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緊阻止——「別扔石子,有人。」
這位胖小姐掀掀嘴角,很高傲地回答:「我就是看到有人才丟的。」
卜傑反倒笑了。胖小妞氣鼓鼓的樣子很逗人,像動畫片裡正值求偶期的大眼蛙,「我又不是你的仇人;再說要比武的話,你也不見得能贏我哦。」
「我跟男生打架一向打遍『附近』無敵手,他們統統怕我。」說完她就不再理他,丟掉剩餘的一顆石子,逕自跑開了。
卜傑好奇地跟在她背後看她忙些什麼,怎麼會半晌不見動靜?原來她跑回後院台階上的「寶座」,正低頭專心在畫畫;微風吹著她的短圓裙,揚呀揚的,小圓鼻尖上凝著顆汗珠;她全神貫注,全然不知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你喜歡畫畫?」他自覺像個多事的歐吉桑般東問西問的。平常他並不特別搭理小孩,更對不斷啼哭兼吐奶的娃娃退避三舍;然而這小胖妞與眾不同,她和她那個瘋狂的阿姨一樣不同凡響。
愛咪抬頭朝他扮鬼臉,但總算沒有趕他走的意思,「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如果她霏霏阿姨當他是蛇蠍,她就視他為奧蟲。
卜傑不禁懷疑地抹抹鼻子,心想:幾時自己成為這麼討人嫌的拒絕往來戶了?
他蹲下,「喂,小妹,你幹嘛這麼討厭我?我是你愛純阿姨的哥哥,這你總知道吧?」
「你們一點也不像。」愛咪甩也不甩他,「還有,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妹,聽起來好像餐廳小妹。我有名字的,雖然我還沒上幼稚園,可是我有真的名字,我叫葉愛咪,很好聽吧?」
「好,我不叫你小妹。愛咪,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卜叔叔是好人,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每個人都會說自己是好人。」愛咪用拇指沾了沾口水抹去多餘的半筆畫痕,放回紅色,取出一系列的藍色,「像霏霏說沒有哪一個變態色狼會在自己臉上寫『我是色狼』四個字的道理一樣。」
卜傑覺得簡直啼笑皆非!看看葉雲霏奇特的行為模式果真教育出獨樹一格的愛咪!才五歲的她活脫脫是翻版的小葉雲霏,伶牙俐齒,還有漫天奇說異論。危險啊危險!
「那你為什麼會討厭我?總有理由啊。應該不是我長得像魔鬼吧?」
「不,其實你長得還不差,」她仔細打量他,「很不差。不過你心腸太壞,你要趕我們走,霏霏說你還有很多計謀,所以她被你逼得不得不出去找房子。」
卜傑索性在她身邊坐下,「你阿姨出去找房子了?」怪不得老半天沒聽見她的聲響動靜!他還以為她又在蒙頭大睡;以往她總是在愛咪受難時如捍衛戰士般現身,今天不見了她,還真感到無趣。
「是啊!她昨天沿路撕了好多紅單子,今天還規劃好了路線準備在寄完稿子後去看房子的。霏霏說人要有骨氣,我們會盡快搬走。盡快?為什麼要盡快呢?她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卜傑欲言又止。他看到愛咪的畫。
「這是公主嗎?」畫裡頭是一個熱鬧的宴會廳,主角是個高大美女,簇擁著她的是一圈尖嘴光頭、很像七矮人的男賓。
「是女外交官,我叫她瑪麗小姐。她已經很高了,所以不穿高跟鞋。」
「你在不在裡面?」他感興趣地問。
愛咪偏頭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你看不見我,我在廚房忙著,我是外交使館區最有名的廚師。」
卜傑看得技癢,便拿來畫筆,為瑪麗小姐添上寬領荷袖的藍色高腰禮服;他利落的筆風,三兩下便使她美艷動人,「很不賴吧?連總統先生都迷上她了。」
愛咪看得目不轉睛,「你怎麼會畫圖?還是這麼漂亮的衣服?」她的大眼中盛滿讚歎、欣喜與崇拜,根本不拿他當「魔鬼」看了!
卜傑知道,他一個湊巧的動作已贏得了小胖咪的心。
「我平常就畫設計圖的,做國際成衣銷售,還是很有名的牌子。」
「我以為男生只會畫超人和金剛,你滿棒的!可是老闆也需要會畫畫嗎?你再多畫一點,我在旁邊加一個安妮小姐,我畫頭,衣服交給你畫。」
「一個好老闆要做得來從小弟到高層主管的大小事,才管得了人,對不對?有機會帶你到我公司參觀,很不一樣的地方。」
愛咪滿心嚮往,「你覺得我將來學畫畫行嗎?我想當畫家。」
「一要看能力,二是興趣,最後就比耐力。其實做什麼都很好,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你畫、你畫!」愛咪整個人趴在他膝上看得入神。
卜傑正要接過畫筆,聽到屋裡電話聲響起;愛咪表示她裙子上滿是蠟筆,動不了。「叔叔你去聽也一樣,大概又是哪個政黨打來做選舉民意調查的。」
卜傑拿起話筒,還沒說話,來電話的男聲就緊張地急匆匆解釋:
「雲霏,是我,我在上班,很想你。有件事實在很對不起,我今晚臨時要加班,所以恐怕不能過去陪你了……」
卜傑緩緩開口:「抱歉,葉小姐現在不在。」
電話那端的男人像喉嚨被塞進雞蛋般,吶吶地:「那——我再找時間打過來好了,謝謝你。」他和打來時一般急著掛上電話。
卜傑聳聳肩。
愛咪的動作很快,他才進去接通電話,安妮小姐的頭、手都成形了,旁邊還有一列茱麗葉、莉莉安和愛塔小姐,那是為了引誘他多設計幾套漂亮禮服而增添的角色。
「愛咪,」他忍不住好奇心的慫恿,「你阿姨也交男朋友啊?」很漫不經心地問。
愛咪沒抬頭,「眼鏡猴叔叔嘛,就也只有那一個。他們好多年了。」
在一起很多年了?說實話,卜傑實在覺得這消息很爆冷門,但也令人很感冒。全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你不太喜歡他哦?」
「普通啦,反正又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需要『那麼』喜歡他。」這位小姐很有原則。她突然很快地瞄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相信我霏霏姨會有男朋友?」
「是滿有意思的。」他笑笑。想聽到更多消息。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霏霏很棒,她是寶貝,應該有一連軍隊的男人欣賞她才對,我要是男人就會追她。只是她太忙了,又要照顧我,根本沒有跟男人約會的時間和心情。」
「你從小就跟著你霏霏阿姨嗎?」
「是啊,我媽媽很早就走了,都是霏霏把我帶大的。所以我不希望眼鏡猴把她搶走,霏霏是我一個人的。這你一定聽不懂。」
「我懂。」卜傑鄭重地,「愛咪,你願意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跟你交換一個秘密;不過你暫時先別透露給你阿姨知道行嗎?你剛說霏霏出去找房子,其實我不會趕你們走,你們可以安心地住下來,至少等合約期滿再說。」
愛咪很吃驚,但高興勝過意外,「可是霏霏說……」
他搖搖頭,笑著,「有時候你阿姨脾氣不太好,我故意激她的。現在我們倆也有秘密,算是朋友了?」
「嗯。」愛咪伸出小胖手,與他勾勾小指,蓋章為證,「我不會大嘴巴說出去的。今天一定不說。」她把蠟筆全堆到他面前,「喏,該你。要畫不同風格的,畫得不好看就不准你回家哦。」
★★★
「我知道,愛咪都告訴我了,你有正事要加班才重要,我怎麼會生氣?」雲霏蟋縮在沙發中,手指纏著電話線,「你很累是不是?聽你的聲音不大一樣。」
志光猛地哽咽住了,心頭湧上不安與歉疚;該怎麼向她坦白說他今天並非真的加班?母親堅持要他陪小棋去採購旅遊用的羽毛衣和送給外國親友的禮品;他拗不過,只得犧牲掉和雲霏的約定。然而她絲毫不疑有他,這更讓他慚愧。面對她,他有越來越多的慚愧,只是有口難言。
「是有點累,今天——」他咳了咳,清清喉嚨,「雜事很多。」
雜事?一抹疑慮自然而然閃過雲霏腦際,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那是愛純耳提面命的告誡。她想問,然而終究在口邊收住。她該信任他的,志光不會是那種人,她信得過他。
「那你早點休息好了,你明天還得早起上班。」
「雲霏,」許志光憋了一天的疑問終於忍不住,「今天下午你屋裡怎麼會有男人接電話?那是誰?」
男人?家裡只有一個愛咪啊。一轉念,雲霏大概猜測到那是何方神聖了。唯一一個可能闖進入家家門、又好事代聽電話的「嫌疑犯」就算用膝蓋想也想得出來。她胸中燒出一股無名火,「我不曉得,明天我再問愛咪看看。」
他還不放過,「我把他錯當是你本人接聽;一聽是男人的聲音,還以為弄錯了。」
他話裡隱約的在乎讓雲霏感覺舒心。他是在吃味嗎?就為了她「屋裡有男人」?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醋意。「他是不是不太有禮貌?」
「那倒沒有。」志光小心地叮嚀:「雲霏,我看你跟愛咪得多小心注意門戶。這樣好了,我明天或後天下了班一定過去你那邊看看。」
掛上電話,雲霏伸個懶腰,靠在窗旁吹風,連動都不想動,任憑腦裡紛紛雜雜的事齊聲沸騰——志光、愛純的話;愛咪、卜傑,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被戀愛火花燒得暈陶陶的愛純。
離開手上就開始飄泊、等待慧眼識英雄的小說稿;還沒有著落的新窩;迷迷茫茫的未來,以及她酸疼的手腕與臂膀——
今天大概寫不成稿了!暫讓蜘蛛人站一旁涼快去,有時候實在該讓自己放鬆一下,算是一個獎勵,頒給自己一座獎。
永遠是一個人的頒獎典禮。
唉——有些累,有時候真的覺得有些累……
★★★
魏可風體貼而親暱地扶著愛純的腰從酒會大廳走出花園透氣,愛純想脫掉手套,一低頭,看見樹叢後一個熟悉不過的小紅光點。
她變了臉,衝過去——「你出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愛純面前停住;是採訪中打過幾次照面的傢伙,只是眼熟而叫不出名字。她冷冷地搶過相機,扯出底片,不耐煩極了!
「雖然是同行,至少也該懂得什麼叫職業道德和尊重他人隱私吧?」
高大的傢伙不理會她的不快,接回相機,還不甘放棄轉向魏可風——「魏先生,可否冒昧請您接受短短的採訪,只耽誤您一分鐘的時間。」
魏可風面帶笑容,「要採訪當然不成問題,但如果還想保住你的鼻子,我奉勸你還是快消失的好。」
小報記者悻悻然地走開,但這番爭吵已驚動了官邸警衛,四名彪形大漢團團將他圍住,「保送出境」!
「也虧他有本事混得進來!」魏可風掏出煙盒,極瀟灑地點燃,吞吐煙霧。「你們干記者的真是有通天本領,兼無孔不入。」
「同行!」愛純還抹不去濃濃的不悅。這種「打擾」從魏可風出現在她身邊後就接連不斷,一天少說也要上演十幾回;他是早就無動於衷,而且還會順勢作戲,愛純則永遠學不會去習慣這種表相。她採訪新聞從不是這種跑法,他們簡直像見了蜜汁的蒼蠅,對任何緋聞艷事有永不消褪的狂熱。「不識趣的同行。」
然而這一切是由於她身邊這個頗有名聲的男人所引起;他太耀眼,影響所及,連身旁女伴都如受暴風疾掃,不得安寧!
「小純,你這樣不行,這兩天你已經扯了十幾卷底片,摔了好幾台相機。你太緊張了。」他握了握她的手,拇指溫存地在她掌心揉撫,劃著溫柔圈圈。
「我受不了他們!我沒辦法。只是又害你要多破費了。」她發脾氣,他善後。他心疼的只是她,她也明白。
「那沒什麼,我的人會處理。只是你再這樣下去不行,你總得習慣別人的眼光。」
她煩躁地,「我習慣不來,別強迫我吧。」
他敏銳地審視她,像精研一件雕塑品。在他銳利的眼光下,她似乎無所遁形,「你為什麼這麼不安?你不能永遠像驚弓之鳥。」
愛純被他問住了。他的話一針見血,完全刺中她最脆弱不定的心緒。
驚弓之鳥!他說得真好!苦惱的是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在一起才半個月,卻彷彿已經歷過幾百年的驚濤駭浪,每天仍有連接不斷的精神折磨。折磨?她幾乎是驚心而痛苦地發現自己用了這兩個字。只為她根本不明白這種不安與苦悶所為何來。
在最初的喜悅與甜蜜過後,她原先期待的平靜日子與全心交流並沒有到來,反而如被捲入瘋狂浪濤中,片刻都無法靜止。她至此才發現魏可風不是風、不是水,反而像火;他偶爾緊張燒灼她,逼得她無法喘息;偏偏她又渴望與需求這種熱——與光。
「我似乎越來越不懂你了!」他開始這樣反覆說她,「你老是想逃走,為什麼?」
「我沒有。」她勉強展顏,「我只是想去透透氣。」
「驚弓之鳥。」這就是他對她的評語;雖則不帶任何惡意。「你讓自己變成驚弓之鳥。」
當她發現他手中竟握有羅江的資料,曾經忍無可忍大發雷霆:「為什麼這樣做?你無權調查我的過去、我的一切!」她沮喪得想哭。他太沉著了,相對的就顯得她脆弱而缺乏自制。
「我愛你,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你的大小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她絕望地閉上眼,「但是我不欣賞、也不喜歡你用這種方式——有很多事,等我能夠談的時候,我會慢慢讓你知道,而不是這樣……」
「你應該可以信任我,不是嗎?為什麼不肯放開你的心,要這樣處處防範我?」
愛純被逼得啞口無言。
他也許真的聰明,太聰明了!然而她此時需要的不是一對聰明的眼睛,而是一個安穩而溫暖的臂彎。
「你到底要什麼?」當她已疲於再在口舌上你來我往地爭戰時,索性棄械投降。
「要你的心。」他再直接不過。
「你也埋藏過無數女人的心。」她受傷地。
「我無法保證未來,但我對你確實是全心全意。女人我見多了,她們都留不住我,而我現在看到了你。小純,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得先學會信任我。」
「或者我們還是——太快了?」她苦惱地蹙眉,「是不?你該給我時間弄清楚。我覺得我們之間不對勁。我們這樣講話,好累。」
了我說過,你太緊張了。」他溫和地撫觸她的臉。
「不,不是我的問題;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愛純淒慘地微笑,「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像打啞謎,連最起碼、最基本的交流都沒有,誰也不瞭解誰。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你不認為——」
魏可風突如其來地抓住她的肩,「小純,你在恨我?為什麼?」
愛純轉過身,「你能不能停止這樣無止境的剖析我?我們非要這樣下去不可嗎?那倒不如冷卻一段時間……」
他用他溫柔的唇化解她的躁和暴戾,「不,這樣很好,我們會很好的。你只是太緊張了。我們慢慢來,嗯?」
愛純無言,只是愣愣地凝視著他。
真的會像他說的那麼平穩安好嗎?
和可風之間……是她未曾有過的體驗,也許他們認識的時間真的不對……愛純心裡泛起又酸又甜、無比苦澀的情緒,一股小小浪潮淹沒過她的疑慮。
她真是怕透了!怕情感的燒灼、怕瘋狂佔有、怕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怕再度惴惴不安地漂流。
怕——這包含無比深重的恐懼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