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蓮華進進出出,才過了幾天,星星就發現自己錯了。
她原本以為,他這個官家子弟,是靠著身為刑部尚書的父親秦清庇蔭,才能年紀輕輕,就被提拔為刑部主事。
但是,短短幾日之內,她親眼看見,他審訊疑犯、戳穿還言與詭計,做出最恰當的判決。除此之外,他仍舊在查閱卷宗,數量多到驚人,勤於工作的程度,已到了廢寢忘食。
原來,京城裡的謠傳是真的。
他如此冷靜盡責,又加上連破奇案,也難怪宰相公孫明德會對他另眼相看。
只不過,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睡的話,他的身體遲早會累垮的。星星守在他身邊幾天,最後終於看不下去了。
她在早上出門前,向沈總管拜託,替她訂來龍門客棧的好酒好菜。果然,沈總管就是沈總管,真的是有求必應,到了傍晚時分,龍門客棧就派人送來一個精緻的食盒,與一瓶上好佳釀。
食盒足足有八層,裝的都是香味撲鼻的佳餚,她只是稍稍檢視,就覺得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確定佳餚與美酒都備齊後,她輕易端起,兩個大男人才抬得動的食盒,另一手拎著酒壺,筆直的往刑部深處,一間僻靜房間走去。
蓮華就在這兒辦公,屋內只有一桌一椅.以及那堆在嚴冬之際,要是沒了柴火,也足以燒到春天還有剩的卷宗。
當她走到屋外時,他燈下的俊容就已映入眼中,縱然雙目炯炯有神,但是神色仍難掩疲倦,就連他的眼下,都浮現暗影了。
星星下定決心,等到用餐過後,一定要押著他睡一覺,不然瞧他這模樣,她實在不舒服,甚至還覺得有些心疼……
等一下!
她陡然僵住了。
心、心疼?!
她竟會心疼蓮華?
起初,她還想否定心中閃過的字眼,但是手中的食盒與好酒,卻是明明白白的「鐵證」,她看不得他餓、看不得他累,甚至忘了會陪在他身邊,只是為了履行承諾,但即便要保護他,也不需保護他吃飽睡好啊!
震驚不已的星星,當場蹲下來,就在屋外掀開食盒,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嚥,只求盡快消滅「證據」,證實自己才不管他餓不餓、累不累。
精緻的菜餚,被她牛啃牡丹似的,全都倒進嘴裡,連滋味都沒嘗就囫圃吞下,連酒也是用倒的,食盒扔得到處都是。在她的「努力」之下,盤子總算一一見底,酒壺也變輕了。
驀地,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需要再弄些食物來嗎?」那陌生的語調溫文清晰,有種難言的威嚴,令人肅然起敬。
星星連忙搖頭,急著站起來,一邊用袖子猛擦嘴角。
「不不不,我飽了。」其實,她快撐壞了!
來人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慢條斯理的走進屋裡,僅僅跟她打了個照面,卻已經讓她心頭大驚。
那人灰袍黑衽、衣不紋繡,腰繫一枚銅牌。他步履徐沈,氣度冷若冰山、靜如深海——那人就是當朝宰相公孫明德啊!
公孫明德與沈總管相識多年,不論是大風堂的鋪面,或是羅家宅邸,公孫明德都去過數次,星星當然認得他的樣貌,但卻是頭一次這麼靠近他。
就在她深深懊悔,最狼狽的模樣,竟被當朝宰相撞見時,公孫明德已經又走出屋子,蓮華也跟隨在後。
「陳悍人呢?」公孫明德問。
「仍在那座牢房裡。」蓮華回答,態度不卑不亢,跟隨在宰相的背後走著。
「這些日子以來,有什麼動靜?」
「五次刺殺,四次毒殺。刺殺者盡皆被擒,下毒者循線查去,都已被滅口,無一生還。」
星星在後頭聽著,暗暗心驚肉跳。
原來,有這麼多人要陳悍的命,難怪就連劫獄未成的她,對方都大費周章的派出十二個高手追殺,害她險些小命休矣。
「刺殺者呢?」公孫又問。
「全都吞藥自盡了。」
「寧死也不肯被問供嗎?」公孫若有所思,語氣仍舊淡漠。「看來,他們全都怕極了幕後主使者。」
「這也證明,幕後主使者權勢驚人。」
兩個男人一邊談話,腳步也未停,直往刑部大牢深處走去。在關著陳悍的牢房外停住,只見陳悍仍舊背對牢門,正無聊的哼著鄉野小調。
為了挽救大風堂的形象,星星趕忙拿出琉璃彈珠,朝著陳悍後腦射出。
「星兒?」陳悍興奮的跳起來,撲向牢隔。「你又來救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止住腳步,雙眼直瞪著牢外兩個男人。
「新來的,報上名來。」他不爽的命令,眼角瞧見站在最後頭的星星,大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星兒,你再搖手的話,手就要斷了。」
暗示不成,她只能停下動作,無言的撇開視線,哀悼陳悍在無意中得罪宰相,不知又要被添上多少罪名。
公孫明德半點兒也不惱怒,言語平靜如常。
「我跟刑部主事一樣,都是想保護你的人。」他說道。
「保護我?」陳悍大叫。「把我關起來,這算哪門子的保護?」
「若不是將你關在這裡.你不知道已經死了多少回了。」蓮華說得輕描淡寫,略過次數頻繁的刺殺與毒殺,全都沒有提及。
「星兒,這是真的嗎?」陳悍提高嗓門,朝著後頭發問。
「呃,好像是真的。」她如此推斷。畢竟,堂堂一國宰相,沒有必要跟蓮華合謀演戲來騙她。
陳悍擰著眉,臉色稍稍緩了下來。
「我為什麼需要被你們這些當官的保護?」他問得很直接。
「我們懷疑,你是十多年前,一樁滅門血案的倖存者。」蓮華應對如流,從容回答。「那樁血案的牽連者,都已經被殺盡,但主使者卻至今身份不明。」
「你是看我無聊,特地來說書給我聽的嗎?」陳悍壓根兒就不相信,臉上寫的儘是「諷刺」二字。
公孫明德沈吟半晌,才又開口。
「冒昧一問。」就連對待綠林中人,他仍舊不忘禮數。「你有十歲之前的記憶嗎?」
這一問,可把陳悍問僵了。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以你的年齡推算,血案發生當年,你只有十歲之齡。」
陳悍撲上來,緊握住牢隔,臉色變得蒼白如雪。「那麼,為什麼我會全都不記得?」他的反應、他的質問,已經證明兩人的推斷確有其事。
「人受到重大打擊時,失憶亦是常事。」
星星站在原處,腦後突然一疼,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漫不經心的揉著後腦,像是下意識在揉著,一個多年前的舊傷。
重大打擊?
失憶?
不知為什麼,這兩個詞聽入耳後,就竄進她腦海裡,一再又一再的迴響著。
失憶?
後腦愈來愈疼,疼得就像是撞著門檻。
她歪著頭,皺著彎彎的眉,疑惑的思索著,為什麼自個兒聯想到的會是門檻,而不是石頭、屋瓦,或是任何一樣別的東西。
門檻。
她竭力思索著。
還不是一般的門檻,而是在臥室與花廳之間的門檻,她跌倒了,還撞得頭好痛好痛,而在跌倒之前,她看到了……
「啊……」星星陡然尖叫出聲,顧不得男人們的談話,轉身就往外衝去。「星星!」
身後傳來焦急的呼喚,她卻愈跑愈快,直至衝刺到通道盡頭,撲上石牆後,她仍不肯罷休,直用頭撞著石牆,還撞得咚咚作響。
幾乎在轉眼之間,蓮華就來到她身旁,雙手圈抱住她的腰,阻止她再傷害自己,素來冷靜的他,在此時也慌了。
「停下來。」他焦急的問,看見她把額頭都撞傷了。
「嗚啊!」星星不肯停下來,拚了命的爬撲,就是要遠離他的懷抱。
「你到底怎麼了?」
「放開我!」
「不,我不放!」他抱得更緊。
面如死灰的星星,雙腳陡然一軟,整個人在他懷中癱軟,要不是有他抱著,肯定早已摔跌在地上。
她罔顧他的心急追問,轉頭不敢看他,腦子裡亂成一團。
難怪,蓮花妹妹從不在她面前寬衣。
難怪,只要蓮花出現,蓮華就不見蹤影。
難怪,他要苦練九音功。
陳悍還沒恢復記憶,倒是她全都想起來了!
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她又哇哇大叫,試圖稍稍釋放過多的羞恥。如果可以,她真的好想挖個地洞,把整個人都埋進去,再也不要出來見人——尤其是見秦蓮華!
濃到化不開的羞恥,漸漸轉為憤怒。
可惡,這、這這這這……這全都是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害的!
氣惱不已的星星,握緊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蓮華那張俊美無儔,與她喜歡的蓮花妹妹一模一樣的臉龐猛揍一拳。
「你這個王八蛋!」她大聲咒罵,還用力踢了他一腳。
然後,她轉過身去,就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頭也不回的飛奔離去,直跑出刑部,再也看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