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依依對剛果的第一印象就是——很熱,非常熱。
明明已經午後了,氣溫卻高得像是台灣的正午。
沒浪費時間休息,安德魯幫她安排的當地導遊,很有效率的把她送到裡安營隊駐紮的班基河畔。
他背對著她,在夕陽照射下,他的頭髮閃著金紅色的光芒,高大的身材在一群工作夥伴問顯得突出。
彷彿注意到她的凝視,他緩緩轉身,看到她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容。
幾個大步,便站定在她面前。「你怎麼來了?」
「想你。」眼眶有些發熱,翔實反映出想他的程度。
「睡不好嗎?」修長的手指不捨地輕撫她眼窩下的陰影。
「嗯。」
「先前有些地方的采勘不夠仔細,必須重新再走一次,我至少還要在這兒待一兩個月。」
「沒關係,我只是繞過來看看你,看過就放心了。」
裡安盯著她不尋常的表情,「發生什麼事了?」
她不語。
「等我一下。」裡安轉身,跟隊員交代幾句之後對她說:「現在到晚上我都沒事,走吧,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嗯。」
賀依依默默的看著被他牽起的手,他的大掌包裹住她的,力量跟著他的體溫傳達到她的身體裡,讓她有勇氣去面對一切。
「到了。」
賀依依環顧他找到的地方,是河畔的一片空地,視野很遼闊,也沒有人打擾。
兩人坐下來,靜靜凝視逐漸沒人平靜河面的火紅太陽。他沒說話,只是等她。
「我的父親是個很糟糕的人。」賀依依平淡的口氣,像只是在說「夕陽好美」。
「我的父親其實也滿糟糕的。」裡安的口吻也很平淡。
他們在比誰的父親比較糟糕嗎?賀依依笑了,平靜地述說從未示人的晦暗。
他靜靜的聽,眉頭偶爾蹙起。
「我父親真的是個很糟糕的人。」她沒想過有一天能心平氣和的跟外人敘述自己的家庭,特別是在心愛的人面前。
「他曾經侵犯過你們姊妹嗎?」他的口氣冷靜,如果不細聽,聽不出聲音有些緊。
「沒。不過當他的朋友在酒後騷擾我們時,他也不會給予幫助就是了。」
賀依依停了一下,苦笑著說:「所以,我跟二妹從小就學得很悍,只有我們夠強,才不會被欺負。」
賀依依握住他收起的拳頭,「都過去了,雖然辛苦,但是我們姊妹毫髮無傷。」
「我父親沒有你父親糟糕。」
賀依依笑了,「是啊,我父親比較糟糕,不幸的是,他還活著,」
知道他的所作所為,裡安也深深覺得這樣的父親還在世,對女兒確實是種折磨。
「所以?」
「他病了,醫生正等著我們決定要不要繼續急救,而上次他進醫院時,我選擇的是放棄治療。」屏息說出,理智上知道自己沒錯,但實際上,心裡始終沒有停止過自責。
她手心的薄汗讓他不捨。
「你沒有錯。既然醫生會要你們選擇,其實就是已經判定不適合急救,只是醫生的立場不能自作決定罷了。」
他能理解,真的能理解!賀依依鬆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這次,我決定急救到底。」有了他,生命不再是隨時都能死去的無所謂,也有勇氣面對父親了。
裡安點頭,尊重她的所有決定。
他突然想到,「你母親呢?」丈夫是她選擇的,為什麼留給女兒們獨自面對?
「他們幾年前離婚了。現在我父親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她的。」真悲哀啊,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
「你母親愛你父親嗎?」
「雖然我父親是個很糟的人,不過我母親應該愛他,至少曾經愛過,才會容忍二十幾年。」
裡安瞭然的點點頭,「我母親也是這種傻女人。」
「在得不到你父親的愛之後,你母親恨他嗎?」
裡安聳聳肩,「恨吧,我猜。」
「我母親很恨我父親。」賀依依轉頭,望著他的眼充滿迷惑,「為什麼會這麼痛恨曾經深愛過的人?愛的對應必然是恨嗎?」她無法想像有一天,她會像母親恨父親一樣地恨裡安。
「恨,有時是為自己不滿的情緒找出口。她們——你母親跟我母親恨的也許不見得是曾經深愛過的丈夫,或許,她們更恨的是自己。」
「愛到盡頭,以恨來做結尾,真可悲!」
「那是她們選擇的,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她們的決定,但是,我們能引以為戒,不讓自己經歷她們的遺憾。」
賀依依坦然迎向他那對洞悉一切的眸子,「希望我以後不會恨你。」
裡安仰頭,笑得信心十足,「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恨我的。」
賀依依笑了。
看見她唇角微不可見的笑花,裡安眼裡掠過釋然。不經意似的問:「等你忙完你父親,能認真考慮我的求婚嗎?」
「不必考慮了。」
裡安愕然瞪著她,猜不出她的想法。
賀依依瞅他,跪坐在他面前,緩緩地,送上自己的唇。
裡安霍然明白她的意思,手臂緊緊地抱著她,吻上柔軟的唇辦。
不久,兩人都氣喘吁吁地,互相抵著對方的額頭,笑了。
裡安抓著她瘦小的肩頭,取笑說:「膽小鬼,連『我願意』都說不出口,嗯?」
笑倒在他懷裡,就是不說他想要的答案。
河面上的夕陽很美很美,河畔的他很溫柔很溫柔,她永遠都不會忘了這個畫面,不管之後將要面臨什麼,只要想到他,就有了面對的勇氣。
「安德魯答應出書日期答應得太快了,我來不及潤稿子。」
「哦?」搞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你能幫我潤稿嗎?我每天睡前把當天完成的稿子寄給你,你幫我潤飾不順的詞句,等我這裡忙完,稿子就能立刻交出去了。」
她睨他,「咱們偉大的暢銷書作家沒有私人潤稿秘書?」
他十分認真的說:「沒有,我一向都是自己潤稿的。」
是嗎?賀依依沒再追究,但……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
「你一直說得很好。」
他是想藉潤稿的機會每天跟她聯絡,這份關心讓人感動,可是,牽涉到他的稿子,是即將在全世界發行上千萬本的稿子呀!她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
「你不敢接這份工作?」故意激她。
「不是不敢,我這叫思慮周詳,不是你這種衝動派的人能理解的。」
裡安點點頭,非常受教的模樣,「瞭解。那麼,你要考慮多久?兩個月?」
她沒好氣的說:「兩個月之後,你都已經要離開剛果了吧!」
「這正是我的意思。留下來陪我兩個月,或是幫我潤稿?」他要每天都能知道她的訊息,在她最需要關心的時候,他才能一直都在。
賀依依妥協。
「我不能留在這裡,但,我會幫你潤稿。」決定之後就輕鬆多了,朝他伸出手說:「現在,你又是我的老闆啦。」
握住,他順勢一拉,對著被拉到懷裡的她說:「是啊,又是你的老闆了,要不要給老闆一點特別的好處?」
仰望著他,她正經的說:「我從來不拿自己的身體去巴結老闆的。」
「真是個正直的好女孩!那,讓老闆巴結你如何?」頭緩緩降下,吻住她軟軟的唇。
夕陽讓漆黑的河水吞沒,在全黑的天色下,只偶爾傳來低低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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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平心靜氣的看著病床上那個男人。
他很瘦,非常瘦,只剩一身干皮掛在骨架上,總在使計的機靈雙眼呆滯留在凹陷的眼窩裡,面對她們,沒有任何反應。
賀依依的心裡沒有害怕、沒有恨意。
他可惡過、可恨過,但,如今只是一具空有呼吸,沒有靈魂的軀體。
面對他的病痛,不太親近的心裡也沒有多少的心疼感受,心平氣和地,就像面對該承擔的責任,無怨也無恨。
倒是妮妮哭得極慘,身為老么的妮妮,大概比較有機會感受父愛吧?
「大姊,醫生說褥瘡傷口深可見骨,已經引發敗血症,隨時都有危險……收到病危通知時,媽媽覺得不需要急救,那時你不在台灣,我又不好意思老麻煩楊大哥……
幸好二姊的同學曾野姊姊,每天都在這裡陪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辛苦你了。」賀依依淡淡的問:「曾野綾子呢?」
「曾野姊姊應該快來了,每天兩次的探病時間她都會出現的。」面對門口的賀妮妮突然看到她,「啊!曾野姊姊來了!」
賀依依點頭,「辛苦了。」
在她以曾野綾子的身份出現之後,便執意不讓盼盼繼續承擔賀家女兒無法逃脫的宿命,可是,終究是賀家女兒,她還是沒有逃避掉該負的責任。
沒跟妮妮說破,是因為她這個做大姊的不准吧?
曾野綾子眼眶泛紅,「是我不好,沒想到那家安養中心會疏於照顧,以至於——」
「跟你沒有關係,植物人本來就很難避免感染褥瘡。」賀依依的表情堅定,「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他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大姊……」她的出現,讓她們像吃了鎮定劑,再也不會惶惶不知所措了。
賀依依對一旁的護士說:「我們決定繼續施以必要的急救,倘若急救也沒有用,那就放棄。」
她停下來,看看妹妹們,她們都點頭同意。
她接著問護士:「我們可以自己照顧病人嗎?」
「大姊?!」她們都不可置信的低喊,照顧父親對她們來說是折磨,他們實在不親,單獨跟父親在一起都會覺得不舒服,更別說要照顧他、碰觸他了!
「病人的情況危急,加上褥瘡傷口要特別注意,如果家屬願意分擔照顧,我們當然歡迎。」護士說著。
賀依依神情平靜,「我可以照顧。」
「大姊!」賀妮妮還想再勸,幾年前父親住院時,就是兩個姊姊輪流照顧的,那時候她們的身與心都受到極大的煎熬,幾乎被磨掉一條命,她實在不忍再讓歷史重演!
「如果大姊做得到,那我也可以一起照顧。」
「曾野姊姊?!」
賀依依跟二妹交換彼此才意會的眼神後,又說:「盼盼失蹤了,綾子是盼盼最好的朋友,願意代替盼盼照顧爸爸是最好了。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一次兩個人照顧,另一個人就可以休息。」
綾子沒有工作,不必顧慮太多,但——
「妮妮,你能請假嗎?」
「出版社是自己的,我公公和子希都不會說什麼的。」賀妮妮也同意了。
「那就好。」賀依依說:「妮妮,今天你先回去休息,讓我跟綾子照顧,等明天早上你再過來換綾子的班。」
「好。」賀妮妮乖乖聽大姊說的話,背起皮包,「大姊、曾野姊姊,那我走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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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依依確認床上的病人暫時不需要照顧,對盼盼,目前是曾野綾子樣貌的二妹說:
「我們到外面走走。」
於是,兩姊妹走到空中花園。
「聽說晏霆宣佈退居幕後之後,有很多歌迷不死心的希望他重新考慮,甚至還有些激進派的歌迷在BBS站上攻擊你,認為足你斷送了他的演藝生涯,有這回事嗎?」
賀盼盼聳肩,不很在意的說:「是有這回事,不過沒有報導的誇張。歌迷不捨是必然的,可是晏霆又不是完全退出演藝圈,大多數的歌迷都能接受。」
想起莎琳娜的瘋狂舉動,賀依依問:「那些激進派的歌迷不會傷害你吧?」
聽出姊姊的擔心,賀盼盼笑了笑說:「是有些小麻煩。我收過警告信,也收過思心的禮物,甚至被人當面罵過。不過我不怕,不管發生任何狀況,晏霆都會保護我。」
「可是萬一晏霆不在,你自己一個人碰到狀況怎麼辦?」
「大姊,別擔心!就算晏霆不在,我也能自己保護自己的。」
「那就好。」
賀盼盼倚著圍牆,一雙美麗的眼直直看著知之甚深的姊姊說:
「大姊,你談戀愛了?」
她微紅的臉坦然迎視二妹,「是的。如果沒有他,我恐怕沒有勇氣再面對爸爸。」
「我也是。」能從她口中聽到證實,讓賀盼盼鬆了口氣,轉身,並肩看著圍牆外的藍天,「大姊,晏霆、子希跟你的——」
「裡安。」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麼,賀依依回答。
居然真的是裡安!
會讓大姊拋下計畫,突然的出國,又給她勇氣讓她能平靜面對父親——
這個從未謀面的未來姊夫讓她很欣賞喔!
「大姊,我覺得我們好像灰姑娘,而裡安、晏霆和予希就像——」
姊妹倆相視一笑,有默契地同聲說:「神仙教母!」接著,笑倒在一起。
是啊,與其說像有戀足癖的王子,他們更像灰姑娘的神仙軟母,他們的愛給了她們勇氣。
因為有他們,才能勇敢面對橫逆。
賀依依越過她的肩頭,瞥見章晏霆在護理站詢問,在護士指引下,轉身走過來。
「你的神仙教母來了。」
朝他點頭致意後,帶著微笑走回病房,將空間留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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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依依將潤完的稿子附加進電子郵件後,想了想,在內文裡打上——
今天看到我二妹的「神仙教母」時,我笑了,知道他愛她,心情是輕鬆而自在的。
我從來沒想過,跟我父親處在同一個空間下的時候還能微笑。
按下傳送鍵,走進病房裡幫父親翻身,回到家屬休息室時,電腦螢幕顯示有新信件。
是裡安寄來的信?他果然等在電腦旁邊。
賀依依笑著點開他的信。
神仙教母?我不會也是你的神仙教母吧?
修長的手指快速按下回信:你正是。^^y
他在那頭也迅速來信:哈!我樂意當你的神仙教母。
賀依依嘴角噙著笑,打下:醫院的消毒藥水味道好重。
阿德今晚煮的咖哩雞味道也很重。
賀依依笑得眼兒瞇瞇,打下:喂!沒禮貌!今晚我妹的神仙數母送來一鍋鳳梨苦瓜雞,我們吃得好撐,幸好有金萱茶解膩。
壞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