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他抱著我哭,酒也醒了。
「蘇西,原諒我、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傑生也許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我卻記得非常清楚。
那麼多的黑暗、那麼多的恐懼。傷害、暴力……
我顫抖著,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這麼害怕過,覺得好無助,心好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此刻後悔懊惱的他又是我所認識、所愛的那個男人。
我沒有辦法責怪他,只好抱著他一起痛哭失聲。
為什麼會這樣?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誰來……誰來出口訴我呀……
***
那件事以後,我在家裡待了一段時間,沒出門。
大概過了半個月,我們兩個都比較穩定了,也都下意識地避免再談起那一夜,彷彿不去回想、不去談,傷口會痊癒得比較快。
那是一件令我們兩人都尷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還沒發生以前的那段時候。
傑生要畫畫,我把畫室留給他,自己則出門到淡水擺攤。
這筆收入對我們非常重要,美術教室那裡的收入微薄,似顏繪的收入比固定薪津來得多,我開始考慮是否要把似顏繪拿來當全職。
「老師,我坐得腰好酸,畫好了沒呀?」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我面前,身體坐不住地扭來扭去。
我回過神來,驚覺我已經讓客人坐在椅子上超過三十分鐘了!
我沒專心。「對不起,就快好了。」命令自己集中心神,捕捉住女孩瞼上的特徵,彩筆飛快地繪出幾道線條。
十分鐘後,我把成品交出。
已滿頭大汗。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狀況連連,而且一直無法專心,握筆的手也抖得厲害。
一股莫名的沮喪籠罩在我身上,我丟開畫筆,將冰冷的臉頰埋進同樣冰冷的雙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來的一個碰觸令我神經質地跳了起來。
乒乒乓乓——
畫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蓋碰倒後,接連把我絆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著眼,看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張瞼。
不太確定我的眼睛裡是否寫著「驚嚇」兩字,否則他為何滿臉關切地看著我?
他遞出長臂拉我站起。「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幫助站穩腳步,然後彎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塵。
他幫著我把畫架和椅子扶起來,然後站在一旁看著我。
我轉過頭去:「有什麼事嗎?」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說:「你很久沒到這裡來,是生病了嗎?」
「啊……沒有。」我搖搖頭,下意識地避開他探詢的眼睛。
我和傑生之間的事儘管令我煩惱,卻也不適宜讓外人知曉。更何況我根本談不上認識這個人。他對來我說,很陌生。
我在攤位旁站了一會兒,發現他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嗯……還有事嗎?」
他看著我,似乎有話想說,但欲言又止。忽爾,他搖頭輕笑、那抹笑,顯得有些無奈,而除了無奈以外,好像又還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麼。
我可以輕易掌握住一個人瞼部的線條和表情變化,卻無法窺透一個人的心。
這個男人有著不為人知的煩惱。
我背靠著紅磚牆,仰起頭看著冬天灰濛濛的天空,輕聲地說:「會過去的,最壞的情況總會過去。」
我確信他聽見了。因為他的眼神這麼問:是嗎?最壞的情況真的會過去嗎?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也許兩個人之間,比較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來愈糟……
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住生命裡的狂風暴雨。
「你……幸福嗎?」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時離去了。
當我回過神向四周張望時,沒有一個背影有他一半的蕭索。
他真問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嗎?
突然間,我不確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還沒聽他說明白他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只是湊巧路過,純粹關懷一個時常遇見的陌生人嗎?
應該是吧。不然還會是什麼?
***
就當我以為傑生再也不會在酒醉後對我動粗之際,他讓我知道我錯了。
錯得離譜。
他眼中寫著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懼。
我們之間掀起一場風暴。
我無法預期傑生什麼時候和顏悅色,又,什麼時候會殘酷地對待我。
我總是逃,一邊逃一邊絕望。
然後又很不爭氣地在風暴過後,面對清醒後的傑生涕淚縱橫地請求原諒時,帶著希望原諒他。
有一天我發現他的手抖得厲害,我難過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總是說「好。」但帶給我希望後又踐踏了它。
他開始把自己關在畫室裡,叫我離他遠一點。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在破碎。
***
天氣漸漸回春,我的心卻愈來愈冷。
許久沒到淡水擺攤,攤子才擺好,那個男人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睽違的笑:「好幾天沒見到你,好嗎?」
他說:「我天天都會經過這條路,改變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經準備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個資格。從那件事發生以後,近三個月來,我出現在這裡的次數少的可以用手指數出。家裡需要錢,我又為了某個原因無法到美術教室上課,早已辭了那個工作。
三個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發誓海枯石爛,我是不會再相信的。
以前傑生總是很不情願地開口問我要錢,所以我總是將鈔票放在抽屜裡,以免讓他覺得尷尬。可現在他不但直接開口跟我要錢,而且還花得很凶,每回我問他錢都花哪兒去了,他就說我市儈愛計較。
他變得陰陽怪氣,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我覺得再待在屋子裡會讓我瘋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頭根本沒什麼遊客,我還是帶著畫具衝出了門。
我需要喘口氣。
然而一定出屋門,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卻捕捉住我,教我逃脫不及。
「你近來很常出神,有煩惱嗎?」
他的聲音召回我遠飛的心思。我搖搖頭:「不,沒有。」
「你看起來比前陣子瘦了些,別說你在減肥,你已經沒有什麼肉可以減了。」
我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地說:「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問法很體貼,不像我們那棟公寓的鄰居看見我時不是問我:「餓了幾天?」就是問:「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關切濃。令我不禁懷疑當那些令人心碎的夜裡,隔著幾面牆,他們聽見了些什麼?又揣測出了什麼?
下意識地,我拉了拉長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瞼上的粉可以蓋住瘀傷。
他凝神看著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觸我。「你嘴角這裡怎麼了?」
他的碰觸讓我疼痛地瑟縮了下,手臂下意識地格開他。在此同時卻又因為碰到了受傷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氣。
他的動作快得令我反應不及。我的雙腕被他捉在手裡,袖子被往後推。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我們都受到驚嚇地瞪著我兩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傷看起來有這麼可怕!
這回我的反應比他快。我掙開手,將袖子拉回來仔細覆住。
「怎麼受傷的?」
我很慌張。「我騎車,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確定什麼,又伸手過來。
我連忙避開。「不要隨便碰我。」我瞪著他,假裝生氣地說:「你不曉得我們女人最愛美了嗎?那麼醜的瘀青怎麼可以讓你看。」
他放下手臂,彷彿要把雙手貼在自己身上很困難。「對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別再動手動腳就好。」我心腸就是硬不起來,這是我的致命傷。
久久,他問:「很痛嗎?」
「什麼?」
「手很痛嗎?」
「……」我的心可能比較痛。
「算了。」他突然轉頭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麼算了?」
他轉過頭。「我本來想請你幫我畫張畫,現在……改天吧,等你傷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來很嚴重,你有去看醫生嗎?推拿一下可能會比較好,今天別畫了,回家去吧。」
我……說不出話來。他走了。
我也沒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處,明知這種非假日客人總是零零散散,沒事做,時間會過得很慢,然而總是比待在家裡好。
家裡的時間彷彿是不會流動的。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家裡失去了時間性。我的鐘,停滯下來。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當我無法確定回到家以後所要面對的那個男人是愛人,還是會傷害我的人時,我不敢。
這段期間,我時常在黑夜裡從惡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離開傑生的事。
我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麼痛苦。
每當他對我拳打腳踢時,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狂亂。
我們似乎在毀滅對方。
以不同的方式。
為什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會走到這種地步?
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
不不不……
還是我不再愛他了?
不。
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有一種愛是愛得愈深,傷害也會隨之愈深。
那麼我應該走,走得遠遠的。不去刺傷他,也保護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傑生會變成以前那個開朗的他的話,會不會有點傻氣?
***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街上遊蕩。深夜裡。沒有回家——還沒有。
我還在醞釀回家的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街上遊蕩過。夜裡的城,街道上燈光閃爍。誘惑、炫目、危險,我卻找不到心情來欣賞或者產生其它感覺。
離開淡水小街後,我搭上了捷運,卻在中途下車,並從那個時候沿著街道走,直到現在。
幾點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壞了。不過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從一開始的很多,漸漸地愈來愈少。
附近已經沒有多少同伴。
腳很酸。
迷路了。覺得這個居住了數年的城市突然變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動了。我只能堅持到這裡嗎?我最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個地步,到此為止了,是不是?
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聽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聽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聽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傢伙,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後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彿在守護著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在靜夜裡顯得格外清楚。「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關心我。多麼好心。「我還不想回去。」
他走了過來,伸手拉我起來。「那麼我請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蘇西,」他輕聲喚我。「叫我穆特蘭。」
***
穆特蘭背起我的畫具,像一頭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後,任他帶著走。
他帶我去一家酒館。座落在一處不顯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彎藍色的下弦月,在夜色裡發著螢藍色的光。沒有中文店名,我叫這裡——藍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門口時,一個把頭髮往後梳、把過長的部份綁成一束的男人剛剛把店門關上。他看起來大約有四十歲。
看見穆特蘭,男人一臉訝異地道:「老闆?很晚了,大夥兒剛剛回去了,今天輪到我鎖門……」
「我知道。」穆特蘭說:「我有鑰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見我,好奇地投來打量的視線。接著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她……」
穆特蘭重新打開那扇霧面強化玻璃門,一臉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說:「別瞎猜。」然後把我帶進酒館裡,重新打開空調。
男人跟在後頭進來,在穆特蘭開空調的時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會這麼神經質的。這男人沒有惡意,我知道,然而當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時,我還是吃了驚。
「嗨,我是傑克,這裡的酒保,你叫什麼名字?」
點點頭,我站開一步。「蘇西。」
「你……」語氣倏地一變,「你結婚了?」瞪著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個這麼問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結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視線找到正走向吧檯後邊打開小燈的穆特蘭,似有無限欷吁:「原來如此……」
我蹙起眉。這句話是他們這一夥人的口頭禪嗎?「如此什麼?」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頭頂上的燈突然亮了。驅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個酒吧的格局和佈置。這只是一間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個小舞台。緊鄰著舞台的是一個L形的吧檯,所有的佈置都是原木和石頭。
「隨便找個地方坐。」穆特蘭說。
我左右看看,選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椅。
沙發很軟,一坐就幾乎整個人陷下去。柔軟度跟麻薯有得拼。
見傑克亦步亦趨跟在我身邊,穆特蘭叫住他:「你該回家了。」語氣很淡,卻很堅持。
被點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臨去時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嗯,蘇西……交個明友,有空多來店裡坐坐。」
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傑克已經離開了。
一盤熱過的三明治散發著香氣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這……我以為你要請我喝酒?」
他遞了一個醬碟過來。「先吃點東西墊墊胃,你沒吃晚餐。」
牆上老式吊鐘滴答滴答地走著,突然,我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地脫軌跟不恰當。
這麼深的夜,我沒有回家,陌生的酒館裡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慌張起來,掙扎著從軟軟的沙發裡站起。「我、我該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一推,我便重新陷進軟沙發裡。
我雙手亂揮,害怕的情緒攫住我,當他再度試著捉住我時——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蘇西?!」
「啊啊啊——」
「蘇西!」
我感覺我被一個龐大的身體壓住,恐懼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吞噬掉我。終於我溺斃了,挫敗又畏懼,抖聲哀求:「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蘇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復過來,這才發現他並沒有壓著我,他只是捉住我亂揮的雙手,力道很輕很輕。
剛剛那錯覺是怎麼回事?我瘋了嗎?
我瞪大眼,驚惶地看著他。「我要回家了。」
使盡力氣推開他,我狼狽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抹著臉,頭也不回地奔出「藍色月亮」酒館。
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追在我身後,因為我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回頭。
直到跑回家裡,找不到鑰匙開門,才想到我的東西都還擱在「藍月」。
我不敢按鈴,只好靠著門滑坐而下,為眼前解不開的結無聲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