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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車站(下) 第二章 作者:星煬
    柳纓纓和田老師的事隨著王老師住院的消息不脛而走。當然開始只是從校工家屬區傳出來的小道消息,作為口頭文學在眾人口耳間交相傳遞,止不住地加工升級衍生。

    雖然傳到後來當事人只是變成了「有個老師和個學生」這樣單一的表述符號,但群眾的智慧畢竟是無窮的,落在彼此相識的人堆裡,這點提示也足夠了。那段時間的新聞系被鬧得沸沸揚揚。別的系也許不清楚,但柳纓纓畢竟也算是文學院的名人,院裡系裡的老師多次找去談話,再遲鈍的人也知道有她什麼事了。

    田老師的課也早就換了別的老師代替。雖然換人的理由是他要去醫院照看王老師。每個人看在眼裡,心知肚明。

    連期末考試的逼近都壓不住寢室裡教室裡議論紛紛的高漲熱情。平靜的校園生活裡終於出現了這麼點不尋常的事,多讓人熱血沸騰。

    原本是新聞集散地的新聞系裡居然自己鬧出了這麼條新聞,幾十號人,鬱悶的有,譏笑的有,無動於衷的也有。柳纓纓平時就是個活躍分子,所以因為她被找去談話的人很不少。

    沈雨濃在一樓大堂裡裝做看實習匯報牆報。他沒戴表,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那牆報連同旁邊的文學院畢業生報告會海報都看三遍了,又跟經過的兩個老師聊了一會,才見他哥從左邊樓梯下來。

    如果真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沈煙輕當時的表情,那就是——面無表情。

    腳步倒還沒什麼變化,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只是木著臉目不斜視地下樓。沈雨濃沒叫他,等他發現自己,看著他的眼神裡跳過一簇詫異,臉上的緊繃立刻放鬆了。也只是這樣而已。

    「你在這兒幹嗎?」

    「等你。」沈雨濃跟上他沒停下來的腳步,一起出了大門,「我在宋老師那兒看到你進系主任辦公室了。」

    「哦。」沈煙輕隨口應了聲,也沒打算多說的樣子。

    沈雨濃過了一會兒,才問:「師姐的事?」

    沈煙輕有些煩躁地皺了眉:「這時候說的,還能有哪件?」

    「這件事又不關你的事,學校找你幹嗎?」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沈煙輕用鼻子哼了聲,「我可一向是她的緋聞男主角。撇去這個不說,我至少也得算她的好朋友。他們當然要從我這邊深入瞭解這位同學平時的思想作風品德各方面情況。」

    「瞭解了又怎麼樣?」如果說還處於懷疑階段,這種探知還有點道理,現在事情都捅出來了,再優良的評價還能改變事實嗎?

    「決定發落的輕重吧。誰知道。最煩的就是這些事,所以當初我下死了決心不幹了。否則不管大事小事,來來去去就是這種不著實際的調查,要找人談話談心,媽的!有什麼好談的?瞭解個屁啊!說了有屁用?該不該做都已經做了,要覺得丟臉也已經丟了。不過他們如果要開除柳纓纓倒還好笑了,這跟學校根本搭不上關係,感情糾紛算私事,單位要出面至少也得真上了法律程序,現在王老師都沒說請學校做主,他們出來管個屁啊?」

    沈雨濃抿緊了唇不敢出聲,他哥一身的無名邪火,他要不多嘴問那麼多,也許早就可以悄無聲息面無表情地壓下去了。現在給他撕開了個小口,火焰就轟的一下竄上了天。

    沈煙輕發完了火見他不說話,知道他的心思,深吸了口氣,才重新開口:「算了。他們想怎麼辦怎麼辦吧,也沒我們什麼事。」

    沈雨濃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如果我們的事也被捅出來了,會怎麼樣?跟師姐他們一樣?還是更糟?」

    沈煙輕一下頓住了腳步,轉過臉,目光沉沉地盯住他:「你是什麼意思?」

    沈雨濃靜靜地回視著他:「我們的事,你不擔心嗎?」你不正在擔心嗎?

    像是越來越受不了他日漸逼人的氣勢,沈煙輕冷冷地答:「擔心怎樣,不擔心又怎樣?從一開始就知道後果的事,既然都干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沈雨濃微微地笑起來,藏不住那喜悅又放心的表情:「那就行了。再糟我想也不過是在學校呆不下去,那也沒什麼。我們沒有妨礙任何人,跟師姐他們是不一樣的。放心好了。」

    沈煙輕轉了臉,依然冷著臉答:「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這個還用你說?」不過是怕你後悔罷了。沒想到你竟看得如此之開,顯然是我低估了你腦子少根筋的程度。

    「哥——」

    「幹嗎?」

    沈雨濃拿眼角偷睨他一眼,又調開眼睛,望著旁邊的樹說:「你現在的表情很可愛。」

    沈煙輕冷笑:「是麼?恐怕除了你沒有人會認為這叫可愛。」

    沈雨濃低頭看看腳下,又偷瞄過來,眼角眉梢都是笑:「只有我知道才好。那就是我一個人的。」

    只要跟你在一起,無論什麼,都是我小小的幸福。

    沈煙輕看也不看他一眼,裝作沒聽到,著急趕路似的抬頭挺胸呼呼地往前趕。沈雨濃跟緊步子,一個人自己在後面樂,剛在暗自得意他哥在他面前越來越藏不住了,就聽到有人叫他哥的名字。

    沈煙輕的腳步一緩,停下,扭頭,看清,迎向來人時已是一臉溫和謙遜的笑,變臉速度之快程度之徹底,讓沈雨濃開始懷疑一分鐘前的種種是不是都出自自己的錯覺。

    就見那人熱乎乎地過來,同樣一副老熟人的熱情,跟兄弟倆都打過招呼,兩人甚為熟捻地開始寒暄:

    「都忙什麼呢?這麼急匆匆的。陳老師說叫你去一趟呢。」

    「去了。這不剛從辦公室裡出來。」沈煙輕的笑容放淡了些,頗有點疲累地歎了口氣,「人齊全著呢。能想得到的頭頭腦腦都到了,陳老師,張老師,萬老師……聊了一個多小時。把我這累的。」

    那人湊過來壓低聲音:「是柳纓纓的事?」

    沈煙輕看他一眼,又歎:「可不是嗎?」

    這話答得讓沈雨濃不禁一個勁地低頭摸鼻子。同樣的問題,剛才他可沒這麼好說話啊。

    「怎麼樣啊現在?」

    「還能怎麼樣?肯定是要嚴肅處理的。已經通知家長了,她現在停課,等家長來了再商量具體處分。她這回可麻煩了。」

    「唉,真是沒想到啊,她居然和田老師……看著你們平時關係挺好的呀,我們昨兒還在說呢,煙輕哪點不如田老師?柳大小姐的眼光還真不怎麼地。」

    「哎哎,」沈煙輕連連擺手,正色道,「你們可別瞎說,我跟她是真沒什麼。也就是因為工作關係稍微好一點,平時說的話多一點而已。看著像是挺好,其實也就算比較好的同學罷了。」

    那人呵呵笑,表情莫測高深,點頭點頭:「瞭解瞭解。」似乎很明白他在這節骨眼上急於跟柳纓纓劃清界限的心思。

    沈煙輕鬆出一口氣:「瞭解就好。」說著笑著拍拍他的肩,「早跟你們說了別瞎傳,不小心傳到老師那裡就麻煩了。我剛在上面說的可都是重話。」

    那人很義氣地一抬臉:「放心好了!你別人不相信,還信不過我麼?當初陳老師問起來的時候,我可也是一直在幫你說好話啊。」

    「那是,兄弟我記著呢。明兒有空吧?一塊吃頓飯。我請!」

    看著他就是要別過的架勢了,那人也乖覺得很,連連笑著:「好啊,在老師那兒周旋了半天,你也累了。明兒再跟你好好聊。」

    沈煙輕都要轉身了,聽到他這話半轉身子又立刻轉了回來,嚴肅地糾正:「哎,那可不是周旋啊。我從頭到尾可都是實話實說。老師們也不輕鬆,王老師那邊還住著院呢,外院過來跟文學院說是商量著看怎麼個解決法,其實壓力還不都我們院頂了?陳老師他們為這事操了多少心啊,來來回回地跑,比我們辛苦的有的是,我這點算什麼?我也跟老師們說了,柳纓纓對田老師其實就是特崇拜,要說愛不愛的,我看也未必是真的。小丫頭片子看小說看多了,都有點不恰當的浪漫主義傾向。現在想想我也要檢討自己,從一開始我是知道她對田老師那崇拜情結的,可就是太不當心了。早知道當初我就該對她多注意點,及時把苗頭給掐了,也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現在還害王老師住了院。唉。想想真對不住老師。」

    這番話說下來,懊惱又認真,還兼且悔不當初的無奈,把那人聽得慚愧的,拍著他的肩連連安慰。

    終於跟那人道了別,沈煙輕斜睨著在旁邊狂咳不已的沈雨濃,依然面無表情:「幹嗎反應這麼激烈?」

    沈雨濃咳得說不出話來,擺著手讓他等會兒。沈煙輕果然不動了,就站在旁邊等他緩過氣。然後慢悠悠地開口:「剛才那個是有名的二腿子。整天圍在老師身邊轉的那類。我跟柳纓纓的關係其實誰都不清楚究竟怎樣。如果這時候還不管不顧地盡說些好話,那不是幫她,是害她。」

    沈雨濃聽明白了,邊咳邊點頭。他其實就是傳說中的被口水嗆到,慢慢順暢了,剛要說話,那邊又跑來一人,邊跑還邊叫著沈煙輕。

    是個女生,急匆匆地跑過來,又一臉急切地望著他,連招呼都來不及跟沈雨濃打:「我剛碰到黃楊,他說你在這裡。怎麼樣怎麼樣?陳老師他們怎麼說?」

    這回沈煙輕的臉是溫和中帶著沉穩,很踏實的一個笑容,誰看著誰都心定。「沒什麼太大問題,我已經跟老師解釋過了,爭取大事化小。讓她別多想,沒什麼好想不開的。也別老往醫院跑了,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她自己也站在王老師的角度想想,人家都這麼多年了。」

    那女生點頭:「是啊,我也這麼說的。其實她也知道,可是就是……你也知道這種事一時半會兒哪這麼容易想開?」

    沈煙輕很溫暖地笑起來:「沒事。她那種性格不會出什麼大事的。你要說她想不開,她其實想得比誰都開,否則也不會惹出這種事來了。讓她停課就當放假,好好休息幾天,覺得無聊就去看小說。一天看個七八本言情,不用動腦子,什麼也別想。院裡面也不想把這事鬧大了,又不是什麼好事。讓她放心好了。叫家長也不過是循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都這麼大人了,還怕家長來?而且他們全家不就她一個寶貝女兒,她爸又是那什麼,學校有分數的。來了還正好呢。」

    給他這麼一說,再大的事也不覺得有什麼了,那女生心定了,終於露出了一點點笑容:「那就行了。我就這麼回去跟她說。」

    「嗯。她知道怎麼找我。跟她說,非常時期,我奉陪到底,保證隨傳隨到。」還附上充滿信服力的招牌微笑,那女生終於點著頭,暈乎乎地走了。

    含笑地看她走遠,沈煙輕掏出呼機,看了看,直接按了關機。「媽的!這幾天盡給這事纏的,煩死我了!」

    沈雨濃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遲疑地想說:「哥,你剛才不是……」

    抬眼瞪他個不知好歹:「她這種時候應該考慮的是該怎麼跟田老師了結乾淨讓人王老師安心養病,光想著找我訴苦有什麼用?治標不治本。又浪費時間。」

    「可是萬一師姐找不到你,她不會……」

    「不會。找不到就不找了,她清楚我的脾氣。不高興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的誰,不吃這套。」

    沈雨濃沉默,跟在他後面,半晌之後終於充滿敬畏地重新開口:「哥。」

    「幹嗎?」面無表情。冷冷冰冰。

    「你這樣……呃,是不是就是人常說的那個,呃……兩面三刀八面玲瓏?」

    倏地停下步子,冷冷地看過來:「你有意見?」

    搖頭,有點想笑又忍住,再搖頭,碧綠透明的眼睛含笑地望著他:「我很喜歡。」

    直到很久以後,沈煙輕回想起今時今日這個情景,還是禁不住的心跳如雷。

    ***

    留學生部的畢業舞會是在四六級考試的當天晚上舉行的。地點是他們學校東門外的公園,租用了整整一個露天舞池。

    沈雨濃去了。代表中文系拿了畢業禮物去。

    因為等女生們打扮,他們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地方很大,人不算多,可也不算少。難得看到這麼多外國人齊聚一堂,難免讓人有點緊張。

    不愧是留學生部辦的舞會,除去公園原有的設備,他們還自己搬了設備過來,即使在露天的條件下,也感覺得出非常專業。滿場的綵燈閃耀,音樂勁爆,活力四射。跟外國人的蹦迪專業水準比起來,他們平時玩的就像小兒科。

    沈雨濃一去就直奔控制台,幾個領頭的一定都在那兒。把禮物交到金鐘實和幾個要畢業的人手裡,一一道了祝福,手裡只還剩下一份,是給梅琳的。

    「梅琳在跳舞。」金鐘實大著嗓子在他耳邊吼,指指舞池中央。

    沈雨濃望過去,她正跟艾可禮兩個人蹦得歡呢,於是對金鐘實笑著點點頭,從旁邊拿了杯可樂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其實留學生們都很熱情,這次又是他們當主人,看到有新來的同學,都很大方地招呼起來。雖然剛開始女生們都挺拘謹,不過在這樣熱情的招呼下,又都是年輕人,很快中外學生混成一團。

    現場音樂震耳欲聾,還很多都是他們從沒聽過的。中國人常聽的所謂英文金曲,跟真正國外年輕人當中的流行並不相同,所以現在冒出的很多曲子都覺得陌生得緊。不過蹦迪也不過是踩著節奏死勁蹦,甭管外國學生激動處跟著曲子在唱什麼,自己跟著蹦就行。

    沈雨濃是披著外國皮的中國人,從小就只知道學習,永遠生怕時間不夠。他哥好歹還踢踢球,他是連球都不看的,所有課外活動除非老師有要求,否則一概不參加。上體育課是因為課程需要,到了高三還堅持是因為高考有體育達標。他這種書獃子沒成為小說中常形容的眼鏡度數過千凡跑步必摔跤凡體育測試必拖尾凡打架必定只有挨打的份的經典形象,也勉強算個異數了。

    他的眼鏡度數平均兩百,屬於上課戴下課摘的範圍。跑步從沒摔過跤,因為身形高挑輕瘦腿長,雖然沒努力鍛煉過,但也沒拖過後腿。所有體育測試因為成績需要,雖然不是最好,但一定都一次過關。說到打架……自從身高過了178,也沒機會試過。之前?有他哥在啊。再之前?那不還有王燁嗎?

    被人欺負只是小學時很短暫的一段經歷罷了。他不想記憶,也漸漸地記得不是這麼清楚。這麼多年,他記得的只有王燁的一句話。

    他說,你天生是個王子。

    「沈雨濃!你來了?」突如其來的大叫將他的思緒忽地一下拉了回來,梅琳大喘氣地站在他面前,他露出一個招呼的微笑。

    「來了一會兒了。」

    「那幹嘛在這裡坐?過來跳舞啊。」她抽出張紙巾擦擦汗,整個人熱氣騰騰的,像剛出籠的包子。

    「不,你們去吧。」他搖頭,還是禮貌地笑。「我不會跳。」

    「嗯,你不會跳。」梅琳這麼說著,還是伸手過來拉他,顯然是不相信。

    他趕緊閃開,苦笑:「是真的不會。你們去吧。」

    「我教你。沒問題的。」她說,不依不饒的。「這裡是舞會,不跳舞來幹嘛?」

    「我、我,」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忽然一指金鐘實,「金鐘實不是也沒跳?你去找他。」

    梅琳一眼瞟過去,根本不在意:「呵,他啊,待會會下來的。我就找你跳。過來嘛。」

    「我真的……我……」他是真的不喜歡跳舞,從來都覺得是超級浪費時間和精力的一件事。「啊,我要去打個電話,你先去找別人。」

    簡直是落荒而逃。

    他們也不是沒開過舞會,新生舞會,新年舞會,不過是組織部和文娛部的活動而已。他向來是只露個面就跑的,要麼就是主動擔當DJ,從不輕易下場。他們系的女生身材大多小巧而精緻,以他的身高也不太容易找到適合的舞伴,只要他不開口,也沒誰好意思主動去找他跳舞,於是樂得清閒。

    可見梅琳實是他的剋星。

    沒辦法,還給梅琳盯著,只好真的走到旁邊的一台公用電話前,很有模有樣地拿起話筒,掏了電話卡出來,插進去,撥號。

    那邊響了兩聲,就接起來了。

    「喂,你好。請問找誰?」溫厚的男聲,很客氣。

    「哥。是我。」

    「怎麼了?你不是去舞會?」沈煙輕頓了頓,似乎是聽到了隱約的音樂,又問,「幹嘛?」

    他硬著頭皮把被梅琳「逼迫」的遭遇講了,他哥也沒什麼表示,就「哦」了聲:「那就去啊。」

    「我不想去。」

    他哥又「哦」了聲,不甚熱心的樣子。他覺得有些喪氣,都不知道打這電話幹嘛,只是本能地撥了這個號碼。當然,他本來就沒打算打電話的,都是給梅琳害的。

    拿著話筒,他想想,又問:「你在幹嘛?」

    「看書。」

    「哦。」

    太熟的兩個人百無聊賴之下竟找不到話題了。沈煙輕今天才考完六級,下午他才從他那兒出來,還有什麼是需要問的?

    沈煙輕不說話,等著他說,他轉身看看場內,梅琳已經又回到舞池中了。「那,你慢慢看吧。不打擾你了。」

    剛要放電話,忽然聽到那邊一陣輕笑,他咕噥了聲:「幹嘛?」

    沈煙輕悠然地笑:「沈雨濃,要不要我過去陪你跳啊?」

    他被他那笑弄火了,氣得吼了聲:「不用!」啪地就把電話放了。

    跳舞,嚴格說起來沈雨濃不是不會。什麼慢三快四,連國標的入門他高三就會了。可是問題是他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他哥沈煙輕。

    大二的時候沈煙輕因為某個原因大學體育別人選修的都是網球羽毛球,他選的是國標。於是放假回家,一時好玩,就拿了沈雨濃當陪練。以沈雨濃認真的個性,就算是陪他哥,他也會盡心對待。而正因為是他哥想的,所以他更會花心思。一段時間下來,憑著兩人多年的默契,簡直可以舞得行雲流水親密無間。

    然而——這個「然而」很重要——不久之後,兩人,或者是只有他(他哥不可能不知道)忽然想起來,他跳的是女步。一直是女步。時至今日,他會的也只是女步。

    所有的掃盲舞會他皆不上場,怕的就是不由自主跳出女步來。

    為這件事,他不是沒埋怨過他哥的。可是他哥當時扶著他的腰在屋子中央旋轉時,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就是我的舞伴。只是我的。你還想跟誰跳?」

    就為這句,他也死了跟別人跳舞的心了。

    反正跳舞不在考試的內容,四年不跳也無所謂。

    沈煙輕放了電話,看著牆上的話機出了一會神,又勉強回到面前的小說裡去。

    一個晚上他都沒出去,為的就是等電話。剛才沈雨濃的電話過來,他真的給嚇了一跳。一樣東西期待得太久,神經繃得太緊,隨便一點小小的動靜也會受到刺激。

    心神不寧的一晚上。

    看沈雨濃還能悠哉地參加舞會,他只能苦笑。

    沈雨濃跟金鐘實和幾個認識的留學生聊了一會兒,換了杯芬達,靠在圍欄邊上,看看表,盤算著什麼時候偷溜比較合適。

    一曲終了,舞池中的人散盡,舒緩的輕音樂響起,方才熱舞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場邊聊天。看這仗勢,沈雨濃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到旁邊想起那熟悉又熱情地女聲:「沈雨濃,電話打完了吧?」

    他轉臉,陪笑:「嗯嗯。你辛苦了吧?快休息休息。」梅琳拿著瓶可樂靠在他旁邊,剛要說話,他忽然想起來,「啊,等等。」說著跑到控制台拿了那份禮物過來,「這是給你的。」

    「哦?還有禮物?」梅琳開心地接過去,放在耳邊晃晃,聽不到什麼聲響,好奇地問,「是什麼?」

    「你看就知道了。系裡準備的,給你們做個紀念。」

    梅琳笑得眼睛瞇起來:「那我回去再看。」

    沈雨濃好奇:「你們的習慣不是當場拆的嗎?」

    梅琳也好奇:「可是中國人的習慣不是等客人走了之後再拆嗎?」

    兩個人相視一眼,忽然一起笑起來。沈雨濃揮揮手:「隨便吧。反正也是你的東西了。」

    「那你的呢?」

    「我的什麼?」

    「禮物啊。這不是只是中文系的嗎?」梅琳不客氣地問。

    「啊?」沈雨濃一愣,他是負責代替系裡面挑選,倒真沒想到私人的還該有一份。不過理論上,從他的手也送出去了東西,也沒誰會像梅琳這樣主動開口分開討的吧?

    這回梅琳笑起來:「呵呵。你不是希望我早點走嗎?沒有禮物我就不走了。」

    沈雨濃一陣尷尬。「你什麼時候的飛機?我明天補一份行嗎?」

    她立即做氣憤狀:「啊,你果然巴不得我早點走啊!」

    「……」無言以對。

    她喝了口可樂,得意地搖頭晃腦:「跟你開玩笑的呀。我坐下個月5號的飛機到北京,4號請你吃飯好嗎?你去了,就當是送我了一份很大很大的禮物。好不好?」

    ***

    「鈴——」

    沈煙輕驚跳起來。心臟竟因此狂跳不已。

    像瞪怪物似的瞪了那電話一會兒,他深吸口氣,接起來。

    「喂,你好。請問找誰?」

    「小煙——」

    「媽。」他下意識地捏緊了話筒。

    那邊沉默了幾秒,像是有點艱難但又分外清晰地說:「對不起。」

    一聲悶響,話筒掉在地上。又因為彈性的電線,被拉起,在牆上來回晃蕩。

    ***

    小煙,最新的消息過來了,證實了我之前的疑慮,他們確實——已經知道了。

    他們早就開始懷疑我了,比我們料想的要早得多。只不過在一直不動聲色地暗地裡收集證據,又故意放出風聲擾亂了我們的判斷。我最近才知道他們其實早就派了人去了中國。你有沒有注意到你們周圍的狀況?有沒有一些奇怪的人出現?不過他們請的都是專業人員,真要有什麼,大概也不會讓你們發現。但你們還是要小心啊,他們到底勢力大底子厚,就算發現了什麼也千萬別跟他們硬碰硬,啊?本來媽媽對你挺放心的,可是這件事關係到小雨,我就怕你——小煙,你聽媽媽話,別衝動,千萬別衝動……對不起,小煙,媽媽讓你失望了,我已經動用了全部的關係想把這件事蓋下去,可還是……我知道你在怪我,你別這麼不出聲,小煙……

    媽,我沒事,不怪你,真的。沒關係,下個月他就18了,沒到最後,我們就還沒輸。

    嗯。我現在在肯尼亞,這邊出了點麻煩,下個月也不一定能離開。所以如果我沒回去,你就帶著小雨好好過個生日,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在這之前他們就有行動了,就是小雨他不得不……你答應我,小煙,就當是為媽媽,千萬要好好愛護自己,別做傻事,別做讓媽媽傷心的事,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嗎?

    媽,你別瞎想,我怎麼會?我——不會……我——

    一口氣上不來,竟是哽在了喉間。

    沈媽媽像是看到了一樣,歎了口氣,顫著嗓子說:小煙,你別光顧著哄媽媽,我心裡清楚,你們兩個裡面,最死心眼兒最傻的那個,恐怕是你。

    ***

    晚上七點,沈雨濃從圖書館回來剛想在梅琳來之前偷個時間差打瓶開水,才發現自己的水壺裡已經是滿滿的了。還以為誰做好事或是借了他的水壺用,一問留在寢室看書的毛澍才知道原來是他哥下午五點的時候來過了。一看他不在,也沒說什麼,在他桌旁坐了一會兒,大概是想倒杯水喝,一看水壺沒水,就乾脆自己提著去打了壺新的。打回來之後反倒又沒喝,匆匆地就走了。

    光聽這個描述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沈雨濃趕緊追問:「他沒說什麼?」

    「就是沒啊。」毛澍睡上鋪,當時躺床上看書呢,雖然沒怎麼太留意,但也看出來沈煙輕那樣子不同以往。「他剛進來那會兒倒像是真有事找你,可你又不在,他就什麼都沒說。然後就在你的位子上隨便翻了翻,看起來又不像有事了。」

    沈雨濃立刻去給他們寢室打了電話,說沈煙輕出去了,但沒拿書,不是去自習,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而且呼機也沒帶,扔在枕頭邊。

    他越想越覺得奇怪,坐回自己的位子,一桌子的書滿滿地堆著,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後天最後一門期考,他平時的書桌是井井有條的,就是因為考試複習,他的樣本筆記滿世界地飛,他脾氣好人也大方,所以老有人非常自覺自動地來翻他的課本看重點,桌面不亂也亂了。他自己都不記得比起中午的時候這些東西多出了哪些少了哪些,最重點是恐怕他哥走之後又有人來動過他的桌面了。趕緊翻開幾本壓在面上的書,下面的草稿紙上也沒什麼發現。歎了口氣,算了,等他哥回來的時候再問吧。整天見著面的,估計也沒什麼大事。

    想是這麼想,但就是太知道他哥了,所以忍不住的心神不定。

    也沒由得他想太多,坐下沒一會兒,梅琳電話就來了,他收拾收拾,換了衣服,去西門跟她會合。

    ***

    沈煙輕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敲了敲門,方才下面飯店大堂已經打電話上來確認過,所以門很快便開了。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站在門裡客氣又有些熟捻地微笑:「歡迎,沈先生。請進。」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沈煙輕的眸子便不自覺地緊縮了一下。雖然事隔兩個月,但他對自己認人的能力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何況還是這樣特徵明顯的老人,更何況是他留過心的外國老人。

    老人看他沒動,便伸出了手,依然有禮地笑著:「我是萊特。我們曾經見過的,沈煙輕先生,希望你還有印象。」

    平時再怎樣都能掛起假面示人的臉在此刻僵硬得彷彿不是自己的。笑不出來,連做個樣子都辦不到。沈煙輕這時才明白,能笑,只是因為那些事事不關己,至少是不很關己。現在不僅關己,更關心。彷彿有人在試圖透過他的皮肉去刮弄骨頭的表面,一點隱隱的癢痛,又要小心防備得膽戰心驚。

    他淡淡地直視著萊特的眼睛,淡淡地答:「是,在武廣,我們見過。」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叫萊特。」老人又重複一遍,手依然伸直在他面前。

    沈煙輕不得不伸手跟他握了一下。「我知道。您的名字在您給我的信上寫著,我已經看到了。」

    萊特面帶微笑地頷首,往門裡做了個「請」的手勢,沈煙輕握緊了拳,走進去,門在他身後輕輕地關上。

    這是個商務套房,有間小小的會客室在臥房外。沈煙輕迅速打量了一下房間的內部,沒有看到上次在武廣跟他一起的那位婦人——想來應該是他的夫人。看來這次是一對一的談判。

    萊特指著沙發請他坐下,又問:「沈先生喝點什麼?」

    「不了。謝謝。我想長話短說比較不耽誤彼此的時間。」

    萊特彷彿沒看到他臉上快要壓不住的不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恍若未聞地說:「我正巧煮了咖啡,意大利的朋友送的,很不錯。嘗嘗好嗎?」說著便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放到他的面前。又坐下,看著沈煙輕笑:「沈先生似乎對我有些敵意?放輕鬆,請相信我並沒有惡意。」

    沈煙輕本來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的一連串動作,聽到這句,忽然就這麼笑了。

    信手端起那杯咖啡,好整以暇地靠進沙發裡,嘴角掛起一個淺笑,幾分譏諷。咖啡氤氳著香氣飄在鼻端,他垂眼看了好一會兒,丹鳳眼才一抬,金黃的燈下眸光乍現,讓華特倏然一怔,竟覺得跟在門前看到的換了個人一樣。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同樣,在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萊特先生如果不是先入為主,又怎麼會覺得我有敵意?至於您表達出的是不是惡意,這由我來判斷,而不是您。」

    萊特頓了頓,才搖頭笑:「你很犀利,沈先生。中國有句古話,叫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就是年輕的本錢。這很讓我感慨,也很讓我為難。我並不想跟你起衝突,我希望事情能夠和平地解決。跟一個年輕人爭吵,實在不是我這個年紀應該做的事。」

    「也許還有您的身份。」

    萊特看他一眼,又無奈地笑,點頭:「是的,我的身份也不允許。」

    沈煙輕把咖啡放下,靠在沙發上,伸長了腿。「那麼我能請教一下您的身份究竟是……」

    「正如我信上所介紹的,我現在是挪威皇室的法律顧問之一,也是這次中國之行的拉夫公爵代表律師。當然,私底下我也是他的好朋友,我們的交情已經超過三十年。」

    「所以那位公爵大人不必親自前來,您能代表他做出一切決定和行動?」

    萊特笑容一斂,表情誠摯:「不是不必,是不能。如果可以,公爵本人當然非常希望能夠盡快當面見見奧齊先生的兒子他的孫子,也就是你目前的弟弟沈雨濃。但請理解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隨意出行,即使是私人訪問也是非常勞師動眾的。我想大家都不希望這件事引起公眾過多的關注。而且對一個七十多歲老人而言,挪威和中國之間的距離也太長了。至於我,他在臨行前的確是給了我一些寬泛的權利,當然前提是結果能讓他滿意。」

    沈煙輕唇邊的譏諷越發深了:「對於沒有機會請貴國的公爵閣下品嚐武漢的名品熱乾麵我也很遺憾,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說明一點,我弟弟沈雨濃跟他沒有半點關係。他想找孫子請自便,但不要扯到我們身上來。我們高攀不起。」

    萊特肅然:「沈先生,我相信你很明白你所說的話裡的真實程度。這件事事關重大,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會請你到這兒來的。確切地說,雖然拉夫公爵曾在一怒之下把奧齊先生趕出了家門,但其實也在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

    「也就是說他雖然把自己兒子趕出去了——事實上已經斷絕了父子關係——所以就算沒落井下石但總之還一直監視著他就對了。」

    萊特當即皺起了眉:「請注意你的用詞,年輕人,我的漢語比你想像中的要好。」

    沈煙輕依然是那麼半笑地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是,聊到現在,您的漢語之好對我來說已經超乎想像。簡直五體投地崇拜無比。能夠介紹一下學習經驗麼?我可以為您廣而告之,在全世界的漢語學習者之中推廣。」

    萊特看著他,眼神銳利:「我曾在挪威外交部工作,也在北京居住了十二年,至今也常來往於兩國之間。不僅是我,我的兒子也能說一口流利的帶北京腔的普通話。並不自大地說,我對中國的文化和情況十分瞭解。你不用試圖轉移話題,這沒用,該談的我們還是要談到,否則我們這次會面便失去意義了。」

    沈煙輕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答話。

    萊特卻越來越嚴肅,端起咖啡嘬了一口,點點頭:「你很不簡單,沈先生,雖然我已經對你做過充分的調查,但我們這第一次見面,我還是不得不承認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你在企圖激怒我,從而尋找到可乘之機。所謂《魏書》中所說『智者必因機以發』。不過可惜,這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麼,恐怕不會輕易上當。」

    沈煙輕誇張地往前一湊:「您竟連《魏書》也熟知?真是我的偶像!我連四大名著都沒翻完呢。您看武俠小說麼?那個我很熟……」

    「沈先生,我已經說了,請不必妄圖岔開話題!用對付你周圍人的那套對付我沒用。」萊特沉了臉,露出些許終於隱藏不住的傲慢冷冷地答,「我並不常這樣跟一個什麼資歷也沒有的年輕人站在一個平面上交談。所以趁我還有耐心和意願跟你談的時候,你該想想有什麼是可以從我們這裡獲取的。因為我們也並不會漠視這十七年來你和你的母親沈女士對他養育教導的辛勞,你知道,公爵殿下對於自己的孫子能回到自己身邊來抱著很大的期望和渴望,所以只要不太過份,他並不太計較接受你的任何條件。」

    「條件?」只是一瞬,沈煙輕已經換過一副表情,慢條斯理地又端起咖啡在鼻端嗅著,在意大利咖啡的香醇中慢悠悠地開口:「呵,說起來我那個弟弟長得是基因突變了一點,渾身上下出盡了洋相,這讓我從小就覺得挺丟臉的。不過好歹跟我是一個媽生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也看習慣了。要說歧視,也不會啦,都是一家人嘛。雖然不成器,但我也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就扔了,還賣給個連自己兒子都不要的主兒。這事兒要攤您頭上,您樂意麼?」

    萊特用手撐著腦袋,手指在腦門上輪番點了幾遍,像是努力壓抑了被他挑起的火氣才說:「沈先生,很明顯你在偷換概念。首先,我已經說了,我們並沒有不承認你和沈女士的養育辛勞。其次,你很清楚沈雨濃並非你的親生弟弟。他不是沈女士所生,而是拉夫公爵的兒子奧齊先生和他的妻子阿尕的唯一骨肉。從血緣上,他跟你們家並沒有關係。」

    「血緣。」沈煙輕瞇起眼睛笑起來,長睫掩去他眸中一閃而過銳利又冰冷的光。「聽起來好像您已經掌握了十足的證據證明這個,既然這樣,您還這麼煞費苦心地跟我又是情理又是條件地說了這麼多,不覺得有點多餘麼?況且一個連自己的兒子都趕走了的人,現在居然又懷念起血緣來,不覺得可笑麼?這麼多餘又可笑的事,我實在看不出我和我的弟弟有配合的責任。」

    「沈先生,」萊特沒有計較他的口氣,反而像是敏銳地抓住了他話裡透出的零星意味,立即跟上,「似乎對這個問題你倒很有把握。看來你也已經很清楚你母親沈女士在沈雨濃的出生證明上做的手腳了。既然這樣……」

    「請等一下。」沈煙輕一隻手掌豎起來,攔住他的話頭,「萊特先生,您身為偉大的皇家律師,這樣算不算誘供?我可從來沒說過任何一點能夠讓您聯想到您剛才話裡對我和我媽媽的指責的話,也不打算為此承擔任何責任。不管是法律上還是道義上。請您弄清楚。」

    「你認為我在設圈套?還是在暗示我捏造了事實?」萊特甚為不快。還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

    沈煙輕的手收回撐在下巴上,悠然地做出個不贊成的表情:「我什麼都不認為。您看您又在自行為我的意思做註解了。這還是您說的,我可什麼都沒說。」

    萊特被他繞得哭笑不得:「沈先生,我們現在還不是在法庭上,你不必如此謹慎。否則我們什麼都沒法談。」

    「是麼?我以為如果您能把您的錄音機關掉,把一些妨礙個人隱私的東西撤走,我們還不至於什麼都沒法談。」

    「沈先生,」他有幾分好笑的樣子,「你是不是電影電視看多了?要麼就是想像力過於豐富……」

    沈煙輕不以為意地回以淺笑:「我說過,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您大概是忘了我學的就是如何從別人的話裡獲取有用的信息。採訪機我也一樣用得相當熟練。」

    「直覺這種東西……」

    「否則我們就改個時間換個地方。我們學校的沁園春怎麼樣?」

    「那是什麼地方?」

    「東區學生餐廳。也就是學生食堂的一種。不過他們有我們西區沒有的揚州炒飯,味道還不錯。我不介意請閣下一頓。」

    萊特打量著眼前這個以閒適的姿態咄咄逼人的年輕人,估算著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恐怕他真的會一晚上這樣胡攪蠻纏下去。他今晚必須要對拉夫公爵做出結論匯報,他們已經做了足夠長時間的準備,也沒有必要為這種細節耽誤了正事。

    在他沉吟的幾十秒中,沈煙輕也只是依然隨意地把伸長的左腿搭到右腿,跟在自己家一樣。自信而放鬆。

    萊特終於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了那只精緻的英式古典咖啡壺,在底部摸出了一片薄薄的黑色金屬物。沈煙輕揚眉一笑,果真先進!連傳說中的竊聽器都用上了。他原本只是有強烈被誘導的感覺,以為不過是錄音機之類的東西罷了,想不到竟然是這個。

    萊特臉上的神情一點都沒變,自然極了。彷彿自己手上展示的東西跟剛才的話一點關係也沒有。彷彿這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小配件而已。他只是對著小薄片說了聲:「你們一起過來吧。錄音設備也可以關掉了。我想,」緩緩地望向沈煙輕,「沈先生現在應該已經願意拿出誠意來跟我們談談大家感興趣的話題。」

    沈煙輕也很隨意地回笑,不置一詞。

    萊特將那個東西放好,兩手一攤,再次在他對面坐下,說:「好了,這下你可以放心了。這其實不算什麼,只是一些為了處事方便的技巧罷了。」

    沈煙輕同樣很有風度地對他含笑點頭,不溫不火:「我並沒有責怪您的意思。採取什麼樣的方式進行調查是您的自由,我們各有立場,我很能理解,也無意干涉您的處事風格。我只不過也同樣在維護我的個人私隱罷了。下次換了場合對象,您儘管繼續用,我一點意見也不會有。」

    萊特被諷刺得幾近無言以對,但現在不是該跟他口角的時候。只能白著臉岔開話:「既然他們還沒到,那麼我們就先聊聊別的。相處的時間越長,便越發覺你讓我很欣賞。中國古書中形容少年英才喜歡說『此子絕非池中物』,我想便是像沈先生這樣的感覺。」

    「不敢當。突然被您這麼推崇,我真是受寵若驚。」

    「但我有個問題,沈先生剛進門時和後來的神情表現簡直判若兩人。這讓我一直很納悶。可以問問是什麼使你發生了轉變麼?」

    沈煙輕先是靜心聽了一陣門外的動靜,才對他又是一笑,溫文爾雅。「坦白說,從我收到您的信,到我今天來到您房間的門前,心情一直很不平靜——也許應該說很糟糕才對。從很早以前的種種跡象都表明,我和小雨的生活受到了打擾,這讓我覺得非常不安,也很厭煩。受邀前來其實是不得不的行動,相信您也很清楚,我到現在也沒有半分愉悅的情緒。但直到我進了門之後,從您對我說的一些話,讓我忽然明白,您其實也很緊張,因為您手上其實並沒有拿到足夠支撐您的要求的籌碼。我們都心知肚明,今天為什麼要見這個面。不過都是在賭。既然這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看誰的運氣比較好罷了。」

    萊特也不反駁,只是微微笑著觀察他:「你認為你有贏的可能?」

    「這個嘛,」沈煙輕摸摸鼻子,「只要他還在我這邊,應該不至於輸才是。」

    話音剛落,門便打開了。他好整以暇地望去,目光越過前面的梅琳,直接落到那個人身上。

    兩個人的目光相接,彼此的神色都是一亮,眼中再無旁人。

    沈雨濃快步走進來,看了萊特一眼只是一怔,就走到沈煙輕身邊,叫了聲:「哥。」

    沈煙輕回以一個讓他放心的笑,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等他很聽話地坐下之後,才看了看從進來就有些不好意思的梅琳,問他:「不是說今天梅琳要請你吃飯?怎麼就在隔壁麼?」

    沈雨濃趕緊撇清:「飯已經吃完了。是、是梅琳說要讓我看些東西,所以……我才順便送她回來。」

    沈煙輕一挑眉:「哦?什麼東西能這麼讓你有興趣?說出來讓我也開開眼。」

    「是……」沈雨濃瞟瞟那還杵著的梅琳,又瞟瞟正饒有興趣看他們對話的萊特,暗地裡一咬牙,沒敢吱聲。心裡不住地恨聲道,這回給個梅琳害死了!

    沈煙輕一副洞若燭火的樣子,特寬容地對他笑,笑得他冷汗都快下來了,心裡直打鼓。「那我就來猜猜。唔,是——有關你的身世的?或者乾脆就是想讓你聽聽我和萊特先生的現場會談?這位梅琳小姐想必是跟你說了她跟你爸爸那邊還有些淵源啦?」

    沈雨濃知道瞞不過他哥那雙眼,一開始也沒打算瞞住,自然就點了頭:「嗯。她——」看看梅琳,「她說她奶奶是我奶奶的姐姐……呃,這是她說的。我可沒承認奶奶什麼的。」

    「但是你相信了,所以才跟她回來。不是麼?」

    「我——只是好奇……」沈雨濃為難地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怯怯地看他,「哥……我真的只是……」

    沈煙輕也沒打算怎麼他,心想著解決完這裡回去再收拾你,沒等他說完就笑咪咪地看看那兩位說:「皇家的設備想必十分精良。」又回過頭來,「那麼就是說剛才我跟萊特先生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嗯。我當時就想過來的,可是梅琳不告訴我你們在哪裡……」

    「很好。既然今天的焦點是你,那如果你有什麼對我剛才的話要補充或修正的,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沈雨濃自然是搖頭的,還沒等沈煙輕繼續發言,靜觀了半晌的萊特開口了:「沈雨濃先生現在暫時可以不必發表意見,一切等我們都說清楚了之後,最後做決定就可以了。」

    沈雨濃立即接過去:「我現在就可以做決定——」

    「不,」萊特攔住他,「您對所有的情況並不瞭解,只是單方面地要站在沈先生一邊,這樣做出的決定將是主觀草率而不明智的。不妨先聽我把話說完。不必急於一時,以免留下遺憾。」

    沈雨濃皺著眉,又想搖頭,就被沈煙輕一拉,看著他特從容地還是對萊特微笑:「小雨,我們就聽聽萊特先生要說些什麼。要知道大律師的風采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到的。」

    萊特眼見著沈雨濃本來堅持的表情只因為這一句就慢慢消散了,果然乖乖地坐在他哥身邊也安靜地注視著他。他迅速估算了一下沈煙輕對沈雨濃影響力,不動聲色地重新露出一副專業級的和煦微笑,彷彿面對的兩位才是他重要的當事人。

    招呼著梅琳也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開始發表正式的聲明:「沈雨濃先生,今晚我們的會面,我想目的你已經很清楚了。那便是弄清楚你的身世,並對你轉達拉夫公爵閣下——他很可能與你存在血緣上的祖孫關係——對你的要求和期望,以及在法律上他可以對你行使的監護人所有權。還必須說明的是,如果你們的關係確認,那麼您將繼承公爵閣下的爵位,成為下一任的公爵。」有意識地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接著說,「如果我的意思你都已經清楚了,那麼我們就可以開始對這們這個關係的求證工作。」

    看沈雨濃只是平靜地一點頭,他又轉向沈煙輕:「至於沈煙輕先生,基於你與沈雨濃先生的密切關係,你當然有權對在我舉證的過程中提出疑問和反證,這是無庸置疑的。」

    沈煙輕笑得理所當然:「謝謝。我不會浪費我的權利的,您可以放心。」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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