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箋,你千萬要撐下去啊,求你……」鎖骨間的劍形痕跡,原來只是淺紅色的,現在已經變成黑色,而且比原來大很多,宛如一隻猙獰的眼睛,那塊痕跡的皮膚下似有東西在翻動。他很清楚,這是因為喝酒沖了蠱,只有一個人能醫治,那就是她的師父。他已經派人上山報信,請師父下山。但師父偏偏外出雲遊,不知去向。凌家所有能用的渠道都派出去,四處打聽消息,但還是一無所獲。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和你生氣,不該賭氣答應賜婚。你聽見沒有,我喜歡的人只有你,不是安陽郡主,也不是任何其他女子!為什麼你一直都不說話呢?生氣打我也好啊!打到你氣消為止,我一定不還手,好不好?醒來吧……為什麼要喝酒呢?你當真不想活了嗎?傻瓜……」凌墨筠哽咽了,那個溫柔的、笑吟吟的荷紅箋,現在無聲無息地躺在這裡。這是對他的懲罰嗎?懲罰他不理解她、誤會她、傷害她,所以上天要收回他的恩賜,收回他的光明!留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悔恨……
「不要,求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凌雲天氣沖沖地進來,把一堆急報丟在凌墨筠面前,「逆子!你自己看!」
凌墨筠對著急上火的凌雲天理也不理,輕輕地給荷紅箋擦去額頭的汗,「我顧不上其他的。」
凌雲天恨不得把這個笨兒子打一頓,但看他酷似心愛的女人的俊臉,鬍子拉茬,蒼白憔悴,心中湧上一絲悲憐,歎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何必啊……」
「父親……」
「我早看出你對這丫頭不一般,你自己還糊里糊塗的。」知子莫若父啊,「你小時候就一直很黏她的……」喜歡跟在荷紅箋後面,揪著她的衣服,露出一個羞澀微笑;受了委屈時,只要荷紅箋為他擦去眼淚,他就會破涕為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荷紅箋把凌墨筠從泉洞裡背回來,自己卻昏倒那一次,她睡了多久,凌墨筠就趴在她床邊哭了多久,誰勸都沒用。
直到那一天。艷陽高照,幾朵薄薄的雲懶洋洋地停在淺藍色的天空裡,一絲微風不時輕輕掠過,捲著不知哪裡飄遙的蒲公英慢慢飛著。凌雲天正在收拾賬簿,不知不覺被窗外的美景吸引,抬頭看見倚在樹上睡覺的荷紅箋,墨筠還在上課,她一定是等得無聊睡著了。
凌雲天微微一笑,繼續埋頭賬本,過了一陣抬頭,發現荷紅箋仍睡得香甜,身邊多了個人,捧著本書坐在樹下看,是和她形影不離的愛子凌墨筠。他一定是下了學,來找荷紅箋了。她是他的護衛,應該隨時聽從主人的召喚,可是這傻小子竟然捨不得喚醒她,而只是坐在一邊看書,這麼溫柔體貼成什麼?下屬睡大覺,主子反而在一邊等著,主不主,僕不僕,成什麼體統,沒規矩!凌雲天忍不住想起身干涉。可是凌墨筠突然的舉動讓他停住了腳:凌墨筠放下書,輕輕把臉移近還在睡著的荷紅箋,越來越近……他要做什麼?凌雲天探頭張望,凌墨筠他小心地靠近荷紅箋,輕輕在荷紅箋臉上親了一下,看看荷紅箋還沒有醒,又拿起書,將偷偷笑起來的表情藏在書後,但是那愉快的神情又怎逃得過凌雲天的眼睛!
自己剛才看錯了吧?凌雲天難以置信地掐掐自己,哎喲,痛、痛、痛!原來不是做夢!自己剛才真的看到墨筠他……他才九歲,就懂得偷香竊玉了,真不愧是他的兒子!凌雲天心裡油然升起驕傲的感覺,看他熟練的動作,顯然不是第一次了,也許該給他安排幾個美貌的丫環……
凌雲天從此留心起來,漸漸發現,墨筠偷香的對象,僅限於荷紅箋,對老爹特地送來的美貌丫環視而不見。墨筠不僅會偷親荷紅箋,還熟練地為荷紅箋梳理頭髮,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她是一個玻璃人兒,在系那條長長的紫色髮帶時,還會偷偷親一下她的頭髮。看到他滿足的樣子,凌雲天啞然,原來自己的兒子是個癡情種啊!那條髮帶還是他第一次帶墨筠去凌家繡坊時,墨筠特意要的,那裡最好的蘇繡,原以為他是喜歡,拿來做腰帶呢,沒想到是給荷紅箋做了髮帶了。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你對紅箋的感情不簡單。」凌雲天又重重歎了口氣,「才九歲啊你。」
「是八歲。」凌墨筠有些尷尬,真沒想到會給父親撞個正著!
「是九歲那年沒錯,我可還沒糊塗。」他凌雲天可是號稱「活算珠」的人。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親她的時候。」反正也被看到了,凌墨筠乾脆就全說了,「我八歲生日那一天的『禮物』。」雖然「送」禮物的人因為睡著一點也不知道就是了。
「什麼?!」果然是自己的血脈啊,也像自己一樣早早懂得男女之事,不過自己第一次好像是十二歲……
那時就認定她了嗎?其實八歲的凌墨筠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想親她,這樣似乎箋姐姐就不會離開他了。十幾年了,為什麼這個時候才正視自己的心呢?
「我一直希望你是因為還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漸漸長大,已經比荷紅箋高出一頭的兒子不再有那麼幼稚的舉動,凌雲天一邊暗自鬆一口氣,一邊又開始新的不安:墨筠對任何人,包括對他這個父親都冷冰冰的,「只有紅箋啊,只有面對她的時候,你的眼睛裡才會有感情。」溫柔的、寵溺的目光,有時候還有笑意、煩惱……所有屬於人的鮮活的情緒,都只對著荷紅箋,才會出現,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有些悲哀。
凌墨筠沒有說話,只是輕撫開荷紅箋一縷髮絲。
就是這個溫柔的眼神,凌雲天現在還是會嫉妒,「我知道你習武是為了她。」荷紅箋雖然玄術很厲害,但是其他的卻一般,習武不成,體力很差。時常會見到墨筠找到在哪棵樹上睡覺的荷紅箋,然後把跳下來的荷紅箋接在懷裡。
「她都為我種了蠱。而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這麼一點,不讓她多浪費精力。」說到這裡,凌墨筠更是懊悔不已,要是自己能再強一些,也就不需要她這麼辛苦了,現在她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你如果要娶荷紅箋,我並不反對。雖然她沒家世、沒才沒貌,你喜歡就好。反正男人可以娶很多個女人。」正因為這個原因,凌雲天才對凌墨筠和荷紅箋的親密睜隻眼閉只眼,沒有干涉,「但是她只能作妾,你的正室必須是和凌家門戶相當、能為凌家帶來利益的。」
「我是不會這麼委屈紅箋的。」凌墨筠一口回絕。
「委屈不著她。安陽郡主娶進來以後,想寵誰是你的事,連安陽王也管不著。」這就是凌雲天的打算,「到時候給安陽郡主一個孩子,你就完全不理她也可以。」
「哼!」凌墨筠冷笑一下,「這就是父親的打算嗎?這確實很像父親會說的話。也難怪,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委屈』,不曾專情於一個女人的你,又怎會理解『委屈』的意思!我是斷不會讓妾室的身份來侮辱紅箋的!」她的身份只能是他唯一的妻!
「臭小子!怎麼這樣和父親說話?」真是忤逆不孝啊!「別忘了這婚事是你自己答應,皇上賜婚的,事已至此,沒有反悔的餘地!」當然因為這婚事完全符合他心中的考量和要求,他才沒有反對。
凌墨筠無語。他知道,即使自己沒答應娶安陽郡主,父親也一定會設法為他安排一次門當戶對的利益聯姻,但的確是自己賭氣答應婚事在先,能怪誰呢?一瞬間懊悔再次盈滿了胸膛。
「為了不讓事態繼續惡化,你必須到安陽王家請罪,如果王爺和郡主大量原諒你,你再重新把郡主娶回來!」
凌墨筠回過頭來,「我是不會娶安陽郡主的。」
「現在已經由不得你!」凌雲天厲聲道,「作為凌家未來的家主,你的婚姻不屬於你個人,不能只考慮你個人的感情、好惡,而是屬於整個家族,要站在家族的立場上考慮。這是你的責任!」雖然人人都看出凌墨筠將來會執掌凌家,凌雲天已逐步把權力下放給他,但明確說出他將成為未來的家主還是第一次,「你肩上擔的,是整個凌家,龐大的家產、遍及全國的生意,還有數百口人的福祉甚至生命,你個人的小情小愛算得了什麼?如今,凌家全族的命運都繫在你身上,處理不好,生意受打擊、勢力減弱、財產損失還是輕的,連身死族滅都有可能!」
「我不信安陽王有這麼大能力?咱們凌家經營數代的根基豈可小覷!」凌墨筠冷笑。
看著兒子稜角分明的俊臉上,睥睨天下的凌厲眼神,那王者的氣勢,正是凌雲天一直以來悉心培養的。兒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表現令自己驕傲,然而,也正是這桀驁不馴令他頭痛不已,到底是年輕人啊,衝勁有餘,穩重不足。凌雲天語重心長:「筠兒,凌家數代積累的根基自然不可小瞧,但安陽王權傾朝野的勢力又豈是好惹的?別忘了,凌家再富有,是民,而安陽王是官,代表了官府,代表了朝廷,代表了權力!自古有誰能和權力對抗?凌家縱有一拼之力,又豈能與安陽王抗衡?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況且,皇上下旨賜的婚,悔婚就是抗旨!你不會不知道抗旨的後果吧?那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難道忍心為一己私情,讓整個凌家陪葬嗎?」越說語氣越嚴厲,最後幾句已經是厲聲怒斥了。
「我……我是不會娶任何人的。」凌墨筠握緊荷紅箋的手,還是堅持這一句話。
「總之,為了凌家,我不會允許你胡鬧下去!」凌雲天拂袖而去。
「我是不會娶任何人的。」凌墨筠喃喃低語,如果你真的就這麼……我也會陪著你的,不會讓你孤單。
「如果紅箋清醒著,她會讓你這麼做嗎?她從小在凌家長大,對凌家上下不會沒有感情,會眼睜睜看著凌家就此垮掉嗎?」
果然,凌墨筠頓了一下,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的確,紅箋一定會阻止他的,「你不會同意的,是吧。」深吸了一口氣,凌墨筠站起來,「好吧,我去,但是,要等到紅箋好起來以後。」
安陽王府別院。
「我們王爺正在午睡,等著吧。」守門的家丁漫不經心地丟下一句,「砰」的一聲合上大門,差點碰了凌雲天一鼻子灰。
「老爺,咱們回去吧。」長隨氣憤地瞪著大門,「他們一會說在吃飯,一會說在睡覺,明明是故意折騰人!」他們已經在大太陽下站了兩個時辰。
凌雲天苦笑,自己上門來請罪,早已做好了受折辱的心理準備,在大門外等幾個時辰,還是受得住的。
終於等到通報說王爺有請,凌雲天趕緊先把一堆銀票偷偷塞到管家手裡,管家的臉色果然好看多了。
安陽王爺也不說話,只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凌雲天只好尷尬地站在一邊,不敢打攪。
好一會兒,安陽王爺咳了兩聲,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來了,坐吧。」
「謝王爺賜坐……」凌雲天小心翼翼地坐下。平日他與安陽王平等論交,隨意談笑,但今天,他凌家理虧在先,他只好先低聲下氣,只求王爺消氣,「王爺,草民是來請罪的。犬子無狀,行事輕浮孟浪,闖下大禍,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安陽王爺輕輕哼一聲,不鹹不淡地開口:「海涵?這豈是一句海涵就可揭過的?如今安陽郡主的清譽染塵,今後如何自處?現在外面說什麼都有,老夫我如何去堵悠悠之口?」
「犬子愚妄,同下人吵架一時生氣,就賭氣說取消婚禮。現在他已後悔,特別是深感對不住安陽郡主,要親自登門道歉,只因前日草民將這不孝子狠狠打了一頓板子,他此時還躺在床上養傷。」
「哼!胡鬧也有個限度,就算再不懂事不知理,這婚姻大事,豈同兒戲?想來這不是凌家的家教吧?」
「是,是,是草民教子不嚴,以後一定嚴加管教……」凌雲天暗暗心驚,這安陽王似乎把矛頭指向整個凌氏家族了。
「教子不嚴?你這一句嚴加管教就交代了?」安陽王爺重重放下茶杯,「你凌家財大勢大,不把本王放在眼裡,放任子弟胡鬧,本王顏面何存?」
凌雲天出了一身冷汗,「王爺息怒,王爺對我凌家恩同再造,凌某一向將視為再生父母,豈敢不把王爺放在眼裡。草民在南郡有良田千傾,願交給王府管理,以全兩家情誼。」
安陽王的語氣略略緩和了點:「本王這兒你交代得過去,皇上那兒如何交代?抗旨悔婚,視同謀逆!皇上的尊嚴豈容冒犯?就算本王不計較,朝廷律法只怕不容。」
「王爺明鑒,此事都是犬子一時孟浪引起的誤會,並非有意抗旨。朝廷之上還請王爺代為斡旋,草民感激不盡。備黃金萬兩,供王爺上下打點之用。」
安陽王爺沉吟一下,慢條斯理地開口:「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分上,這件事我可以先不對聖上說,只是安陽郡主那兒……」
「草民願將京城萬寶齋獻給郡主,雖不足以彌補郡主芳心所受苦楚,聊表一點誠意。過幾日墨筠傷好了,一定親自登門求娶郡主。」
「小女蒲柳之姿,豈敢高攀凌公子這人中龍鳳!」
「哪裡,哪裡,郡主天人之姿,又是玉碟金冊的郡主,是凌家高攀了。若是墨筠那小子能娶到郡主,那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凌某人願送上豐厚的聘禮,以示誠意,望郡主看在凌家上下一片誠心的分上,原諒墨筠那小子,慨然允婚。」說著從袖中掏出禮單,放在桌上,推到安陽王爺面前。
安陽王垂眸一瞟,隱隱約約看見「南海明珠百顆」、「珊瑚樹四株」、「碧玉如意四柄」等字樣,收回目光,感慨道,「唉,年輕人嘛,我是知道的,年輕氣盛。只是這脾性可得改改,不然還得闖禍,下次未必遇上本王這麼好說話的。」
「那是,那是,王爺大人大量,凌家上下感激不盡。以後王爺但有吩咐,凌家無不盡力。」
終於解決了,凌雲天放下了心上的一塊大石頭,離去的腳步顯得輕鬆了許多。
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京城最大的珠寶店、千傾良田、萬兩黃金和一大批奇珍異寶,最重要的是,讓姓凌的老狐狸表了態,凌家從此唯王府馬首是瞻,這筆買賣划算!「你可滿意了?」安陽王爺對在屏風後走出來的安陽郡主說。
安陽郡主冷哼一聲:「我要讓凌墨筠跪在我面前向我道歉,求我嫁給他。」凌墨筠,你加在我身上的侮辱,我一定要如數還在你身上!
荷紅箋仍昏迷中未醒,鎖骨間的黑色痕跡愈加觸目驚心,一天比一天更加突出,不知什麼在湧動,幾乎要衝破皮膚衝出來。
凌墨筠動用了所有的力量,仍然沒有楠鉉的消息,他只能緊緊抓著她的手寸步不離,滿心絕望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救不了你,救不了……自己辛苦做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努力學習、練武、經商、掌握凌家,努力讓自己成為強者,他可以在商場翻雲覆雨,可以輕易動搖經濟、影響民生,但此刻面對瀕臨死亡的她,卻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還是那個軟弱愛哭、趴在她床邊哭泣的孩子……束手無策。一瞬間,凌墨筠心灰若死。上天,救救她,如果能挽回她的生命,我願意付出一切!
門「砰」有一聲被推開,凌墨筠抬頭,見是父親,眼中希望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筠兒,你給我去安陽王府,向郡主道歉,請求重新舉行婚禮,馬上!」凌雲天毋庸置疑地下令。
「我不去。」
「我送上了萬寶齋、南郡的千傾良田、黃金萬兩和一堆珍寶,那老狐狸才鬆了口,答應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不能再搞砸了!」
「我說過我不會去,你別白費心力了!」
「臭小子!你非去不可,這次我不會再縱容你了!」這小子仗著自己的寵愛,越來越無法無天。
凌墨筠不語,直視著父親,用眼神表達自己不妥協的決心。父子二人寫滿堅持的眼睛是那麼相像,鋒利的眼神似乎嘶嘶地割裂了空氣。
「老爺——少爺——」樓伯氣喘吁吁地跑進起雲閣,「有、有楠鉉師父的消息了,荷、荷姑娘有救了……呼……」
「什麼?!」凌墨筠騰地站起來,抓住樓伯的手拚命搖晃,「楠鉉師父在哪裡?他在哪兒?」
「等、等一下……呼呼……」樓伯喘了一陣大氣,才斷斷續續地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