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那晴娃呢?」她聞風不動地問。
「大姐?」叔康被她毫不在乎的反應嚇到了。
不只是他,就連易開封也被她預料之外的冷漠震得一愣。
「呃……」身為局外人的徐驊尷尬地扯了扯亞平的衣袖,小聲地問:「他們夫妻吵架了嗎?」
亞平衡量了下眼前狀態,不置可否地回道:「就算之前沒吵架,待會兒也會吵。」
徐驊聽得一愣,「這……這什麼意思啊?」
亞平聳聳肩,作勢要他住嘴乖乖看下去。
「你說咧!」初靜無視他的震驚,「晴娃怎麼辦?」
「晴娃……」他有些慌了,「我……我……」
「別我啊、你的,你說啊!你這樣—走了之,那你的女兒呢?」
她說的是「你的」女兒,而不是「我們的」女兒。察覺到這點的易開封一顆心頓時涼了大半。
見他半晌擠不出一句交代,初靜霍地站了起來,「你不說?好,那我說!既然你當我們的婚姻是兒戲,說不要就不要,那我想你大概也不會在意這段婚姻中出生的女兒。」她深吸口氣,「我拿你這一百兩,從此以後我和晴娃與你易開封一刀兩斷,不再有瓜葛!」
易開封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整個人頓時傻愣住。「我……」
「不!你別說話,讓我說完。」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初靜繼續說道:「我想以後你也別再寄錢給我,女兒你不要,我要!我來養她。」
「我沒有不要女兒!」承受不了她的指控,易開封吼道。
初靜先是一陣沉默,而後自嘲地笑了,「是啊!你沒有不要女兒,你不要的是我。」
易開封心一緊,「初靜……」
又一次深呼吸,初靜穩住情緒,「既然你要走,那休書呢?」
「休書?」易開封臉色刷地一白。
「就是休書。」初靜冷冷地說:『『若是沒有你寫的休書,我怎麼正大光明地改嫁給徐大哥?」
她的話震得他腦中轟然一響。
她……她看出了他帶徐驊回來的用意?
「我……我……」
「你什麼?」初靜冷笑道:「這不就是你的意思?要我當個見異思遷的女人?」
被她—語道破心事,易開封臉上一陣青白交錯,雙手的拳頭緊握得指節泛白。
「叔康,去把紙筆拿過來讓你師父寫休書。」她轉頭吩咐。
「大姐!」叔康為難道:「你這是幹嘛!」
雖然他和大姐—樣都很氣師父莫名其妙打算遺棄他們的決定,可是她也沒有必要這麼迫不及待嘛!
「你別多嘴!」亞平說道。「大姐叫你去拿,你就去拿。」
「大哥!」叔康惱火地回頭瞪他。
亞平不甩他,「去啊!」
不情不願地從櫃子裡拿出紙筆硯墨,叔康老大不高興地用力往桌上一放,「哪!」
瞪著桌上的筆墨,易開封的臉色都快跟那張紙—樣白了。
初靜無視他那副幾乎要昏過去的神色,「紙筆在這兒,你寫好休書,我立刻就讓你走。」
「我……」
「寫啊!」初靜逼道。
帶著幾分難堪與因她冷酷態度而起的強烈心痛,易開封咬牙坦承道:「我不識字,沒辦法寫你要的休書。」
「咦?」叔康忍不住驚呼。
怎麼他認識師父四年都不知道他不識字?
啊,難怪!他突然回想到,那天他抱怨師父要出門也不留張字條時,大哥的訝視原來就是為這個。
「沒辦法寫『我』要的休書?」初靜瞇眼,表面辛苦維持的冷漠無情因積累的憤怒而慢慢浮現出裂縫。
當她認出徐驊後,她就隱約察覺到來自於開封的不對勁,卻沒想到他真的打算……
「你確定那是『我』要的休書……」聲音從她咬緊的牙縫中擠出,「而不是『你』要的休書?噢!我去你的王八易開封!」
說罷,她一把抄起桌上的石硯狠狠往他砸過去。
「啊!」眾人驚叫,眼看易開封連躲都來不及地被砸得左額破了個洞,鮮血如同水簾般淌紅他大半張臉。
這就是他那個溫柔可人的大姐嗎?叔康詫愕地瞪大了眼,懷疑眼前這個潑婦似的女人只是個長得和他大姐很像的陌生人。怔愕了好—會兒,易開封臉上那片腥紅方才入了他的眼。
「大姐!」他又氣又急地上前拿巾子幫他師父止血。「你再怎麼生氣,也不可以動手傷人啊!」
初靜眼底浮出一絲懊悔,可隨即又將它抹去。
「我傷他?」她忿忿不平地回瞪指責她的叔康,「那你怎麼不說他傷我的?」
被她的氣勢震懾得又愣了下,叔康訥訥地竟吐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她轉向被她砸傷卻不發一語的易開封,「易開封,你儘管帶著你那可笑又無聊的自卑滾離開!我朱景榕不希罕你這個全天下最盲目的睜眼瞎子!」說完,她甩頭走進內室,丟下猶自錯愕的一堆人。
看著她憤怒離去的背影,易開封叫她的話撼得心頭一震,渾然不覺額上的疼痛。
「師父!」亞平忽然開口喚回他的注意。「大姐在洞房花燭夜那晚有沒有落紅?」
他那露骨的問題讓在場的徐驊和叔康聽得臉上一紅。
「大哥!」帶點窘迫地,叔康嚷道:「你說這個幹嘛!」
「師父?」亞平不理他,繼續迫問。
易開封起初也讓他問得紅了瞼,可是在觸及他眼底的認真後,即使尷尬,他還是老實回答,「因為……我太粗魯了,所以……」
知道他仍是說不出口,亞平接口道:『『所以有,是吧?」
易開封點頭。
「你確定大姐是因為你不懂得憐香惜玉而受傷流血,不是因為她是處子的關係嗎?』』
他這話一說出口,立刻引來叔康的質疑,「大哥,大姐不是被臥龍寨裡的土匪,呃……欺負過嗎?怎麼可能還是……處子?」
亞平搖頭,說出他和初靜兩人隱瞞多年的真相。「大姐當年被臥龍寨的土匪抓上山時,正好碰上癸水來了,那群土匪發現碰她不得,才會惱羞成怒,動手毆打她。所以,」他直直望進易開封愕然的眼,「大姐在嫁你之前,都還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
易開封茫然了,「那……她為什麼騙我……」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希望你能因她的不完美而產生勇氣,不再顧忌什麼年齡、外表、出身的差距,娶她為妻。」
易開封一怔,震驚得張口結舌。
亞平挑眉,「師父,你會這麼驚訝,難道你不相信大姐這幾年來對你的一片真心嗎?」
「我……」他沉默了。
是的,他是不相信她對他的真心。他承認。
因為不相信,所以當他聽到村民在他背後的指指點點,便對兩人的婚姻產生懷疑,動搖了他曾經許諾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承諾。
「大姐跟你討休書,然而你清楚女人是要犯了七出戒條,才會被夫家休離的嗎?今天大姐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條?」亞平頓了下,「沒有!不是嗎?」
易開封抿住雙唇。
「既然大姐沒犯錯,那就是要休離她的師父你錯了。」亞平直指不諱.「你們是夫妻,本該互信互愛的,可是你卻不相信她。」
易開封怔怔地看著亞平許久,既不回應也不辯駁。最後,他低下了頭,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師父?」以為他真的是要離開了,叔康急著上前想拉住他。
亞平伸手阻止道:「別擔心,師父想通就會回來的。」
「是嗎?」叔康還是很緊張。
「你懷疑我的判斷?」亞平挑眉看他。
「也不是。」叔康抓抓頭,「只不過——」
「等一下!」徐驊出聲打斷他的話,「先別說這個,既然眼下看來是沒什麼要事了,你們有誰能幫我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
是夜,再度消失數個晝夜的易開封又回到了桑樹坡下的家。
「師父。」是亞平為他開的門。
模樣憔悴且消瘦許多的易開封點頭做回應。
進了屋子,他環顧過四周,「叔康他們睡了?」
「嗯。」亞平為他倒水。「師父喝茶。」
易開封接過茶水,亞平—如平常的態度讓他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下來。「徐驊回去肅州了嗎?」
「你出門的隔天,他便回去了。」
易開封這次沒再說什麼,只是舉杯啜口水。
「吉家沒再來找麻煩吧?」他忽然想到。
亞平搖頭,「吉家在兩天前就已經離開桑樹坡,搬到鄰村去了。」
由於吉家那四個兒子所做的惡事在他和叔康暗中用力的宣傳下,逐漸在村裡傳開,再加上祖產也賠給了易家,可說在溪村裡完全站不住腳的吉大爺除了搬家,恐怕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是嗎?」易開封低喃,神情顯然有點心不在焉。
「那……你大姐呢?」他還是問出了他心底最渴望知道的問題。
「大姐這幾天都睡得早,吃過晚飯後不久就跟晴娃一起進房裡睡了。」
眼光不自覺地望向房門,易開封漆黑的眸裡有著愧疚、悔意和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她還好嗎?」
亞平沒回答,易開封也不期望他回答。
「晚了,你回房睡吧!」他丟下一句叮囑,隨即轉身.走向有她在的房間。
★★★
「你回來幹嘛?」初靜冷冷地看著他。
易開封僵著身子,在她的冷眼下,說出了他最想對她說的一句話:「對不起。」
初靜背一挺,神情更冷了,「對不起?你對不起我什麼?」
「我……我不該……」易開封說得困難,「我不該拿徐驊來試探你……」
是的,試探。他思索好幾天,終於在錯誤還來得及挽救前,理清了自己看不清的盲點。
他一直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在兩人的婚姻中付出得最多,可是實際上,他才是兩人中最自私的那一個。
由於怕受傷,他在感情的付出上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小心到讓他連正視愛他的人的情感都顯得退卻而被動。三年來……不,該說是四年,這四年來初靜對他的好、對他的用心,他雖都看在眼裡,卻未曾放在心裡。不然,他早該發覺她對他不只是恩情、不只是親情,而是更深、更濃、更烈的男女之情。他過度的自我保護不但阻絕了他看清事實的能力,也扼殺了他真真正正放手去愛一個人的勇氣。
就因為無法放手去愛初靜,所以他始終懷疑她的真心,而在偷聽到徐冀與她的對話後,這樣沒有合理解釋的懷疑在他的自我催眠下更形擴大。於是他遠赴雲南救出徐驊,將他帶回瀣村,並自我說服,說這是他要為初靜找個更適合她的丈夫。可是事實上,當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就已經先有了「初靜—定會棄他而去」的心理想法,也就是說,當他動念要去救徐驊時,就已否決掉初靜的人格、尊嚴,與她付出給他的所有感情,斷定她必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他用徐驊來試探她對他的愛,也試探自己對她的愛。如今,她通過了考驗,而他卻失敗。她罵他自卑得可笑又無聊,又罵他是全天下最盲目的睜眼瞎子,真是罵得一點都沒錯。
額際的傷口猶自隱隱作痛,提醒著他自私吝情的後果。
「還有呢?」她走到他面前,高仰著冷峻的小臉瞪視他。
讓她瞪得狼狽,易開封咽口乾沫,「我不該懷疑你,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初靜抿唇不作聲,倔強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鬆動的跡象。
她不想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他的自卑若不下猛藥,恐怕一輩子也不見得會好,
而且說實在的,如果她說不氣他這次用徐驊來試探她的行為,那絕對是騙人的。事實上,那天她真的是氣得連理智都被怒火燒熔得糊成一團,這才會拿起硯台狠狠砸向他——他讓她心痛!
幸好當時她手邊的凶器裡沒有刀子,要不然她一定拿刀丟他……眼光掃過他額際,那依舊猙獰的傷口不可避免地讓她心頭抽了下,酸澀地悶疼起來。
這又是他一項罪狀——故意不閃開讓她砸,好博取同情!她賭氣地想。
見她緊抿嘴巴不說話,易開封開始著急,怕她這次是真的不肯原諒他了。「初靜,你說話咧!」
「那個女人和我比起來,哪個重要?』』她總算出聲了,只是問的問題聽來有點莫名其妙。
他皺眉,「哪個女人?」
她瞪他一眼,「那個和你定過親的女人。」
「她?」他抓抓下巴,眉問緊鎖,「你提她做什麼?」
初靜不理會他的反問,固執地追問:「在你心中那個女人和我比起來,到底哪個重要?」
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帶著些許困惑的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為什麼這麼問?」
易開封搔搔頭,老實說:「因為你從沒問過這種笨問題……所以我才想,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隱約明白了他之所以說她問的是個笨問題的原因,帶點暗喜地,她刻意板著臉說:「這哪是笨問題?」
「怎麼不是笨問題?」他脫口道。「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她能跟你比什麼?」
「可是你卻死記著她所說過的話而打算把我讓給徐大哥!」她憤然指控道。
他聞言猛地一窒。
她沒明說,可是他知道她其實就是在暗罵他那無聊又可笑的自卑感。
良久,他才訥訥地再次道歉,「對……對不起!」
她挑眉,「你一句對不起就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我……」
見他這幾天來消瘦許多的臉上有著濃濃愧色,甚至連向來炯亮的眼也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黯淡,她不禁心軟了。
「你的刀呢?」
他趕緊答道:「我在從雲南回來的途中,把刀賣給了—個朋友。」
「就是你拿回來的那—百兩?」初靜淡淡橫他—眼。
他點頭。
「去把它買回來。」
「嗄?」易開封一愣,不過隨即在她的瞪視下改口,
「我明天就去。」
現在就算她叫他去行刺大清皇帝,他也會二話不說就答應。
「今年中元節的豬太小了。」
「我明年再去獵一頭更大的!」
「亞平後年就十八了,我要讓他去跟著胡大夫學醫。」
「那我天一亮就去跟胡大夫說一聲。」
「晴娃快三歲了,我想替她添個弟弟或妹妹。」
「這當然好——」他滿口的允諾突然打住了,「你……你說什麼?」
初靜重複道:「晴娃快三歲了,我想替她添個弟弟或妹妹。」
易開封這下可跳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初靜一臉叛逆。
「我……你……」他又開始結巴。
柔情似水的初靜他招架不了,冷酷霸道的她他也束手無策,想他這輩子,當真是要被她套得死死的了。
她輕哼一聲,眉梢一揚,微勾的嘴角寫著得意,「現在就算你說不行,可能也來不及了。」
「為什麼來不及?」易開封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因為……」她小手撫上仍舊平坦的小腹,眼中閃著令他覺得好不刺眼的晶光,「我可能已經有了!」
「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