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和羊,逃離那個妖裡妖氣的村莊。他們為重獲自由而高興,也學會了兩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臉孔的人卻是天使。
這天,他們來到一個純樸的小村落。這個好像被人遺忘了的村子,空氣中瀰漫著田野和油菜花的氣息,煙囪飄來幸福的飯香味兒。
「假如他們真的把你丟到流沙裡淹死,我怎麼辦」藍月兒對燕孤行說。
「我不會死的」他對她說,天真滿溢臉龐。
「真的?」她問他。
「要是我死了,誰帶你去花開魔幻地」他認真地說。
「要是沒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樂地說,把手裡的樹枝圈圈丟到半空中去。
她伸出雙臂接住掉下來的樹枝圈圈時,看到一片紅色的雲,不是雲彩,而是漫天紅色的飛蟻在他們頭頂掠過。
「暴風雨要來了」她說。
話音剛落,像天崩地裂的一聲雷響,天空漆黑一片,暴風雨如巨浪般打來。燕孤行抓住藍月兒的一隻手,又拉住羊,他們才不至於被雨水沖散。
他們帶著羊跑到人家的屋簷下躲雨,起初還覺得好玩,這場雨竟一連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輩子吧」燕孤行望著天空說。
到了第八天,大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洪水夾雜著山上的沙泥衝到河裡去,洶湧的河水沖破河堤,衝到村裡去,湧到大街上去,漲到屋子的台階上去。人們看見螃蟹黏在門板上,魚兒從窗子裡游出來,田里的黃牛為了逃命,竟跑得比馬兒快。村裡的人紛紛帶著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藍月兒及時爬到紅瓦片的屋頂上,把羊兒也拉了上去。
暴雨不只要下一輩子,似乎還要下到永遠。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在屋頂上竟聞到河中貝類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們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聲說。
藍月兒不能想像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條條水柱打在他們身上,水深幾乎到屋頂,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澤,她看到一棵老樹的殘株無力地抵抗著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動物在她腳底下浮沉,一輛牛車後面拖著一個穀倉。
「河水把什麼都沖走了」她驚惶大叫。
八隻蹄子的羊這時臉露慘淡的神色,在狂雨中緩緩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條後腿,使勁把它拉回來,羊兒的腦袋和兩隻前蹄泡在水裡,肚子捆在屋頂上搖搖晃晃。一條水柱衝下來,幾乎把他和羊兒衝開,他鬆開了握住藍月兒的那隻手,及時捉住羊的尾巴。
她想抓住他,那隻手卻落空了。
「在這裡等我不要走開,我很快回來」他在泥雨中大聲對她說。
「我在這裡等你!」她大聲對他喊著說。
羊兒把燕孤行拖到水裡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隻蹄子吧啦吧啦地掙扎著前進,離紅瓦片屋頂愈來愈遠了。
2
藍月兒在狂暴的雨中等著,看著一個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過,看著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腳邊擱淺,她耐心地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已家裡,挖溝排水,清理泥濘不堪的街道,尋找在洪水中失散的親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動物屍骸時,發現一條牛屍,身上竟披著老虎的斑紋,不屬於任何人。
「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個村民說。天空漸漸清明,河水帶著腐臭的氣息蒸發掉,藍月兒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天空轉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幸福的飯香味兒,藍月兒又冷又餓,抱著膝頭髮抖,不敢走開,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一連三天放晴,藍月兒身上的濕衣服給日頭烤得幹幹硬硬,像尖利的木塊,割到皮膚裡去,她仍然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好像在那兒生了根似的。
破曉時分,沼澤重又變回平地,她看到河堤,從河堤那邊可以看到沉默無語的河水。她抱著膝關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給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牧羊枴杖早已經沖走了,鞋子也沖走了,雙腳脹脹的。
「上面有一個孩子!」一個村民發現了她,有人爬上屋頂把她抱下來,她仍然抱著膝蓋等著,身體硬得像一塊石頭似的,屈曲的四肢無法伸直。人們看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還活著,餵她吃了些麵糊和熱湯,又用暖水替她揀身,才終於把她的身子拉直。
她並沒有化成石頭,只是想保持一個等他的姿勢。她離開了那些給她乾糧、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著被洪水破壞的大街走,到處問人家,有沒有見過一個牧羊童和一隻有八隻蹄子的羊。
村民以憐憫的目光看她,告訴她說,這場洪水沒淹死一個孩子,但有一個漁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邊去看看吧。」他們對她說。
她朝著河岸走,希望在那兒見到燕孤行。河上漂著泡爛了的動物屍體,並沒有羊。她呼喚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著那天喚羊兒歸來的歌謠。
那是一條長河,從一個村落流到另一個,綿延到城鎮。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喚羊兒歸來的童謠漸漸唱成了淒涼的歌。
殘酷無情的河水沖散了一切,甚至心靈。沒有他,她也不要去花開魔幻地了。歌聲拖著腳步,她絕望地唱著永恆的思念,藍蝴蝶始終在她頭上飛舞。
直到一天,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工人抬著,來到河堤上。她身上裹著一件銀紫色披肩,紅髮上綴著美麗的紫丁香,腳上的鞋子像蛇鱗,眼睛周圍熠熠閃光,手上拿著一把孔雀毛扇子,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女人從柳條椅子上走下來,身上有一股花藥味兒,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親,望著她的眼神溫和悲憫,眼裡盈滿淚珠。藍月兒知道,她尋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經到了終點。
3
一個月光朦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購船的艙房裡,人稱大***金莓露,就像許多年來無數個夜晚那樣,靠在絲緞大床上,讀著她那位藥師情人留下的一疊遺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偉大的藥師,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鳥在垂柳上唱歌的一個早上。他俊美倜儻,那雙有如魔幻的手,能調配出三千種以上的花藥,有蕩氣迴腸的愛情粉和止住淚水的忘憂湯,也有喚回青春歲月的長生露。惟有一個人心裡頭那種最磨人的嫉妒,無藥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畢生的心血都寫在那疊用玫
瑰油泡過的小羊皮紙上。他的字體小而潦草,遺稿有點雜亂,上面除了藥方,還密密麻麻記載了回憶與鄉愁,也寫下了情愛的心事。他在一頁紙上寫著:「我想在莓莓的船上過一輩子」
他用矢車菊墨水寫的字看起來就像樂譜上的小音符,內容又有些隱晦,她無法全都讀懂。每一次讀,好像都讀出一些新的意思來。
她有時只是隨便翻翻,跟著配方調些花藥,雖然只學會五十種,已經夠用一輩子了。
她一再讀著柳色青青的那疊遺稿,並不是為了回憶,也不是為了懷念,甚至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每夜靠在床頭的一盞燈下讀那疊遺稿,已經成為一個孤寂的習慣。
然而,這個晚上跟過去了的無數個晚上全然不一樣。
她翻著那疊遺稿時,聽到有如細絲細縷的歌聲,純真卻悲傷,充滿令人心碎的節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膚的毛孔裡去,唱到她骨頭裡去,在她的血管裡低回。她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
她難堪地拿一條紫緞手帕揩抹眼角的淚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聲是從哪兒漂來的。船上沒有一個歌女能唱出這樣的歌。
她看星星,看雲,看風向,判斷歌聲是從西面遙遠的堤岸上順水漂來的。她立即吩咐船長改變方向,朝著歌聲駛去,那位強壯的船長一直躲開她的目光,原來,他早已淚流滿臉,很是尷尬。
爾後,她發現船艙裡傳來此起彼落的低泣聲。那些歌女、舞孃和樂師都在自己的床上,無可名狀地悲傷起來,有人渴望久別的愛侶,有人想起失散的親人。那歌聲唱出了每個人心裡最苦澀的孤獨,唱出了思念與分離的淒涼。
天鵝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隨水漂來的歌聲也愈是讓人神傷。一打小雲雀聽到那淒美的歌聲,竟哭死在天鵝船的走道上。兩隻養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為大悲傷而在一個大白天雙雙投河自盡。
歌女、舞孃、樂師和水手們都哭腫了眼睛,連一向最勤奮的廚娘貝貝,也整天伏在爐火旁邊哭泣,平常她總愛花心思做些美味佳餚,而今卻只是隨便做些冷菜。沒有人因此投訴,因為大家都愁腸百結。
直到九月天一個褥暑的午後,船靠岸了,歌聲在每個人耳邊鼓回,歌女、舞孃、樂師。水手和廚娘貝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淚等著。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兒,她淚濛濛的眼睛看到一個女孩,頭上有藍蝴蝶飛舞,長髮糾結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長出了藍色的苔蘚,污泥斑斑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空茫茫的大眼睛,兩片嘴唇已經乾裂,依然唱著絕望的歌。
「孩子,你唱的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她忍著鼻酸問。
「沖走了」藍月兒哺哺地吐出三個字。
4
藍月兒記得,她上船的那天是九月的一個午後。甲板上擠滿了人,似乎是在等她。這些人都很使美,眼裡卻都含著淚水。她在人群後面發現一雙好奇又哀淒的眼睛,偷偷地看她。
當她回望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卻在人群中消失了。後來她知道,那個人叫但夢三,年紀比燕孤行大一點。許多年後,但夢三死的時候,那雙哀淒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好了,我們現在先把你身上的苔蘚擦走」大媽媽對她說,然後帶她到船上的浴室去,用一塊玫瑰小香皂把她從頭到腳洗於淨,又以為她左邊腳踝上那塊玫瑰般的紅印是苔蘚裁,擦不掉,才知道是胎記。
「你有一塊胎記呢」大媽媽看了看,臉露訝異的神情說,「這是一塊很特別的胎記」
爾後,大媽媽梳開她纏結的頭髮,用芸香水替她抹眼睛。在她乾裂的嘴唇上塗上百里香的花蜜,接著把她從浴盆裡抱出來,用一個紫色天鵝絨粉撲為她撲上香粉,讓她的長髮披散,給她套上一件圓頂白色寬袍子,像給天使穿的那一款。
她羞澀地抓住長到指節的兩個衣袖,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大媽媽。
「天哪!」大媽媽驚歎,「你這小人兒是世上最精緻的造物!」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藍月兒」她回答說。
大媽媽憐惜地撫撫她的臉蛋,說:「藍月是一種玫瑰呢」爾後她問她:「你父母呢?
她的鼻子動了一下,眼裡漾著淚光。
「是不是給洪水沖走了、」
她垂下了眼皮,沒回答。
「你喜歡留在這兒嗎、」大媽媽問她。
她看著大媽媽,看到她蜜糖色的眼睛裡去,看到她那一頭顏色像九重葛的紅髮裡去,看到她頭髮上的紫丁香裡去,對她充滿好奇,覺著大媽媽有一種很神秘的氣質,眼睛周圍好像有光暈。於是,她點點頭。
「你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是誰教你的」大媽媽問。
「我媽教我的」她回答說。
「太慘了,不要再唱啦!我明兒教你唱一些新歌」大媽媽對她說。
5
第二天,大媽媽把船上的七絃琴手找來。琴手是個天生的陰陽人,名字叫但夢三,皮膚白裡透紅,愛穿白襯衫、黑背心、黑色長褲和一雙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綁帶皮鞋,看上去是個翩翩風度的美少年,臉上卻永遠帶著憂鬱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軟。
但夢三溫馴又善良,話很少,肯犧牲吃飯和睡覺的時間來幫船上的歌女練歌。貝貝很疼他,起初總會偷偷在他的飯菜裡加入一些她自認為滋補的藥材,希望他吃了會變得像個男子漢,結果卻害但夢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噴了一大灘鼻血,血一直從床上流到床緣,流向地板,流出樂師門的房間,經過船緣流向甲板,然後從那兒緩緩流到河水裡,引來一群嗜血的魚兒張著嘴巴在船頭狂跳。一個水手循著血跡找到但夢三的時候,他昏昏沉沉,臉露慘白的微笑,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藥把他救活。
「這是他的天命啊!」大媽媽狠狠地教訓了貝貝一頓。
但夢三是個天分極高的孩子,他的七絃琴彈得出神入化,那七條絃線在他手裡,不見高山流水,只見明月松間照;不見浩瀚江河,只見楊柳岸,曉風殘月;不見少年狂,只見斷腸人在天涯。那詩意,那才情,讓大媽媽覺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團裡,是太虧待他了。
直到這一天,她發現,惟有藍月兒的歌聲配得上但夢三的七絃琴,也惟有但夢三的七絃琴才配得上藍月兒的歌聲,他倆是美與哀愁的一對形影。
但夢三早已經見識過那把從遠處堤岸漂來的歌聲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憐憫自己,不敢相信,竟有一把歌聲比他的七絃琴更孤寂。
他沒想到藍月兒比他還要小幾歲。她的臉美得像一首詩,有著她自己動人的韻律和意境。大媽媽叫他去為藍月兒伴奏的時候,他高興得脊骨一陣輕顫,好像那兒也有一根絃線似的。但他盡量不表現出來,藍月兒站在他身邊唱歌的時候,他一直羞澀地低著頭,埋首七絃琴裡。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記,在船上那個小小的音樂室裡,在歌聲與琴聲之間,在她的微笑與早熟的輕愁之中,他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6
河水已經平靜了,只剩下八隻蹄子的羊不停向前游,身上的白色絨毛漸漸變成綠色,慢慢縮小,長出翅膀,最後竟變成一隻綠色小鳥離開河面,向天空飛翔。
南方一個荒蕪小島的岸邊,一個老人,頭髮花白,身上裹著灰斗篷,手裡拄著一根紫杉木做的枴杖,抬頭望向天空,雲層之間冒出一隻綠色小鳥,朝老人飛來,停在他肩上,拍著翅膀,臉露慚愧的樣子。
老人轉頭望著肩上小鳥,帶著嚴肅而責備的神色說:「你終於肯回來了、」
小鳥垂首,神色落寞。
老人名字叫赤地。
赤地出生於斜陽村,小時即顯現魔法天賦,未曾識字已能閱讀咒文,能召喚羊群,單用眼神就能馴服脫僵野馬,並將動物變形,馬變成鷹翱翔天際,小狗變成鱗片繽紛的魚兒在海裡暢泳,上岸後,鱗片消失,又變國小狗。斜陽村的村民深信巫師是天職,雖然孤寡一生,卻是崇高的榮譽。
那時候,女巫師都在東方的綠色山脈學習巫術,男巫師則會到南方的遺忘島去。赤地八歲那年,父母造了一艘孤舟送他出海。赤地獨自在大海航行,一路有法術風將他送到遺忘島。赤地在島上跟隨一位大法師學習巫術與正義之心。
十二年後,赤地學成離開遺忘島,遊歷天下,用巫術幫助貧病老弱,除魔斬妖,倏忽六十寒暑。赤地生性恬淡,晚年嚮往平寧,想念六十年未曾踏足的故鄉,並在小鳥占卜中看到一群純真的綿羊,於是回到出生的斜陽村,牧羊為生,順歸天然,不再使用巫術。
一天夜裡,赤地聽到嬰兒的哭聲,在羊欄裡發現一個被置在草籃裡的棄兒,這是他從來沒在占卜中預見的,他給予男孩「燕孤行」這個名字。
男孩並沒有魔法天賦,但品性善良,俊雅聰明。赤地用慈愛撫養他,並在男孩身上頓悟生命榮枯:有一天,赤地會死,而男孩依然年輕,花開花落,生命永續,是大自然平衡的法則。大法師曾經對他說:「一花一木,一張孩童臉,都能看到天地,此為巫術所不及」
然而,赤地無法看到燕孤行的命運,隱隱有不祥之感。他愛這男孩,想在有生之年保護他。燕孤行八歲那年,赤地重返遺忘島,求教於大法師,並在島上養病,其時,赤地雙眼幾近半盲,但心志仍然堅定。
大法師不久即逝,臨終前問赤地:「天命與天職,汝以為何者為大」
「應是天命。」赤地回答。
「何解?」
「人可拒絕天職,無法違逆天命」赤地長吁一口氣。
大法師含笑而逝,留下了答案,目的是要赤地不要試圖改變燕孤行的天命。
赤地心中明白師傅的用意,一個人可以逃避他的天職,一如他可以選擇不做一個巫師而做一個普通的鄉野老人。然而,巫師相信,一個人的天命是一萬年前的業,逃不了。
但赤地不忍心,不服氣,他在島上功力大進,一天,他用木桶舀來滿滿的一桶水,在水中看到燕孤行跟一個小女孩在一起,小女孩是個魔女。赤地將伴隨身邊的綠色小鳥變成八隻蹄子的羊,放到他們經過的草原上,吩咐羊兒帶燕孤行回家。
赤地沒料到,小鳥變身的羊,漸漸愛上了藍月兒。赤地多次催促,羊兒竟不想歸家。直到一天,山洪暴發,赤地再次催促羊兒帶燕孤行離開,羊兒終於聽命,然後變回小鳥飛返遺忘島,接受主人的懲罰。
7
燕孤行拚命抓住羊的尾巴,在河上不知漂流了多少天。終於,他抓不住了,看著八隻蹄子的羊從他蒙俄的眼前消失。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洪水已經退了。
他走到村子裡去,有個好心人以為他是乞丐,給他食物和舊衣服。他四處打聽,才知道自己離開紅瓦片屋頂的村落好遠。他往回走,穿過荒野,越過平原,一刻也不休息,以乞討為生,想著藍月兒依然在那裡等他。
他腳上長滿水泡,在鞋子裡擠壓出血水來,只好拖著腳步走,路卻好像愈來愈遠,永不能抵達似的。他以為自己已經掉到絕望的流沙裡,終於有一天,他回到那個村落,看見一片紅瓦片屋頂在他眼前展開來。
這個曾經變成河流的小村子而今又回復原來的模樣,地上連積水都沒有,彷彿那一場山洪暴發只是個謠傳。他往高處走,找到他和藍月兒避難的那個屋頂,它的煙囪跟別家不一樣,是綠色的。但藍月兒不在那兒。他向那家人打聽,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漂亮的女孩坐在上面。那家人想起來了,說那個女孩給抱下來的時候硬得像一塊石頭,但很快就可以伸展四肢,走了。
燕孤行覺得整個人空了,鼻子一陣悲涼的感覺,不知道流下來的是鼻水還是眼淚。
村子很小,他挨家挨戶去找,找不到。他決定一直往西面找,他們說好要去花開魔幻地,說不定她也是往那邊找他。他腦裡不停想著她,希望她會感覺得到他的思念,但沒有用,他依然找不到她。他腳上的水泡已經復原了,他加快腳程,仍舊找不到她。夏天轉眼消逝,候鳥南飛,到了嚴寒的冬天,他還是沒找到她。
一天,他哆哆嗦嗦來到一個小鎮的市場,聞到撲鼻的麵條香味。這時,他已經三天沒乞討到任何食物了。他看到一個小丑在那兒吃麵,身上穿著一套亮麗的紅色小丑服,頸子上繫著一個誇張的大蝴蝶結,頭上戴著長統帽,身邊放著一個大木箱,臉上塗著白色的油彩,夾在鼻尖的圓鼻子紅得像鴨蛋黃,誇張的大嘴巴像臘腸,好像都能吃。他猛吞口水,看到小丑捧起一碗熱騰騰的面,吃得很快樂。
那個小丑注意到他,放下手裡的碗,問他:「小乞丐,你想不想吃麵」
他猛點頭,雙腳微微發著抖。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小丑問。
「三天」他微弱的聲音回答說。
小丑豎起三根指頭,說:「那該吃三碗!來!坐下來」
小丑叫了三碗麵條給他。他狠吞虎嚥地吃了,連湯都不剩,雙腳再沒發抖,用手抹著嘴巴。
「好了,現在來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變成乞丐?」小丑眨著那雙仁慈的眼睛問他。
燕孤行把自己的故事一五一十說出來,怎樣給洪水沖走,怎樣和藍月兒失散。
「她左邊腳踝上有一個像玫瑰花的胎記,唱歌的時候,有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他告訴小丑說。
「小乞丐,你相信魔術嗎」小丑突然問他。
燕孤行點點頭,他喜歡魔術,喜歡那個世界。
小丑這時伸手摸摸燕孤行的耳朵,竟變出一隻白色小鳥來,他鬆開手,那隻小鳥從他手裡飛走了。
「那麼,有一天,你會再遇到那個女孩。她會在某個地方等你」小丑魔術師說。說完了,他結了賬,站起來,拖著他那個有兩個輪子的大木箱走。走了幾步,他回過頭來,問燕孤行:「小乞丐,你想不想當我的助手?」
燕孤行使勁地點頭,幾乎連腦袋都掉到地上。
小丑呵呵大笑,說:「那還不快點跟我走?」
第二天,小丑魔術師給燕孤行做了一套藍色的小丑服,在他臉上塗上油彩,再戴上一個假鼻子。燕孤行朝鏡子一瞥,發覺自己像一個小小的小丑。
「人家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會更樂意光顧/小丑魔術師說。
每一天,他們在肚子上掛一個小貨攤,在路過的小城和村落裡叫賣。魔術師那雙靈巧的手,會從顧客耳背上變出一朵紅花,或是從自已空空的衣袖裡變出一隻小鳥,逗人們歡笑。
「我們要把歡樂帶給別人」小丑魔術師對燕孤行說。
小丑魔術師賣的貨物很奇特,他賣過一種粉紅色的花露水,塗上花露水的婦人上街時都有成群的蜜蜂追在她們頭上。她們後來只好躲在家裡,蜜蜂卻在她們房子四周築起蜂巢。
小丑魔術師又賣過一種萬花筒,買回去的人,竟然覺得他們在萬花筒裡看到的世界比現實世界美麗許多,結果,他們走路和吃飯時都在看萬花筒,最後,索性睡覺時也把萬花筒牢牢黏在眼睛上。
小丑魔術師有一回賣過一種彩色的燭台,買回去的人竟然都捨不得讓燭台上的蠟燭熄滅,他們一根接一根地燃點蠟燭,覺得心頭暖暖的。到了夜裡,那個小鎮的每一個窗子都有燭影晃動,照亮著夜空。
然而,不管那種貨物多麼受歡迎,小丑魔術師賣完了便不會再賣。
「萬物有時啊」他告訴燕孤行說。
燕孤行從來不知道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貨物是從哪裡弄來的。小丑魔術師卻對他說:「每樣東西都有它的來處」
小丑魔術師教他變魔術,他學會在別人耳背上變出一朵花,在袖子裡變出一隻小鳥,把一條打結的絲巾在半空中抖開來變成一串繽紛的絲巾。他重又開始做風箏,在路經的每個小城或小村子的天空上放他的風箏,希望藍月兒會看到,朝著風箏飄來的方向找到他。然而,他放出去的風箏並沒有把他渴念的人帶回來。
「也許她忘記了看天空」小丑魔術師安慰他說。
小丑魔術師不曾脫下身上那套紅色的小丑服,也從來不卸掉臉上的油彩和那個假鼻子,他永遠戴著那頂長統帽,穿著那雙大頭小丑鞋,連睡覺和洗澡的時候都是這樣。
燕孤行從沒見過小丑魔術師的真面目。他漸漸相信,小丑魔術師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
那年他十五歲,小丑魔術師得了重病。
「那個女孩唱歌的時候,真的有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他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問燕孤行。
燕孤行點頭。
「那麼,她的歌一定唱得很好,人也漂亮。藍蝴蝶是大自然裡最挑剔的音樂鑒賞家,它們勢利的鼻子只肯追逐最溫香甜膩的歌聲。它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一天,當你看到藍蝴蝶,便會再見到那個姑娘」小丑魔術師眨著眼睛說。燕孤行強忍著眼中的淚水,油然生起對藍蝴蝶的思念。
小丑魔術師吐出最後一口氣,說:「我找到了人間的歡樂」
燕孤行把小丑魔術師埋在一處漂亮的山坡上,下葬的時候,他身上仍舊穿著那套紅色小丑服,所以,他看上去還是很高興的樣子。燕孤行在墓穴上豎立了一塊墓碑,上面刻著:「這兒躺著一位偉大的小丑魔術師」
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8
大***天鵝船是靜靜河上的一個幻影,猶如鏡花水月。船上上演著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般神奇荒謬,住在船上的人卻已經習以為常。就像他們在帳篷裡唱的那些靡靡之音,他們確信人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幻夢。這些人是人類想像力的奇跡。
大白天,船上很安靜,大部分人都還沒有醒來。到了晚上,也是天鵝船最美麗的時候。船上懸掛著無數金色的燈籠,倒映在水中,如同一個個夢影。不用到岸上表演的日子,歌舞團裡的人,還有那些搭便船的,都走到甲板上唱歌、聊天,或是翻幾個觔斗跳到河裡游泳,上船的時候,口袋裡也許會裝著幾條魚兒。
一年中最熱鬧是仲夏時節祭祖河母娘娘的這一天。河母娘娘是河裡所有精靈的主母,靠河生活的人都祈求她的庇佑。她會阻止惡魔與溺死河中的女子相好。傳說河母娘娘生於河床,好奇冒出河面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紫丁香,所以最愛紫丁香。這一天也是大***生日。祭祀典禮從早上開始,由大媽媽率領船上各人把手上的紫丁香拋到河裡去,將河水染成一片漂亮的紫。大媽媽表情虔敬,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祝禱往後一年的平安。
貝貝這一天也忙得團團轉,她要做好一盤盤美味的小菜,端到甲板上去,又拿出自己釀的檸檬酒、茵香酒和蜜桃酒,設法把每個人都灌醉。她有一個怪疾,就是喜歡聽那些喝得醉醒醒的人酒後吐真言,然後,她會把他們的故事用筆記在她那本「酒後真言簿」上。她告訴藍月兒說:「將來我要把這些故事寫成小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魔鬼!」
所以,貝貝是船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個人。由於一些搭便船的人也曾不小心在酒醉後說出自己的秘密,貝貝便連岸上的事都知道。他們其中有些覺得後悔,又忘記自己說了什麼,會想辦法再搭一次船,追問貝貝他們自己的秘密。貝貝就得翻查那本簿上的記錄回答這些人,告訴他們說:「你偷窺姐姐洗澡」「你呢,你有一條尾巴」誰要是覺得羞愧,想要回自己那一頁,得用一個食譜來交換。因此,貝貝常常能夠做出一些新的菜。
祭河母娘娘的高潮在晚上,工人會讓夜空中燃起燦爛的煙火。藍月兒上船的頭幾年,愛擠到甲板上看著美麗的煙火在空中綻放。
「以前更熱鬧呢,現在已經差遠了」貝貝對她說。
那幾年,大媽媽已經很少慶祝生日,只會在祭典的那天到甲板上露一露臉,虔誠地撒下一束紫丁香。她帶著世故的微笑跟大家說:「對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來說,沒有比她自己的生日蛋糕更可怕的食物了」
然而,自從藍月兒來了之後,大媽媽好像比以前年輕了,她更常離開自己的艙房,到音樂室去,到甲板上去。
她坐在甲板上的那把柳條搖椅裡,教藍月兒讀書,教她觀天象,那雙有光暈的眼睛看著她,告訴她說:「天空上面也有船」
船上的歌女和舞孃年紀比藍月兒大,都很疼她。她們大部分是無家的孩子,也有離鄉背井,慕名到天鵝船來,追尋一個夢的。她們有些有情人在遙遠的地方,每個月寄信來,說總有一天會來娶她們,卻一直沒來,後來連信也沒有了。
一個叫妙妮的舞孃,她的情人在馬戲團裡當馴獸師,一次,他把頭伸進獅子口裡的時候給吃掉了。屍體送來的時候是沒有頭的,兩隻手裡仍然牢牢抓住一撮獅鬃毛,舞孃相信他就是她那個給吃掉腦袋的情人了。
船上的人就像一家人,貝貝會記著每個人喜歡吃的菜,等他們生日那天特別做出來。但貝貝常常抱怨藍月兒吃得太少,這孩子可以幾天不吃東西,每次只吃一點點,也沒有特別喜歡吃的菜。後來,貝貝發現她雖然吃得少,卻比船上每個人都強壯,甚至避過了那場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東西了。
船上那場咳嗽症發生在一個晚上。但夢三突然在音樂室裡像小狗般咳嗽,連七絃琴都無法彈下去。大媽媽給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但夢三直到第二天還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媽媽在床上讀著柳色青青的遺稿時,咳了兩聲,她沒放在心上,結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貝貝在廚房裡做飯。她攪拌一鍋蔬菜時乾咳了一陣,然後,咳聲便沒有停止過,貝貝得用一條手帕摀住嘴巴。
幾天後,船上每個人都染上咳嗽症,只除了藍月兒。水手划船的節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聲一致。人們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媽媽吩咐貝貝煮了一大鍋止咳藥,要所有人都吃下去,連藍月兒也不例外,惟恐她會是最後一個染上咳嗽症的。然而,大家照樣咳嗽,藍月兒照樣平安無事。那種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讓人喉嚨癢癢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雙手又著腰使勁咳出來,才覺得舒服一點,也不影響日常生活,只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能咳得像一首歌。
大媽媽於是宣佈:「我<要暫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暫時不要……咳咳……讓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傳到岸上去……咳咳」
大媽媽寫了一則告示掛在船上,表明天鵝船暫時不接載任何人,而由於她寫字的時候不停咳嗽,那些字體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給自己就是給別人的咳嗽聲吵醒,結果每個人都有了一對黑眼圈。他們開始擔心這個咳嗽症是不會痊癒的,大家都免不了有點沮喪。
藍月兒在每個人咳嗽的時候為他們拍背脊,在但夢三咳嗽的空當跟他說話,在大媽媽不咳的時候向她報告其他人咳嗽的情況,又編了一首《咳咳歌》來安慰大家。其實,她心裡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們。她在每個人咳嗽時走上去大口吸氣,又偷偷學他們叉著腰咳嗽,以為終於也會咳,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柳色青青那疊遺稿上,有治癲病症的藥,也有治麻風病的藥,偏偏沒有止咳的靈藥,也許是他覺得太容易了。大媽媽要大家吃的止咳藥,都是以前聽柳色青青隨便說的。
咳嗽症持續了一百天之後,大媽媽走到甲板上,一邊咳一邊看風雲。她看到東方有一股清鳳吹來,便命船長把船開往東方。
她拍拍自已的額頭說:「我竟沒想到改變天鵝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東方駛去之後,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從此在天鵝船上絕跡。
咳嗽症過去之後,天鵝船又重新接載搭便船的人。第一個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輕女巫。她戴著一頂圓錐帽,身上穿著襤樓的麻布斗篷,背著一個魔法袋,手裡拿著一根掃帚。
貝貝想拿走她手上的掃帚,說:「你是客人,不用掃地」
年輕女巫連忙抓住掃帚說:「這是我的飛行掃帚」
船上的人從沒見過女巫,況且她是咳嗽症後第一個來搭便船的人,說不定會帶來好運,於是大家都圍著她看。
大媽媽聽到船上來了一位女巫,便從她的艙房走出來,吩咐貝貝給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還是蜈蚣」貝貝自作聰明問。
「我吃素的,有七種顏色便行了」女巫尷尬地回答說。
貝貝用了四種不同顏色的新鮮蔬菜搭配三種不同顏色的麵條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輕女巫專心地吃,這時,藍月兒拉著但夢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後偷看那個破舊的魔法袋裡有些什麼,只看到一卷羊皮紙。
女巫吃飽了,把頭上的圓錐帽脫下來休息。
一個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頭上,那頂帽子卻自動飛回去。
他們看見女巫露出一頭濃密粗硬的綠發,都很驚訝。一個舞孃忍不住伸手去摸,問:「是染的嗎」
「是天生的,我們族裡的人都有這種綠色頭髮」女巫眼珠子朝自己頭頂轉了轉,回答說。
「你要去哪裡、」大媽媽問她。
「我給黑巫師追殺,想在船上躲一陣子。我看到這艘船給人下了一個永遠咒,沒有人能在這裡搗亂,應該很安全」女巫對大媽媽說。
「那一定是我母親」大媽媽帶著些許微笑說。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條」女巫滿足地打了個無聲的飽嗝,對貝貝說。
貝貝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問女巫:「你要不要喝點酒?」
船上的人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歡聽人酒後吐真言」女巫機靈地貝貝。
貝貝羞死了,匆匆收起盤子,躲到廚房去。
女巫雖然是女巫,但活潑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們學唱歌,跟舞孃學跳舞,竟然都學得有板有眼。
一天,那個想偷戴圓錐帽的歌女問女巫:「可不可以教我們飛」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應。
於是,所有想飛的人都齊集到甲板上。第一個騎在掃帚上的,是那個歌女。
女巫對著掃帚念了一段咒語,歌女果然跟掃帚一起飛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還要相信自己能飛」女巫跟他們說。
貝貝也騎著掃帚飛天。她一邊飛一邊尖叫,忘了怎樣降落,結果掉到河裡去,壓死了一條剛剛游過的大魚。
輪到藍月兒的時候,女巫見她年紀小,要她牢牢抓住掃帚,然後用一口氣把她吹上去。藍月兒太緊張了,一直閉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大媽媽,你也來飛啊廣藍月兒在甲板上降落之後,悄聲對大媽媽說。
「我很久以前已經放棄了飛翔的機會」大媽媽說,眼神竟有些難懂。
人們在甲板上學飛的時候,但夢三躲在房裡的舷窗前面偷看。藍月兒來找他,跟他說:「很好玩,你也來吧。」
「我看到你飛」但夢三幽幽地說。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飛」他溜到床上,用被子蓋著頭。他想飛,可他不想叉開雙腳跨騎在一把掃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個地方跟別人不一樣。
藍月兒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陰陽人。大媽媽告訴她說:「他們是雌雄同體,上帝忘了把他們一分為二/一個月後,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捨不得。
「你要上哪兒去」大媽媽問。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說。
「你的家在什麼地方?藍月兒問。
女巫從魔法袋裡拿出那卷羊皮紙來,鋪開在桌上,原來是一張地圖,地圖上有一座綠色山脈,長滿參天大樹。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裡」女巫指著地圖上的綠色山脈說。大家立刻看到那兒出現了一座黃色的修道院,迴響著丁丁鼕鼕的鐘聲。
「是他們叫我回家的鐘聲」女巫說。
「你不怕那個黑巫師追來嗎」藍月兒問。
「我的家人已經在那邊等我」女巫指著遙遠的天邊說,然後把羊皮地圖捲起來,帶淚跟船上每個人道別,騎著掃帚飛到天上去。
那時正刮著北風,女巫拚命按著頭上的圓錐帽,大聲說:「後會有期!」
大家站在甲板上揮手送別女巫,知道自己以後都不可能像小鳥般飛翔。
這時候,但夢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間的窗前,看著女巫的斗篷和掃帚在蔚藍的天空上消失。他的手輕輕撫過七絃琴的絃線,聽起來像歎息。
9
在船上的音樂室裡,大媽媽用孔雀毛扇子扇風,一邊聽著藍月兒在但夢三的琴聲裡唱著那本歌譜上的歌,一邊驅趕藍蝴蝶,嗅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少女時代,渾然忘卻消逝的年華。
她早逝的母親曾對她說:「留心一個指縫間有花香的男人」
「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終於聞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個午間,她照例像平時一樣,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瞭解一下岸上的世界。那天,餐室裡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進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靜下來看她,目光既感動又慚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終於得見萬獸之王,像星星交會到月亮的光華,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們國家的皇后,而皇后早已習慣了這種仰望,依然談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個人。
他穿著淡青色的衣裳,氣宇不凡,臉上卻帶著一種落魄的難堪。她主動走過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紹說:「我叫金每露。」
他受寵若驚,連忙伸出手來,羞澀地報上名字,說:「柳色青青。」
他那雙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縫間飄來的花香,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她努力追尋那股複雜的花香,它聞起來像晨曦的玫瑰,又帶著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縈繞不去的,肯定是乳香。還有許多花香是她說不出來的,也許從未耳聞目見。
他的雙手就是一個花季,餘香裊裊,細緻地撫愛她的皮膚,她立即為自己身上亂塗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間,這個落魄的男人才是國王,她不過是個冒充的皇后。
「我是個藥師」柳色青青似乎已經發現她努力追尋那股香味,卻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顫聲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一種花」他回答說。
「是哪一種花?」她好奇地問。
「也許並沒有這種花,只是個傳說」他靦腆地說。
「是什麼花」
「永香花,一種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他對她說。
「要到哪裡去找?」她問。
「沒有人知道。」他說。
「這艘船能送你去嗎?」她問,那雙不捨的眼睛彷彿看到了離別。
柳色青青卻猝然明白,他哪裡也去不成了。
她愛他,就像一個人愛著自己的靈魂,不是只愛它的純潔和光輝,也愛它的無助和黑暗。在一個看煙火的夜晚,他對她說:「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嘍?」她笑著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頭的痛楚。她在帳篷裡唱歌的時候,那些男人都暈陶陶地盯著她看,用眼睛佔有她。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讓那些歌女去唱吧,她會留在船上,永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氣鬼!」她對他說,「一個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的生命」
為了撫平他的嫉妒,她告訴他說:「無論帳篷裡坐著多少人,我眼裡只有你一個。」
她沒想到他心意已決。
一個下著微雨的早上,她從床上醒來,他遞給她一杯藥水,顏色像仲夏長日的天空,聞起來好香。
「這是什麼」她問他。
「喝了之後會快樂」他對她說,複雜的眼神凝視著她。
「真的嗎?會有多快樂」她一邊說一邊喝下情人給她的藥水,沒看出他複雜眼神裡的決g.突然之間,她覺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橫亙在她的咽喉,一股兇猛的花香湧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著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嚇壞了,抱著她,流著害怕的眼淚,顫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它會令你痛苦」
「你給我喝了什麼」她發著抖問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邊的藥」他愧疚地說。
「你要殺我」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我寧願死也不會殺你」他說。
「告訴我,那是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是讓你不再唱歌的藥」他向她懺悔。
「那你已經殺了我」她放開手說。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說:「那是因為我太愛你」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今天就離開這艘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絕望地對他說。
柳色青青並沒有離開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鵝船後面,每天坐在船頭,任由風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諒。她不肯出來看他。
他漸漸像個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頭,受盡記憶與懊悔的折磨。四月裡的一天,人們沒見他,以為他終於放棄了。
船夫去找他,發現艙房裡充滿花兒腐朽的氣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張只有一尺寬的木板床上,頭埋兩手間,身邊有一碗殘餘的花藥,粉紅的顏色像罌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愛過的那個靈魂已經枯死在一個衰軟的軀殼裡。他吃下了自己調配的致命花藥,寒磣的行囊裡只有一疊遺稿。
她用乳香和沒藥塗抹那個只剩下幾根骨頭的身體,為他裹上一襲淡青色衣裳,又蓋上厚厚的毛毯,把屍體繫在一隻小木船上。
一個吹西風的早上,她剪下頭上一綹紅髮,放在他懷裡,命水手把那隻小船緩緩放到河水裡去,讓他乘著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著小船漂流的河道灑下安息香的花瓣,總共灑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彷彿在藍月兒那兒復活,日復一日,在音樂室的漫漫時光中,聽著這個孩子唱歌,看著她長大,金每露忽而懷疑,藍月兒是柳色青青送來的,這是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是他還給她的情債。藍月不就是一種玫瑰嗎?他們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見到藍月兒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嗎?
每個夜裡,她依然在床上讀著他的遺稿。其中一頁寫著「只有花香香如故」,旁邊卻是補血藥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過那一頁。直到一個可怕的九月天,藍月兒進入了青春期,那種每個女人都會流的血第一次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她竟染紅了十二條床單,一張臉白得像雪,全身冰冷發抖,嘴唇枯乾,在床上痛苦掙扎,發出有如垂死野獸般淒厲絕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那些來看她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帶走吧f」她問蒼天。
猝然之間,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頁遺稿上,有一帖補血藥的配方,用了無花鸚鵡、小夜鷹、百靈鳥和編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絲帕。
10
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絃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裡。但夢三抱著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著頭,眼睛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髮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纖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聽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碰觸到琴弦,彈琴的彷彿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那七根絃線不是絃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綵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綵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適當的瞬間為她低回。日復一日,她終於追上那七條絢麗的綵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在餐室裡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終於按捺不住,拿著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他嚇得猛搖那低著的頭,說:「我不討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抬起。
他等了很久,沒聽到她再說話,偷偷抬起眼睛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房間裡迴響著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聽到她淒厲的叫聲。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她頭髮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痛苦地嘶叫。他連忙丟下手裡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隻眼睛裡爬出來,嘴裡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著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蹌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裡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著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尷尬。
「你有沒有見過吸血鬼」她問……「沒見過」他回答她說。
「聽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張面具說。
「而且他們是沒有影子的」他說。
「是嗎」她走到一盞油燈下面檢查自己的影子。
ˍ「我有影子,你呢?」她問他說。
他一顆心怦怦跳,輕輕挪移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雙似的。他突然有點喜歡自已的影子,喜歡它的單純和勇敢。
當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時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著他放在椅子上的七絃琴,問他:「我可以彈嗎、」
他連忙走過去,把七絃琴放到她手裡。
她坐下來,專注地低著頭,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問他說:「為什麼是七根絃線、」
他不懂怎麼回答。
「女巫要吃七種顏色加起來的食物,難道七絃琴是女巫的樂器」她問他說。
他嘴巴半張著,覺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這麼美麗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時候,、她愛跑到甲板上,不是觀星象,而是看風箏。有一次,他們看到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她對他說:「你會做風箏嗎?我有一個朋友會。他做的風箏比這一隻漂亮多了,能飛到很遠的天空。他是個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裡」他問她。
「洪水把他沖走了」她說,聲音輕得像氣息。
他驀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麼深的感情,才有那樣的不捨?他突然覺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見到風箏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她慢慢地說,帶著思念。
她轉過頭去,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擋住隨時會湧出來的淚水。
但夢三終歸是為她流最多眼淚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記把他一分為二,還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證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條床單,在床上痛苦嗥叫,以為死神的手已經放到她身上的那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個房間外面,為她流下惶恐的眼淚,後來又偷偷用自已的血餵她。
11她上了天鵝船之後,一直跟歌女和舞孃們睡在一個大寢室裡。她們全是十多二十歲的女孩,愛在睡前嬉鬧和說悄悄話,彼此交換遠方情郎的書信,有時也把岸上的遊戲帶到船上來,例如占卜紙牌,所占卜的,無非是那不確定的將來。
她是最後一個來的,所以睡在最裡面,那兒剛好有一個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個小天地,也就是她後來的孤墳。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兩個舞孃,姐姐妙妮和妹妹妙葉。她們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時,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給她們攪糊塗,尤其是在台上,她們穿的舞衣一模一樣,動作一致,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樣,根本無從分別。惟有藍月兒從一開始就不曾弄錯。她聞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葉身上散發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換過多少塊香皂,到頭來都是散發著同一個味道。兩個人的味道從來沒改變。
妙妮和妙葉的父母也是雙胞胎,她們家裡從遠古開始已是雙胞胎,所有的親戚都是雙生兒,好像是上帝刻意把這個家族編成一雙一對,害怕他們孤獨似的。
「要是家裡有人一次只生一個,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著說。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個給獅子吃掉頭顱的馴獸師,他留下的惟—一樣東西,是無頭屍體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獅鬃毛。
妙妮矢志要為慘死的情人復仇。她把賺到的錢都儲起來,藏在枕頭底下,準備用來買兇殺掉那頭沒良心的獅子。殺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個男孩已經升為馴獸師。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剪下兇手的一撮鬃毛寄來給妙妮,好使她知道兇手還活著。漸漸地,那些不定期寄來的獅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幾年後,當她終於儲足了錢要於掉那頭金毛兇手,兇手已經早一步老死在籠中。
妙妮沉迷復仇,妙葉沉迷巫術。綠發女巫「在天鵝船上避難的那段日子,妙葉就曾偷偷向她請教,問她怎樣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裡。
「那會很癢呢」女巫說,然後嚴肅地告訴妙葉和船上所有的女孩,「愛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愛情本身」
藍月兒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夢三,她愛跟他聊天,有心事也會告訴他。然而,那跟她和這些女孩子之間的情誼是不一樣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溝,她問妙妮說:「這是什麼?」
「用來夾死一隻螞蟻」妙妮笑著說。
一次,她看到妙葉尿尿時有血流出來,吃驚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你長大之後也會有這個」妙葉告訴她說。
她從這些年紀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個月的變化:情緒有點不穩,乳房脹痛,身上散發著微微的腥味,剛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話,那些狗兒會追著她們,嗅她們身上的味道。
這股氣味是會傳染的,由於女孩們都住在一個大寢室,只要其中一個人的月經來了,鄰床的女孩很快也會來月經,然後會蔓延到整個房間。妙妮和妙葉更不用說了,她們第一次月信來潮,是在同一天。
藍月兒不能跟但夢三討論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臨,擔心上岸時那些狗兒會追上來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腳跟。
那些每個月從子宮裡流出來的血,讓一個小女孩成為少女,是成長的歡慶。藍月兒做夢也沒想到,當那天來臨,迎接她的不是一場歡慶,而是地獄的七重門,人進去了就逃不出來,從此以幽暗為滋養,以血為食,活著猶如死去,卻永遠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歲。
那個淒苦的九月天,半夜裡,她在睡夢中全身簌簌發抖,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熱流從她身上流出來,流到兩腿之間,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
妙妮和妙葉首先聽到她那有如受傷野獸般的呻吟,捂著蠟燭來看她。
她們掀開她身上的被子。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說:「她來月經了」
香皂味的妙葉摸摸她的頭,說:「她頭好燙啊!」
她突然覺得全身被火燒一樣,血像烈火般噴出來,濺濕了她雙腳。
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驚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葉哭叫著說:「她會死嗎?」
她的鼻子已經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兒了,只聞到血的味道。寢室裡突然變得很吵,點了很多燈,她用手遮光,身體發狂地哆嗦。
然後,她看到大媽媽來到她床邊,驚惶的眼睛看著她,安慰她,然後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艙房裡去。
他們用床單兜著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跡從大寢室蔓延到艙房,這些人雙手全都染滿了血。她看到大媽媽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們把她放到大***床上,下面墊著毛毯,又在她身上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為他們已經為她裹上了屍衣。
她看到大媽媽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顫的聲音問她:「月兒,你覺得怎樣子」
她又流血了,她虛弱的眼睛望著大媽媽,說:「我弄污了你的床」
「沒關係,一會兒就沒事」
大媽媽替她換過染滿血的睡衣,餵她吃藥,對她說:「是止血的藥」
她好像好了一點,做了許多夢。
她夢見一個駝子。
駝子被困在一個紅色豎琴裡,顏色紅得像深紅色的玫瑰,頭髮亂蓬蓬,沒有臉,鋒利的絃線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膚,他全身淌著血,瘋狂地呻吟。
一陣痙攣把她從夢裡揪出來。她覺得彷彿有一頭野狼在她身體裡面,嚙咬她全身的血管,想開膛破肚掙脫出來。她又流血了,嘴裡吐出猩紅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傷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卻把別人灌進去的熱湯全吐了出來。
有幾個陌生人來看她,好像是大夫。她聽到他們當中有人說:「一個人怎可能流這麼多的血、」
另一個人說:「她可能中了妖術。」
爾後,那個人在她床邊唸咒。她想叫他滾開,但喉嚨已經發不出一個聲音來。血還是緩緩流出她的身體,好像要流光才肯罷休。
她像一頭血淋淋的兔子癱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氣息和一堆骨頭,濡濕的皮囊發著
抖。意識朦朧中,她看到但夢三縮在房間外面,流著淚看她。她想告訴他說,她在夢裡看到一個豎琴,不是七絃琴。
但她聽不見琴聲,只聽到貝貝已經在廚房裡哭著為她念度亡經。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頭髮裡,底下的血涼涼的。大媽媽一直沒離開過她身邊,絕望的眼睛看著她。這雙神秘有光暈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給了她救贖,而今卻彷彿在等待著最後的道別。
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女孩們在大寢室裡為她難過。有人偷偷用紙牌替她占卜,卻不敢看結果。
天鵝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沒有人。船頭的圓月上,一團陰影挪移,一瞬間,那團陰影把月亮整個吞噬了,天地霎時一片幽暗。這時,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迅速從河裡湧到岸上,是一群無頭老鼠,脖子上滴著鮮血,數量多得可以淹沒整片河岸。無頭老鼠拖著慌亂的尾巴越過蘆葦叢,穿過野地上的一個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嚇得墓裡的屍骨都在顫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幾十匹馬,長著男人的頭,身上覆滿蛇的鱗片,踢起河床裡的泥沙,在揚起的灰塵中,突然回轉身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兩腳站起,朝天鵝船發出一聲馴服的嘶鳴,好像看到他們的王。
船頭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邐,看起來像大鳥,卻有女人的臉和手腳,朝著藍月兒躺著的那個艙房匍伏。
艙房裡,迷夢中,藍月兒又看見那個困在紅色豎琴裡的駝子。他老還不堪,滿臉傷痕,一群綠蒼蠅在他頭上飛撲。
12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於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手裡拿著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裡,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戰慄,拚命試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大媽媽又餵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確地一口一口餵她。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於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餵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補血的藥,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看到了希望的眼淚。
她沒再流血了,只是仍舊虛弱暈眩。一天夜裡,她看見一個形影來到她床邊,悄悄地,悲傷的眼睛看著她,她認出那是但夢三。
他微笑,從懷裡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裡劃出一道傷口,鮮血冒出來。他立即把那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緩緩滴進她嘴裡。假如大媽媽餵她的是甘露,但夢三餵她的,便是續命的活水。她兩手抓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著。
「他們說你流了很多血」他對她說,聲音細微且憂傷。
她一邊吸一邊點頭,眼裡溢滿淚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條手帕替她抹乾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傷的手握著拳,微微發抖。
每個夜裡,但夢三偷偷走進來,走到她床邊,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個舊的傷口上再劃一道新的傷口,用他的鮮血餵她。他每來一次,一張臉更蒼白一些,她卻漸漸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夢三拖曳著腳步來到她床邊。他那張臉比往常更蒼白,她眨著眼睛對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從懷中取出那把小刀,準備在手心再劃一道傷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搖搖頭,阻止他說:「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虛弱」他對她說。
「你的臉看來比我更自」她說。
「我很強壯」他舉起一條手臂笑笑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頭撐起身子,對他說。
他遲疑地把手放在身後。
「給我看看」她重複一遍。
他只好把兩隻手伸出來,卻仍然緊握著拳頭。她把他的手指扳開,看到那兩隻慘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創痕。
「你這怎麼彈琴?傷到筋脈怎麼辦」她難過地說。
「很快會好的」他把手縮了回去,說。
「他們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問他說。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用去」她問,眼睛看著他。
他沉默。他從來就不懂說謊。他的手大虛弱了,一連幾晚都彈得不好。大媽媽以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為手受傷,不能彈琴嗎?她問他。
「他們都想聽你唱歌呢,觀眾看不見你,很失望」但夢三把話題轉開。
「我還以為再不能跟你們一起唱歌了」她虛弱地笑笑,又問,「我們到了哪個河岸?
「還是原來的河岸。大媽媽怕你暈船,船一直停在這裡」他回答說。
「我們仍然留在那個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嗎、」她如大夢初醒般,以為已經過了許多時日。
「你還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灰色大搖鈴,尤其是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告訴她說。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從一年前開始跟著歌舞團到帳篷裡演出,已經去了好幾個小城鎮,數這一個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運,是命運把她送上這艘迴響著歌聲的天鵝船。她本來會在花開魔幻地,也許在那兒當個牧羊人的妻子,那個浪漫的童夢已經給滔滔洪水沖散了。這些年來,她有時會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見但夢三,他讓她想起燕孤行,但他們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她的回憶中,竟漸漸化成塵世的氣味。但夢三身上帶著的,是一個人自己皮膚的味道,孤獨而淒涼。
她愛但夢三,就像一個妹妹愛她善良的兄長,那是多麼樸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著放在床邊的一盤紅棗糕,那是貝貝怕她餓,特地做給她吃的。
「你吃一點吧,貝貝說是補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長的口吻說。
「你不吃」他問她。
「我沒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說。
但夢三拈起一片紅棗糕,慢慢地吃,哄她說:「你不吃東西,哪有氣力跟我們回帳篷去唱歌、」
大媽媽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歌衫,她以為再沒有機會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點怯場,但她一點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職。有時候,她會想起跟燕孤行在帳篷裡看星斗的那個晚上,記憶中,連那個妖裡妖氣的小村落,好像也鍍上了一層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團的大帳篷很漂亮,沒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這時,山上傳來灰色教堂的鐘聲,像天堂的呼喚:「敲鐘了。」她對但夢三說。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瘋狂震顫,一把邪惡的聲音從她裡面吼出來,像男人的聲音,也像女人,對她說:「起來!起來!」
她著魔似的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大媽媽睡在艙房另一邊一張臨時放置的床鋪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邊的一件斗篷,跌跌絆絆地走出房間。
天鵝船停在岸邊,沒放橋板,她一腳踏空,竟沒掉到河裡去,而是像貓兒般著地。她踉蹌往前,赤腳穿過與人等高的蘆葦,走過一個陰森的古墓,越過一片荒蕪的荊棘叢,腳下竟沒流一點血,然後,她走進一個野樹林。
一陣漫天漫地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幾乎站不穩,頭上的帽兜給吹開了,長髮撲面。這時,一場暴雨衝下來,雨的顏色像鮮血,發出腥臭的味道,是烏鴉的血。死烏鴉如雨般撒落,覆蓋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雙腳,她嚇得往後退,血雨打在她臉上,打進她眼睛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變得像野豹般亮。
樹上的貓頭鷹尖叫,眼睛暴凸,紅雨不停地下,樹枝在狂風中戰慄,根抵也流露出畏懼。她害怕了,大叫:「是誰?」
一聲乖戾的大笑從黑暗中冒出來,但她什麼也看不見。死烏鴉停止掉落,而依然紅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聲以無比敬畏的語氣呼喊,那聲音好像從一棵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卻沒有形影,瞬間碎成千萬個回音。
「神正替換了她的血!」一把女聲以歡欣的口氣從另一棵更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同樣碎成讓人背脊發涼的回音。
「可惜她是個女的」男聲沉鬱地說。
「但她勝過千億個男人!」女聲驕傲吶喊。
「親情啊!多麼優秀的靈魂!」男聲號著。
「優秀的血遍佈她全身」女聲尖銳刺耳又諂媚。
「你們到底是誰」藍月兒大叫。
「吾等是汝之僕人」男聲變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聲如誦唱般喊著,幾近呻吟。
老樹突然長出了舌頭,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長出一張張可怖的女人臉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聲驚懼抖顫。
「血的味道是不是鮮美一如甘泉」女聲在黑暗中一絲絲滲出來。
一條三頭大蟒蛇在一棵老樹上盤纏,三個頭互相撕咬,淒厲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藍月兒兩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寧可死掉入地獄」
「無死也無不死」那把男聲以莊嚴的語氣說。
「無盡亦無天界」女聲緩緩念出。
「只有一個東西」男聲一個個字吐出來。
「無畏無懼僅憑自己的力量」風靜止了,女聲在黑暗中迴盪。
「除他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男聲顯得陰陽怪氣,像奴隸的語調。
「只有黑暗……」女聲流露出畏怖。
「這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之中」男聲附和說。
「一切都將不朽廣女聲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聲宣佈,每一個字都狠狠從牙縫裡吼出來。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藍月兒伏在地上哭號。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燒著一種邪惡的火,把她通體燒透。她好渴,好想飲一口血,這一刻,她甚至會不惜殺死一個人來豪飲他身上的鮮血。
冰涼的紅雨打在她身上,聽起來像心頭的沉重,野樹林重歸一片沉寂,她緩緩抬起臉,看到一個魁影立在她跟前,張開一把紅色雨傘為她擋雨。她認出那是她母親自若蘭的幽靈。
人死了便不再長年歲,白若蘭仍然像生前那樣年輕,身上穿著從前鍾愛的白色縐紗裙子,流著淚看她女兒。
「媽!」藍月兒喊了一聲,幾許辛酸湧上眼睛。
自若蘭把她扶起來。
「我是不是吸血鬼」藍月兒激動地問她母親,聲音震顫。
「我對不起你」自若蘭痛苦地說。
「胡說!」藍月兒的聲音充滿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你生下來的時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樣,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到」白若蘭歎口氣說。
白若蘭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責,她不能原諒自己。她竟以為逃走便可以改變這可悲的命運。她曾想打掉肚裡的胎兒,卻因為不忍心,又以為世俗的宗教能夠拯救這個無辜的孩子。她一相情願希望生下來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沒想到另一種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萬倍。當年她不惜一死追尋超然世外的愛情,但她憑什麼要自己的女兒來承受她任性的結果?
「是我的錯」白若蘭含著淚說。
「不可能的!我怎會是吸血鬼!」藍月兒絕望地說,但她不會忘記,在故鄉那場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親」白芝蘭沉痛地說出自己的罪孽。
「神王究竟是誰」藍月兒嘶啞著聲音問。
白若蘭往後退了一步,顫聲說:「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你叫他出來見我!」藍月兒在雨中怒吼。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白若蘭說,傷痛的聲音。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曉時分,她悄悄逃走,因為害怕他發現,身上沒帶任何東西,白天不停趕路,夜裡聽見風聲會全身發抖,以為他追來。那天以後,她再沒見過他。也許他太恨她了。他不會原諒一個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還在想念他。
「瘋子!淫婦!你竟會跟吸血鬼睡覺!我恨你們兩個!滾開!我不要再見到你!」藍月兒向她母親的幽靈啐口水。
那個悲傷負疚的幽靈漸次消失,最後只留下一把紅傘在雨中漂浮。
藍月兒拽開頭上那把紅傘,在樹林裡半爬半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裡去。一隻野兔從一
棵樹後面跳出來,她一手抓住它,動作快如閃電。那只受驚的野兔在她手中拚命掙扎,她叉開雙腳蹲下來,看著這只可憐的小動物發出哀鳴。她雙眼變成紅色,緊緊掐住野兔的脖子,露出牙齒,想把它撕開,喝它身上滾燙的血。
猝然之間,她渾身顫抖哆嗦,她害怕她自己。
她並不是她,已然是一頭怪物。她緩緩鬆開手,那只野兔從她手上溜走。
她慘然站起身,看到山上有一個大搖鈴。
13藍月兒爬上山坡。這座用石頭蓋的教堂宛如一個大搖鈴,圓頂上的十字架就是大搖鈴的手柄,整個建築看上去就像上帝用一個大搖鈴罩住這個小城的山頭。
藍月兒緩緩仰臉凝視教堂頂的十字架,以前那種神聖虔敬的感覺遽然消逝,她眼裡發出一種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目光。
她推開一扇沉重的大木門,步入空蕩蕩的教堂。祭壇的黃銅燭台上插著十二根蠟燭,燭影搖曳。七尊雪花石膏聖徒像立在祭壇後面,手裡握著一串念珠,表情不一,但眼裡都映射出莊嚴與慈愛,好像人間最聖潔的追尋。
祭壇左邊放著一架金色豎琴,默言不語。
她沿著兩旁座椅之間的走道挪移,來到那些聖徒像跟前。
「告訴我!我不是吸血鬼」
她悲涼的聲音在石教堂的穹頂上迴盪。
聖徒像默然無語。
「每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不都是聖潔的嗎?為什麼我會是吸血鬼的孩子!我沒做壞事,我從沒傷害過別人。為什麼要把我變成那種怪物!」她淒厲地哭叫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上帝要這樣懲罰我!跟吸血鬼睡覺的那個人不是我!」
萬籟俱寂,只有她掩面悲泣的聲音。
她猝然抬起頭,氣沖沖地瞪著那些聖徒像,大聲說:「你們這樣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你們可以把我的美貌拿走!把我的歌聲也拿走!我只想做一個好人,不要把我趕到地獄去,我求你們。」
教堂穹頂的彩繪玻璃上,一隻黑蜘蛛慌亂地織著一張網,好像想快點織好,然後躲進去。
「你們聽到沒有?你們回答我!」悲憤的淚水在她眼裡滾動,她直視聖徒像,並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變得美麗卻猙獰。
「你們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要你們說,說我不是吸血鬼!說呀!」她怒吼,兩行清淚沾濕了那張粉白的臉,在上面畫出一個弧形。
那些聖徒像依然沉默地俯視她。
「騙人的!這裡的一切全是騙人的!你們保護不了我!」她痛苦大喊。
七尊握著念珠的聖徒像突然緩緩流下兩行眼淚,是紅色的,像血水從眼睛裡湧出來。
藍月兒發狂大笑,指著那些聖徒像說:「連你們也害怕嗎?你們這些沒用的騙子,我根本不應該來求你們!」
蝙蝠也感受到她的怒氣。一陣風捲起,猝然,一群吸血蝙蝠從教堂敞開的大門飛進來,齜牙咧嘴,張開巨大的翅膀,在她頭頂掠過。它們其中七隻撲到那七尊流淚的聖徒像頭上,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把聖徒像整張臉封在它們的翅膀裡。
其餘的蝙蝠撲到燭台上,開展的翅膀捲起燃燒中的白蠟燭,祭壇上的一串念珠首先著火,整個祭壇塌了下去,燒起了熊熊烈焰。
藍月兒仰臉望著那些無頭的聖徒像,發出一聲淒涼可怕的冷笑,驀然轉過身去,拖著蹣珊的腳步走向教堂的大門,哺哺地說:「除他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