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紛飛,華燈初上,安采妮透過百葉窗瞟向大樓外的街道,阿忌正提著公事包從座車上下來,神色凝肅地走向這棟醫療大樓。
不同於舞台上的翩然優雅,周旋於市場上的他,另有一種颯爽的英姿。
真是一大諷刺,怎麼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她和阿忌的角色會全然互換,回歸「正常」的夫妻生活。賢媳良婦這原本遙不可及的身份,剛開始她是百般抗拒,現在則適應得很,而他呢?從父親和阿叔口中,她知道,他比她更有能力扛下兩大企業的重責大任,只是他一直不情願去做而已。
是阿瑋的包藏禍心和父親的病危,逼他臨危受命?還是憐疼於她的力不從心,難以負荷?
他一句怨言也沒有,有時她不免要懷疑,他根本就是天生好手,所有的業務營運雖是首次接觸,卻是那麼的駕輕就熟,並且成績斐然。
病房的門悄然開啟,阿忌的長臂由她背後攬向前胸,溫潤的唇在粉頸上輕輕一啄。
「在想什麼?」
「想著怎麼謝謝你。」安采妮笑著說:「陳俊聲告訴我,我弟弟已經平安獲釋,明天就可以回台灣了。」
「那個狗腿,舌頭還真長。」提到陳俊聲這個牆頭草他就一臉的不悅。
「別這樣,他只是好意。」
「嗯哼。」這種口蜜腹劍的傢伙,即使真是好意,他也不要接受。「看看這個。」
跟著令人欣慰的事情之後,更大的驚嚇出現在眼前。阿忌將依然溫熱的點心,和今日的晚報一併遞給她。
「怎麼?」她接過點心,也接過報紙,卻不敢直接打開看看。
「又有人放話了。」阿忌將第二怎麼的醒目標題攤在安采妮面前,上面是林鎮福病危的消息,墨黑的幾行大字寫著:
林鎮福病情數度告急,齊美上演朱門恩怨。
林少夫和安采妮的婚姻存續,備受考驗。
她看了心情複雜異常。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過來。」他再度緊抱著她,疲憊的把身體的重量全部交付給她那荏弱的身子。
「不怪媒體,一開始是我們不對。」安采妮闔起報紙,柔聲安慰他。「等我們的小寶貝出生以後,就可以粉碎這些不實的謠傳。」
阿忌眼睛一亮,「你……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中午才知道,媽媽陪我去檢查的。」檢查完之後,婆婆就急急忙忙趕回家,說是要燉一些補的給她喝。
「真的?」他咧開嘴,笑得無限燦爛。「我要做爸爸了!我就要做爸爸了!」
「噓,小聲點,別吵到了爸。」
「吵醒最好,他要是知道他就要當阿公了,一定樂得捨不得生病。」阿忌難以置信的輕撫著安采妮依舊扁平的小腹,忍不住俯下身附耳在上頭,卻只聽到咕咕的腸子蠕動聲。
稍晚,他送她先回去休息,順道從醫院外頭的花店替父親買了一束向日葵,他一向喜歡太陽花的蓬勃朝氣。
回到醫院時,門口來了不少訪客,都是商場上有頭有臉的父執輩大老。
大伙見了他,少不了一陣客套寒暄。這些人其實想打探些什麼他清楚得很,因此言談間也只是禮貌的應付敷衍。
「真是的,」請來的看護顯然比他還不高興,「就跟他們說林老先生還在昏迷,沒辦法見他們,還非要進去打擾,不曉得安的是什麼心!」
「你先回去吧。」阿忌說:「今晚我留下來照顧我爸爸。」
「不行不行,老太太老打了電話來,要你早點回去。」看護很盡職,沒有得到他媽媽的指示,一步也不敢離開病房。「如果你想多陪陪老先生,那我出去一下,你要回去的時候再叫我。」
「好吧。」阿忌把花插上,看於床旁的櫃子上,心緒沉重地望著父親越來越不好的氣色。
他照例又翻閱著安采妮留下來的記事本,仔細照著上頭交代的護理方式,幫父親做活絡血脈的按摩,再用棉花棒蘸水滋潤他乾裂的唇。
這些都是他每日必做的,十幾天來天天如此,但他還是擔心遺漏了什麼。
「你會累壞的。」媽媽總是勸他要留意自己的身子,「這個家以後更需要你了,你千萬別出岔子,否則我……」
望著燈火輝煌的街景,阿忌不自覺喟然長歎。和父親爭執鬥氣這些年,總是惹得媽媽為他掉淚,荒唐,的確太荒唐了。
「豹仔,是豹仔嗎?」始終呈現昏迷狀態的林鎮福,突然睜開眼,口中喃喃叫喚著,「豹仔,給我叫豹仔回來。」
「爸爸,我就在這兒。」阿忌大喜過望,「你感覺好點了嗎?」
林鎮福沒回答他的話,他顫抖地移開呼吸器,用喘促的嗓音說著,「是你在照顧我?我就知道我的兒子,遲早會浪子回頭的。」
浪子這兩個字令他很不能接受,但礙於父親的病,他暫時不表抗議就是了。
見到櫃子上那束金黃色的向日葵,林鎮福開心極了,拉開被子就要下床。
「爸,別急,醫生還沒允許你下床呢。」阿忌趕緊扶住他。
「笑話,我做事情幾時需要別人的允許。」林鎮福手抖得厲害,「豹仔,你放心,我死不了的……至少。我……現在還不想死,我要等……等你……」
一陣急咳中斷了他的話,但咳完之後,他又拼著命再接再厲。
「去幫我辦出院,我……要回去,我沒事……」接著又咳了起來,這回咳得臉色漲紅。
「乖乖躺好,不然我就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阿忌經對付小孩的口吻威脅他。
「你又忘了你是我兒子?」
「愛聽不聽隨你。」纏鬥了這麼多年,他太瞭解怎樣可以攻其弱點,抑敵致勝了。
林鎮福翻起白眼,瞪著兒子好一會兒,終於還是不敵地,「鐵石心腸,你……從小就壞透了,我早……早知道的。」
「好極了。」會罵人表示病情已經不太嚴重。
一和兒子鬥起氣來,林鎮福氣息意活絡了起來,說話也順暢了,他仔細問明這陣子公司的情況,阿忌一一答覆,他眼睛燦然一亮。
「很好,采妮有你幫忙,一切就沒問題了。」
這句話大概是近三五年,他對阿忌最滿意的讚美詞。
「你……」林鎮福有些失神的樣子,「你不再回去跳舞了嗎?」
阿忌才張口,立即想到媽媽臨回去前交代他千萬別再惹火他老爸的話,他病得這麼重,這恐怕已經是他最後能略盡孝道的機會了。
「不跳了,你不高興我當然就不跳了。」他故作輕鬆的說。
然而,這句話並沒有得到預期的安慰性效果,林鎮福原本閃著亮光的眼,突地黯淡無神。
「豹仔,不給你去跳舞,你到現在還不能原諒我嗎?」見阿忌一愕,他馬上加重語氣,「給我老實說!」
阿忌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實話?實話通常都是最傷人的。
「我都說了,以後不跳了。」
林鎮福擺擺手,「看來我的確病得很重。從小你就不善於撒謊,你一撒謊眼睛就眨個不停,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豹仔,你其實沒有你自己想像的那麼熱愛舞蹈,你是為了氣我,為了反抗我,換句話說,是我逼著你去跳舞的,現在我不逼你了,也沒力氣逼你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免得我死了以後,你還不肯原諒我。」
阿忌立在床邊,望著骨瘦如柴的父親,蕪雜的心情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采妮告訴我,小時候她原本立志要當一名舞蹈家,但為了家庭事業,她放棄了。」林鎮福叨叨絮絮的又說:「她擁有絕大多數人夢想的名望和財富,卻一點也不快樂。她的病是叫我跟她父親給逼出來的,她的乖巧柔順,竟成了她生命裡最大的殺手……豹仔,我們和解了吧,你知道的,要我這樣一個威風了一輩子的人開口道歉,我是辦不到的。」
這就足夠了。阿忌心裡激動的想,這就足夠了。
「爸爸……」
趁阿忌尚未往下說,林鎮福忙道:「不准跟我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種混帳話!」
他怕死,怕極了。再堅強的人,面臨死亡仍不免有疑忌,有膽怯呀。
這些阿忌完全可以理解。「我同意和解,只要你以後別用同樣的方法逼我兒子就行了。」
「你兒子?」林鎮福疲乏的老眼頓時用力瞠開,「采妮懷孕了?」他欣然的笑了,得意的說:「雖然在你身上,我做了很多不明智的事,但幫你作主娶了采妮,就足夠彌補掉所有的過錯。別不承認,你有多愛采妮,我和你媽媽全看在眼底。」
又來了,老愛自作聰明的傢伙。阿忌簡直受不了他。
「既然采妮懷了身孕,你就不要讓她再勞累公司裡的事,你應該……」
陰險老頭,就知道他會順籐摘瓜,要他留下來幫他看管齊美。
辦不到!阿忌心很清楚他那顆曠達野浪不受拘束的心,是不可能適應這種制式的上班族生涯。
離開醫院,回到位於外雙溪的家,他急著他安采妮叫醒,共商大事。
「讓出齊美的經營權,然後辭去永安總經理的職位?」她被他的驚人之語,嚇得一下子不知怎麼接話才好。
「沒錯。」他一派無所謂的輕鬆模樣,好像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與其被鎖死在這兩大企業裡,整天忙得暈頭轉向,不如拋開一切,當一對瀟灑自在的神仙眷侶。」
安采妮躊躇地看著難掩倦意,卻仍神采飛揚的丈夫,良久……
「都聽你的,現在由你當家掌權,你說了算。」
「這才是我的好妻子。」阿忌心滿意足地在她臉上用力一啄,「寶寶今天怎麼樣,開始拳打腳踢了嗎……還沒?怎麼這麼慢,不是已經兩個多月了?等生出來以後,我得好好說說他,哪有當小孩這麼懶的。」
※※※
阿忌的職權轉移手續進行得十分快速,連張家瑋和林鎮財都有點措手不及。
永安那邊更是錯愕,安百賢氣呼呼的打電話要安采妮回去交代清楚,得到的答案卻是火上灌油。
「采妮!」他忍不住用吼的,「你是怎麼了?這不是你要的嗎?把永安推向國際舞台,是你當初對我的承諾,怎麼才半年你就打算抽手?」
「我已經盡力了。」安采妮歎了一口氣,「我願意把百分之五十,你給我的股份還給你。相信我,永安沒有我還是可以營運得很好。」
「就憑那群飯桶?!」她第一次見到爸爸垂頭喪氣。「你不回來幫忙也行,叫少夫回來。」
「齊美那邊夠他忙的了。」
「胡扯,」安百賢以異樣的眼神盯著女兒,「我早聽說了,他連齊美董事長的身份都辭去了。你們倆到底在搞什麼鬼?」
「對不起,爸爸,我只是……累了。」
「累!你怎麼能累!你這麼一走永安怎麼辦!誰幫你弟弟們看守這個龐大的事業體?你要知道我年紀大了,將來只能依靠的就是你這兩個弟弟……」
安采妮覺得頭好痛,不願再聽的走出辦公室時,忽然一個天旋地轉,差點就要昏過去。
「總經理,」幸虧陳俊聲及時扶住她。「你還好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謝謝你。」她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這個始終對她情有獨鍾,且心懷不軌的男人。「我走了以後,麻煩你多盡點心力,幫幫我兩個弟弟。」
陳俊聲搖搖頭。「恐怕使不上力,我已經遞過辭呈了。」
「為什麼?」不是做得好好的?
「沒為什麼。」陳俊聲幹著喉嚨咧著嘴笑,直到安采妮走進電梯,才瘠演的說:「我一直以為你和林少夫只是進行著某種交易,沒想到……」
是啊,誰想得到呢?愛情就是這麼奇妙,來的排山倒海卻無聲無息,等你察覺的時候,早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撥。
「再見了。」電梯門關上時,她下意識地撫著微隆起的肚子,突然一陣異樣的感覺,天!是她的寶貝,她的寶貝開始踢人了!
安采妮欣喜若狂,趕緊撥了手機給阿忌。
※※※
這是個晴朗的日子,頂上的藍天像旅遊公司海報上的景致一樣晴朗。
林鎮福奇跡式的好轉過來,跌破了一缸子人的眼鏡,現在他已「順利」好到可以自己走出醫院。
於是秋天,阿忌開車載著一家人,迎著仲夏午後的金陽來到淡水河畔。
「這邊停停。」林鎮福突然回頭問妻子,「我想下去散散步,你陪不陪我?」
「陪,幾十年了,到哪兒我不是一直守在你身旁。」許沁雅靦腆一笑,邊挽著他的手邊將枴杖遞給他。
河畔三五成群擠滿遊人,是個周未日,越靠近渡船碼頭的地方,遊人越多。
阿忌將車停到一旁,也帶著安采妮下來走走。
她遠遠望著兩老依偎的背影,有感而發的說:「希望我們老了以後,也能像他們那樣恩愛。」
「不可能的。」他馬上澆她一盆冰水。
「為什麼?!」她大聲反問。
「因為我們只有三年的合約,算算日子只剩下兩年兩個月又二十一天,這麼短的時間,哪夠你老?」阿忌說得眉飛色舞,一臉促狹。
「那又怎樣,大不了我們再簽一張契約呀。」
「還簽啊?」阿忌轉身將她抓進懷裡,也不管路旁行人的側目,就來個滂沱大雨式的親吻。「包括你和這個小蘿蔔頭都已經是我林少夫的私人擁有物了,居然還敢大膽跟我談契約?」
「何謂私人擁有物?」這名詞聽起來頗覺刺耳。
「意即,可以任本人予取予求,永生永世得承歡於我,不得有任何怨言或抗拒的意思。」
「狂妄。」安采妮不動聲色的捶了他一拳,心裡可喜歡著呢。
她的心霎時像枝頭小燕翻飛,歡暢而陶醉。肚子裡的小寶貝似乎也感染了她的欣喜,猛力的蠕動了一下。
「啊!」她忍不住低呼一聲。
「怎麼了?」阿忌急問。
「他在踢我。」
「嘿,壞小子,安分點!」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是男的?」人家醫生又沒完全確定。
「不生男的怎麼行?須知我可是我們林家三代單傳的獨子……」
話還沒說完,已經接收到安采妮從雙眸發射出削鐵如泥的利刃。
「生氣了?」他笑問。「別別別,逗你的嘛,兒子有什麼好,生一個來跟我喝反調兼鬥氣?以後我們不會有龐大的事業等著誰去繼承、誰去經營,當然也不必強逼著自己去生一個代罪羔羊來兩相折磨。」
「真心話?」安采妮覺得口說無憑,最好還是立下契約比較保險。
知妻莫若夫,阿忌立即說:「要不要寫個保證書給你?有效期嘛就寫……嗯……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
真是劣性難改!
「一輩子。」安采妮很小人的接口,「旁邊還要附註三項重點,一,若敢起尋花問柳之心,鞭刑五十;二,若敢拈花惹草,杖打一百;三,若犯重婚之罪,則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好狠啊!」阿忌慘叫連連,「你真的是我老婆,不是狐狸精、蜘蛛精之類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