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徹無法理解雨桐百轉千折的心思,怔忡地瞪著她。
「為什麼?」
為什麼?自從丈夫發生車禍後,雨桐也無數次如此捫心自問。
為什麼她最愛的男人失憶了,根本不記得愛不愛她,她卻絲毫沒有崩潰,還能堅強地繼續過活?
為什麼她不像當初他提出要跟她離婚時,當場陷入黑暗的深淵,不可自拔?
「……我曾經是個很沒自信的女人。」雨桐幽幽地剖析自己的心境。「我不相信有人會真心愛我,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我一直覺得身邊的人總有一天會離開我,我很害怕被拋棄。」她頓了頓,眼神迷濛,唇角自嘲地扯了扯。「所以我們的婚姻,才會產生問題,因為我沒辦法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你真的愛我。」
是這樣嗎?溫徹迷惑地注視著她。這幾天,她一直那麼優雅和婉地照料著他,他如沐春風,很難想像她之前是個毫無自信的女人。
「是你讓我學會相信。」她彷彿看透他的思緒,淡淡地對他微笑。
他一愣。
她收拾好花瓶碎片,用報紙仔細包了丟到垃圾桶,殘花也小心地攏成一堆,一起丟了。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垃圾桶裡半枯萎的百合花,良久,才轉過身,溫柔地凝睇他。
「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你之前為什麼堅持要我一個人住。」
「嗄?妳是指我們之前分居的事嗎?」
「嗯。」她點點頭。「你並不是因為不想復合才跟我分居的,你告訴我,你希望我學會相信你,就算你人不在我身邊,你的心仍然跟我在一起──我現在,總算懂得為什麼了。」
「為什麼?」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從她的話中探出自己是否真的愛她。
「我想你是想告訴我,就算你很愛很愛我,有一天,你可能還是會因為某種緣故,不得不離開我,你想讓我學會,一個人怎麼樣堅強地活下去。」她淺淺笑著,美麗的眼底浮著全新的領悟,迷濛逸去了,目光變得清澄。「你要我相信自己是被愛著的,不是被拋棄的,也不會被丟下,有個人永遠愛著我,只是他也許不能一直陪著我。」
他震懾地望她。
她唇畔浮現的笑意多麼清澈,眼眸璀亮透明,這是個百分之百、絕對真心的笑容。
只有一個曾經被深深愛過,或正被深深愛著的女人,才能展現出這樣的自信。
一種愛人與被愛的自信。
可是她為何能擁有這樣的自信?當一個男人已經不記得他愛妳,一個女人還能有信心自己是被愛著的嗎?
他繃緊全身肌肉,雙手緊緊地抓住輪椅,他沒有察覺,但他淺蹙著的眉宇,陰鬱的眼神,已洩漏了對她的擔憂。
她微笑更深,嗓音更加輕柔,像一片羽毛,輕輕地拂過他耳畔。
「你還是你,徹,別人遇到這種事恐怕每天只會煩躁度日,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發脾氣,你卻還是這麼溫柔,連對一個你根本不記得的女人,都不忍傷害。」她走向他,蹲在他身前,很認真地看著他說:「不要用這麼擔心的眼神看著我。我沒事的。」
真的沒事?他懷疑。
「真的。」她用力點頭。「即使你永遠不能恢復記憶也沒關係,即使你因此不能跟我在一起也沒關係。我已經學會了,就算失去最愛的人,我還是能活下去,我已經懂得怎麼交朋友了,也找到了愛人的能力,我知道怎樣為獨居生活找樂趣,我會活得很好。說不定有一天,我還能再找到一個可以跟他談戀愛的人。」
她微笑,說不出是喜是悲,看來感傷,卻又透著一點點開朗的微笑。
溫徹看著,心頭莫名地泛起一股妒意。
說不定有一天,她還能再找到一個可以談戀愛的人。
但這人,肯定不會是他了吧?他惘然地想。
「這是你教我的啊,徹,是你讓我建立了這樣的信心。」甜美的嗓音像最和暖的春風,在他心海吹起波瀾。
「你為我做過哪些事,我很清楚,那些不可能是虛假的,絕對是出自真心的。」
如果不是因為渴望她,他怎會天天擁著她入睡?
如果不是怕傷了她的心,他不會明明對她刻意做出的豐盛料理倒胃口,卻還一一掃入肚子裡。
如果不是急切地想保護她,為何只要一打雷他就那麼緊張兮兮地趕到她身邊,深怕她受到驚嚇?
如果不是把她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他不必為了她放棄到東京高就的機會。
如果不是全心全意愛著她啊,那些述說不盡的溫柔體貼又怎麼能幫助她建立起被愛的自信,以此為刀為盾,逃脫心靈的囚牢?
雨桐深吸口氣,想起面前的男人曾經為她所做的一切,眼眶再度慢慢泛紅。「我相信你是愛我的,徹,我不懷疑你曾經給過我的愛,那是很濃很濃、很溫暖很溫暖的愛。」她捧住胸口,彷彿正感受著其中激動的心跳,狂熱的情感。
然後,她握起他一隻手,撫上自己薔薇色的頰。「所以我不覺得孤單,徹,因為我擁有所有你曾經給過我的愛與溫柔。能愛上這樣的你,我覺得很幸福,你是一個值得我愛的男人。」
她很幸福,她不後悔。
就算最終他仍選擇離開她,她仍可以帶著這樣的愛活下去。
這就是她想告訴他的,他恍然大悟。
她相信自己是被愛著的,也慶幸愛上一個值得愛的好男人,她因為這甜蜜的幸福而無怨無悔。
她令他心折。
溫徹震撼地看著雨桐,記憶仍是一幅缺角的拼圖,他仍然不記得與她共有的回憶,不記得自己愛不愛她,可是在這一刻,他的心,確實因她而顫動。
這個女人,愛著他,也相信自己被他所愛,她是因為他才能笑得那麼美麗動人。
那含著淚光的微笑,是心酸的,卻也是堅強的。
他相信她所說的,就算他決定離開她,她也絕不會怪他。
胸口,隱隱悶痛著。溫徹狠狠咬著牙,忽然對自己現在的情況萬分懊惱。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樣作弄他?為什麼要奪去他部分的記憶?
那些失落的拼圖碎片,或許正是最最珍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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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跟那個女人離婚吧!」
這天,已經傷癒出院的趙雲安特地回醫院探望溫徹,她推著他的輪椅,帶他到庭院裡散步。
溫徹呼吸著新鮮空氣,仰望眼前一株高大的油桐樹,視線從濃密的綠蔭穿透,捕捉到一絲燦爛的陽光。
正心神恍惚的時刻,趙雲安突如其來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一愣。
「這個,離婚協議書。」她來到他面前,笑吟吟地將一封文件袋遞給他。「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他無言地接過,複雜地凝視她。
「離婚以後,跟我一起到香港去吧。」她神采飛揚地說。「台北這邊不要你,是那個總經理不識貨,像你這種人才香港那邊肯定搶著要。」
他不回答,片刻,啞聲問道:「雲安,我想知道,我那天究竟為什麼要跟妳見面。」
她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高興他又提起這樣的問題。
「我說了啊,我去東京出差,從傑瑞那邊聽說你跟你老婆處於分居狀態,打算要離婚,所以才趕回來找你。我們中午約了一起吃飯,你坦白跟我說了,你其實根本不愛那個女人,很後悔娶了她。」
「我為什麼不愛她?」
「愛情這種東西,哪有什麼道理?」趙雲安滿不在乎似的聳聳肩。「你當初只是看她可憐才娶她的,誰曉得她婚後還變得陰陽怪氣的,哪個男人受得了啊!」
「真的是這樣嗎?」他沈吟。
「怎麼?」她的眼底迅速閃過一絲什麼。「你不相信我?」
他靜靜注視她。「妳之前跟我說,我真正愛的人是妳。」
「是啊。」
「為什麼?」
她臉色一變。「我剛不是說了嗎?愛情沒什麼道理啊!難道你認為我不比蘇雨桐漂亮?條件比她差?」
他搖頭。「妳很漂亮,條件也很好。」
「而且我們又是工作上的最佳拍檔。」趙雲安補充一句,聽他這麼說,顯然心情好多了。「唉,當初要不是你鬼迷心竅去報什麼恩,我們現在肯定是一對神仙眷侶。」她無可奈何地撥撥發。「不過現在補救也不算太遲,哪,你先看看這份協議書,如果有問題,我可以幫你再去諮詢律師,看怎麼做比較好。如果沒問題就最好,趕快簽了名,離婚這種事拖愈久只是愈傷害彼此而已。」
她說的沒錯,離婚這種事拖愈久只是愈傷害彼此而已。
但他,真的想跟雨桐離婚嗎?
溫徹手指撫過文件袋,光滑的觸感莫名地教他全身一顫──太冷了。這樣的文件,這樣的離婚協議書,光是摸起來都讓人心寒。
他閉了閉眸。「雲安,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不覺得自己是個會為了報恩去娶一個女人的男人。」
「什麼意思?」趙雲安再次繃緊秀顏。
「就算我真的覺得蘇伯伯對我有恩,覺得當時的雨桐家破人亡很可憐,我也不一定非跟她結婚不可。我只要替她安排吃住,確保她生活無虞,這樣應該就算對得起蘇伯伯了吧!」他理智地分析。
雖然他因為車禍產生記憶障礙,卻並未失去推理的能力。
「你……」趙雲安瞠視他,臉色變化多端。「本來是這樣沒錯,可是你這人個性太溫柔了,耳根子軟,我想八成是蘇雨桐在你面前裝可憐,把你耍得團團轉。」
「我不覺得會是這樣。」
「她現在當然不會在你面前這麼表現啦!」她撇撇嘴。「我猜她一定在你面前裝得很優雅大方,善解人意吧。」
裝?溫徹心念一動。
那樣動人的表白,可能是假的嗎?
「你可不要被她給騙了!」察覺他的動搖,趙雲安打蛇隨棍上。「徹,她一定編了很多美麗的謊言吧?她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單純的女人!當初能騙得你答應娶她,她一定很有心機。」
是這樣嗎?
他眨眨眼。「雲安,妳為什麼愛我?」
「你!」趙雲安很受不了似的甩甩頭。「你今天怎麼老是問這種問題?我不是說過了嗎?愛情沒有道理!」
「愛情就算沒有道理,總也有跡可循。」他冷靜地瞅著面前情緒激動的女人。
如果他曾經深愛過她,難道現在面對她時,會一點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嗎?她當初必然有某處觸動了他──那究竟是什麼?
是她的美貌嗎?她的聰明智慧?或是她炯炯的眼神,菱唇牽起的嫵媚微笑?
到底是什麼?他捫心自問。
如果他真的愛她,為什麼現今他只覺得她咄咄逼人的態度壓迫得他很難受?為什麼他在聽著她說這些話時,心底會忍不住隱隱升起一絲厭惡?
「我為什麼愛上你,難道你一點也不記得嗎?」趙雲安彎下身,玉手握住他肩膀。「我從一進公司,就一直喜歡你,你比哪個男人都優秀,卻不會浮華自誇,你一直那麼腳踏實地,工作態度永遠認真;你家境不好,還有個妹妹要照顧,可是你從來沒有一句怨言。你很寵你妹妹,每次看你對她那麼好,我就好羨慕啊,我也希望你那麼對我。」她感歎。
「我曾經那麼對妳嗎?」他靜靜地問。
她陡地一窒,明眸閃過異光。「……後來當然有啊,因為你愛我嘛!」
「如果我愛妳,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妳不覺得我是個不值得愛的爛男人嗎?」
「我──」她一時難以招架。「我說過了啊,你太好心了,你把別人的恩情看得太重,寧願犧牲自己的幸福。」
「也跟著犧牲妳的幸福嗎?」他蹙眉。「如果我愛妳,為什麼捨得讓妳這樣受苦?」
趙雲安無言,張口結舌。
「如果我曾經那樣背棄過妳,我已經不是個值得妳愛的男人了,雲安,妳應該忘了我。」他理性地建議,理性地看著她,理性到令趙雲安抓狂。
「我忘不了你!」她嗓音尖銳。「我愛你,我愛你啊!」
他一語不發,只是深沈地望著她,眼底不起一絲波瀾。
她頓時崩潰。「為什麼你就是不愛我?!那個女人究竟哪點比我好?我哪裡比不上她?我恨你,溫徹,你太沒眼光!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視而不見?!」
他還是不說話。
她用力推他,他差點連人帶輪椅摔在地上。
「你太過分了!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一個男人像你這樣對我,誰不是把我捧在手心裡?就只有你不把我看在眼底!」她狂亂地揮手。「追我的男人有一卡車!你知道嗎?為什麼我偏偏就是放不下你?!」
「妳冷靜點,雲安……」
「我恨你!溫徹。」她臉色鐵青地瞪他。「為什麼你到現在都還不肯給我一個機會?這兩年半,我一直沒法忘記你,你對我太不公平了!」
太不公平?
溫徹一凜,隱隱約約地,似乎想起什麼,記憶中,好像在什麼時候她也曾這樣歇斯底里地指責過他。
是什麼時候呢?他拚命想。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跟不跟蘇雨桐離婚?」趙雲安強悍地逼問他。
「……」
「你說話啊!」
他呼吸短促,頭忽然撕裂似的劇痛。
「我警告你,我不會就此罷休的!我得不到的男人,別的女人也休想得到──」
他想起來了!溫徹混沌的腦中靈光一現。
那天在車上,她也曾如此對他撂下狠話。
她特地從東京趕來見他,他卻告訴她自己並沒打算離婚,她氣他不愛她,氣他對她一絲絲情意也無,憤而在馬路上發狂地飆車,所以車子才會撞上安全島──
老天!頭好痛。
溫徹捧住強烈抽痛著的腦子,強睜開乾澀的眼,試圖看清楚眼前朝他大吼大叫的女人。
但他看不清楚,他的頭太痛,視力也莫名地變得模糊。
趙雲安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痛苦,只是沈浸於自身憤恨的情緒中,他掙扎地轉動輪椅。
雨桐、雨桐,妳在哪兒?
他痛得喘不過氣,直覺地想見到那個令他心動的女人,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愛她,可是他好想見她──
「雨桐。」他嘶啞地、發自內心地呼喚。
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娉婷的倩影,矇矓地走入他的視線,雖然他只能認出模糊的曲線,但他知道是她。
他站起身,強忍著頭部的劇痛,拖著酸軟的雙腿,一步一踉蹌地走向她。
沒錯,就是這個女人。
雖然失去了愛她的記憶,他的心,仍執意靠向她。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他與她之間的牽絆,比愛還深,比命運還奧妙。
她是他永遠捨不得離開的女人,永遠、永遠──
「雨桐!」
「徹!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她很快發現了他,飛奔過來抱住他。
他虛弱地微微一笑,倒在她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