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琳打了個電話,確定完回去的行程,經過他們的房間,看到沈雨濃又站在窗前出神。她猶豫了一下,重新打起精神,笑嘻嘻地湊過去:「你又在想什麼?」
沈雨濃回過頭,注視著她的眼波柔和,如同四月裡清晨中的薄霧,讓她覺得他剛才一定是在回憶一些很美好的事。「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愛到只要他能好好的,自己哪怕被抽筋扒骨也無所謂。你有沒有?」
梅琳有些吃力地把他那呢喃般的低語聽清楚,也沒全懂:「抽什麼?你說愛一個人要抽什麼?」
沈雨濃笑笑,轉了頭:「沒什麼。」
她也不真傻,認真地用目光追著他的眼睛:「你是在說你和沈煙輕嗎?你想他了?」
他還是微微彎著唇角,出神地注視著窗外,夢囈一樣:「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他……眼睛無論落在哪裡……都是他的影子……」
梅琳被他那像靈魂出竅的表情駭到了,有些緊張地想用手推推他,可又不敢碰上去,猶豫了半天,好不容易冒出一句:「慢慢的……就、就會好了。」
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半天都沒反應,就這麼看著窗外的夕陽。她有些尷尬,遲疑著是不是該出去了,就見他忽然扭頭對她笑了一下。這一笑表示他剛才聽到了,只是竟讓她覺得自己方才說的那句話很傻。十分無謂的傻話。
她忽然一下子開了竅,有些能體會到那種直抵骨髓深處的觸動。細細地品味過來,竟是不自禁的羨慕。
如果能這樣愛過,即使失去了,也已經是得到。
「有首歌,我聽過的,蘭解釋過給我聽的,叫,呃,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是這樣嗎,沈雨濃?」
他還是淺淺地笑,不作聲,什麼也不答。
她歎了口氣:「你恨我們吧?」
終於變了臉色,那個笑容漸漸冷下來,冷成一張虛無的表情,彷彿有幾分不快,更多的是懊惱。「不,」掩埋在喉間的字一個個擠出來,又因為勉力從聲線上抖落下來而顯得凌亂不堪。「我恨……我自己。如果,我就只是他弟弟,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能?!現在,我是誰?什麼也不是……」
梅琳被他的樣子嚇得不由顫抖了一下,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話,還只是他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和神情。她想起了以前蘭教過她的一個詞,慌忙去查了詞典。那個成語——
萬念俱灰。
沈媽媽撥了電話,等那邊接起來,掃了眼守在一邊的沈雨濃忐忑不安又急切渴望的樣子,定了定心神,才開口:「喂,王燁啊,我是你沈阿姨。……嗯,我知道,多虧有你照顧,嗯,不,你別這麼說,阿姨真是謝謝你,幸虧有你在啊。啊,好,你讓他過來跟我說兩句話吧。……呵呵,好了,你放心,我不罵他……」說著趁那邊交接的功夫小聲嘀咕了句,「給我逮到,就直接扒了他那身皮!」
沈雨濃神經緊張得都快繃成一條直線了,急得直叫:「媽——」
沈媽媽瞥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聽到那邊動靜立即就轉了口風:「喂,沈煙輕,你翅膀夠硬了是吧?敢把弟弟丟在虎狼之地自己一個人撒腿就跑啊?行啊,你啊!這麼有本事把人家打到住院,就乾脆自己一個人全扛下來啊,把爛攤子丟給弟弟和你媽收拾,算什麼英雄好漢?啊?你別以為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沈英雄,你知不知道小雨給你當替罪羊被那人的家長當孫子似的訓了三天?要不是我及時趕回來,連晚上陪護都要他一手包了!我回來的時候都快不認識他了!人瘦得跟脫了形一樣,現在眼圈還是黑的!你說你——」
沈雨濃終於受不了了,拉她的衣角,小小聲地催:「媽,說正事吧!」
沈媽媽白他,不過還是拿過放在電話旁的本子,照上面寫的念了一遍:「是不是這個地址?你現在還是住在王燁那兒吧?這是人家王燁爸爸給我的……我要幹嗎?哈,你以為我這麼好精神還親自去廣州拎你回來啊?美得你啊!人家王燁在那邊無親無故,有工作也是養自己的,現在多你一個吃閒飯的……呵,你倒清楚我要說什麼啊。不過我看少爺你是很酷地坐了飛機去的吧?……你給我少來!你去搶銀行啊你還有錢!連小雨都是我去把他接回來的!那家人抓著他要他賠醫藥費,可憐他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沈雨濃哭笑不得地聽他老媽掰,忽然手裡就一下多了個話筒,「騰」地頭髮就豎起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媽媽很雍容地扶了扶頭髮,說了聲:「替我接著,我去廁所。」施施然地就出了房間,還很順手地關上了門。
抖著手,遲疑地把話筒放在耳邊,心臟像去蹦極一下被拉高到了極點,咬著牙才能不帶抖音地叫了聲:「哥……」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懷疑在電話線裡還沒走出這棟樓的線程就已經消失殆盡了。
那邊沒答話,不知道是真沒聽到還是聽到了不回應。
但只要沒馬上被摔了話筒,他就已經得到了莫大的鼓勵,鼓起勇氣又說:「哥,你還好吧?……王燁那邊,他那邊還住得慣嗎?媽要給你匯錢……你要在廣州住得久麼?是不是……暑假都不回來了?三千夠不夠?我聽說廣州租房挺貴的,我讓媽給你匯五千好不好?其實你別看她剛才說成那樣,她是真擔心死你了。聽說了……那件事之後,她硬是請了假回來的。聽說還跟他們組長吵了架。從肯尼亞轉了三次機才到的武漢,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都嚇了一跳,臉色白得嚇人……前天我還看到她偷偷地在哭。哥,其實、其實我們都想你,我、也……」
「李嘉家的人為難你了?」平靜得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就這麼打斷了他。他忽然聽到這個聲音,手竟然禁不住一抖,趕緊用另一隻一同握緊了,穩了穩心跳,才故作輕鬆地答:
「沒、沒有啦,你別聽媽瞎說。她嚇唬你的。剛開始是有點……她爸媽還硬拉著陳老師到寢室找我呢,好誇張,哈哈。不過李嘉說你們只是小誤會,又一口咬定是他先動的手,說跟你沒關係,其實學校都已經不太想管了,但是他是他們家的獨子,他家裡好像在湖北有點來頭,所以他爸媽開始不肯罷休……不過也就是開始,後來就沒我什麼事了。再後來媽到了,你也知道咱媽的厲害……」
「你一開始為什麼不早點走?何必留在那裡做靶子?」
「……你走了,我怎麼能走?萬一他們趁我們家沒人在亂給你加罪名怎麼辦?況且還有學校要問起來,老師們我也比較熟,也好說話……」
「嘟嘟嘟」,還沒等他說完,那邊忽然傳來被掛斷的忙音。沈雨濃彷彿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寒得連心臟都要麻痺了。
怔著呆住了,一股酸痛從心裡湧上來,竟連呼吸的力氣也被猛然地抽了空。
呼——呼——呼……像困在淺灘的魚,吐著白沫拚命想重獲在潤濕的水中呼吸的生機,卻是抖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得感覺乾涸的空氣研灼著脆弱的肺部。
他慢慢地,輕輕地放了話筒。沈媽媽悄悄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這個僵硬地坐在原地的樣子。
「鈴——」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歎了口氣,過去接起來:「喂,哪位?……啊?……哦。」短暫的電話一分鐘也沒有,沈媽媽放了話筒,又看看他。
沈雨濃抬起頭,本來清澈的眼裡只有一片空白,神情疲倦地隨口問:「誰?」
「他說,」不用多的解釋,只是個不言自明的代詞也立刻就讓他的眼睛恢復了一點精神。「剛才王燁手機沒電了。還有,你的信他都看到了。每一封。」
臉上一下綻放出了希望的光彩:「然後?」
沈媽媽扁扁嘴,很習慣地作了個聳肩的動作:「就這樣,沒有然後。」
「哦。」光彩又黯淡下去。繼續垂頭喪氣,沒精打采。
「還有,梅琳走的那天,萊特來跟我談過了,」沈媽媽歎了口氣在他旁邊坐下來,「既然是你主動答應的,我也沒話好說。他讓我轉告你,他們辦理那些手續還要段時間,因為不想大張旗鼓,所以很多事情要私下裡慢慢進行,嗯,讓你不用著急。不過,我看你這樣,應該也是不急的。」
「媽,你也怪我麼?」他只是低低地問出這句話。
「傻孩子,我怎麼會怪你?」沈媽媽輕輕地摸摸他的發,「你長大了,自己的人生當然要自己作主,我對小煙,對你都是一樣的對待。這是你自己的路,無論怎麼樣,都要一個人走。沒有人能幫得了你。所以不管你決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小煙,應該也是一樣的。」
「不,」他抬了頭,臉上一片慘淡,「哥怪我。他覺得我是背叛者。」
「小雨,」沈媽媽歎了口氣,了然又憐惜的目光落下來,不知望的究竟是誰。「小煙那種性子,一旦有事從來都是先怪的自己,這麼多年來了,你還不知道麼?」
沈雨濃一震,只聽她幽幽地歎了又歎,彷彿十幾年來時時懸著的心都在這一次統統歎了出來。如今有了結果,不管怎麼樣,都不用再擔著這份心了。
他眨眨眼睛,眼眶裡一片乾澀灼熱,平靜地低語:「所以我走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沈媽媽原本搭在沙發扶手上的手一緊,面上倒沒什麼變化,還是憂傷地看著他,聲音裡也聽不出變化:「怎麼會?你們倆都是我的孩子,這麼多年了,媽媽又怎麼捨得你走?」
沈雨濃只是低下頭,更輕地徑直說:「媽,哥就是喜歡我,他不是喜歡男孩子。因為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你又老不在家,我總跟著他,我們、我們從來沒分開過……所以……他也許也喜歡女孩的,只是老給我纏著,沒機會。……我知道你心裡對我們其實還是……不踏實。所以以後,如果有機會,有合適的,你就給他……也許他會……」
沈媽媽終於慢慢坐直了身:「小雨,你是說真的?」
沉默。
慢慢地閉上了眼,牙咬了又咬,還是抵不住那把錐子在心裡搗得鑽心的疼,再開口時,聲音都在發顫:
「……不是……我希望他就愛我一個。從我知道生日可以許願開始,年年的願望就只有一個——他能喜歡我,像我這麼喜歡他的喜歡我。就喜歡我一個,一輩子。這麼多年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開心我就開心,他要不高興我就覺得天都是灰濛濛的看著難受。我愛他。你讓我說多少遍都可以。我們相愛,這份愛就像長合在一起皮肉,如果你認為長痛不如短痛,那麼硬分開也只能剩下死皮和死肉。」
「媽,」他一直低著頭,這聲卻把沈媽媽叫得難受起來,不自覺地看了他一眼,又調開了目光。「你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無罪的。兄弟也好,同性也好,我們真正渴望得到的不過是你的祝福。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們這算是親情還是愛情,也不知道要是能一直在一起的話,這段感情能活多久。未來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但就像你所說的,我們的人生,只能我們自己走下去,誰也幫不了,也沒有人有權干涉。老天怎麼安排,那是它的事。我只希望你對我們的愛,能全部化為祝福。因為我們也一樣這麼愛你。」
沈媽媽說不出話來。第一次這樣,面對著小兒子,竟不知該怎麼說話。
好久,才長歎一口氣:「小雨,我果然沒有看錯,奧齊的兒子,又是小煙帶大的弟弟,怎麼會是個遲鈍的孩子。你總是很少出頭,一直那麼乖巧聽話,而性子看著又比你哥的有韌性,所以我才一直擔心的都是他。」
沈雨濃看著她,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少說話做個笨蛋就好了。哥就像個華麗耀眼的發光體,不管站在哪裡都能讓人注意。而我,光為隱藏這個外表都來不及了,所以只要能驕傲地看著他散發光芒,就覺得已經是最大的幸福和滿足。如果還能看到他為我用心,這樣的甜蜜就算給我全世界,我也不換。」
他像只是說給自己聽地輕聲說完,出神地注視著眼前的杯子,又平靜地說:「媽,你給我講講我爸爸媽媽的事吧。」
沈媽媽一愣:「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沒什麼。」他抬眼對她笑笑,難掩苦澀,「反正都要回去了,我不想從別人嘴巴裡認識他們。而且這麼久了,我都沒把他們的事放在心上過,哥知道的都比我多,這麼想想,好像挺不孝的。」
沈媽媽認真看他的表情,輕聲說:「小雨,你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好了。」
沈雨濃還是笑,只是笑容更慘淡了:「不,哥告訴我爸爸不在了的時候,我已經哭過了。沒關係,媽,你講吧。」
「那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說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喜歡什麼,或者,是如何相愛的,他們的生活……隨便什麼都好,我只是想多少瞭解一點罷了。」
沈媽媽只好開始講了。像講一個跟他們都無關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怎樣的人,女主人公又是怎樣的出身,他們如何相識,又是怎樣相愛……
講述時,她看著沈雨濃不知是聽得入神,還是其實自己在想什麼想得出神的凝固的表情,眼光清幽地專注著那個杯子,但只要她稍微有些要遲疑地停下來詢問的意思,他就會立刻在間隙插上句「哦,是這樣。」或是「原來她是孤兒。」再或是「波蘭嗎?也是個美麗的國家啊。我還真的算混血兒啊……」諸如此類,偶爾她有意講起他們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也會配合地輕笑一下,雖然那個笑意根本到不了無神的眼裡。
沈媽媽心痛如絞,終於懇求:「小雨,你哭一次吧,你這樣……我看著難受。」
他轉過頭,像是想安慰她地微微笑笑,卻不知不覺地泛著倦意:「媽,如果我說我正在哭,你會不會不相信?可是真的很奇怪,自從那晚之後,我就再也流不出眼淚來了,好像被一次都用光了一樣。所以雖然我在哭,你卻看不出來,是不是?……媽,你過幾天也要回去了吧?其實我只是想多聽聽你的聲音。我們也不總有機會這樣聊天,你的聲音還跟小女孩似的清清脆脆,很好聽。你以前就老不在家,以後我要是想聽就更聽不到了。你走了,哥也不回來,家裡就剩我一個人……好像我真的該到挪威去,否則總是一個人,多冷清,對不對?……媽,我不說了,你別這樣。」
沈媽媽捂著嘴哭得泣不成聲。反而是他空茫的眼睛像平靜得彷彿漂浮著死亡氣息的海面,透明地綠著,卻缺乏生氣。
***
七月二十五日,廣州,白雲機場國際候機室。
沈雨濃把一直拖在手裡的大行李箱交給沈媽媽,露出個讓她放心的微笑,示意她該進關了。
沈媽媽雖然也微笑著,眼裡卻泛著淚光,不捨地摸摸他的臉,轉身往海關入口走。
沈雨濃注視著她的背影,看到她正要把機票和護照交給入口工作人員的時候,忽然遲疑了一下,對那位小姐低低說了聲什麼,匆匆走了回來。他趕緊迎上去。
「怎麼了?是不是忘了什麼?」
「對不起,」沈媽媽只是在他面前微低了頭,平視他胸前的扣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說,「小雨,是媽媽對不……」
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話截斷在胸口:「別傻了,媽。你是我們的媽媽,當然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對我們說對不起。」
一片暖暖的濕意在他的肩頭化開,沈媽媽說不出話來,顫抖著啜泣。
他拍拍她的背,看到機場工作人員在頻頻投來詢問的目光,於是放柔了聲音:「海關快關了。你不是最討厭法航這個死板的提前一個小時checkin麼?還不趕緊去,省得又去跟他們那討厭的投訴處打交道。」
「小雨,我之所以那樣做……不是因為同性戀或者道德、社會什麼的,而是……愛情太容易傷人了,你們愛得太死太危險了,明白麼?這條路走起來又那麼難……傷心,比傷身要難治得多。你們沒有經歷過那些,也不那麼清楚,只看到眼前的快樂就以為都是開心的,但媽媽知道。所以我才舉棋不定,主意改了又改……」沈媽媽摸著他的臉,艱難地想說下去,「但是你那麼聰明,知道跟媽媽說那些話,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媽媽總以為能為你們做點事,讓你們將來不要後悔,或是受到太大的傷害。我是想著長痛不如短痛,想著也許分開一段時間對你們還是有好處的。可是我明明自己都吃過這種苦頭……對不起,是媽媽糊塗。」
沈雨濃用手給她擦著眼淚,像哄孩子地安撫著:「媽,你看你……你真的不用解釋,我都明白。我們又沒有怪你。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妝都糊了。」
沈媽媽安慰地笑笑,下了決心地湊近他的耳邊,像是怕給誰聽到地悄聲說:「萊特要簽我的文件,我故意拖了幾天,最後那份我還沒給他。剩下的需要你的簽名,你……」
人來人往的國際候機廳裡,很多人都不由地看著這對相擁飲泣的男女,浮想聯翩。直到海關最後一次廣播通知發出,美貌的東方女士才在英俊的西方少年耳邊把話說完,依依不捨地親了親他的頰,轉身再次往海關走去。工作人員檢查了證件和機票,女士按照規定把行李放上檢測儀的傳送帶,再由工作人員檢查了週身,安然過關,繼續往裡面的checkin處走。少年忽然跑向海關,站在隔離帶外面,對她大喊了聲:「你到了記得打個電話回來。還有,我們都愛你,媽!」
沈媽媽回頭對他揮揮手,淚光閃爍間笑顏燦爛。
沈雨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道的防護欄後,才慢慢地轉了身,卻發現周圍的人似乎剛從地上紛紛爬起來。
***
D……E……F座,是這棟了。
攥著那張幾乎已經給捏出了水來的小紙條,他抬頭看了看。按照格局,501的窗戶應該從外牆就能看到。所以他看著那扇雖然夜幕已經漸漸降臨,但還沒有燈亮起來的窗子,心想大概還沒有人回來。不知怎麼的,又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滿腹緊張。
他退到幾棟樓中間空地上的小花園裡,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惴惴地開始等。
好一會兒,天都慢慢全黑了,進出那扇樓門的人也有,卻沒一個是他要等的。他就著微弱的路燈看了看表,又抬頭看看那扇窗子,卻發現窗戶裡的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亮了起來。
他忽地站起來,原本懸著的心一下提到了極限,深呼吸了幾次,正巧有人從樓門裡出來,他身不由己地快步走了過去,在門關起來前拉住了門。又遲疑了幾秒,終於硬著頭皮進了去。
樓道裡的感應燈隨著他沉重的腳步一盞盞地亮起來,雖然樓層不算低,但還是給他很快磨蹭到了五樓。站在501室前,又膽怯了。手舉起幾次,又不得不頹然地放下,直到把那鐵門上掛著的《XX日報》投報箱研究了三遍,才終於下定了決心,按門鈴!
機械的音樂響了兩次,門裡傳來腳步聲。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親那個人時還要猛烈。
又等了幾秒,似乎是門裡的人透過貓眼看了看,立刻就開了裡面的門,王燁驚訝的臉出現:「小雨?」鐵門也同時打開。
他站在門外,帶著緊張的笑正要開口,忽然在目光落到王燁身上時頓住,連笑容也一併斂去。
他已經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年,自然光是看到他的樣子,那種劇烈運動後特有的慵懶神情,哪怕只是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氣息,也能猜到在一刻鐘,或者更短的時間前,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
他忽然覺得有一種尖銳的冰冷從頭頂刺下,像極地的風暴,帶著不可抗拒的兇猛的冰寒叫囂著要將他凍僵在這裡。
就連王燁繼續帶著驚訝又疑惑的表情請他進去的聲音也沒聽到。
王燁望著他,望著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樣子,那個眼光,泛著灰濛濛的酸楚,整個人像是被定了身,完全呆住了。他不由看了看自己,只一轉念,就明白了沈雨濃僵直的涵義,嘴角一彎,露出有點好笑的表情,正要開口,身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燁,是誰啊?你不是說這個星期天沒……呃,這位是?」
沈雨濃聽到那個聲音,像是忽然被喚醒了一樣,眼珠動了動,轉向赤著雙腳出現在王燁身邊的人。待那眼光投來,一時間江漓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某種由急至緩的「怦怦」聲,彷彿某顆已經停止了的心臟在重新恢復跳動。
王燁在一旁看著,不出聲地笑,再次說:「趕緊進來吧,別光站在門外。」
沈雨濃也沒動,只是轉向他有點尷尬地低聲問:「呃……我哥呢?」
「你哥?」江漓跟所有第一次聽到他說話的外人一樣,露出的訝異都來不及掩飾。不禁也看向看起來跟他很熟的王燁。
只是目前的焦點所在似乎先沉吟了片刻,才問:「今天不是你生日麼?你怎麼跑來了?」
沈雨濃苦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想他……我想見見他。就算他不願意見我,讓我看他一眼就行。知道他在這兒好好的,就行了。」
王燁看他委屈求全的樣子,忍住笑,搖搖頭:「可惜他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掃了江漓一眼,「他是另外找了地方住麼?」
王燁不好再逗他,轉臉問江漓:「煙輕是昨天下午6點的火車吧?」
「嗯。」江漓想想,點點頭,「5點45。你不是找停車位找了半天,差點沒趕上,你忘了?」
「對。」王燁笑,又對沈雨濃揚揚眉:「那估計就是今天中午到的。」
「到……哪兒?」沈雨濃隱約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有些傻愣愣地問。
王燁笑得更厲害了:「你生日,你說他到哪兒?」
沈雨濃轉身就往樓下跑,給王燁一把拽住:「哎,你急什麼?反正都沒碰上,先給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吧。你難道專門為了看他,就跑來了?」
「我媽今天的飛機,我送她過來,順便就想……來看看他。我以為……我沒想到……」
王燁悶笑:「你們倆這麼心沒靈犀地錯過,也太好玩了吧?不過你現在跑下去頂什麼用啊?難道又買車票回去?你知道還有車嗎就這麼趕?」
「那也總得去看看啊。他……」
「他要沒見到你,也這麼趕回來呢?」
「……不會,他不知道我來了廣州。」
「哼,說不定他正是以為你已經不在家了,才回廣州呢。」
給他這麼一說,沈雨濃安靜下來,是啊,萬一他回到家,發現他不在,以為他跟萊特那些人走了呢?「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先打個電話確定一下吧。」半天沒出聲的江漓終於勉強弄清楚了怎麼回事,插嘴提醒,「免得又錯過了。」
兩個人一起看他,王燁讚賞地笑:「還是我的阿漓有主意。」
江漓頓時滿臉通紅,幸好沈雨濃心有旁騖,也沒多理會,看著王燁去打電話。
聽著沈家的電話空響了十幾聲,王燁放下話筒,衝他搖搖頭。他的心一沉。江漓想了一下,又說:「不過我覺得沈先生如果在家裡撲了個空,不會是急呼呼地馬上趕到另外一個地方的人。」看到兩個人都因為這樣而看他,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趕緊補充,「我只是這麼覺得。呵呵,猜的啦。他至少會在原地停留一下,考慮接下來的打算吧?因為他那個人看起來好像很冷靜的樣子……不是嗎?」怯怯地用探問的目光回視他們倆。
剩下兩個跟沈煙輕認識了十幾年,號稱有絕對發言權的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個「看起來很冷靜的人」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很不冷靜的表現種種……沉默。
「也有道理。」沈雨濃想想,「我還是回去吧。在這裡我也等不下去。」
「也好。」王燁想想,「不過直達的火車是肯定沒有了,不如坐長途大巴回去吧。阿漓,你知不知道車次?」
「這個倒比火車方便,」輪到江漓想想,「每小時一趟,到晚上10點前都有。」
「長途大巴啊?安全麼?」沈雨濃沒在外面跑過,第一次要坐這種東西,想起以前的很多關於公路安全的報道,難免有些遲疑。
「我坐過幾次,還不錯啦。而且晚班的乘務員都是帥哥哦。」江漓笑瞇瞇地保證,剛說完發現自己嘴快了,趕緊看王燁。
王燁老神在在地靠在放電話的沙發旁,盤手揚眉若有所思地笑看著他對沈雨濃說:「帥哥啊,呵呵,那你就更得去坐坐看了。看完了之後回來告訴我,到底有多帥。」
***
輕輕的「卡嗒」一聲,再慢慢一推,門就開了。沈雨濃摁亮門邊的開關,大廳頓時亮堂起來。
現在是凌晨5點多,外面還是一片漆黑。
他在門口換鞋,忽然留意到鞋架上的拖鞋少了一對,眼睛立即在鞋架上來回找了四遍,可都沒看到有新的鞋加入。期待了一路的心剛剛揚起又一下沉到了谷底。
顯然他哥果然是回來過了,但是……難道真的又走了?
他失望到了極點,進到大廳,疲憊地隨手把包往沙發上一放,進了洗手間。可是不到一秒,又猛地從洗手間裡衝出來,跑到他們的房門前,深呼吸一下,顫抖地推開了門。
洗手間裡扔了雙被弄髒了的跑鞋。他哥的。
大廳的光亮從漸漸大開的房門透進去,那床上蓋著薄毯的身影靜靜地躺著,在陰影裡勾勒出一道微微起伏著的優美的曲線。
沈雨濃站在門口,一時間心跳如雷,見不到他時一直在想著他,見到了,竟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繞到床的那側——他們倆擠在一張床上這麼多年,睡在哪側都已經養成了習慣,所以現在這床上雖然只沈煙輕一個人,他還是習慣地往自己那側靠。於是不自覺地就留出了另一個人的位置。
他哥的呼吸平穩,睡得正熟。沈雨濃看著他平靜得一如以往的睡顏,這麼多天來的酸楚一下都湧了上來。因為太多了,爭先恐後都想衝出來,於是一齊堵在了心口,反而無法釋放,擠壓成一團,沉悶得要喘不過氣來。他有些難過又急促地喘息,微微彎了腰,手貼近卻虛空地在那張臉的輪廓上劃過,眼神是連自己也沒有覺察的癡迷。癡癡地撫摸他的氣息,儘管觸摸不到他的皮膚,但那溫熱的氣息熟悉的輪廓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不是在做夢。不是。
他彎下了腰,手撐在沈煙輕的兩側,臉壓得低低的,顫顫巍巍地靠近他,一直看著他的睡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感覺到那熟悉的鼻息,皮膚上散發出的溫度,和細緻溫軟的嘴唇。
沈煙輕的眼睛一下睜開了。迎上他朦朧的目光,冷靜而清醒。彷彿他從沒睡著過。
溫熱的液體滑下來,流過他的臉頰,流過他們四瓣相貼的唇,流到他的領子裡,又慢慢滲進了衣服和枕巾。
還有一些淚珠滴進了他的眼睛,讓他不由眨了眨眼,又讓它們流了出來,彷彿也是他的眼淚。
沈雨濃低低地嗚咽著,淚流不止的綠眸和漆黑的瞳仁相互映照,不知哪一個才是倒影。
「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哥……哥……」他貼在他的唇上一直說一直說,哭得稀里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