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窗子全打開,幾道斜斜的陽光射進來,在紅磚地上鋪了幾片刺眼光亮。
文婆婆佝僂著背,坐在門邊的太師椅裡,臉上、手上的皺紋多到數不清,她在宮裡藥局待了快要一輩子,就這麼個方寸地,鎖住她幾十年的歲月光陰。
老一輩的御醫、藥婆們都知道,當年,她爹爹文太醫多麼受先皇重視,若不是那年宮裡流行天花,文太醫被傳染上,或許文婆婆不會在後宮待這麼久。
文婆婆天資聰穎,打小沒了母親,成天跟在父親身邊打轉,久而久之便耳濡目染,對醫藥漸漸上手,長時間下來,讀過背過的藥書、對醫理的瞭解透徹,比御醫們更上層樓。
只是宮裡規矩,藥婆不能替貴人看病,否則別說那個三品兩品,就是黃馬褂兒也穿上了。
不大的楠木桌子邊,坐著一個宮女,年紀約莫三、四十,臉色蠟黃,雙眼注視著替自己把脈的女子。
那女子年紀很輕,約莫十五、六歲,身穿一襲月白色緞繡蝴蝶紋袍服,外罩嫩***琵琶金馬甲,頭髮只簡單地用了支雲鳳紋白玉簪給固定著。
她有雙清亮透澈、隱埋無數智慧的眼睛,會讓人聯想到炎炎夏日裡的清潭,她的皮膚白細柔嫩,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般,她一顰一笑,靜如皎月,燦如星辰,她很美,美得沉魚落雁、美得閉月羞花。
只是……當她的左臉緩緩轉來,一塊碗大的暗紅色傷疤映躍入眼簾,破壞了她的無瑕美麗,當人們看見那塊長了肉芽,凹凸不平、猙獰可怖的傷痕時,總忍不住為她感到惋惜,就像拿起匣內上好的白玉碗,卻發現碗身缺了大口子。
那塊疤在她臉上已經很久,聽說那年宮裡發生大火,宮人搶救不及,才會留下這片觸目驚心。
她是靜璃公主曹璃,皇上的第十一個女兒,為已故德妃所出。
當今皇上育有十五名皇子、十七個帝姬,自從宰相沈知清的女兒沈麗華獲選入宮,帝心專寵,生下皇十五子念璋之後,再無喜訊傳出。
七年前,以賢德著稱的皇后仙逝,麗妃主持後宮,許多妃子被打入冷宮、或被賜死,公主們一個個往外遠送,或和親、或與邊關大臣聯姻,能在後宮生存的,都是與麗妃攀結交好之人。
而皇子當中,扣除夭折、昏庸無用者,皇長子因魘鎮之罪被貶為庶民,皇四子長期病弱,皇六子前年不知為何,竟成癡呆之人,目前僅餘皇十二子譽璋與麗妃所出之皇十五子念璋可承帝位。
當今朝廷病入膏肓,朝有宰相沈知清把持國政,廷有沈麗華專擅後宮。
皇帝昏聵,鎮日流連聲色犬馬,目不見大臣結黨營私、耳不聞****芻狗百姓。邊關連年征戰,朝廷用度無節,國庫虛空,百姓被年年高漲的賦稅所苦,流寇四竄、盜賊興起。
而官員們的大小奏章均送往宰相府,就是聖旨也大半是由沈知清擬妥,再請皇帝蓋上御印。
天下早不知是曹家還是沈家的了。
院子裡的藥婆一個不仔細,打翻了篩子上的藥材,驚起兩隻停在牆頭的雀鳥,拍打著翅膀,撲翅飛了去。
「公主,我這病嚴重嗎?」宮女出聲。
曹璃鬆開手指,細瞧她的舌苔,她的脈象沉弱,面色無華,病已久。
她輕聲問:「妳會不會經常覺得心悸、健忘?」
「是,就是這個症頭兒。」宮女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夜裡睡得好嗎?」
「睡不香、常作夢,常常睡到一半兒,天沒亮就醒來。」
「醒來還睡得著嗎?會不會盜汗?」
她偏頭想想,回答,「醒來便睡不著了,至於盜汗……倒是不會。」
「沒大事兒,我給妳開藥,吃幾帖就會好了。」
她拿起紙筆在藥箋上寫下,黃耆、當歸、川芎、炙甘草、柏子仁、遠志、肉桂、人參……幾味藥。
曹璃天性聰慧,三歲能識字、四歲能背詩經和百首詩詞,宮裡都稱她小神童,因此,皇上特別鍾愛她,常把她抱在膝間一起讀書,怪的是,那麼小的娃兒,也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挨著父皇。
她五歲起就跟在文婆婆身邊,習得一身好醫術,尤其喜歡鑽研那些罕見怪病,若不是身為公主,她早就飛出這片宮牆,行醫天下。
宮女拿著藥方子千恩萬謝地走了,曹璃望向文婆婆,見她滿意點頭,微揚眉,也跟著笑開。
「靈樞,大有長進了。」文婆婆道。
靈樞是她給她取的名字,典故來自《黃帝內經》,《黃帝內經》是現存最早的醫學理論著作,內分《素問》和《靈樞》兩部份,有文章八十一篇。
「婆婆,這藥可以,不必再添減?」曹璃問。
「若是我,我會再加一味熟地黃。」文婆婆慈藹地對她笑,拍拍她的手背。
曹璃雖貴為公主,卻是苦命孩子,母妃早喪,而殘破的容顏讓姊妹兄弟們不願同她親近,連小時候疼愛她的父皇,也因為她的缺陷,不再鍾愛。
「哦,是了,我怎沒想到這個,我馬上去給她添加。」在宮裡,她處處小心,只有在婆婆面前,她才敢露出小女兒神態。
「不急,先告訴我,妳見到皇上了?」文婆婆按下她的手。
提到父皇,曹璃沉了臉色。之前,她被罰一年不准覲見,前幾日方期滿,她隨著姊姊妹妹們到寧壽宮,給皇奶奶和父皇請安,親眼看見父皇憔悴虛弱的模樣,心好痛。
「見到了。」她微點頭。
「皇帝氣色如何?」
「臉色蠟黃、嘴唇無色,他心神不寧、喜怒無常、多疑多傷,宮裡人說父皇因為憂心邊關戰爭,經常達旦不寢,才致精神耗弱。」
曹璃明白,這是對外的說詞。父皇身邊服侍的全是麗妃的人,那些話,怕是麗妃的意思。
「軒轅將軍不是打了勝仗,即日就要班師回朝?」文婆婆的話一舉戳破荒誕說詞。
朝中雖有賢臣,可惜皇帝親小人、遠君子,許多能用朝臣,皆因得罪宰相沈知清,或者不願與他同流合污,紛紛入罪。
目前,朝中唯能與沈知清抗衡的,只剩下軒轅將軍了。
這幾年他帶兵東征西討,對外,打退入侵敵軍、拓展疆域;對內,剿匪、平民亂、穩軍心,倘若沒有他,恐怕大曹早已傾滅,他是大曹百姓心中的英雄,百姓服他,朝中大臣也服氣他。
目前,沈知清尚未動他,最主要的原因是,舉國上下,除了他再沒人治得了邊關蠻夷。
聽聞軒轅將軍熟讀詩書,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雖是科考狀元,以文深受皇帝賞識,卻武藝卓越,精通兵法,在國家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平蠻夷、打匈奴、治北圜,替大曹打出前所未有的疆域。
再說前年蝗災,蝗蟲飛過的時候,黑壓壓的一片,白日受蔽、天昏地暗,蝗蟲落到哪裡,哪裡的莊稼就被啃個精光,舉國官員都想不出應對法子。
沈知清舉文上奏,說這是天降災難,請皇帝齋戒沐浴,入住龍天寺,焚香祝禱,各地百姓也紛紛倣傚,燒香求神、消災祈福。
但福祈了,災情卻越來越嚴重,受災地區越加擴大,各地官吏紛紛上表,向朝廷告急。眼看蝗災盛行,來年將要造成饑荒,軒轅將軍上奏章,請皇帝賦予他權力,讓他下鄉救災。
皇帝准了,他一到地方上,馬上命令地方官員,要全縣百姓一到夜裡就在田里點起火堆,等蝗蟲見光飛下來就集中撲殺,這方法果然奏效,光是一個州縣便捕滅了蝗蟲十七萬擔。
於是,軒轅將軍通令全國以此法滅蟲,很快地便控制住蝗害。
蝗害過後,他馬不停蹄,四處巡視災區,鼓勵百姓廣植短期可收穫的莊稼,以解來年饑荒。
一場可見的饑荒因他消弭,他在百姓心底的地位更形重要。
可貴的是,他對官位並不在意,皇上數度要封他為右相,他多次婉拒,只說願帶兵保衛大曹江山,願為百姓犬馬。
「我明白,這些症狀全是五石散惹的禍。」
「沒錯,不停止服用五石散,皇上的症狀將會愈加嚴重,緊接著,伴隨頭痛暈吐、食慾不振、腹瀉、心痛如絞……但停服五石散,恐怕皇上連一日都撐不下去。」文婆婆歎氣,大曹怕是要改朝換代了。
五石散主要成份為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黃、赤石脂五種藥石,服此藥後,必須冷食、飲溫酒、冷浴、散步,因又稱寒食散,食用後,會讓人全身發熱、轉弱為強,對於耽溺聲色之人尤為有效。
五石散是毒不是藥,它不會一朝致命,卻會產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何御醫為勸解皇帝停服此藥,被殺了頭,十幾個私下異議的御醫,明裡暗地遭遇到不測。
就是曹璃為此勸諫父皇,也被軟禁在寢宮,罰一個月不得外出,一年不得覲見,從那之後,再沒人敢對皇上建言。
「我以為念璋皇弟年紀尚小,麗妃不至於……」曹璃歎氣,這話明擺著,人人都知道,卻不敢說出口,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人心貪,有了銀還想要金,有了金又想著權力,只是苦了天下蒼生百姓。」
文婆婆拄起木杖,緩緩走出門外,遙望西邊殘陽。
曹璃跟在她身後,扶著她的手臂。七歲母妃仙逝,她是文婆婆一手帶大的,這些年文婆婆成了她的親奶奶,是她最依賴的人。
「或許,我再冒一次危險,斗膽向父皇進言。」她皺眉打算。
「傻孩子,妳自幼同我學醫,依妳看,就算皇上現在停藥,還有得救嗎?」
她俯首,無言。
「靈樞,聽婆婆一句。」她回頭,深深的皺紋裡,帶著深深的智慧。
「是。」
「他日,倘若禍起蕭牆,妳就趁亂逃吧,放下公主這個身份,逃出宮,那裡有個大大的世界等著妳。」
曹璃無語。會有這麼一天嗎?她眼底浮上淡淡的悲涼。
淡紅色的夕陽照映在宮殿的金瓦上,在反射間閃閃發光,雕欄玉砌的宮殿在她眼前,泛著寒色光芒。
對著銅鏡,審視左臉上的疤痕,曹璃拿起棉布輕輕壓緊,把上面的水氣吸乾,撲上細粉,再次用食指檢查,輕點頭,大功告成。
她今日身穿銀月色曳地長裙,舒廣袖,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爭艷孔雀,腰帶繡有飛鳳圖案,足下踩著掐金捏銀紅香繡花鞋,環珮叮噹。
頭髮梳了飛燕髻,髻上綴著由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雲髻嵯峨、綽約婀娜,是一身公主裝扮。
曹璃很少這樣子打扮,可今夜有重要的慶功宴。
皇帝在頤啟園擺宴,命公主皇子們列席,為凱旋歸來的軒轅將軍慶功,這種席宴少不了文臣們的歌功頌德、泉湧諛詞,那種歌舞昇平的粉飾假象讓她不耐煩,但聖旨下,再多的不耐也得拾掇起。
「公主,妳不覺得這身衣裳還是太素了,妳沒見到七公主、九公主,各個打扮得爭妍鬥艷吶。」箴兒道。
她家住京城,是沒落的貴族,也念過幾年書,小時候就被選進宮裡,她十三歲時跟了靜璃公主,她沒什麼公主架子,自己也樂得不學習那套卑躬屈膝的禮節。
曹璃搖頭。
若不是麗妃特地差人來傳話,她連這樣的穿戴也不肯。
她牢牢記取母妃的教導——不爭、不出頭,在後宮生存,越是低調越能保身。這也是她十幾年琢磨下來的心得,瞧那些公主姊姊、妹妹們,哪個爭出好下場?
在後宮,平安是最大的福份。
「可是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軒轅將軍吶,聽說將軍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堅毅沉穩、英氣逼人,這麼好的夫婿誰不愛?有人傳說,七公主、九公主都私下讓她們的母妃向皇上進言,希望皇上能賜婚。」
可不?這樣的英雄人物,誰不芳心暗許。但賜婚豈是誰說了算,總要麗妃點頭才能成局。
曹璃輕笑,指指臉上傷疤,神態間不見自卑。「所以嘍,可不能讓我委屈了將軍。」
「公主很美的,若不是、若不是……」
「偏偏就是呀。」她揮手揮掉箴兒的不平,轉移話題,「箴兒,妳爹的病好了嗎?」
「聽哥哥說,服下公主的藥方,病好了五成。」箴兒的哥哥武功不差,在禁衛軍裡當差,透過他,她可以時常得到家裡的消息。
「那好,再服個三日,我幫他改藥方,調養身子。」
「謝謝公主,哥哥說公主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要我盡心服侍,他日公主大婚,一定要帶上箴兒,箴兒要一輩子陪著公主。」
「別多說,快走吧,耽誤了,誰都擔不起罪。」這場宴席是麗妃一手辦的,誰敢遲了。
攢起一方綢帕,她走在前頭。
離開寢宮,穿過御花園,不時有幾個穿著暗青衣裳的太監,和梳著髻、低眉踩著小碎步的宮娥,神色匆匆地與她們擦身而過。
走進頤啟園,宴席尚未開始,皇上和麗妃還沒到,曹璃隨著領事太監走到公****間落坐。箴兒沒誇張,果然是珠環翠繞、鳳冠袍服,飾玉蝶花鈿、鸞鳳金步搖,每個都是百中選一的難得美人。
她沒加入大夥兒的話題,只向箴兒伸伸手,箴兒從袖子裡拿出醫書,她接過手即低頭看書。
「琳姊姊,妳這鸞鳳金步搖好看得緊。」九公主笑得燦爛。
「是啊,上回我為父皇表演了一曲綵衣舞,父皇賞下的。」七公主用一把綢扇掩住小嘴,有意無意地調了調發間的八寶琉璃旒金簪。
「父皇賞罰分明,有功,賞!有過,誰也逃不掉。」十公主接話。
「沒錯,今夜不就是為了賞軒轅將軍才辦的宴會。」九公主道。
「聽說還備下七彩煙火。」
「妳別以為這些吃喝玩的就是賞賜,今晚,父皇還要大大賞賜軒轅將軍呢。」
「黃金?白銀?再賞下去,將軍富可敵國了。」十二公主用一方繡帕壓了壓唇。
「不,這回父皇要賞個公主給將軍。」九公主咯咯笑著,頸子上的金項圈震得發出清脆聲響。
「公主?賜婚嗎?」十二公主錯愕。難怪大家都把最好的往身上穿戴。
這幾年,軒轅將軍不是四處討伐征戰,就是在各州縣裡忙著,留在京城的日子十指可數,即便皇上有意賜婚也難成事。
今日,四方戰事平定,外無敵軍虎視眈眈、內無饑民造反,自是提起賜婚的大好時機,屆時,將軍成為皇帝的女婿,焉能有二心?
「是哪位公主?我怎麼沒聽到風聲?」十公主湊近,壓低聲音問。
九公主笑而不語,七公主斜了她一眼,同樣的成竹在胸。
自始至終,曹璃都沒抬頭,她暗自琢磨著,不管是哪個公主嫁給軒轅將軍,下場都是艱辛。是禍非福呀,只可惜,身在其中看不清、辨不明。
搖頭,她把心思重新放在藥書上,嘴裡低聲背記——
「眉稜骨眼眶痛者。肝血虛。見光則痛。逍遙散主之。
「心悸者。血少而虛火煽也。七福飲主之。
「口渴者。血虛液燥也。甘露飲主之。」
軒轅克一身戎裝、風塵僕僕,連將軍府都還沒有回,就趕至頤啟園。
他身後跟著一個男子,同樣的戎裝,同樣的威風凜凜,他們走近,公主群們發出幾陣低呼聲。
瞧,軒轅將軍丰神俊朗、面若冠玉,他有兩道清秀修長的眉毛,鼻樑直挺,他精神奕奕、笑容溫潤,這樣的男子,不像將軍,倒像個文官,偏人家就是打過無數勝仗的威武大將軍。
公主們連忙迎上前去,躬身萬福,低語細言。
有的溫柔婉約,有的甜美可人,有的面容姣好,有的氣質出眾,身處百花中,焉能不陶醉。
「將軍,別來無恙?」七公主柔聲問。
他們……見過?他擰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兩年前,他們的確在御書房裡匆匆見過一面。
「七公主。」軒轅克輕頷首,略一招呼。
他露出笑意,猶如春風拂過,讓百花笑得彎了腰肢。
「聽說這次大戰蠻夷,軒轅將軍親身涉險,救回被挾為人質的邊城守將?」九公主擠開七公主,插入他們之間。
「是。」他略略退開一步,難消美人恩。
「父皇說英雄出少年,大曹有軒轅將軍,必能保住萬年江山。」十公主道。
「謝皇上謬讚。」
他拱手,眼光掠過,發現一名身著公主服飾的女子,低頭細讀著自己的書冊,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眉微揚,眼底露出一抹興味。
從他站的位置望去,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即便如此,仍能辨別出她是個極美的女子,遠山眉、點絳唇,說不出的端莊嫻雅,她專注的眼神讓他對她手裡那本書冊也起了興趣。
她身邊的宮女湊到她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只見她輕輕搖頭,翻了書頁繼續往下讀,那個小宮女也不像普通宮女戒慎戒嚴般乖乖退到一旁,反而不依地跺著腳,還想同她爭些什麼?
有意思!後宮裡還有這樣一號人物,他進出後宮多次,居然沒發現。
「軒轅將軍,你在看什麼?」九公主靠過來,伸手搭上軒轅克的手臂。
「沒什麼。」
七公主不甘示弱,也拉住他的衣袖。「將軍何不同我們說說戰場上的事兒,我們很感興趣呢。」
軒轅克被眾佳麗環繞,脫不開身,而背後的侍衛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似地,仍然寒著一張臉,面無表情。
突然,箴兒跌跌撞撞衝到他面前,嘴裡連聲嚷嚷,「小心,我的青蛇跑掉了,公主們別被牠咬了。」
青蛇公主們聽到這兩個字,花容失色,紛紛退開幾步。
小宮女還低著頭,繼續在軒轅克身前四處找她的小青蛇。
「這裡怎麼會有蛇?」九公主怒斥。
「那是……那是我們公主要入藥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下子……」箴兒眼底透露出一絲狡黠,抬頭向軒轅將軍瞄過一眼。
他回望她,失笑。她則對他眨眨眼,笑得滿臉賊。
「不懂規矩的丫頭,誰讓妳把蛇帶到這裡,要是傷了人,妳擔待得起嗎?」七公主揚起手就要往箴兒臉上打去,軒轅克及時抓住,救下她。
「那是藥婆剛送來,奴婢急著和公主出門,心想小青蛇滿乖的,帶在身上造不了反,誰知道……」她的臉全皺在一起。「溫柔美麗的公主們,看在軒轅將軍的份上,饒了奴婢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各位公主,請放心,軒轅克必不會讓青蛇傷了各位。」
說話同時,他朝曹璃方向望去,她讀書讀得正專心,彷彿沒發現週遭發生什麼事情,更沒發現服侍自己的宮女跑到外面生事。
軒轅克低下身和小宮女一起尋找著小青蛇。
找著找著,他耳邊突然有人輕聲道:「軒轅將軍,宮裡所有公主都沒人可以比得上我們家公主,她既美貌又聰慧,念了很多書,絕對不是個草包……」
意思是,其它公主都是草包?軒轅克又想笑了,這個宮女沒被好好教導,主子恐怕要擔不少責任。
「我們公主心地善良,有一身好本領,最喜歡幫助別人,她救過很多人哦,箴兒沒騙你,如果將軍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們公主是……」她還在極力推銷自己家的公主。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靜璃公主四個字,皇帝和麗妃娘娘先到了。
執事太監高喊一聲「皇上、娘娘駕到」之後,皇子公主和臣子們紛紛列席,軒轅克坐的地方離曹璃有些距離,況且她被排在公主席次之末,被幾個花枝招展的公主們一擋,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身影。
他對這個美貌聰慧、不是草包的公主更有興趣了,望不見她,微微的遺憾填在胸口。
冗長的賀詞,不實的奉承,句句讚頌著皇帝的豐功偉業,文官們的話哄得皇帝龍心大悅……曹璃輕歎,這種場合真讓人厭煩!
好不容易阿諛賀詞結束,皇帝和麗妃舉杯,晚宴正式開始,舞姬上場,一曲一曲舞著太平盛世,人人笑逐顏開,熱熱鬧鬧的場合裡,唯獨曹璃蹙眉鬱鬱。
好不容易,趁著沒人注意,她讓箴兒稟告平日還算看顧自己的妍妃,說她有幾分醉意,要到園裡走走。
妍妃應了,曹璃帶著箴兒從宴會中溜開,也不敢走太遠,就怕父皇臨時召喚,明知可能性不大,她仍然小心翼翼,不落人口實。
曹璃在附近尋了一座亭子歇下,遠望會場裡的歌舞昇平,忍不住歎息。
「怎麼了,公主不開心?」箴兒在一旁問。
「箴兒,妳知道今年春汛,河水FL,淹沒秦淮一帶數十萬頃農地嗎?」
「奴婢聽說了。」
「百姓無家可歸,大水沖垮了房子,百姓流離失所,孤兒嗷嗷待哺。最可怕的是瘟疫四起,至今已死了幾萬條人命。」
這是王御醫從秦淮帶回來的消息,他說在那裡,缺糧缺藥,性命不如螻蟻。
「不是已經開倉賑糧了嗎?」
「那倉裡還有多少糧?那些糧裡又有多少是未腐能用的,吃下去,是救命還是傷命?那些貪官污吏不知百姓疾苦,一個個戴上歡樂面具在這裡歌功頌德,盛讚天顏……」曹璃歎息。
「這事兒,皇上知道嗎?」
她搖頭,就算父皇知道,恐怕也力不從心了吧。「箴兒,妳知道今日的宴會,花了內務府多少銀子?」
「不知。」
「加上待會兒施放的煙火,共要十八萬三千兩,這些銀子若是換成藥材送往秦淮,能救下多少性命呵,偏是吃吃喝喝一夜給花去。」她往後靠上樑柱,冰冰的柱子帶起幾分涼意。
「這事兒,咱們也使不上力,公主就別想了。」
是啊,是使不上力,秦淮那麼遠,她到不了,只能遙想。
「公主,還是想想軒轅將軍吧,奴婢看見他了,將軍果如傳說中一般,俊美無儔,不如……公主拜託妍妃,請她在皇上面前說話,把公主許配給將軍。」箴兒興致勃勃道。
「我不是說過,此事別再提了嗎?」
「為啥不提?公主已屆適婚之齡,況且不論心地、才學、見識都比其它公主好,不過就是塊疤兒,將軍要是有頭腦,怎麼也得選公主您啊。
「不管,公主不肯提,箴兒要為您出這個頭,妍妃受恩於德妃娘娘,薔妃的病,御醫看不好,還是公主投的藥石才救回一命,十五皇子墜馬差點兒成了跛子,也是公主醫好的,光是這些恩情,她們都該為公主說項。」
「傻箴兒,軒轅將軍是嫁不得的。」她看著一心為主的固執丫頭,歎氣搖頭。
「為什麼嫁不得?那麼好的一個人。」才見一眼,自己的心到現在還卜通卜通亂跳不止,要是公主能嫁給將軍,就再好不過了。
「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聽過後,馬上忘掉,知否?」曹璃拉住她認真地交代。
「奴婢知道。」箴兒因她的鄭重正色起來。
曹璃壓低聲音,低語道:「眼前朝廷有兩大支柱,一是宰相沈知清、一是將軍軒轅克,宰相黨羽眾多,學生滿天下,而將軍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馬首是瞻。
「試想,倘若時局有變,會變成什麼樣子?宰相與將軍連手,擁麗妃之子念璋為帝,從此專擅朝政,雖為大曹天下,實為沈家天下?或者宰相與將軍抗衡,戰火四起、民不聊生?
「不管未來發展成什麼樣子,軒轅克必與父皇為敵,到時,夾在中間的公主豈能好做?所以,軒轅將軍嫁不得。」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公主多慮?」箴兒急問。
「我倒希望真是自己多慮……記住,這些話半句都不能洩露出去,一洩露便坐實了禍國之心,若真是為我好,就什麼話都不要多說。」
「要不,公主把這些話告訴皇上去,讓皇上小心提防宰相和軒轅將軍。」
曹璃苦笑。現下,父皇除了麗妃和宰相,還聽得進誰的話?
「記不記得小鏡子?」
「記得,他在雍和宮當差,前陣子犯了事,被亂棍打死。」
「知道他犯了什麼?」
「不知。」
「他在背後說了一件事。」
「啥事?」
「麗妃的弟弟強搶民女且虐殺而亡,那女子還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而是京城謝太傅之女,這件事鬧大了,謝太傅上朝告御狀,沒想到皇上二話不說,把案子交給沈宰相審理,試想,父親會怎麼審自己的兒子?」
「自然是不了了之。」箴兒接話。
「若是不了了之就算了,謝太傅因此得罪了宰相,被判誣告,他不甘心,在獄裡上吊身亡,太傅家裡上下七十餘口,發配邊疆的發配邊疆、充軍的充軍,無一倖免。當時,小鏡子在背後同人說起這事兒,不巧被麗妃親耳聽見,下場……」她頓了頓,湊近箴兒恐嚇道:「妳是知道的。」
「那、那公主還說……」她急得跺腳,掩住公主的鼻口,引頸四下張望。
曹璃笑著推開她的手。「知道嚴重了?」
「知道了。」
「還托不托人去為我的婚事說項?」她狡獪問。
「不托、不托了,箴兒再也不敢自作主張。」箴兒朝著主子高舉五指。
「公主好見識。」
一道陌生男音突地傳來,丫頭一驚,連忙護在主子身前。
從陰暗處走出一名黑衫男子,他有一道剛毅的下巴,挺直的鼻樑如鬼斧劃過,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斜飛長眉之下,眼睛隱含熠熠鋒芒,神威凜凜,宛若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