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青卉帶著女兒和他搬回了家裡,不想再為目前紛擾的生活多生事端。
然而,這卻是付出十分慘痛的代價換來的,他也幾乎想不起自己以前和女兒毫無芥蒂的調笑,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態?他為什麼會弄得別人真的愛上他,搞得自己如此狼狽?為什麼他不能早一點覺悟呢?或許就能避免這種禍事……
他知道,以前的他自命風流,又聽不下青卉的勸,老覺得她只是在拈酸吃醋,還為自己能流連花叢不沾身而沾沾自喜,最後吃到了苦頭,才明白自己過去究竟有多愚蠢自大、多麼剛愎自用。
他後悔了,覺得愧對老婆、愧對女兒、愧對小婷,他更覺得沒有臉去公司,偏偏他的責任感由不得他逃避,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上班。
一來到公司,他立刻被叫進董事長辦公室,一個半小時之後,他臉色灰敗的由裡頭走出來。
「你先前代理美國公司產品的提案,已經被董事會否決了,因為董事們評估那項產品利潤雖高,卻有潛在的風險。
「你的助理小婷那件事,董事會覺得很遺憾,她雖然已經離職,我們卻不能不給人家一個交代。公司會先記你兩支大過,降你的薪資,經理的職位也暫時由一組的何俊生組長代理。
「為了平息風波,你暫停上班兩個星期,之後會有幾個案子讓你談,談得好的話,你還能繼續留任經理,否則……」
秦碩回想著方才董事長說的話,既無情又現實,可是他卻只能接受而毫無招架之力。小婷的事情關乎私德,所以,公司利用這個機會借題發揮、壓下他的提案,還借此威脅他再替公司做牛做馬,他以前立的功勞卻好像全一筆勾銷。
此刻,他憶起了當初和自己競爭業務經理一職的楊組長,語重心長對他說過的話——
公司沒有我不會怎麼樣,但我的家庭少了我,就不是一個家了。
果然是血淋淋、赤裸裸的教訓。以前他志得意滿,聽不下這種話,如今人人打落水狗時,他才能看清楚醜陋的真相。
公司對他完全只有利益考量,是他太過天真,把重要的順序擺錯了,而今天公司處置他後的結果,雖然一時對家計沒有影響,他卻可能再也坐不上業務經理的位置,不知道他的家庭是否能和他一樣接受?
青卉……他曾承諾要給她的貴婦日子,或許又要再延期了……再加上他做的錯事,他還有任何被她原諒的理由嗎?
秦碩的心沉甸甸地,回到自己部門裡,卻發現以前有說有笑的下屬們如今全都偷偷地觀察他,沒人敢湊過來說句鼓勵或安慰的話。
也是,他可是害了小婷的罪魁禍首,地位還在公司裡由紅翻黑,現在有誰敢和他太過親近?
反正公司叫他滾回家休息,他連辦公室也不想進了,就這麼毅然的轉身,離開了公司。
但開著車上路,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去,以往他不是在公司裡,就是和客戶下屬相約應酬交際,如今剩他一人,他沒有朋友可以約,沒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去,連車子,都快沒油了……
自命不凡的他,曾幾何時也如此悲哀了?心涼之餘,他只能先驅車回家。
停好了車,要開門的前一刻,他手握在門把上,卻怎麼也推不開門。
現在才中午,他回家十分反常,因此很怕門一推開後,要面對凝滯的氣氛與冰冷的反問。現在的他,已經受不了這些了。
秦碩站在門口遲疑著,門突然由裡頭被拉開,於青卉穿著圍裙,手裡還拿著一支大湯匙,見到他竟然毫不訝異,反而揚著眉,口氣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方才就聽到你的車聲了,怎麼這麼久還沒進來?」
「我……」他該怎麼說?他的自信心已被摧毀到讓自己成了一個孬種。
她靜靜地盯著他半晌,像是領悟了什麼,最後微微聳肩。「算了,進來吧。」
她率先回頭往裡走,自然的好像他現在回家很正常,閒話家常道:「我在燉排骨湯,正好在考慮加菡菡喜歡吃的玉米,還是你喜歡吃的山藥呢。」
「都好……」他想解釋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回答得那麼沒誠意,那我就加玉米嘍?」想不到她沒問他任何敏感的問題,只是皺著鼻子,沒好氣地一笑。
秦碩眼睜睜看著她又走回廚房切玉米,當真沒有任何想質問他的意思。他有些自嘲自己的窮緊張,也更加忐忑不安,這會不會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玉米都下鍋了,於青卉正在洗滌廚具,秦碩的情緒也在此時緊繃到了極點。
「你不問啊?」他主動開了口,語氣卻很沉重,和她刻意營造的輕鬆氣氛格格不入。「問我公司的情形、問我為什麼這麼早回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沒什麼好事,問多了不是讓你心煩?」她放下手中的廚具正眼看他,美目中有著瞭解與釋然。「你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在公司怎麼樣,家裡永遠是你的依靠。」
這當下,秦碩真的有想哭的衝動,他發現自己打從遭受生平最大的挫折後,情緒好像變得更敏感了,一點點的感動都會讓他鼻酸。
尤其他的親親老婆,前一陣子都還在生他的氣,卻能在這種時候給予他最大的支持鼓勵,他好像得到了一點救贖,不再認為自己那麼罪該萬死。
「可是……萬一我不能再讓你過優渥的生活?不能讓菡菡以後出國讀書,捧著一望無際的嫁妝挑老公,怎麼辦?」現在的他已無法達到給她的承諾,他覺得自己好窩囊,卻無能為力。
「你傻了嗎?什麼貴婦般的生活全是你說的,我根本沒要求。其實比起來,我還比較想出去工作呢。」她不帶火氣地橫了他一眼,「至於菡菡,她比你想像的有主見多了,你又怎知她真的想出國?你那一望無際的嫁妝,她也未必想要。」
秦碩又酸了鼻頭,因她的體諒,因她的溫柔,他覺得此刻的自己好脆弱,不僅禁不起一點打擊,甚至只要有人願意對他好,就足以讓他感動落淚。
尤其那個人還是他忽視已久的摯愛妻子,是最該生氣、最該不滿的人。
終於受不了他自怨自艾的樣子,於青卉走到他面前,替他理理頭髮。「秦碩先生,我鄭重告訴你,夫妻原本就是相互扶持的,想我於青卉當年也是校花,老公可不是隨便挑的,一時失志又怎麼樣?我對你有信心,你也要對自己有信心。」
是啊,他一直很有自信的,為什麼這次卻被完全擊潰?秦碩很明白,就是因為太過在乎她們,所以他可以丟了差事,卻不能沒有老婆和女兒。
如此患得患失,小心翼翼過了頭,怕的只是失去。
「青卉,我很慶幸娶得是你,真的,否則我今天一定熬不過去。」出口的聲音沙啞得連自己幾乎都認不出來,秦碩一臉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渾身的僵硬終於有了一絲軟化。
「你終於曉得我的重要了嗎?那你以後能不能把我和菡菡的名次排前面一點,最好是在你工作之前。否則我怕我哪天等成了望夫石,你回家後,我身上都長滿蜘蛛網了。」她似笑似嗔地打趣他,試圖讓他不那麼緊繃,否則即便事情沒有惡化到最嚴重的地步,他也會自己先崩潰。
「你們本來就是我心裡的第一名,」他認真地說著,說到都快落淚了。
於青卉望著他,體會到他的感受,突然柔柔地笑了。「看在你這句話的分上,今晚的玉米排骨湯,我多加一塊山藥吧。」
心情糟到極點的秦碩,為了她這句冷到不行的幽默,居然也笑了出來。雖然笑容裡帶了些淚花,但是她沒見到——或許說,她故意沒見到。
也只有理智又貼心的她,能讓他這麼放鬆、這麼開心了,更不會揪著他的痛處窮追猛打。
他究竟何德何能,能娶到這麼好的老婆?
幸好,幸好她沒有真的離開他。
***
原以為再大的困難與愁緒,都會隨著時光流逝,在生活中慢慢淡去,但秦碩則不然。他去了小婷的家幾次,全都吃了閉門羹,最後小婷全家人索性搬回鄉下,讓他撲了個空,他的心情因此更為低落。
公司放了他兩星期的假,於青卉發現他的生活並沒有回到正軌,反而越來越像驚弓之鳥,一直將神經繃得緊緊的。
比如女兒上下學,如今都由他專車接送,她上市場買菜,他也一定跟著,連晚上倒垃圾的活,他都搶著做,寧可讓她和女兒留在家裡看電視,他自己去追垃圾車。
這些事,都是他以前沒空、也不會去做的。
面對如此的轉變,她不知該慶幸他終於有空陪著妻女了,還是該憂慮他的精神狀態似乎到了緊迫盯人的地步。
他身上一下子發生了太多事,煩惱、焦慮、緊張、無措,都是正常反應,可是她捨不得看他這麼緊繃,捨不得他活得這麼辛苦,萬一有天超過了他的忍受範圍,或是超過了她的忍受範圍,他們又該怎麼辦?
這天晚上,於青卉翻來覆去大半夜,因苦惱這秦碩的事情睡不著,索性起床走到女兒房間,替愛踢被的菡菡蓋棉被。
只是她一離開,床上少了另一個人的溫度,秦碩幾乎是瞬間驚醒。
他伸手往旁邊一摸,卻只摸到留有餘溫的棉被,心裡的緊張立即衝到最高點,整個人彈坐起來,四處張望著。
「青卉?青卉?你去哪裡了?」整個房裡都沒有人,他乾脆由床上起身,「你在洗手間嗎?」廁所裡沒人,「青卉?你在換衣服?」更衣室也沒有。
他喊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人衝出房間。他的心怦怦怦跳著,幾乎要跳出胸腔,不管是與再大在難纏的客戶談判,他都沒有這麼緊張過。
他在屋裡跑來跑去,慌得不知所措,彷彿將要面臨地獄來臨,崩潰得差點就赤腳衝出屋外。
「我在這裡。」聽到他慌張的聲音,於青卉連忙由女兒房間出來,門都還來不及關。「別緊張,我不過去替菡菡蓋個棉被。」
「我以為……我以為你走了……」見到她,他鬆了口氣,幾乎是腿軟地靠在牆上,手舉起來撫著頭,指頭仍在發抖。「我以為你走了……」
她搖搖頭,因他沮喪的樣子心裡有些疼。她拉著他坐到沙發上,兩人是應該好好談談了。
「秦碩,你太緊張了,是我上次的離開嚇到你了嗎?」於青卉溫柔地抬起他的下巴,不管新生的胡碴會刺痛自己的手。「當時我帶著菡菡走,是希望你能冷靜想想自己的行為,能夠有所改變,如今你改變了,所以我們也回來了,我從來沒有真的要走。」
「我不知道……」他眉頭緊皺,痛苦地抱著頭,「我最近常作惡夢,夢裡面,你和菡菡都不見了,每個人都離我而去,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害怕……」
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大男人,卻在她面前喪氣地訴說著恐懼,她著實不捨,尤其他是她愛的男人,她恨不得他的痛苦、憂懼全轉移到她身上,讓她替他承受這一切。
小婷的自殺,不只毀了她自己,甚至幾乎毀了他、毀了他的家庭。
於青卉不由得又為那女孩的自私與執迷歎了口氣。
「你呀,逼得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了。放鬆一點,好嗎?」她用力替他按摩著肩膀,卻發現他的頸肩異常僵硬。
工作上的不順、小婷的自殺、甚至前一陣子她才和他鬧翻……種種事件對他而言都難以承受。可她心裡明白,秦碩只要能熬過這一關,未來各方面一定會有所成長,然而,她只怕現在的他已快架不住心裡的壓力。
「青卉,我知道,我也在努力,可是不安的情緒總是很難控制。」他有些痛苦地抓著頭,覺得自己都快得精神病了。「很抱歉,我會盡力調適,再給我一點時間……」
「不,你越是這麼想,越是給自己更大壓力,你現在需要的,是徹底放鬆。」
看著未關上的女兒房門,於青卉突然有個計劃。
「徹底放鬆?以我的情況而言,真的很難……」
「不,你可以的。」她微微一笑,「記不記得你對菡菡的諾言?」
「對菡菡的諾言?」秦碩一愣。
「喔?別告訴我你又忘了。」她舉起食指,朝他俏皮地搖了搖,「這次我不會告訴你,讓你自己去想、去安排。」順便也轉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一天到晚掛著那些煩心事。
「可以給個提示嗎?」
「不行。」
「那……是我什麼時候給菡菡的承諾?」
「就是你上次……噢,不行,沒有提示。」
「親親老婆……拜託……」秦碩終於有些恢復過去那種賴皮的樣子。
於青卉注視著他,慢慢微笑起來,就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如願得到暗示時,她有些奸詐地朝他眨眨眼。
「不行,等你想到了自己告訴菡菡,我們會等你的。」
這陣子,不只他有成長,她也不是坐在那裡枯等,對他的賴皮,她也練出了一定的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