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向母親質疑照片中的男子是誰,甚至懶得詢問,事後冷愷群如何對那團混亂的情況提出合理說辭。他總是有辦法的,她相信。
寧可以無知偽裝一切。
真相的底層包含了太多醜惡,她承認自己扛不起。當一個妻子並未對丈夫忠實,當一個母親欺瞞了女兒,當唯一的親人失卻了令人信任的價值,她不曉得自己還能到何處尋求解答。
因著那夜,她心中漸次發酵出一股對冷愷群的憎恨。
也在自此之後,冷愷群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過往的輕忽如今被緊密的監視取代。他的眼光太常太常盯注在她身上,那樣的複雜詭譎,那樣的莫測高深。
可是,她不去理會。大多數時間,她的神魂浸淫在半恍惚狀態,一種旁人無法融入的沉默。
外界的改變,季節的遞嬗,對她而言缺乏實質意義。無論太陽是否從東邊升起,西邊薄落,時間之輪照舊會自動往前運轉。既然如此,就沒有太去在乎的必要。
心靈保持刻意的空白。
「嗨!又是你。」放學前往T大的途中,不期然的招呼聲震湯了她的耳膜。
在一個十六歲的傍晚,放學後,她再度遇兒那雙巧克力色的眸子,濃郁純厚的顏色把熱量摻和進她的冷漠裡。
「賀大哥。」即使兩人只有一面之緣,而且距離上回的初見也已過了大半年,她口中還是自然而然喚出具有親近感的稱呼。
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她眼中,賀懷宇獨蘊一種「大哥哥」式的溫柔特質,好像她沒有真心的喚他一聲,就顯得冷酷絕情似的。
「唉!你仍然跟幾個月前相仿,陰沉得嚇人,一點也不燦爛伶俐。」他又搖頭又晃腦的。
她很自然的垂下螓首,無語以對。
巧克力色的眼突然彎低到她眼前,沒有預警的捕捉到她竭力想隱藏的荏弱。巴掌大的小臉比上回見面時更清瘦,容色也更蒼白,有如風一吹就會化成粉末似的。
「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憐恤的長指輕觸她頰側。
憐惜的感覺流過賀懷宇心頭。雖然他們談不上深交,可是這年輕女孩身上常見一種孤獨的調調,不自覺地引人心疼。倒也不是他對她產生了超乎尋常的思慕,以她的年紀,當他妹妹都嫌有代溝了。許是因為家裡全部是兄弟的關係,一旦遇見惹人憐的少女,忍不住就引動了他兄長式的保護欲。
冷愷群那種偏執輕狂的人,想也知道不會是一個成功的哥哥。
「我……課業比較重,快要聯考了……」愷梅訥訥的為自己找理由。好愧疚!因為他那一句——她沒有把自已照顧好。雖然為此覺得歉疚是很荒謬的,她又不欠他什麼,可是……唉!反正賀懷宇就是有辦法讓她覺得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是嗎?」他瞄了她的制服一眼。「我還以為你們學校以人性化教學著稱。」
功課太填鴨的理由被駁回!她只好繼續低頭無語。
「我已經告訴過你,有問題可以來找我,你為什麼不來呢?」他諄諄責備著。「你一個小女孩,何苦把心事憋在肚子裡?當心先天失調,後天發育不良。」
「我不是小孩。」輕飄飄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虛無縹紗,從迢迢千里的遠方傳過來似的。
「小孩子都不承認自己像小孩。」賀懷宇微微一笑。這個道理與醉酒的人永遠不認為自己醉了一樣。
「我不是小孩。」她輕幽而堅定的低語,「我從沒有當過小孩。」
她語氣中那種蒼涼的申告,將他的笑容淡化成煙。賀懷宇靜靜地審看著她。
「你知道嗎?」他溫柔地道:「沒當過小孩子的人,很可悲。你為什麼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可悲的人?」
她也沒有答案。是命運本身將她雕擬成可悲的塑像,她別無選擇,從出生一開始,就注定了她要生活在運數的邊緣,小心翼翼的行走,只要踏錯了一小步,腳底下有萬丈深淵等著承接。
女孩眼底的淒冷,又融化了賀懷宇心頭的另一波體惜。總得想個辦法讓她開心點,即使只有短短幾個鐘頭也好……
「算了!」他話鋒一轉,突然興致勃勃的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愷梅有點被他嚇到。
「去哪裡?」太旺盛的生命力往往會眩倒她。
「我請你吃蚵仔煎。」垂涎的光彩佔據他的眼睛。「用餐時間,如果不找個地方大快朵頤,未免辜負了整條街的大小攤販。」嘴角只差沒掛兩滴口水。
「可是……」她下意識瞥向馬路對面的大學校門。
「你正要和冷公子碰面?」他瞪了瞪怪眼。「管他的!讓那痞子擔心一下也好。不過,你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回家,免得家長擔心?」
「我爸媽又出國了。」她搖搖頭,眼裡仍然殘留著猶豫。「可是,不太好吧?你那麼忙……」
「是羅!所以你別賴在這裡和我拖時間,早點填飽肚子,我好去忙我沒忙完的事。」
這……這……天下絕對找不到比他更霸道的人了!竟然擅自做好決定,拖著她下水。
愷梅簡直傻掉。等她再回過神,人已經坐在小吃攤,等待熱騰騰的蚵仔煎和貢丸湯。
「待會兒再請你吃削冰。」賀懷宇咬著熱呼呼的丸子,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吃啊!快吃啊!實習醫生沒什麼賺頭,能請你吃蚵仔煎就算不錯了,你還敢挑食?」
而——令她自己訝異的,她竟真的拿起筷子趕快扒幾口,免得落了一個「挑食」或「勢利眼」的惡名。
「快點快點!」他唏哩呼嚕的吃得很痛快,還一面吆喝。「待會兒我要蹺班趕一場七點的電影。既然被你半路撞見,只好挾持你當人質了。」
「什麼?」她仍然沒反應過來。
「總不能讓你偷跑回醫院告密吧!」他大刺剌的蹺起二郎腿。「所以羅,只好挾持你進電影院。嘖!真倒楣,平白無故要多付一張電影票的錢。」
「呃……我……」這表示他要請她看電影嗎?「那……好吧!」
天,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她八成瘋了。
不,應孩說賀懷宇癡癲了。莫名其妙地拉著只有兩面之緣的國三生陪他吃蚵仔煎,還硬要請人家看電影,舉止之間顯得如此天經地義,儼然自動就設定好人們會依照他的命令去執行。
太霸道了吧?根據經驗,天生的領袖性格通常源於優良的教育方式,或者特殊的家庭背景。賀懷宇的氣質不凡,雖然口中把自己形容得很窮酸,其實應該不是出於泛泛之家。
他的性格與冷愷群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卻是另一種比較讓人願意遵從的方式。
啊,她又興起無聊的比較。
不管了,今晚是吃蚵仔煎和刨冰和鹽酥雞和香腸和滷味和烤玉米的良辰吉時。
不相干的人事物,暫且撇一邊去!
***
「謝謝你送我回家。」跨出車門,她禮貌的向駕駛座點點頭,嘴角眉眼均露出柔和的線條。
「不客氣,快進去吧!」可樂娜座車捲起螺旋狀的煙堆,騰雲駕霧而去。
此情此景像極了西部片的末尾,拯救了弱女子的英雄騎在愛駒背上,踏著夜色而去。
愷梅遙望遠去的車影,半晌才回身踏進庭院。
壞了!落地玻璃透出來的燈火倏然提醒她,她竟然忘記撥一通電話,告知冷愷群她中途被「挾持」的事情。也許他並不在乎,更或許,他已經忘記兩人要一起回家的約定。
九點多,屋裡燈影清寂。她輕吁一聲,好不容易稍微昂飛的心緒,重又沉潛到底隅。
一縷暗黑突然從路旁的樹叢竄出來,擋住她的去路。
歹徒!她倒抽一口涼氣,飛快退離到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突然之閒,母親諄諄叮矚的犯罪問題變得如此真實。
有人埋伏在她家門外,冷愷群可能尚未回家,屋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向來不太理她的趙太太。如果對方掏出武器,脅迫她開門怎麼辦?
「小妹妹……」不明男人踏上前一步,面部表情依然浸沐在黑魅裡。
「呀!」她忙不迭的往後退,背脊無助的抵住一株樹幹,斷了奔逃的後路。
「我不會傷害你,你別怕。」對方的喉嗓有若經過長年嘶吼,喊壞了似的,低低啞啞。
「你別過來!」她驚駭的瞪望著陌生人。「你再不走,我要尖叫了!」
天!雖然生命平凡無味,但她還不想死,起碼不想死得委屈受辱。
「你就是愷梅吧?我是……我是……」男人艱困的結巴著,再步上前一步,頭臉終於沾染到窗內的柔和燈火。
那個男人!照片裡的那個男人!真實生活中的他,形容更加憔悴衰老,臉膚上刻著歲月的皺紋,但確確實實就是相紙上的那張面孔。
她的腦中轟然炸開來。他為什麼出現在她家門外?而且喚著她的名?
「你別過來!」她跌跌撞撞的退開,血液瘋狂的送湧進大腦。
「我不會傷害你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懇求著。「你聽我說,我是……」
「我不要聽!」她驚慌失措,生怕聽見任何自己並不想知道的秘密。「我不認識你,你快走!」
「可是,我……我特地來看你,我是……」
「你再不走,我叫人羅!」她狂亂的跑上石階,拚命拍打大門。「開門!快開門!來人哪!」
「等一下。」男人切切哀求。「愷梅,你聽我說啊!我是……」
門內傳來急亂的腳步聲,趙太太移動笨重的體軀,聲威赫赫的鎮壓向大門口。「誰啊?」
她恍若在滅頂的前一刻抓住游泳圈。
「趙太太,快開門!」她絕望的拍門大喊。「院子裡有壞人,快讓我進去!」
大門霍然拉敞,她頓時失去支撐力,頹軟的倒向大理石玄關。
另一道腳步聲響自她的身後,奔往黑暗的樹叢裡逃逸。隱隱約約,遺下一聲傷感而無力的喟息……
她的腦海混沌成一團,暈眩著。眼前望出去,是一片全然濃墨的色澤,慢慢的,這片黯黑透出影像來,猶若沒人顯影液的相紙。相片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側影和另一個男人的正面,男人的臉,五分鐘前還在她眼前晃蕩;女人的臉,四天前飛往遙遠的異邦。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她安靜地過完這一年……
有力的臂膀迎住她的顛躑。她恍惚地撐開眼,終於凝注焦點,停頓在一張俊逸又森嚴的臉孔。
「有人跟蹤你?」緊繃的喉音彷彿從縹緲的天際傳來。
她張開唇,聲音卻出不來,欲語氣先咽。
「我問你,是不是有人跟蹤你?」他失去耐性,惡聲惡氣地揪著柔細的肩頭一陣狠命搖晃。
聲音仍出不來,倒是淚水被他給晃出閘。
「我……」她突然撲進他懷喪,哀哀哽咽出哭泣聲。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浸濡了一切拘謹和防備。
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暴露在他的眼前。就只這一刻,全世界與她最相近的人,竟然是他。
依然是他。
冷愷群敏銳的瞇起眼,從她壓抑的哀泣中聽出一點端倪。她的哭,雖然驚恐惶措,卻不像受了襲擊的那種害怕,反而肖似在藏躲什麼。
「你看見誰了?」蠻橫的大手突然推開她一臂之遙,銳眸定准她的視線,不允許她躲避。「回答我。」
愷梅悚然感到驚亂,臉頰緊緊埋進他胸前,不肯再抬頭,讓他猜測出方纔的意外。
她恨,恨他對她超乎尋常的瞭解,而她卻往往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
「不知道!我不認識!」
「你看見「他」了,對不對?」冷愷群無情的抓回她,字字句句釘進她的骨血裡。「說呀!是不是「他」?」
「我不曉得!」她哭吼出來。「你別再問了!」
如果沒有選擇命運的自由,起碼讓她得到無知的權利,她什麼都不想知道,什麼都不想……
一道惶急的人影火速從大門飛竄進來,蹲跪在她的身畔。
「梅梅回來了嗎?」冷之謙焦慮的面容加入這場荒謬鬧劇。「梅梅!發生了什麼事?你的書包在院子裡散了一地。」
她無暇思考遠在國外的父母怎麼會突然回家,直覺就想撲進父親的懷裡尋求依慰。但是,簡單的「爸爸」兩個字驀地梗在喉嚨間,無論如何也哭喊不出口。
「愷梅!」卓巧麗氣急敗壞的加入現場,劈頭先嚷出一串好罵。「你居然在外頭瘋到九點多才回家,也不懂得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害你爸爸和我開車在學校附近繞了十幾圈。你知不知道前天晚上,路口王先生的女兒被洗幼一空,連人都差點給擄了去!」
「你小聲一點,沒看見梅梅不太對勁嗎?」冷之謙不悅的低斥妻子,又轉頭慈藹的扶起女兒,哄問她:「悔梅,你上哪兒去了?怎麼讓哥哥等不到人呢?」
「你們……你們不是出國了嗎?」她茫然注視著父母,眼眸失去應有的靈動。
「合約沒談成,我們提早幾天回來。」卓巧麗諸事不順,早憋了一肚子氣。「你先交代清楚,放學之後到底跑哪兒去晃蕩?」
冷愷群的形影不知何時退離到三個人的小小世界外,斜倚著樓梯扶手,冷眼旁觀這一幕天倫圖。
「她剛才被人跟蹤到家。」語音陰涼,在她心頭迥湯成惡兆的化身。
「什麼?!」冷之謙大吃一驚。
「這怎麼得了!」卓巧麗差點暈倒。「我們趕快通知警方,請他們以後加強巡邏,免得將來發生任何意外。」
而他們驚嚇的程度絕對及不上愷梅。
她神魂不定的移望向他。他想說什麼?
「那個跟蹤者,愷梅好像見過,不如請警方帶幾疊「照片」來讓她指認。」莫測高深的冷笑惡化了他的魔性。
「梅梅,那個人是誰?」卓巧麗忙不迭地擁過女兒。
千百串申論的語詞漲滿她腦海,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兩隻深不見底的瞳眸,幽幽鎖住母親的規線。
「梅梅,你說啊!」冷之謙的問句與兒子一模一樣,但其下的關切之情卻截然相異。
卓巧麗打個寒顫,突然被女兒直勾勾的凝望揪住胸口那根弦。
「梅梅……」叫聲遲疑。
「媽,是他。」她輕聲低語,用著只有她和母親聽得見的音量。「我看見……那個私下和你相會的男人。」
卓巧麗的臉容倏然刷下一層顏色,唯剩駭人的慘白,眼神不自覺地滑移向圈圈外的男子——
那雙冷眼,那種鄙夷的神色。上帝!他知道,冷愷群知道。她的腦中一陣暈眩,反而撐靠在女兒肩上。她以為隱瞞得天衣無縫的隱私,原來有其他人知悉,而且,是全世界最不能讓其發現的人。天!她該怎麼辦?
「梅梅,你說是誰?」冷之謙湊過來想聽。
「她說的是……」
「住口!」兩個女人同時驚喊。
無情的笑容勾跳上冷愷群嘴角。是時候了!打從她們倆侵入他生命的那一日起,他不斷盤算著、圖謀著,為未來羽翼豐盛之後的復仇做準備。等待了這麼些年,現在,該是投下炸彈為未來暖身的時機。
他冷笑,狠絕惡絕的利刃直戳進卓巧麗的靈魂底處。「為何阻止愷悔說出那個人的身份?你在害怕什麼?」
冷之謙開始感受到異常的氣氛。「你們打什麼啞謎?」
「很簡單。」他享受著卓巧麗即將昏厥過去的情態。「「妹妹」方才看見的人,就是她——」
「住口!」
第二次的阻撓發自愷梅口中。三雙眼光同時集中在她身上,或疑惑,或森冷,或煎切,各自蘊育著各自的複雜。
惡魔的詛咒切穿空氣裡浮動的意緒,直想暴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冷愷群面無表情,唯獨瞳中深刻而譏誚的光焰,逼得人無法直視。
不要說出來……她無聲的懇求。
我為什麼要幫你?他彷彿在嘲弄的問。
愷梅一步一步,緩緩趨向他跟前,臉上僅剩空白和蒼茫,唯有緊握的粉拳細細抖顫,漏出心頭的洶湧。
「求求你……別讓爸爸知道。」空洞的低語聽起來沒有著落,隨時都會消散似的。
他彎低腰,以同樣微量的話調在她耳畔輕詢——
「你要我救贖你,第三次?」
當你救了同一個人三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
她垂下頭,彷彿瞧見自己簽訂下魔鬼的合同——以自己的命運,換取母親的全身而退。
這麼做,值得嗎?她茫然自問。
「嗯?」低低的促問要她做出表態。
這是值得的。為了母親,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一切都值得。
「是。」她無力的頷首,露出細白粉嫩的後頸,不勝柔弱。
他的眼中迸射出異樣明亮的光。
「成交!」
她虛軟的身子再也站不穩,晃了一晃,終於昏厥過去。
***
蒼穹的顏色徘徊在亮與暗的邊緣,似乎無法選擇最終的依歸。
天濛濛亮,形成一種靛藍和淺紫的組合。藍色是輕郁,輕郁是她的心情。
白晝,代表另一個新的開端。而她已經無力回到起頭,去踩踏別人的舞曲節奏。如果能夠,她情願進入永夜的世界。夜的安全,像遮幕,緊緊護住她的心鎖。
「醒了?」夜的魔魅化為具體,真實的在她耳際吟喃。
他以修長的指尖替代眼睛,仔細遍巡過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清冷情調。
手下所觸碰的一切,俱已屬於他。他漾出滿意狂浪的微笑,襯著天的靛藍,黎明的青黑,分外陰森詭譎。
「爸和媽呢?」她疲倦的上眼臉,得到答案與否其實並無所謂。哪來的心力再去理睬旁人的閒事呢?
「睡了。」他躺回她身旁的空位,雙手枕在腦後,讓自己舒舒服服的。「他們那裡我會處理,你不必擔心。」
「那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家門外?」既已東窗事發,她也不必再故做無事狀,反而可以坦然和他相商。冷愷群一直找人暗中監盯那個男人,一定明瞭某些內情。
「誰曉得?」陰森森的笑容挑彎他的嘴角。「鄭金石在道上混了二、三十年,勉強只能撈口飯吃,搞不出太大的名堂。過去十多年,他為了吸食毒品和偷竊的小案件,進出牢獄不下數十趟。上個月才又踏出牢門,想想自己年紀也老了,有心悔過,八成希望和你們母女倆一家團圓吧!」
鄭金石……她反覆琢磨著這個名字,產生不了任何感覺,排斥或恨或愛或什麼的。
母親對鄭金石的感情或許較為複雜一些。她還記得,相片中母親的眼裡回湯著怨懟和責怪,思念和關懷,諸般錯綜複雜的感情。現實的條件讓卓巧麗選擇留在現任丈夫身邊,但不代表她不愛女兒的生父。這之中的恩怨糾葛,局外人恐怕永遠無法意會。
「所以,你才會這麼恨我們?因為你知道我媽對爸爸不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她輕語。
「別開玩笑了,令堂對老頭子忠不忠實關我啥事!」他暴出幾聲嘲諷的長笑。
「那又是為了什麼?」她一翻身坐起來,與他對峙。「如果不是為了爸爸外遇的因素,你為何如此憎恨我們?」
他的眼芒閃爍幾下,輝映著黎明詭異的藍。
「當你愛著一個人,卻發現對方無法回報你同等的愛,你會怎麼辦?」天外飛來一個問號。
愷梅心頭怦然一跳,還以為他看出了什麼。
這些年來,她自問過太多太多次相同的難題,心中早已選定答案。
「我選擇走開。」是的,請讓她離開,在這份愛最淒的時候。看著自己一日一日沉淪,而眼中的那個人一日一日冰冷,她無法承受太久。所以,神呵!請在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成年,羽翼盡快豐碩,然後離開。
只要再多給她一點點時間就好,請讓她離開,這是她唯一的求願。
「但是,有些人卻選擇留下來。」萬籟俱寂中,他的語音悠悠。「她們寧願留守在對方的身後,祈望他轉過身來,卻往往受盡等待的苦,任憑發蒼蒼、視茫茫,用凋零的美麗來換取些許的溫存,最後落得憔悴心死的下場。」
晨曦刻畫出他嚴厲的五官,也暴露了不為人知的舊傷。這是冷愷群第一次容許旁人聽見他的心聲,極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她怔怔無話。
「你曾經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不斷消瘦、心碎而死嗎?你能瞭解看著她們憔悴,卻沒能幫上任何忙的無助感嗎?你能體會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滋咪嗎?當你必須透過私家偵探的跟蹤報告,才能掌握另一半的行踩,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苦澀嗎?」他的眼在放光,冰冷而苦澀。「我知道,因為我和我的母親都經歷過。」
這就是已故冷夫人的心情!她承認自己從未真正思量過。顯然,在這一段長期跟監的歲月中,冷愷群無意間發現了她母親的陰私。
「我並不想讓自己介入上一輩的故事。」她低低的道。
「那不是故事。」他冷笑。「故事通常會結束,聽戲的人回到現實,但過往的一切卻根植在我的現實中,所以我不會只用一個簡單的「恨」字來形容這些感受。」
她垂下粉頸,突然覺得無顏面對他。
「要怪,就怪老頭子做得太絕。當年他背離妻子,我還可以原宥到一定程度,但他千方百計要壟斷妻子為他興起的事業,不惜拉攏外人,對抗他虧負了多年的獨子,我就無法坐視不管了。」
「什麼外人?」她一怔。
「你不知道嗎?」他又挑高冷笑的唇。「冷之謙早已意識到未來失勢的危機,因此他在私底下大肆搜購「縱橫科技」的散股,為日後取得全部主控權鋪路。目前,他的當務之急就是撇開我,以及拔除我的母系家族在公司裡的強勢權力。」
「這和外人有什麼關係?」愷梅打個不祥的寒顫,一陣毛骨悚然爬上她手臂。
冷愷群緊盯著她,一宇一字的吐露出來,「他收購回來的散股全部登記在你名下。」
上帝!一陣白熱化的強光射進她眼裡,迷眩得她頭昏眼花。難怪!難怪父母親千方百計地想撮攏他們,改善兄妹倆的手足關係,原來他們滿心祈盼冷愷群會看在股票是歸分於「親親好妹妹」的名下,降低心防。也難怪,他願意在父母面前擺出一副大哥疼愛小妹的姿態,儼然對她百般縱容。說穿了,大夥兒只想玩弄心理戰術,化解對方的防衛陣線。從頭到尾,只有她,傻愣愣的成為兩方人馬的較勁工具,自個還渾然不知。
她究竟有沒有脫離這片混亂的一天?
「我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跳下床,譏誚的走往門口。「既然冷老頭將你視為他儲藏的彈藥庫,我只好把他的庫存搶過來。」
而她,也真的將自己平白送至他手中。
她只是兩隻鬥牛犬爭權奪力的跳板,一種人形的秘密武器。
她想笑,荒謬的大笑,為了自己突然增加的重要性,然笑容到了唇角,卻比哭泣更悲涼。
她頹然地倒回床上,聽著他壓抑的步伐遠去,胸膛裡空洞洞的。
「你呢?」她幽幽低問,在他離開房間之前。「如果你愛一個人,遠比她愛你更多,你會怎麼做?」
背影頓了一頓,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我永遠不會讓她知道。」房門開了,然後關上。
她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所以痛苦。
所以,神呵,請再給她一點時間,讓她來得及閃避,讓她能安然離去……
可是,外頭的世界如此蒼涼浩瀚,千山暮雪,卻教她,只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