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斬殺許多貪官污吏,抄沒了家產,這些銀子全數用來賑濟災民。
百姓感念皇帝派來軒轅將軍為他們出頭,紛紛跳出來配合官府,就這樣官民一心,朝廷的政策順利推展下去了,秦淮地區一半的農田順利植上桑苗,預估明年定能為國庫帶來大筆財富。
屆時,軍糧、官倉不再空虛、官道、河堤都有了銀子可修築,南來北往越是順暢,商品物流越是溝通,百姓的利益,朝廷的利益合而為一。
沈知清自然是忿忿不平,軒轅克一口氣剪除了他在秦淮栽培多年的羽翼,換上的新人,全是幫理不幫親的硬木頭,讓他有力無處使,明年秦淮的盈收,他怕是無法分一杯羹了。
再加上盜匪猖獗,竟將他扣下的三十船糧米打動一空,白花花的八十萬兩白銀就這樣不翼而飛,讓他氣到臥病在床。
這件事,他不是沒有懷疑到軒轅克頭上,但當時軒轅克人在秦淮,有他的眼線跟蹤著,消息錯不了,所以剿匪這事兒,還是得落在軒轅克頭上,一時之間,他倒也不能同他翻臉。
何況軒轅克的所作所為全上報到麗妃那兒,這殺官之事倒也不能全怪他了,只能怪那些傢伙做事不俐落,留了把柄給人抓住辮子,就算自己想保,也難。
皇帝的病情更加重了,他頭痛難當,經常痛到在地上打滾,暴怒無常,御醫束手無策,多得是被推出午門斬首。
皇帝三、四天不上朝,朝政大事全交由宰相沈知清掌理。
上月底,聖底下,封皇十五子念璋為太子,其母麗妃為後,這下子,朝廷內外更以沈家為馬首。
聽說沈府日夜大官商賈進出,紙醉金迷;聽說沈府有一座大地窖,裡面藏的金銀財寶可以買下十個大曹;聽說沈知清的妻妾比皇帝的皇宮還熱鬧……林林總總的謠言四起。不管虛實為何,這沈家富可敵國是不假的了。
立秋過後,宮裡有件事得辦,那就是軒轅將軍與靜璃公主的大婚之禮,內務府拿不出來的銀子,沈府出了。
沈知清這麼做自然有其目的,一方面他想與軒轅克攀交示好,往後征戰邊關還得靠他,一方面軒轅克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若能得他投靠,屆時改朝換代,民心所向自然歸依。
兩百箱的嫁妝月初就置辦好了,這麼盛大的婚禮,自然是要在京城內外繞上一大圈,讓所有人都知道,將軍認真辦差,朝廷不虧待。
雖然這種繞街法,累了新娘子,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朝廷的面子、宰相的面子、將軍的面子,至於裡子嘛……只好請靜璃公主多擔待了。
曹璃的寢宮內內外外打理得煥然一新,層層疊疊的粉色帷幕鄉著比翼鳥,床頂掛著各式各樣小掛件、五彩香囊、銀絲綵球,梳妝台前有種類繁多的花紅胭脂、香料首飾,連她用慣的銅鏡也換上鑲著夜明珠、雕刻籐紋、鏤嵌上金絲的鏡子。
這是做給誰看呢?她忍不住歎氣。
化妝、梳頭、穿衣、打扮,她像個陀螺似地,被那些老宮女們抽著轉、戴上鳳冠、穿好綵鳳祥瑞外褂。她愣愣地對著鏡子裡頭陌生的自己,厚厚的胭脂幾乎掩去左臉上的大疤。
碧綠的翡翠耳墜、閃閃發亮的金項圈……這樣的一身榮華富貴啊,然而再標緻的娃娃,也不過是人家手裡的一枚棋子。
曹璃輕歎,「隨遇而安……說得簡單……」
沒多久,宮女進來,攙扶她到坤寧宮,向皇太后、皇上,還有后妃娘娘們拜別。
在大紅鳳巾蓋上之前,曹璃多看了父皇兩眼,他臉色蠟黃、雙眼茫然、兩鬢風霜,神情頹然,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父皇,與她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父皇已判若兩人。
她心知父皇已病入膏肓,誰也救不得,她明白,這將是父女最後一面。
以前的麗妃,現在的麗皇后款款迎向她,那精緻美麗的容顏竟讓她膽戰心驚,不自覺後縮,麗皇后僵了一下,研究似地望著她。
曹璃勉強擠出笑容,麗皇后拍拍她的肩,調侃她道:「放心,我給人的夫婿,可是人人搶著要的如意郎君,等大紅花轎到了將軍府,我保證靜璃公主一定會滿意。」
聽她這樣說,皇子、公主、連皇太后都笑了。「別怪璃丫頭緊張。當年我上花轎,還不是嚇得滿身大汗、手腳發抖。」
好一副平安吉祥的景象,誰曉得背後的皇位之爭正暗濤洶湧,她想了都心涼。
當曹璃跪在皇太后身前,讓皇奶奶為她蓋上頭巾時,皇奶奶在她耳邊交代著三從四德,她莫名地哀感湧上,兩行清淚在紅巾內淌下。她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僅能盡心而已。
眼前一片紅晃晃的,她看著腳底簇新的繡花鞋,由人攙著走,一段不長的路卻讓她彷彿走過千山萬水般,再回不了頭。
可不,過了今日,便是千山萬水了。
上花轎、禮樂聲、炮竹聲,聲聲催動命運鎖鏈,一環一環扣著她的心聲。
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裡,她顛了近兩個時辰,顛得七葷八素、又目發黑,陣陣的嘔心感在胸口翻騰。她不知道將軍府還得多久才會到?只覺得這一趟路未免太遙遠!
但轎夫都不喊累了,坐轎子的人,有什麼好說的。
轎子停下來了,箴兒的聲音從轎外傳來,「公主,咱們先歇一歇,待轎子夫喝口茶,咱們就要往城裡回了。」
轎子竟是抬到城郊來了?好大的排場,要讓多少人看見才夠?
也是,兩百箱嫁妝呢,聽說加上黃金白銀,置辦這些,花了將近二十萬兩,這麼大筆錢,若非麗皇后開金口,說要鋪張辦理,她還得不了這些。
難怪宮裡的姐姐妹妹紅了眼,這些日子,服侍她的宮女太監都受了不少氣。
「公主,要不要也喝口水?」箴兒端了茶水到轎邊。
「不了,胃翻得緊,你喝吧。」
箴兒去了,她繼續端坐著,挺直背閃脊,不知不覺那個人又回到心頭。那日,她沒說服他擇良木而棲,他反而說服了她……雙眼所見非真相,所以那位軒轅將軍對麗皇后不見得真心?
可不真心,怎能那般濃情蜜意?
慶功宴那日,她雖沒像其他公主們那樣蜂擁而上,卻也遠遠地看了他幾眼,即使看得不真切,卻也看得出他是個斯文之人,他回答父皇問話時的氣度恢宏,他高舉酒杯時的自信自若,這樣的人不該是池中魚而是人中龍鳳呀。
那麼他與麗皇后、沈宰相……只是互相利用?
朝政上的事,對她而言太困難,錯綜複雜、難以理解。
不過,難以理解的事何只這一樁!軒轅克看起來根本是一介文人,哪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真要說將軍……他身旁的那位還比較像,有著天地生成的威嚴,不必多言,幾個眼光就能讓人全心信服,譬如自己,不也是幾言幾句,便讓她安心交出所有積蓄,讓她服了他的話語?
呼!輕吁氣,她坐得有些累了,槌槌背脊。怎麼還不起轎?
休息了好半晌,也該趕路,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才能回城裡吧。
她正想喚箴兒過來,只覺得外面紅布一亮,轎簾兒已被掀起。
是箴兒嗎?曹璃才想告訴她,這個舉動不合宜,沒想到喜巾也讓人一把拉開。
猛地抬高眉睫,四目相接。是他?
雖然他以黑布覆臉,但她仍認出他是軒轅將軍的貼身侍衛,他那熠熠生輝的眸子看得她心慌意亂。
怎麼會是他,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是該待在將軍府,保護軒轅克,怎會出現在城郊,一身黑衣黑褲連臉都蒙上黑布巾?
驚訝的人不只是曹璃,還有軒轅竟。
是她?
她居然是靜璃公主?兩次見面、兩次把她掛在心間,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她是靜璃公主。
哪裡丑?她明明美得像出水芙蓉,明明是沉魚落雁之姿,怎會讓麗皇后形容成醜丫頭,就因為她臉上的疤痕?他們當軍人的,誰的身上沒有幾個長疤,那些疤對他們而言,是英勇印記,不是醜陋。
但她為什麼願意出嫁?她不是心知肚明,不是理解軒轅將軍嫁不得,為什麼還讓自己落入泥淖?
是了,作主的人是沈麗華,她恐怕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說不出口的後悔。
他不該想出這個搶親計策的,他從來都不想傷害她!
曹璃喘著氣,牢牢望住他。
軒轅竟伸手,要將她從轎子裡拉出來。
即便她缺少歷練也明白,這一去,自己的清白就沒了,在這個名節比性命更重要的時代裡,她寧死也不能屈從。
「放開我!」用力扯回自己的手,曹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抑止不了的心跳,一下下地衝撞著自己的胸口,她的背緊靠著轎子,雙目怒瞪對方,她將下唇咬得死緊,臉色蒼白。
他的大手一撈,再次拉住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膽量,她低頭狠狠地往他的手腕咬去,咬得很用力,直到嘴角嘗到血腥。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被咬的軒轅竟半點動靜也沒有,曹璃下意識地抬頭,竟然看見他在笑,眼兒一彎,彎出迷人的好看。
這一怔,他迅速從她嘴裡抽出自己的手,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齒印,再度笑眼彎彎。
被咬還能這麼開心?他生病了?
曹璃心底突地打了個寒顫。完蛋!她應該在身上帶幾瓶毒粉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笑是因為她的倔強反抗,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讓他對她深深折服,也是因為他的腦袋轉了個彎兒,把壞事當成好事看。
不自覺地,覆在黑布下方的嘴彎成弧線。他再不必考慮翻過那堵高牆,冒著當刺客的危險去見她一面,再不必郁著心壘,讓莫名的抽痛為難。
這個親,算是搶對了!
他不擔心地回宮後會得到什麼待遇,因為他不會送她回宮,也不煩惱她無法在花花世界裡生存下去,因為有他在,她就沒問題……念轉換間,即使他開心得想要放肆,但外表還是酷得讓人難以捉摸。
軒轅竟半個身子探了進來,曹璃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飛快地從腦子直往下洩,堆積在手腳上,像灌了千百斤的鉛,讓她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他的臉在她面前逐漸地放大,在尖叫聲出現之前,她已經被抓離開了喜轎。
她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了幾拳,但每一拳都像打到泥土裡似地,他是個沒事人般,依然健步如飛。
「放開我,我是堂堂靜璃公主,你膽敢以下犯上!」
曹璃對他咆哮,生平第一次用公主身份壓人,沒想到壓的竟然是沒把「公主」看在眼底的強盜。
「你就是靜璃公主?」他臉轉了過去,鋒利目光對上她的,皮笑肉不笑地問。
她心一凜,差點兒被嚇得忘了呼吸。
「沒錯,我就是。」
雖然被他挾在腑下,她還是努力挺著胸口,那不服輸的表情看在軒轅竟眼底,又形成他的笑意。
「太好了!那我就沒抓錯人。」
轟地,他的話像雷公,一下子劈垮了她的腦門。他是來抓靜璃公主的,換句話說,這是搶親?
他是軒轅克的手下,那麼這個行動是他自己決定的,還是軒轅授意的?
如果是軒轅克,他何必多此一舉?再過幾個時辰,她就會被送進將軍府,難道他根本不想娶靜璃公主,只想要……目光放去,她看見箴兒、轎夫和扛著嫁妝的宮人們,倒的倒,昏的昏,嫁妝全讓一群穿著黑衣服的蒙面男子給抬走。
她懂了,他只想要這兩百箱豐厚的嫁妝?
一時間、憤怒、羞愧、自慚、痛苦……幾百種情緒,全都倒在一起,軒轅克帶給她的羞辱,遠遠超過她曾在宮裡所受的!
「放開我!放開我!」曹璃不停扭動身體反抗。
軒轅竟絲毫不為所動。
「你知道做這種事,會有什麼下場?」她對著他怒斥。
他沒回話,冷峻的五官線條裡,帶著一抹溫色。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用力推著他。
笨,多此一問。軒轅竟回頭,似笑非笑問:「你覺得呢?」
他挾帶她上馬背,揚鞭策馬,風刮上她的臉頰,她已看不見眼前的風景,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然未知的命運。
她不該就此妥協的,即使她從未以公主身份感到自傲,但骨子裡流的是皇家血脈,不能滅了皇族威儀。
寒了臉,曹璃冷漠道:「趕快放我下來,我可以留你一條生路。」
她要留他一條生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路才是捏在他手裡?糟糕,光是和她對話,他就想笑個不停,會不會病了?
見他沒反應,她又說:「你不怕誅九族,不怕親戚受你連累嗎?」
這句話,她踩到他的痛點,瞬地,他的笑眼收斂泛冷,雪亮的雙瞳裡,隱含慍怒。「我不怕,我的九族、親戚,早在你父皇的一句話中,全數誅滅。」
他沒被她恐嚇到,她卻被他的話給嚇到了。
所以他們是仇家,他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搶親並非出自軒轅克的意思,而是擅自行動?他的目的不是嫁妝,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復仇?
四周氛圍頓時恍若風雷劈空,令人無法呼吸,無計思量,曹璃慘白了臉。她說錯話了!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試著逼自己冷靜。
「如、如果你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那你是不是該更加珍重的生命?」
該死?她在講什麼鬼話?她腦袋麻木了!該把它挖出來丟到冰雪裡清醒清醒。
軒轅竟環在她腰間的拳頭收緊,他沒回話,但臉色蒼白陰沉,嘴唇抿直,陰鬱眼光鎖在遠處。
曹璃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這算什麼?勸說一個被她父皇殺光便宜的男人珍重生命?
愁了眉頭,她吶吶出口,「我……對不起!很抱歉,我不該說這種話的。」
她的聲音很輕,也不知道背後的男人聽見了沒?
但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拳頭鬆開了,僵硬的肌肉和緩,曹璃轉頭仰望,看見他的臉色恢復平常。
緩緩地,她吐了口氣。
她明白,自己的感覺不正常!新娘子不該對搶親的強盜產生安全感,但她就是覺得在他身邊,比在那個金瓦高牆的皇宮內苑,要舒心平靜。
軒轅竟的心情也一樣矛盾衝突。明知道自己是強盜,身前的女人叫做人質,知道她是公主,他是要推翻大曹的叛軍,他們是立場對立的兩個人……但當她在前面,攔住韁繩的自己把她擁在懷間,一個沒什麼意義的動作,竟讓他心平氣穩,甚至期待起,這條路迢迢千里遠,走不到盡頭。
就這樣,他們一路走著,再也沒有交談,直到馬匹進入森林。
這麼茂密的林子,如果他在這裡殺人棄屍,絕對沒有人可以找得到自己,他打算這麼做嗎?「你有沒有不聽過鶴頂紅?」曹璃小心試探。
「聽過。」那是一種宮裡的毒藥,用來賜給罪臣或後宮嬪妃。
「不過,那個很難拿到,我不為難你。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摧脈散?」
「不知道。」他不懂,她幹麼問這種事。
「斷魂丹、失魄丸呢?或者……算了,這些東西不是太多人懂。」她突然喪氣說。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可以不理她的,但他被她的問題挑出興趣。
「如果你打算弄死我的話,可不可以不要動刀,可不可以……讓我自己調製吞下去,死得比較不痛苦的毒藥?」她的聲音很無辜。
他笑了,笑得很大聲,讓她本該驚訝失措的心情平靜。所以,他並沒有計劃在這裡結束她的性命。
吁了口氣,「呼——」她畢竟還是怕死的。
出了密林,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草原間有點點各色野花,陽光當頭曬著,曬暖了她冰寒的心。
長風獵獵,曹璃紅色的嫁衣披風掠起,衣袂在空中翻捲,鳳冠不知在何時掉落,鬆開的長髮迎見飛揚,第一次乘馬的她,覺得自己彷彿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懼醉。
換個角度想,她自由了,飛出那座宮牆,自由的風、自由的空氣,吸進肺裡的清新,讓人恍若重生。婆婆的隨遇而安,指的就是這個?
若不是情況非比尋常,她會開心大笑,她會手舞足蹈,她會感激身後的男子,願意傾一生相報。
晉林縣,未秧村,整座村子都隱藏在一座連綿的高山後頭,佔地近萬頃,谷外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再往外走,就是那麼片深不見底的森林,一條潺潺的大河穿梭流過,這裡有數萬百姓,養著軒轅竟的十萬大軍。
若不是親身而至,誰也料想不到,在高山之後別有洞天。
未秧村田舍井然,雞犬相聞,才插上秧苗的水田,像一面大鏡子,倒映著藍天,空氣裡有濃濃的桂花香氣,這裡每家每戶幾乎都種上幾棵桂花樹。
仙境!這是曹璃進到谷裡的第一個感覺。
她很想對這群綁架自己的村民發脾氣,但他們臉上的純樸善良,讓她找不到借口發揮。
坐在床沿,門口擠滿了男女。這裡不像土匪寨,比較像一座與世無爭的村子,可這裡的男人又穩中有降個身杯絕技,讓人猜不透,這裡空間是什麼樣的地方?
本來屋外的男男女女還在低聲交談,有幾個甚至聊得很起勁,但軒轅竟銳利的眼光一掃,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閉上嘴。
他的臭臉很適合用來恐嚇人……古怪?才多久前,他笑得驚鳥雀、嚇狐兔,現在卻擺著一張臭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債,欠過八百年似的!
曹璃與軒轅竟、邱燮文和尉遲光對坐多時,想問的話,她一句都沒問,因為知道她的立場與他們對峙,就算問了,不管他答的是謊話或者不答,結論都一樣。
她知道自己該多幾分緊張焦憂的,但人就是有某種特殊的直覺,直覺告訴她,不必害怕這男人,雖然他很高大,雖然他顯然和朝廷有仇,但她不害怕,悄悄地,她把位置往他的方向挪過去一點點。
好吧,她承認,讓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的他,異常地,讓她感覺不危險。
她轉開臉,開始打量這個小小的屋子。很簡陋的房,一床、一櫃、一桌加上四條板凳,但整理得乾淨清爽,待在裡面,倒也不難受。
眼光逐一掃過,落在邱燮文身上,他看起來像飽學儒士,滿肚子文章……看向面無表情的尉遲光,他像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再定定看住軒轅竟,目不轉睛。
他們做了壞事,至少對她而言,可他們不像壞人,她不知該如何界定他們?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轉開視線,曹璃看見門口那個小男娃,注意力便落到他身上。他的右臉上有兩寸大小的腫塊,若是天生自然就罷了,但腫塊下方隱隱有著黑霧,那絕不是打娘胎帶來的。
「公主不擔心嗎?」終於,軒轅竟先開了口。
她回過神,將眼光拉回他身上。「擔心什麼?」
「這是搶親,這裡是土匪窩。」他強調「土匪」二字時,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在等她害怕,想起她咬他的那一幕,仍然覺得有趣。
「什麼?」曹璃直覺反問。
她的表現與他預料中大不相同,她是有反抗、掙扎過,可一旦確認自己躲不開之後,便安靜下來。一路上,她認份而合作,給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要趕路便趕路,道路顛簸,毫無怨言,她沒有半分公主的驕態傲氣。
她並未嚇得全身發抖,也沒有暈厥過去,他曾經猜想,她的合作,沉穩是為了找機會逃走,但他錯了。
她在馬背上,安適地看著週遭風景,很少說話,不見有何驚慌失措,在經過山谷前的小溪時,甚至還要求他讓她下馬,喝喝水,先去滿臉的濃妝。洗盡鉛華,她臉上的疤痕更明顯了,他大概能夠理解「丑公主」三個字的由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覺得她醜,相反地,他還為她臉上的恬淡自信感到折服。
「你被搶親,我們是土匪。」
當他第二次對她解釋時,邱燮文不自主地看向曹璃。大將軍什麼時候這麼有耐心了?居然會對個女人一再解釋?
「我該因為你們是土匪而擔心嗎?」她反問。
軒轅竟一怔,失笑。
說完全不擔心是假的,雖然她不怕他,但這裡畢竟是陌生環境,周圍的人全是陌生,只不過在宮里長期生活,她早養成喜怒不形於外的本事。
她就是恐懼也要沉穩得讓人看不出底細。
曹璃不專心,一下子又讓外頭的耳語吸引了注意力。她轉送望向聚在門外的百姓。他們都是來觀賞「公主」這種動物的,可惜,要教他們失望了,公主和他們一樣,沒有三頭六臂,只有兩個眼睛、一張嘴,差別不大。
「就正常人而言,是的。」軒轅竟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臉上。
他不喜歡他講話的時候,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如果大曹的軍隊都像這裡的土匪,行軍佈陣、井然有序,朝廷何必年年擔心外敵入侵、民變四起?」
一進村子她就仔細觀察,從一開始迷惑人心的五行八卦陣,到堅固的城牆與守將,這裡雖與世隔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軍營,至於百姓……她就無法解釋了。
「公主好眼力!」邱燮文讚賞了聲。
「不要叫我公主,從被挾持那刻起,我就不是公主了。」
曹璃明白,就算他們放她離開,她也回不去宮裡,回不去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家了。公主,再也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麼,在下該喊姑娘什麼?曹璃?」
那還不是一樣!她笑了笑,「叫我靈樞吧,我的師傅都這麼喊我。」這樣子,至少她為皇家保留了幾份面子。
「靈樞?黃帝內經,素問、靈樞,好名字。讓我猜猜,大將軍的藥方是姑娘給的?」
他是大將軍?她看了眼軒轅竟,淡淡的懷疑湧上眼底。所以這裡不是款項窩,面是軒轅克的大本營?
她輕輕點頭,算是回答。
邱燮文一見,興奮不已,像是撿到寶似地,樂呼道:「姑娘,你可知你的藥方救活了秦淮數百名百姓,他們給你立了個長生祠?」
曹璃搖頭。她不曉得,這些事沒人告訴過她,她以為所有的功勞都記在軒轅克身上。
見她不語,邱燮文繼續往下說:「克將軍不知姑娘大名,只說你是玉面觀音,秦淮的百姓便自動自發把姑娘給供上了。」
曹璃偏頭望向軒轅竟。他沒誆騙自己?幸好沒有所托非人。她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謝謝先生。」
「是百姓對你的感念,與我無關。」他淡然回答,不居功。
「我謝的是先生把藥方帶出去,解救許多百姓。」
再次出乎軒轅竟的意料。他以為她會自得意滿,沒想到她連稍大一點的反應都沒有,只是感激他把藥方送出去。
曹璃的眼光又轉向屋前的小男娃,忍不住地,她對小男娃招招手,男娃兒張著大眼睛,衝著她猛笑。
這是個無所求的真心笑容!她輕喟。在皇宮裡難得一見的真心,居然在「土匪窩」裡求得,且輕而易舉。
她再對他招手,男娃兒身邊的大哥哥推了推他,把他往前推一步,推進門裡,他笑盈盈地向前,她彎下腰,一把將他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曹璃右手按住他的脈息,左手勾起他的下巴,細細觀察他臉部的腫塊。
終於,她在腫塊上面找到兩個細小的疤痕,再三確定。她知道這個腫塊是從何而來的了!
「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傷是怎麼來的?」她柔聲問。
怕自己臉上的疤會嚇壞小孩,她還刻意把右臉對著男娃兒,但他毫無所覺地捧著她的臉,仍然笑眼瞇瞇。
男娃兒不知是否沒聽懂她的話,竟半晌都不開口,只是不停地衝著她笑。
曹璃耐心地再問:「你是不是去水邊玩,被一條全身青綠、尾巴是赤紅色的蛇咬到了?」
男娃兒沒應,倒是剛把他推進門的哥哥代替他回答了。
「是啊,他被一條大青蛇咬了!那蛇好凶,要不是我趕到,拿刀子劃了它幾下,弟弟就被它捆得喘不過氣了。」
「你有看見那條蛇?」
「對。」哥哥用力點頭。
曹璃把男娃兒放進軒轅竟懷裡,她沒注意到這個動作嚇到了坐在一旁的邱燮文和尉遲光,直覺抓起哥哥的手,也為他把脈。
半晌,她眉心微蹙,問:「你是不是用嘴把蛇毒給吸了出來?」
「是啊,爹爹教過,被蛇咬了,不管有毒沒毒,都得先把血給吸出來,就沒大礙了。咦,姑娘也在嗎?不然你怎麼知道?」
曹璃沒立即回答,她伸指在哥哥腹部左下方兩寸處壓下去,一時間,他慘白了臉色,哀叫一聲,抱住腹部,汗水狂冒。
她扳開哥哥的嘴巴,看見他牙齒,搖頭歎氣。
「下回,被蛇咬了,別用你爹爹的法子,我教你其他的法子治。」
「靈樞姑娘,你已經知道原因了?」邱燮文心急問。這個病,他查遍醫書都找不到病因,沒想到她只不過略一診視,就診出病情。
「是。他被赤尾仙咬子,毒沒除盡,積在臉上,而哥哥滿口爛牙,、毒液自牙齒滲了進去,幸而赤尾仙的毒不難治,不過,拖太久了不好。」
曹璃起身,走到軒轅竟身前把男娃兒抱回來,本想再看看他的傷口,卻發現小娃兒憋著氣,雙頰鼓脹,滿臉通紅。
他怎麼了?她急著壓壓他的脈息。不知道孩子發生什麼事,剛才還好好的呀,怎麼一過手……她掰開男娃兒的眼睛,當他發現抱住自己的人是她時,突然放聲大哭。
曹璃沒哄過孩子,手忙腳亂地把他圈在懷裡安慰,「乖娃娃,沒事沒事,不哭哦。」
只見小娃兒把頭埋進她懷裡,小小的手指頭仍然指著軒轅竟不放,好半晌,她才總算弄懂發生什麼事。
曹璃橫他一眼,低聲埋怨,「我是讓你抱孩子,沒叫你嚇孩子!」
都聽見了,邱燮文和尉遲光忍住笑,不敢放肆,但軒轅竟本來就不香的臉更臭了。
她一面哄著小娃兒,一面輕拍,好不容易止了哭聲,她才拍拍他的臉說:「好娃娃,我給你的臉治治,好不?」
「你是大夫嗎?」當哥哥的搶上前問。
「是啊。」
「我弟弟的臉治得好嗎?」
「當然治得好。」說著,她又抓起哥哥的手,輕按他的脈穴,微點頭。
「你那麼行的話,為什麼不治治自己的臉?」
哥哥話說完,發現有一道銳利的眼光朝自己射來,他抬眼,接觸到軒轅竟的目光冷肅,直直迫視,猛地,全身冷汗直流。
曹璃越按越不對勁,抬眼,才發現哥哥和弟弟一樣,臉色發白,冷汗直冒,她順著哥哥的眼光看過去,終於找到原凶。
放下哥哥的手,她不滿地對軒轅竟道:「你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就這麼愛嚇孩子。」
這回,她的話連屋外的百姓都聽見了,全體一致倒抽氣,所有的目光全投注到她身上。
自已做錯事了嗎?她看了看眼前男人,找不到答案,算了!
她用大紅袖將哥哥的汗水拭去,輕聲回答他的問題。
「我的傷放太久,已經醫不好了,但是你弟弟的新傷,我治得好。你回去幫我告訴爹娘,這毒傷不能再往下拖,拖越久越難治,如果可以的話,就這兩天,到我這裡來,讓我治治好不?」
「好。」哥哥隨口敷衍,拉了弟弟就往外跑。他被大將軍嚇得尿急,再不快跑就要當場出醜。
曹璃看著他們的背影,輕笑。
轉身,她對軒轅竟說:「如果不麻煩的話,那些嫁妝裡有一箱醫書,勞煩先生把它們找出來還給我。」
軒轅竟擰眉望著她。果然是她的風格,不要金銀飾物,不要綾羅綢緞,只要醫書!他的嘴角帶起一抹愜意微笑。
眼尖的百姓發現他在笑,又同時倒抽氣,整齊得像事先預演過似地,惹得邱燮文忙又摀住嘴巴,假裝從沒偷笑過。
軒轅竟緩緩轉過頭,被他視線掃過的人,忙不迭轉身跑開。
「初生之犢不畏虎,你該學著害怕。」他對曹璃撂狠話。
他以為她不怕是因為對危機無知?不,她對危機有著敏銳的嗅覺,知道什麼時候該逃,什麼時候該避開,只是……在他身上,她沒有嗅到危險。
「先生有沒有聽過隨遇而安?」她問軒轅竟。
但邱燮文忍不住想為她鼓掌,「好一個隨遇而安,靈樞姑娘,在下佩服。」
他的佩服引來軒轅竟的不滿,一甩袖,往屋外走去,尉遲光見主子離開,速速跟上。
他們離開曹璃的屋子,聽見一群人在竊竊私語。
「我知道公主哪裡跟我們不同了。」一個穿藏青色布衣的老人說。
「哪裡不同?」
「公主不怕大將軍,咱們呀,個個都怕。」
「說的也是,她還敢說大將軍是不是呢。」
「我光看見大將軍的眼睛,就快嚇死了。」
「你懂什麼?那叫威嚴?凡做大事的人,都得有那麼股子威嚴。」
「可克將軍也是將軍啊,他就不那麼嚇人。」
「那不同……」說話男子看著軒轅竟的身影,也會被嚇得連退三步,但仍無礙無和人分享自己心中又敬又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