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
「那你找到了嗎?」她問。
「應該算找到了吧。」
「應該?」她斟酌這兩個字的意思。「你是找到親生父母了,還是張碧芝真是你親生母親?」
他注視著她,好一會才開口:「在我心裡,她永遠都是我親生母親。」
這一次,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了。「她果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那你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你找到他們了嗎?」
他沒有說話,這是個複雜的事,他不知如何啟口。
她看他問聲不開口,心裡一股氣。
「你老是這樣,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像本書,你告訴過我。」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錯!是像只天鵝,世人只看到你優雅地在水面上悠遊,卻沒看到你在水底下拚命划動的雙腳。」
天鵝?他是天鵝?她可能不知道,天鵝其實是種壞鳥,一點也不優雅,它會把別人的蛋啄破。
「你應該試著離開水面,讓世人看到你認真向前走的雙腳!沒有人是完美的,我知道你總是努力達成別人對你的要求,不習慣擁有,也沒有爭取的習慣,但是我覺得你做得夠多了,你為什麼不多為自己想想呢?你到底想要什麼?想擁有什麼?為什麼不勇敢地去爭取?」
她的話說到他的心底。「我……我有啊,所以我才會回來。」他的聲音愈來愈小。
「你是說……你是為我回來的?」她的眼底閃著開心的亮光。
他點個頭,表示承認了。她歡呼一聲,上前將他擁個滿懷。
「好吧!我原諒你先前犯的錯,不過你得答應我,永遠不准再把我讓出去了。」
「不會了,錯只能犯一次,再沒有第二次。」他深情地看著她,再給她一個深情的吻。
「那你的父母呢?你找到他們了不是嗎?你會和他們相認吧?」
他沒有說話,和她興奮的臉相比,他安靜得不尋常。
「怎麼了?」她觀察他的表情,那是欲言又止……突然一張相似的臉龐間進腦海裡!「難道周宇倫的玩笑是真的?你和董致謙真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無聲地看著驚訝的她,久久才點點頭。
「就我目前調查所得的證據顯示,應該沒錯。」雖然在法律上,他從來不曾存在過;在董家的戶籍上,長男是董致謙,不是他。
「可是……」她還記得董致謙說他是獨生子時的表情。
「你要聽我說一個故事嗎?一個可能不怎麼好聽的故事。」
她點點頭。好聽、不好聽,她都要知道。
「我媽她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結果傷害了那個男人和他的妻子,也傷害了她自己。」
「婚外情?」
他點點頭。「她愛上自己的姐夫。」
「姐夫?」
「二十年前,她跟隨奉派到總公司做在職進修的姐夫和姐姐一起到美國,一邊進修美語,一邊照顧剛懷孕的姐姐……結果,日子一久,她便和自己的姐夫暗通款曲。後來被姐姐發現了,使得姐姐早產,幸好那時已經接近預產期,孩子總算平安出世;姐夫也因此而領悟自己的荒唐,他向妻子懺悔、要求原諒。忿怒的妹妹覺得自己被背叛了,所以趁著姐姐因為剖腹開刀留院,而姐夫又醫院、公司兩頭忙的時候,將嬰兒偷走,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就是那個嬰兒!」她被這離奇的事實嚇一跳。「所以你叫她媽媽的那個女人其實不是你媽媽,而是你阿姨?」「沒錯,她其實是我的阿姨,雖然如此,但是我一直當她是媽媽,現在依然如此。」他又強調一次。她也許不是個好媽媽,既任性、脾氣又壞,一點家事都不會,還很窮,從來沒給他過過好日子,但是她仍然是他惟一的媽媽,陪伴他走過成長的歲月,一起笑、一起哭的媽媽。
「啊——我想,我可能瞭解你媽媽那句話的意思了。」她一臉恍然大悟。
他看著她,不明白她說的是哪句話。
「就是那句『真不該帶你出來的』。我想她一定很後悔吧,你是她最愛的人的孩子,她帶走你卻不能給你舒適的生活,只能跟著她吃苦受罪,她其實可以把你送回去的,偏偏她個性好強、不肯認輸,所以那句話就成了她說不出口的抱歉。」
他看著她,她的眼神好溫柔,莫名一股酸楚湧上心口,他突然伸出雙手將她在懷裡抱緊,然後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她雙手環上他的背,輕輕地在他耳畔低語:
「沒關係,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天氣晴。
二十一世紀第一個情人節,我在今天拋棄處女身份,並不是刻意,事情很自然地就發生了。他在哭,我抱著他,過了一陣子,他抬起頭來,我們目光相接,很自然地就接吻、愛撫,然後發生關係……
參考書上說得沒錯,第一次果然很痛,不過是種甜蜜的痛。他很溫柔,知道我痛,所以一直吻我,在我耳邊說些甜蜜的悄悄話,讓我放鬆心情,感覺上就沒那麼痛了,後來他還幫我按摩、放加了香精油的熱水讀我泡澡,然後再送我回家。
我想,我會一輩子記得這個情人節。
在開學前,範文森打通電話給董致謙,約好去董家。
「進來吧。」董致謙幫他開門。
「伯母不在嗎?」他問。
「我媽在房間裡,她最近人不太舒服。」
「伯母感冒嗎?」
「不是。」董致謙搖搖頭。「她的憂鬱症又犯了,從上次你來我家吃過飯後,她的情緒一天比一天差,這一陣子最嚴重,她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也完全不想出門,常常一個人待在房裡就是一整天。」
「對不起。」他沒想到,他一個無心的窺探,竟讓張君紅又陷入憂鬱之中。
董致謙奇怪地看著他。「幹嘛道歉?我又沒說是你害的,我那樣說只是時間上的巧合罷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董致謙不明白,他心裡卻很清楚,因此更覺內疚。
「我們到我房間吧!」他跟著董致謙身後到他房間。「隨便坐。」
他在床上坐下,然後把帶來的東西交給董致謙。「送給你。」
「什麼東西?」董致謙接過紙袋,然後打開。「尤金史密斯和雷繼祖的攝影集?這上面還有雷繼祖的親筆簽名耶!你怎麼會有這個?」
「透過關係,請朋友幫我拿到的。」他微微笑。
「哇!你這個朋友不簡單哦!」董致謙雙眼閃閃發亮地翻著攝影集。一個是當代最偉大的報導攝影大師;一個是國際知名的華裔攝影大師,這份禮物實在太棒了!
「嗯!如果你還有想要的攝影集,我可以再拜託這位朋友幫你。」
「真的?」
他點點頭,看著董致謙喜形於外的開心模樣,他其實有點感慨,如果他當初沒有離開,而是留在這個家裡長大,那麼他也會有個和董致謙相仿的名字、相仿的喜悅吧?那麼現在的他會是一個天真的二十歲青年,對世界充滿幻想,對未來充滿希望。
「對了,你整個寒假都跑哪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有什麼事嗎?」
「嗯。」董致謙突然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就是那個……那個你和席明嘉和好了沒有?」
他沒想到董致謙是要問這個,愣了一下才點頭。「和好了。」
「那就好。」董致謙鬆了口氣的表情。「其實我早就想問了,可是要忙著考試、交報告,所以一直找不到機會,等考完試,就找不到你了。」
他看著董致謙,心裡有種無法言喻的感動。「謝謝,其實我還得向你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麼?」
「我本來想放棄嘉嘉的,當初交往是她提出來的,所以我以為自己可以放棄,而且你喜歡她那麼久了,我覺得你比我更有資格,所以我決定退出,幫你們安排了那次約會,可是一做完這個決定我就後悔了,因為決定放棄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其實無法放棄。」
那一陣子,他睡得不好,常常點著一根煙,發一整夜的呆,腦子裡都是她的身影轉呀轉;然後他會攤開畫布,從太陽西沉畫到旭日東昇,再帶著疲憊的心,去學校面對她開朗的笑容。
那真是漫長的一個禮拜,他每天都在後悔,卻得在面對她時偽裝開心的笑臉,直到那一天,她怒氣沖沖地跑來質問他。看著她忿怒的表情和傷心的眼神,讓他明白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他自以為是的撮合真的行嗎?他以為他該為了董致謙放棄她,他以為她該配一個比他更簡單的男孩,但是愛情並不是連連看的配對遊戲。他是徹底做錯了。
得不到她的諒解,也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寒假的第二天他整理了一個簡單的行囊飛回紐約,把自己關在畫室裡。這其間,他完成一幅又一幅的畫作,Sophie看了滿意得不得了,直嚷著要幫他辦畫展,他不置可否。
然後他飛到日本參加畫展的開幕典禮,在日本,他開始猶豫要不要回台灣?他已找到自己的源頭,其實沒有回來的理由了,可是他想她、想見她,這種想念日復一日地佔據他的身、他的心、他所有的思緒,所以他終於還是日來了。
「幸好你沒有放棄。」董致謙拍拍他的肩。
「可是這樣你就要失戀了,對不起。」
董致謙搖搖手。「我早說過我是暗戀,暗戀本來就不會有結果,和她看了一次電影、約會過一次,我覺得已經夠了,這樣就好了,況且我現在有比戀愛還重要的事得做,我媽的憂鬱症一直沒有好轉,這件事就夠我煩惱了。」
「我可以問伯母為什麼會得憂鬱症嗎?」
董致謙原本明亮的臉黯了下來,他聳聳肩。「我問過,我爸媽不肯告訴我,我只知道好像和我阿姨有關吧。」
「你阿姨怎麼了嗎?」他覺得心怦怦跳。
「阿姨是我媽惟一的妹妹,好像在我出生之前就失蹤了,二十年來雖然我爸媽一直找尋她,可是總沒有下落,其實失蹤了二十年音訊全無,我想阿姨大概早就凶多吉少了吧?」
他在心裡點頭,張碧芝已經過世九年了,時間過得真快;Victor也走六、七年多了,時間不斷向前進,而所有悲傷的、快樂的和痛苦的事,都會逐漸消失在時間這道洪流之中。
「我想伯母應該很快就會有你阿姨的消息了。」
「但願如此。」
「你有告訴他們,說你是那個失蹤的孩子嗎?」範文森一回到家,席明嘉就忙著追問最新發展。
他搖搖頭。
「為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難道你不想有爸爸、媽媽、弟弟嗎?你不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過完整的生活嗎?」「你知道小飛俠的故事嗎?」
她皺起眉頭,不解他的事和小飛俠有什麼關係。雖然如此,她還是點頭。「當然知道,我念小學時就知道這個故事了。」
「那你就會知道,彼得害怕長大,當他在搖籃裡聽到父母討論等他長大以後要讓他當醫生、律師之類的人時,他就從搖籃裡逃走了,在夢幻國裡他過得很快樂,可是他還是想念自己的父母,所以他會偷偷跑回去原來的家,可是搖籃裡已經躺了一個新的孩子,所以彼得飛走了,再也沒回去過。」他看著她,緩緩說。
「那只是童話故事,雖然你父母後來又生了董致謙,可是我相信他們一定很掛念你,他們一定曾經找過你,只是一直找不到而已,你不可以因為他們後來又生了董致謙,就以為他們已經放棄你了。」她急急說著。
他看著她微微笑。「我從沒這樣想過,我只是認為不要再去打擾那個家比較好。」
「為什麼?」她的聲音裡有濃濃的失望,實在無法理解他的想法,他應該是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的吧?否則何必千里迢迢而來呢?
「那個家庭,我原本就沒存在過,這麼多年來他們也已經習慣沒有我的存在,我的出現只會破壞這個家原有的平衡,而且他們要如何向致謙解釋我的出現呢?和自己的小姨子產生不倫之戀的父親、因此被偷走孩子而得憂鬱症的母親,如果是你,你能接受嗎?」
他的話讓她靜下來。如果換成是她呢?如果她突然冒出一個哥哥或姐姐呢?那她一定很不能接受、不能原諒父母吧!這麼多年來所尊敬的父母親原來並不是自己所以為的樣子,人生彷彿變成一場笑話般可悲。
「可是,這樣你好可憐。」她忍不住眼眶泛紅。
「怎麼會?我還有你啊!」他原本一個人習慣了,生命中出現的人總是來來去去,張碧芝是、Victor也是,但是她出現後,他才發現,他其實很需要有個人陪在身邊,在他痛苦的時候和快樂的時候。
「那我一輩子陪著你好嗎?」
「請你一輩子陪著我。」他對她微笑。「還有,這件事,要請你一輩子為我保密。」
「嗯!我發誓,這件事除了天知、地知,還有你知、我知,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她認真地舉起手發誓。
「不必發誓,只要你答應,我就相信。」他笑著將她的手拉下來,再以他的大掌包住她的小手。
「你的手好大、手指頭好修長。」她的手被他握著,很有安全感。「你的想法也好成熟。」她雖然很會唸書,但是他才是真正的大人。
「會嗎?」
「嗯!你很會為別人著想,如果我是你上定會衝上前把親生父母認了再說,才不會想到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別人,又會造成什麼後果。」
「那不是成熟,我只是從小就被我媽訓練成以別人的考慮為第一優先,如果換成你是我,在那樣的環境成長,你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他這麼說,她可不這麼認為。環境對一個人雖然重要,但是後天養成還得有先天條件,如果換成是她,她一定會變得很憤世嫉俗,搞不好現在已經變成十大槍擊要犯了,才不會有他這麼開闊的胸襟和周到的想法呢!
「對了,雖然你不想和你親生父母相認,可是你媽的憂鬱症也不能放著不管吧?」她想起在畫展時遇到的張君紅,那憔悴的臉色令人不忍。
「關於我媽媽的憂鬱症,我會想辦法的。」
「什麼辦法?」她好奇得很。
「我現在還沒想到,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五天後,一個國際快遞包裡送到董家,寄件人是美國移民局,收件人是張君紅。
「這是什麼東西啊?」董致謙可好奇了。
「你幫我拆吧。」張君紅一臉無精打采。
董致謙馬上拆開箱子,裡面是一個密封的小盒子和一封信,以及幾件衣服、相片、記事本等零碎的東西。董致謙拿起相片—相片裡有三個人,他認得其中兩個,是他很年輕時的父母,背景是中正紀念堂。
「媽,你看,這裡面有你跟爸年輕時的相片耶!還有這個女生是誰?」
張君紅不在意地瞄了相片一眼,然後整個人身子一僵!她顫著手接過相片,這是她剛新婚不久時拍的相片,站在她丈夫旁邊的女生就是她妹妹張碧芝。
「把那個箱子拿過來給我。」她接過箱子,翻著裡面的東西,一個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這些東西多像遺物啊,
「媽,你怎麼了?」董致謙擔心地看著母親。
「打電話給你爸爸,要他馬上請假回來。」她顫著聲,捧著箱子回房。
回到房裡,她將箱子裡的東西一樣樣取出,再謹慎地放在床上,她翻翻記事本,上面的字的確是張碧芝的筆跡,塗著一些無意義的話,後面幾頁,她看到妹妹以顫抖的筆跡寫著:
……
我想我快要死了,整個人難受得很,我知道是我酒喝太多了,可是除了酒,還有什麼可以安慰我?其實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我就不用再受良心的譴責了,惟一的遺憾是不能見姐姐最後一面,告訴她「對不起」這三個字……因為我的任性妄為,讓姐姐、姐夫、弟弟和我四個人都陷入痛苦的深淵……
我尤其對不起弟弟,我將他從姐姐和姐夫身邊偷走,卻不能給他好的生活,一路上跟著我吃苦受罪,但是我不後悔,因為這是我惟一能從姐夫身上得到的紀念品……一個承襲他一半骨血的小孩。
我惟一感到後悔的是姐姐,我們從小相依為命長大,她省吃儉用又努力打工,才能讓我上大學,可是我卻背叛她的期望,所以今天落到客死異鄉的下煬,只能說是報應……
記事本後又塗了很多的「對不起」,張君紅看著那一個個對不起,視線逐漸被淚水模糊,她捧起那個密封的小盒子,輕輕的,沒什麼重量,不難猜出裡面裝的是什麼。
她將盒子在懷裡抱緊,靜靜地坐在房裡,無聲地哭著,記憶重回心頭。
當年張碧芝偷走寶寶時,她痛不欲生,她埋怨丈夫、埋怨妹妹、更埋怨自己,她想,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才會遭此報應?先是被兩個她最摯愛的親人聯手背叛,最後還失去剛出生的孩子,雖然警方和朋友熱心協尋,但是始終遍尋不著。
她整天以淚洗臉,萬念具灰之下也試過自殺,幸好丈夫發現的早,總算沒有鑄成大錯,但是也使丈夫提早結束進修,整裝回國,以免她觸景傷情。
「你媽呢?」董立偉趕回來了。
「在房間裡。」董致謙憂心地看著父親。「她接到一個包裡,裡面有一些奇怪的東西。」
董立偉對兒子點個頭,立刻進房看妻子。
「怎麼了?」他輕撫著妻子的背。
「碧芝……她死了。」張君紅抬起淚漣漣的臉看著丈夫。
「你確定?」董立偉也被嚇到了。
張君紅點點頭,她拿起那封信遞給丈夫。「我還沒看,不過我猜得出來,這盒子裡裝的是碧芝的骨灰。」
董立偉將信拆開,迅速看了一遍,信是美國移民局寫的,信裡寫著張碧芝女士過世多年,因為無法得知確切國籍和地址,所以才會事隔多年才寄回遺骨。
「對了,寶寶呢?信裡有沒有寫到寶寶現在在哪裡?」
董立偉搖搖頭。「寶寶也死了,碧芝死後寶寶被人收養,沒多久後也發生車禍死了,遺體已經被他的寄養家庭安葬,如果我們想去看,移民局可以代為安排。」
張君紅先是一愣,眼角餘光看到記事本上無數個對不起,終於痛哭出聲。
「對不起……」董立偉抱緊妻子,尋尋覓覓二十年,沒想到等到的是這樣的結果,他的傷心並不比妻子少。
「這一切都是命啊!」張君紅哽咽地說,想起無緣的孩子,她還來不及抱他、疼他,卻已天人永隔。「我們去美國,把寶寶接回來吧……」
「好。」董立偉也掉下眼淚。
張君紅抹掉眼淚。「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要辦的事還很多,得去拍照、辦護照,最重要的事是得先讓碧芝入土為安。」
董立偉點點頭。「我們要去美國接寶寶回來安葬的事,要怎麼對阿謙說?」
「什麼都別說,就告訴他是碧芝的孩子吧。」張君紅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她鬱結多年的心,似乎在這一刻慢慢鬆開了,她不知道得再花多久的時間,但是她知道,她終於可以慢慢擺脫這顆憂鬱的心了。
二月二十三日,學校開學。
學年到了二下,席明嘉這學期不再擔任班長,卸任讓她覺得輕鬆許多,加上周休二日實施,她突然覺得時間多起來了。
「太好了!這學期我們還能繼續當同學,我本來還擔心你的爛成績會讓你直接被二一呢!」
她又能重新和範文森一起走在校園裡,這讓她開心不已,雖然只有經過一個短短的寒假,她卻覺得恍如隔世般遙遠,所以此刻平凡的快樂更讓她覺得珍貴。
「我沒有被二一,雖然我每一科都不及格,除了英文。」
「每一科都不及格?」她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麼能註冊?」
「其實我本來就沒學籍,所以成績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
「等等,我被搞糊塗了,你說你沒學籍?那你怎麼能來學校上課?」
「Sophie幫我和學校談的條件,我捐一筆錢給學校,換取上學的資格,不過校方不用承認我的在學成績,也不用發畢業證書給我,所以我就算每一科都考零分也沒關係。」他對她微微一笑。
她恍然大悟。「難怪,我就想以你這種爛成績怎麼可能通過我們學校的轉學考
等等,你剛說學校不承認你的在學成績,你每一科都零分也沒關係,因為你根本不需要畢業證書?」
「嗯。」他點個頭,不明白為何她突然激動起來。
「那我幹嘛這麼辛苦每天花時間幫你複習功課?」太過分了,簡直把她當白癡耍嘛!害她還一直為他的成績擔心。
「對不起!」唉!他又說錯話了,惹她生氣,不過他就是喜歡她這一點,說笑就笑、說哭就哭、說生氣就生氣,坦誠無偽。
「那我以後不要幫你複習功課了。」她嘟起嘴巴,拒絕再當豬頭。
「為什麼?」他有點失望。雖然他對那些功課不感興趣,懂得也有限,但他喜歡和她一起讀書的感覺。
「反正你又不會被當。」
「那……好吧。」他答應得很勉強。
「走快點!」她拉著他。「下堂課要遲到了。」
南台灣的夏天來得早,三月中,還沒聽到春天的腳步,夏天已悄然接近。
這一節女生上護理課,男生上軍訓課,護理教室的座位是排排坐,所以同學們可以很方便地交頭接耳。
「下午最後兩節沒課,我們去新光三越好不好?十三樓在舉行萬鞋特賣會,叫範文森陪我們去看看。」杏子小聲問。
席明嘉向她比個OK的手勢。講台上護理老師正滔滔不絕地講課。
「避孕的方法有很多種,最有效的方法有子宮內避孕器、避孕藥、保險套、結紮,這裡有一些樣本,老師傳下去給大家看看。」老師將幾片貼著避孕用品的板子發下去。「除了老師剛剛講的那些,還有沒有人可以想出其它避孕方法的?」
「有沒有加分啊?」一個同學問。
「有。」
一聽到可以加分,同學紛紛舉手,安全期、體外射精……連口交都出現了。
「同學講得算正確、也算不正確,安全期、體外射精這些的確都是避孕方法,而且最多人喜歡用,不過這兩種方法的失敗率都很高,像安全期其實最不安全,成功率只有八成,而且這是月經非常準的人才有八成的成功率;不准的話,搞不好連五成都沒有。」
「五成?這麼低啊?」一個同學低呼。「那幹嘛還叫安全期?」
「安全期是相對於危險期的說法,安全期雖然不一定安全,但是你們還是要學會安全期的算法,以後結婚之後想要懷孕生小孩,才知道怎麼算受孕期。」
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寫下安全期的算法,席明嘉卻突然覺得渾身冒冷汗、頭皮發麻。她的月事一向很準,所以一個禮拜前就該來了,可是卻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跡象,她開始回想起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那天到底是她的安全期還是危險期?
「幹嘛突然認真起來呀?」杏子看著席明嘉認真地在紙上計算安全期。「哦!你很色哦!先算好安全期是不是想和範文森『那個』呀?」
「沒……沒有啦!」席明嘉訕訕地停下筆,把筆記本翻到下一頁。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過老師剛剛也說了,安全期其實不安全,反正你生日也快到了,不如我送你保險套當生日禮物,讓你和阿娜答在happy時,可以安全無虞。」
「神經!」她只能回杏子這一句。
她怎麼好意思說現在送保險套太遲了呢?連算安全期也太遲了,她已經偷嘗禁果,而且還自食惡果了。
怎麼辦?她該不會真的中獎了吧?她的運氣有這麼好嗎?她統一發票連兩百塊都沒中過、刮刮樂也每次都是銘謝惠顧,老天爺該不會為了補償她,讓她一次就中獎吧?
不要!她還一個禮拜才滿十八歲耶!她才不要十八歲就結婚生子,她還想要念大學、念研究所,然後再結婚,享受兩年甜蜜的兩人世界,然後再生孩子。如果她現在懷孕就得休學,那她的大學和研究所怎麼辦?
而且她拿什麼來養孩子?她知道範文森有錢,生活不是問題,但是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為人父母的責任太重大,婚姻更不是兒戲,孩子也不是生下來後有吃、有睡就會自己長大,除了養更要教,不然是會成為社會問題的!她可不想哪一天在報紙的社會版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名字,所以生孩子可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不得。
既然如此,那她該考慮墮胎嗎?可是墮胎要動手術,手術會痛耶!而且手術後或多或少都會留下後遺症,再說這是她的第一個寶寶,想到他或她現在正在肚子裡慢慢成形,有了心跳,開始長出小手、小腳……她怎麼捨得就此扼殺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呢?
做錯事的是她,後果卻要由寶寶來承擔,她這樣實在太不負責任了!三十秒的激情換來一輩子的傷痕,她現在深深感到後悔。
她後悔為什麼沒有做好預防措施?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學校現在才教呢?她想起那些政府官員,每次一開學就開始批評九月墮胎潮、三月墮胎潮,他們為什麼沒有想到刮別人鬍子前先刮好自己的鬍子?如果學校的教育制度規畫好,社會上沒有充斥著不正確的性關念、沒有那種「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不負責任態度,那她今天就不用坐在這裡懊惱了。
護理老師接著又放了生產的錄影帶給同學看,這下席明嘉不只擔心,還開始噁心了。
看著產婦大張的雙腿就像解剖台上的青蛙,那猙獰用力的表情,她懷疑小孩子怎麼可能從那個小小的洞裡擠出來?當醫生剪開產婦的會陰時,她已經覺得快昏倒了!
天哪!那應該很痛吧?原來生小孩這麼可怕,一想到九個月後她可能也得面臨同樣的鏡頭——不行!這個刺激太過強烈,她受不了了!
一整天裡,她就這樣心神不寧、情緒不安,逛完新光三越後,她和範文森到他家,將她的擔心告訴他。
「怎麼辦?我怕我可能懷孕了,我的月事慢了一個禮拜了。」她著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懷孕?可是我有戴保險套,應該不會呀!」他納悶地想,莫非那保險套有問題?
「耶?你有戴保險套?」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我怎麼不知道?」
「你沒感覺嗎?照理說,有戴跟沒戴感覺差滿多的。」
她白他一眼。拜託!她以前又沒經驗,哪知道有戴眼沒戴感覺差在哪裡,而且她又沒看到他停下來戴保險套。
「為了慎重起見,我們還是去一趟婦產科檢查好了。」
「為什麼?你有戴保險套不是嗎?」去婦產科?那多丟人呀!!
「嗯。可是保險套也不是百分之百,而且你的月經遲來是事實,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安心。」
不容她反對,他帶她到最近的婦產科醫院做檢查。
「平常溫溫吞吞的,遇到這種事時又變得強勢起來,你這種個性顛倒一下不知道有多好。」她在嘴裡碎碎念著。
「你說什麼?」他轉過頭問。
「沒什麼,你專心開你的車吧。」
車行到醫院,停好車後他們一起到掛號處掛號。
「初診嗎?先填這張單子,健保卡和身份證先給我。」
「我看自費。」她連忙說。開玩笑,要是讓媽媽發現她的健保卡上蓋個××婦產科醫院的章,那她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自費掛號費五十元。」
範文森掏出錢包付帳。填好資料後,他們坐到一旁的候診椅等待,席明嘉看著一旁大腹便便等著做產檢的准媽媽們,心跳又一陣失控,範文森卻看得津津有味。
「懷孕的女人果然最美麗。」他悄聲對她說。懷孕的女人有種豐腴的美感,也許他該以懷孕為主題,創作些畫作。「美個頭啦!」她偷偷捏他一把。很痛!他不敢出聲,只能偷偷紅了眼眶。
「席明嘉小姐。」
輪到她了,她緊張得像是等著見法官的罪犯。
「哪裡不舒服?」醫生問。
「我的月經慢了一個星期。」
醫生抬眼看了她身後的範文森一眼,然後吩咐護士:「帶她去驗尿。」
等一會後,檢驗結果出來了,她果然沒懷孕,雖然早已知道這個可能性,但是聽到醫生親口說,還是讓她鬆了一口氣。
「可能是你最近心情太緊張了,放鬆心情應該很快就會來了。」醫生在病歷表上寫下一些字。「我就不開藥給你了,如果一個禮拜後還是沒來,再回來看診。還有,下次做愛做的事之前記得要做好準備功夫。」
紅著臉謝過醫生,他們離開醫院。
「幸好沒有真的懷孕。」她對他說。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這次可真是學了不少,成熟的性愛必需建築在完整的兩性關係上,她的身體雖然成熟,但心理仍未成熟,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只會造成社會問題,所以要怪只能怪自己。那個說好聽點是積極、說難聽就是莽撞的個性,這種不顧後果的行為一定得改。
咦!這樣一想,她才發現,和他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好像也長大許多了呢!
「如果你真的懷孕,我會負起責任,和你結婚。」他突然說。
「三八,現在已經確定沒有了,你不用跟我保證啦!」
「我是認真的。」他的眼神果然很認真。「我說要和你結婚其實不只是要負責任而已,我很愛你,所以會希望和你共組一個家庭,我是爸爸、你是媽媽,還有可愛的小孩,一個屬於我們的家庭。」
「等等!」她有點被嚇到了,他現在該不會是在求婚吧!「你現在就想到這些不嫌太早嗎?你才二十歲,我要下禮拜才滿十八歲耶!」
「那又怎麼樣?」
「我不想這麼早結婚啦!」她哇哇叫。
「我也沒說要現在結婚呀?」他也有點莫名其妙,他又沒有拿出戒指求婚。
「可是你剛剛說要共組一個家庭,還有爸爸、媽媽和可愛的小孩。」
他微微一笑。「那是我的願望,我只是想讓你知道。」
她在心裡鬆口氣。「討厭!嚇我一跳。」
「那你答應嗎?」他問。
「答應什麼?」
「和我共組一個家庭。別擔心,我不是指現在,我計劃的是未來,我會等你準備好,等這一天的到來。」
「真的?如果我要準備很久呢?」
「那我就等你很久。」
「不會變心?不會不耐煩?會一直愛著我?」
「不會變心,不會不耐煩,會一直愛著你。」他握住她的手,許下承諾。
「那我答應你,我會盡快準備好。」她看見他開心地笑了。
三月十五日,天氣晴。
這個美好的二十一世紀,雖然有各種副作用,自殺潮、結婚潮、嬰兒潮……但是最棒的副作用就是讓我愛上了他!
也許我該把計劃更改一下,當然我還是想念大學、讀研究所,但是我可以把順序調換一下,也許先結婚,再考研究所,畢竟計劃只是計劃,人生是充滿彈性的,再多的計劃也比不上一個深愛著自己,而自己也同樣愛著的男人,不是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