!不要跟那女人說話!」倪鏡又拉開喉嚨大吼。
「快進去吧!倪阿姨有事先走了。」倪瀲灩不捨的拍拍她的小臉,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心碎的離開了。
「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綺羅走進書房,看到滿地的凌亂,嚇了一跳。
他朝她拔腿而至,一把緊緊的摟住她。
「鏡!」他摟得她喘不過氣來。
「答應我,無論你記起什麼,都不要離開我,答應我!」他眼神狂亂的凝視她。
「好……我答應你……咳……鏡,你先放開我……鏡!」她快窒息了!
「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倪鏡只是重複著這句話。
「你來找倪小姐?」看守槐園的阿土伯領綺羅進門後,倒了一杯茶給她。
「嗯!」她其實不想來這個地方,因為一想到在花園後還有一個男人的墓,她就有點毛骨悚然。
「倪小姐不住在這裡,你應該去倪家找她才找得到。」
「我知道,可是我打過電話去倪家,傭人說她不在,也去她的工作室找過了,但是學生說她沒去上課,我以為她會來這兒呢!」她失望的說,哎!希望又落空了。
「她沒來,平常的話,倪小姐要來之前都會先打電話通知我,但是我今天沒有接到她的電話,所以我想她今天應該不會來才對。」
「是嗎?」綺羅歎了一口氣。
「你找她有什麼事嗎?」阿土伯問。
「也沒什麼事,只是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很想她。
「要不要我幫你聯絡看看,倪小姐有給我她的手機號碼。」
「不用了,我打過她的手機,但是她都關機。」
「是嗎?」
「那……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綺羅從沙發上站起來,這個地方令她寒毛直豎。
「綺羅小姐,你不多坐坐?」阿土伯有點訝異。
「不了!」
「哎……你還是沒想起來。」阿土伯重重的歎氣道。
他的歎氣聲喚住了她的步伐,她怪異的回頭凝視他。
「老伯,你知道什麼嗎?」
「倪小姐還沒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這老人知道她的事情,綺羅有一種直覺,他知道她過去的一切。
「這孩子總是這樣,老是把錯跟痛苦往自己身上攬,她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跟她講過多少次,人有時候是敵不過命運,當老天要作弄一個人的時候,豈容人反抗,為什麼她總是要把造化弄人的這部分全怪在自己頭上呢?她哪有令所有人痛苦的能耐。」阿士伯頻頻歎氣。
「老伯,如果你知道我的事,請你告訴我,我想知道,我現在就像一條無主的孤魂,好不容易碰到鏡這個人肯造個神主牌收留我,但是我卻是在想活著時候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為了什麼而死?我想知道,唯有知道一切,我才可以真正得到解脫,這條孤魂才可以超生,所以請你告訴我。」綺羅殷切的懇求。
「這……我無能為力。」阿土伯顧忌的說。
「你怎麼會無能為力?你可以的,既然你知道有關我以前的事就請你告訴我,如果你真的看不過倪阿姨的自責,那麼請你把一切都說出來,要是真如你所言,就讓我去打開她心裡的結,但是前提是,你必須讓我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綺羅捉著阿土伯的手,乞求道。
「就算你真的知道了,你也很難解她心上的結,因為連你也在自己心上裡了個厚厚的繭,真正能得到解脫的人很少,人們總是困在自己設下的圈套裡,自己把自己殺死了,卻還在找那個結束自己生命的仇人,很少人會看清一切,他們自願蒙上雙眼,你也不會例外。」阿士伯意喻深遠的說。
「這並不公平,你什麼都沒告訴我就否定了我,也許我真是那個例外!」綺羅迫切的想知道一切。
阿土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重歎一口氣後說:「好吧!你跟我來。」
他佝僂的身子緩緩爬上樓梯,綺羅跟在他身後,來到一間房間前。
阿土伯打開門,綺羅跟他走進去。
「這是倪小姐為你爸爸設計的房間,但是你爸爸生前從沒來住過,不過也許當倪小姐來這間房間的時候,他曾經回來陪伴她,也心疼她。」
「那個葬在後面的男人真的是我爸爸?」
「你到現在還懷疑嗎?」阿土伯回頭看她。
「不……」不再有任何懷疑了。她逃避著他略帶譴責意味的目光。
這是一個窗明几淨的房間,當涼風吹進大開的窗戶時,米白色的窗簾隨風翻揚,陽光照射進來,金色的房間處處閃耀光輝,那一塵不染的明亮告訴她這房裡的每一處、每一物都有人細細愛護維持著。
阿土伯走向書桌,從衣服的口袋拿出一支鑰匙,打開抽屜的鎖,拿出一疊信和一本日記。
「這是你爸留下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的攝影作品,你想看的話,我上三樓拿給你。」他把手中的信件等交給她。
「這……」綺羅把信接過來,滿腹疑問的看著他。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這答案讓你自己去找,但是當你想起一切時,答應我,勇敢的割開那個繭,作繭自縛是一種愚蠢的把戲,害了自己也苦了別人,生命是如此短暫、如此珍貴,就是浪費也要在美好的事物上,要把生命拋進谷底,那倒不如死了算了,因為活著與死無異,不過是多了幾口氣呼吸罷了。」阿士伯說完話就走出房間。
綺羅坐在書桌前,把信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