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拍了拍隨風的臉喚道:「醒醒,到酒店了。」
隨風迷迷濛濛睜開眼,翻著眼皮看他一眼,咕噥道:「好累,手疼腳疼渾身疼,不想動。」
車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羅新看著她下巴一直往下點的樣子忍不住搖頭,半扶著她站起來,妥協道:「好吧,真不想走,我抱你進去。」反正有她在旁邊,他所謂的領導尊嚴只能暫時靠邊站。
隨風打了個激靈,連忙站直了身子搖頭,「不用了!雖然一路在你的鼎力幫忙下我的嬌小姐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但我還是要掙扎一下,多少保留一丁點也是好的。」
羅新不以為然,「老公抱老婆,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彆扭的?」
呵!他那聲老婆叫得也挺順口的嘛。
不理他!她就是要為自己所剩無幾的形象做一下垂死掙扎。
「真的不要我抱你進去嗎?」他還在那逗她。
「頂多批准你貢獻一隻胳膊扶著我進去,其他就省省吧你!」她咧咧嘴瞪他,看到他捉弄的表情也知道他是在逗她玩。
「那走吧。」他笑著伸出一隻手。
一進房間隨風就往大床上一癱,羅新站在床邊勸道:「去洗個澡再睡。」
床上那個習慣拿任性拌飯吃的女人翻了個身背對他,一邊抓枕頭蓋住臉一邊咕噥一句:「睡夠了再洗。」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在浴室裡睡死過去,到時候總不可能指望他進去救她吧?
五分鐘後,床上的人已經閉緊了眼睛呼吸漸漸均勻。羅新看了只能搖頭。
拉過薄被替她蓋好,他剛想轉身進浴室洗個澡,手機突然響了。怕吵醒隨風,他走到窗邊去接起來。
是何沁如。
「有事嗎?」他問,聲音裡隱去了心底升起的淡淡不悅。
「想和你談談,可以出來一下嗎?」
「很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他淡然地拒絕。
「新,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我認為你還欠我一個解釋。」何沁如很堅持,聲音也失了先前的冷靜。
羅新回頭看了眼床上已經熟睡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好吧,在哪裡見面?」
「我在酒店前面的花園裡等你。」
「我五分鐘之後過去。」
掛斷電話,他走到床邊坐了片刻,輕手撫了撫那張埋在枕頭裡的秀氣素顏。她孩子氣的睡臉惹得他無聲一笑。伸手拉熄床頭的壁燈,又替她把被子往上牽了牽,才起身走了出去。
燈熄了,房中的月色越發清朗如水。門輕聲合上的下一秒,隨風擁著被子緩緩坐了起來。
夜已經深了,四週一片靜寂,如練的月華照了下來,朦朦朧朧籠罩著一方黯淡的世界。
何沁如坐在花園的石條長椅上,雙手環胸,遙遙望去在夜色裡投下一抹纖細的剪影。
羅新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水泥路的另一頭,頓住腳步看了這邊好一會才緩步走過來。
何沁如看到他立刻站了起來,笑了笑道:「你來了?坐吧。」
羅新雙手插進褲袋裡,站著沒動,淡淡擰了下眉,語氣仍維持著風度,淡聲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何沁如見他一副疏遠冷淡的態度,心裡的怨憤湧了上來,「新,我以為當初分開只是因為我們都不夠成熟,所以我去了國外,想借分開讓彼此多一些成長空間。可我沒想到才兩年而已,你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娶了另一個女人,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羅新淡淡掃了她一眼,提醒她:「沁如,當初先提出分手的人是你。」
「你明知道我只是在跟你賭氣啊!誰叫你著了魔一樣天天惦記著夏隨風,她根本都不認識你,你不覺得你的同情有點不值得嗎?我知道你愛的人是我,可有哪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男朋友關心一個不相干的人比關心自己還多。我走,是希望讓你想想清楚,不是給了你背叛的機會!」何沁如抬高了聲音,哆嗦著控訴。
羅新看著她搖了搖頭,沉下神色道:「你錯了。我們會分手正如你說的那樣,已經出現了問題,你不肯解決而選擇負氣離開,那麼今天你就沒有了立場來指責我。至於和隨風結婚,一開始或者像你說的那樣,因為同情她。但到了後來,同情已經不知不覺轉成了默默的喜歡,我很喜歡她,也會一直陪著她走下去。」
「羅新,你好冷漠無情!」何沁如咬著牙擠出一句,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承認。更確切地說,只對我真正喜歡上的人,我才會付出全部的感情去照顧她包容她。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與其說是因為喜歡對方,倒不如承認是覺得對方合適才在一起。沁如,或者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真正喜歡過你,而你回來找我也不過是想賭一口氣。我知道你這兩年裡身邊並不缺少追求的人,你也沒有拒絕不是嗎?」他的口氣依然淡淡的,目光裡卻閃著深沉銳利的光。
何沁如微微一震,囁嚅著想解釋:「我……我只是一個人在國外太寂寞了。」
「我不怪你,也沒資格怪你。我會說出來不過是要你明白,我們分開了,我會愛上別人,而你也不是非我不可。」羅新淡然一笑,「大家好聚好散,畢竟還是多年的朋友。」
「不!我不要做朋友,我愛的人是你,從來都沒變過!十幾年的感情竟然比不過你們加在一起不到幾個月的相處,我不甘心!」何沁如聲音軟了下來,哽咽道,「新,你跟夏隨風之間我一直看得很清楚,你只是在同情她,而她跟你結婚想必也只為找個依靠吧?誰都知道她跟她父親不和,才會挑了你當冤大頭!」
「沁如!」羅新沉聲喝住她,「隨你怎麼想都沒關係,但我不允許你詆毀我羅新的太太!我跟隨風之間是為感情結婚還是為利益結婚都是我們夫妻自己的事,不需要外人來指教什麼,希望你端正自己的身份,可以嗎?」
臉上的神色未動,他可以對外人掩飾得滴水不漏,但她的那句「為了找依靠才結婚」還是狠狠刺中了他。只不過,他一直努力著讓自己不去計較不去正視,因為他始終相信隨風總有一天會對他敞開心扉。
何沁如被他嚴厲的眼神震懾到,半天才低聲泣道:「新,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並沒有犯什麼錯不是嗎?唯一的錯就是做了你的女朋友。」
羅新看著她難過的樣子,放軟了聲音扶住她的肩道:「沁如,你有很好的條件,一定會找到比我好的男人來全心全意對你。」
「可是,十幾年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收就收得了的呢?」何沁如低泣著,將頭抵進他的懷裡。
羅新伸手想推開,看著她一臉的哀傷終是不太忍心,伸出的手改成了緩緩圈住她。
夜色還是那麼深,深得人心裡一陣透心底的寒涼。
遠處的陰影角落,隨風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靜靜地看著月光下相貼的兩道身影,嘴角緩緩漾出一抹酸澀的淡笑。笑著笑著,在心底翻湧的揪痛湧上眼角,變成溫熱的水氣無聲滑落。
或者這世上真的不再有真心那東西,他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原來一生一世的路途走起來竟是這樣的短暫。
凌晨兩點鐘了,隨風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著落地窗外的夜色出神。
身後的開門聲終於輕聲響起,羅新走進來,抬頭看到窗邊的人影,連忙拉開燈喚道:「隨風?怎麼突然坐在那裡?」
他問著,大步走過去。
隨風換了個坐姿,抬頭對他笑了笑,隨口問:「你去哪兒了?」
他怔了下,回道:「睡不著,出去散了會兒步。」
「是嗎?」她收回視線投向窗外去,「我也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會睡不著。」
「要不要替你沖杯牛奶?」他坐到她旁邊溫聲問。
「不要了,小孩子才老是喝牛奶。」她懶懶地笑,把頭靠到他的肩上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問:「羅新,你會覺得我是個負擔嗎?」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你是我太太,不是負擔。」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沉聲更正她。
「外交辭令。呵呵,不過我愛聽。」她挪動身體往他身上又靠了靠,「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你說。」
「如果有一天你生我的氣了,會拋開我不管嗎?」
「隨風,你今晚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他隱隱覺出異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怎麼可以反過來問我?做人要守秩序知道嗎?別婆媽了,趕快回答!」她對著他的大手狠狠拍了一下。
「如果我生你的氣會說出來,跟你溝通清楚把問題解決掉,不會拋開你不管的。」
「那就好。自己說過的話要記住哦。」她笑著,閉上眼睛在他的身邊漸漸睡去。
他答應了,希望他不會食言,希望他沒有騙他。因為,她已經開始覺得不安了。
生活恢復了平靜。
旅行回來後,隨風每天在家還是無聊地看看書發發呆,時間到了就燒飯,偶爾出門逛逛。
林嘉還是沒有回來,中間倒是一直在打電話給她,說邢浩有追到她老家那邊,不過被她給轟走了,沒再出現過。而她則很可憐地被父母壓著一個又一個去相親,算是把隨風當初的老路走了一遍。
隨風跟她互損起來毫不留情,但關於如何把相親搞砸的高招倒是傾囊相授。
少了唯一的朋友在身邊,心情彷彿更沉寂了。
電話在響,打斷了她的思緒。隨風趿著拖鞋走過去接起來。
「喂?」
「隨風,你趕快到醫院來!」是羅新,語氣是失了冷靜的緊張。
「出什麼事了嗎?突然要我去醫院做什麼?」
「是你爸爸,他心臟病發作,現在在搶救,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在那邊小心地說。
「嗒」的一聲,手裡的話筒松落下去,吊在那裡左右搖晃。
隨風臉上的血色緩緩褪去,她愣了兩秒哆嗦著撿起話筒擱回去,外套也忘了穿,趿著拖鞋拉開門急奔出去。
手術室外的走廊一片靜默,靜得彷彿一根針掉下去都能聽見聲響。
隨風坐在長椅上,臉色蒼白,手緊緊攥成拳,依然止不住由心底透出來的那份顫抖。
羅新伸出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裡。從她坐下那刻起,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仍是沒捂出一絲熱度來。
她的肩上披著他的外套,幾次因為她渾身打著顫而滑落下去。他沉默地一遍又一遍為她重新披好。
「手術中」的燈終於熄了,白色的門拉開,主治醫生邊走邊摘下口罩,對他們搖了搖頭。
隨風愣在那兒彷彿站成了化石,沒流淚也沒任何情緒表情。
羅新扶住她僵硬挺直的身體,心疼地道:「你想哭就哭吧,別憋在心裡。」
那個「哭」字刺中了她的神經,讓她呆怔的表情裂開一線反應。她沒有哭,只嗤嘲地喃喃道:「終於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死別,為她的任性劃上了最後的句點。
「終於連唯一一個跟我有牽扯的親人也死了,終於都把我拋棄了……」好狠心呵!
羅新將她緊緊擁進懷裡,沉聲安撫著:「隨風,你還有我。」
手術室裡先走出來一個護士,將門往兩邊拉開。滑動的擔架床被推了出來,轱轆的滾動聲像是軋在人的心上一樣。
刺目的白布蓋住了那張曾被她嘲視了十年的蒼老容顏,車一寸寸推離她的視線,腦海裡一片混沌,多年前的記憶再次碾過心頭。
她的視線在漸漸模糊,身體也不受控制地癱軟下去,雙手緊緊揪住身邊男人的衣襟,用最後的一絲意志喃喃吐出一句:「羅新,不要丟下我,千萬不要……」
到這一刻,他,真的已經是她唯一僅有的一絲救贖和依靠了。
母親跟父親算是青梅竹馬,十八歲那年就跟著父親從鄉下私奔來了這座城市。
父親很要強,因為學歷低沒錢沒背景,剛來的時候什麼苦活都做過。後來跟人家學著看圖紙偷學建築方面的知識,再後來等生活稍有改善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單干,當包工頭,價錢再低的活都接。他們那個年代,整個國家經濟剛剛復甦,只要肯幹,想成功其實很容易。
他一步步在成功,母親仍然做著他身後的那個女人,勤勞沉默。他生意場上混得熟了,見識長了,野心也長了,母親靠她的婉約和本分已經留不住他的腳步。
他們一直都沒有結婚,母親二十四歲那年懷了她,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才把孩子留了下來,無名無分。
夏豪遠二十八歲那年,隨風三歲,她的父親結婚了,娶了一家建築公司的女老闆當妻子。生意上互相利用,沒有感情。
母親太柔弱,或者是因為她的見識困住了她的腳步,父親沒趕她走,她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一處不見光的角落裡當了父親的情人,還不是最得寵的那個。
隨風十五歲之前,對父親這個詞一直很陌生,只知道那個常常幾個月才出現一次的男人很討厭,因為他是害母親偷偷流淚的壞人。
十五歲那年夏天,她考完中考要升高中了。九月天,她開學第一天剛住進宿舍,一個電話傳來的竟是母親病危的噩耗。她瘋了一樣奔進醫院,看到的是母親彌留的蒼白容顏。母親那只瘦長的手抓住她,艱難地說:「隨風,你爸爸肯認你了,你要聽話,要好好活著。」
母親沉默了十幾年,在查出自己有子宮癌後堅持要父親認他唯一的女兒,父親猶豫拖延,母親於是選擇了自殺來逼父親點了頭。
從此,父親這個詞乾乾淨淨從隨風心裡被掃了出去。她發誓會恨他一輩子。
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裡,她被送進了孤兒院,夏豪遠用這三年時間跟妻子離了婚,然後把她接回夏家。
在孤兒院裡她認識了賀文傑,他溫和體貼,知道了她的故事後,由同情漸漸變成了喜歡,一直很照顧她。她被接回夏家之後還常常回去,兩個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直到她二十歲那年,她趕去他讀書的學校幫他過生日,卻看到他跟一個女同學滾在床上。
年輕人談感情多有變數很正常,但她不一樣。從小看著母親的悲劇長大,她從來都沒打算去相信兩性間的感情,賀文傑用他的溫柔打開了她好不容易才開啟的一顆心,卻又殘忍地親手毀掉。那一刻她只想死去,想念母親,想去那個沒有傷害和掙扎的地方。
混亂的追逐中,賀文傑為了救她被飛弛的卡車撞飛了出去,沒等到醫院人就走了。甚至連一聲她的原諒都等不及聽。
是老天在耍她吧,懲罰她的任性,才會連一次說原諒的機會都不給她。賀文傑沒聽到她的原諒,父親也沒能聽到。
不想醒,可還是要睜開眼來面對現實。
房間裡亮著壁燈,溫暖而寧靜。隨風一張臉縮在被子裡,只留一雙眼睛茫然地看著一室的昏黃顏色。
門把在轉動,羅新端著托盤走進來。
「我沒胃口。」她主動先開了口,將被子拉高把整張臉都蒙了進去。
羅新放下托盤坐到床邊,把被子拉低,溫聲道:「不想吃,那我們說說話。」
「也不想說話。」她孩子氣地咕噥。
「隨便說什麼都好。隨風,我害怕看到你沉默的樣子,好像又把自己給封閉起來了。」他的眼底是沉重的擔憂。
「羅新,人活著真的好累,我好想死。」她突然冷靜地冒出一句。
「不許胡說。」他低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難道這個世上就真的一點值得你留戀的東西都沒有了嗎?那我呢?」他一直一直在努力著,她卻當著他的面說出如此叫他氣結的話來,成心想把他氣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