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所有打撈的瑣事都交代給工頭後,扶著不發一言的映蟬坐進車裡,芻蕘再回頭看看那些因為獲得加倍工資應允而抖擻工作著的工人們,他回過神來看看緊緊抱著那塊木匾的映蟬,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將車以最快的速度駛離夏蟬囂嘩的樹林。
在芻蕘的堅持,事實上也無處可去的情況下,映蟬只得住進了學校分派給芻蕘的小公寓。這間公寓位於學校旁的一幢十七層公寓的第九樓,擁有小小的兩房一廳隔局,前面有個小小的陽台,經常有著鴿子和雀鳥停駐在那裡嬉戲,廚房裡爐子、冰箱、烤箱乃至於微波爐一應俱全,在靠近儲藏室的一角,則是一台小小的洗衣機巧妙地嵌在梳理台下。
小小的客廳裡,一張雙人沙發和另張單人沙發隨意地貼牆而立,除了堆滿了書的書架和小小的電視機,這客廳裡可說是別無它物。
在帶映蟬參觀時,芻蕘故意略過那間有著碩大雙人床的主臥室,直接將映蟬帶至隔壁的客房,並且將她安置在那裡。
稍後芻映蟬在浴室中清洗自己一身的塵土時,芻蕘燒開了水,將滾燙的水倒進放有幾袋茶包的水壺內,他注視著裊裊上旋的煙氣,陷入沉吟之中。
站在蓮蓬頭下,任溫水自頭頂強力地衝擊著自己全身的每個細胞,強烈地感受到門外那個人的存在,拉開浴簾,映蟬迷惘地望著鏡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回想起他那似乎帶著野獸氣息般的吻,整塊緋紅很快地佔據了她雙頰,毫無知覺地伸手摀住自己胸口,直到現在她似乎都還可以感覺到胸中所傳出來的如雷震動聲,將圍裡在身上的浴巾拉起來貼在臉龐,映蟬愣愣地盯著鏡中女子微蹙的眉心。
不該這樣的,他只是個陌生人、他是叔叔、他只是這場遊戲中的同伴而已!再這樣沉溺於他的溫柔體貼中,那麼,等到他該離去的那一天來臨時,自己又剩下些什麼?
或許對於久住異國的他,根本不將這種短暫的戀曲放在心上,但是,我卻無法任由自己這麼失去控制,因為我害怕,害怕一朝曲終人散時,承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所以我要保守自己的步履,小心翼翼地隨他的腳步而行,一方面要顧及到這不得不共演的遊戲;另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我得預防自己愛上他,因為,我付不起這沉重的代價!
在不算短的等待之後,總算聽到了浴室門的開啟,芻蕘自然而然地轉過頭去,恰巧和映蟬的眼光相接,彼此不自在的清清喉嚨,或是避開眼神,一時之間僵在那裡。
我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心思從她身上移開一丁點兒呢?芻蕘假借倒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震撼。頭髮還濕捲著地搭在身後,她穿著自己寬大的舊運動衫,以及長褲,由於體型的差異,使她穿的那件運動衫如舊布袋般地掛在她身上,而過長的褲子則鬆垮垮地在她受傷的腳踝處,形成一圈圈厚重的皺折。
她就像個天真的小孩,仰著頭地望向我,而在我腦海中浮現的,全部是些綺情旖旎的畫面……該死,都是那個吻惹的禍!即使只是見到她,我都要無法控制自己腦海中無盡的想像。皮家大宅的重建工程非一時半刻可以完成,而將對我有如此嚴重誘惑力的映蟬放在身畔,這對我的定力絕對是一大挑戰!
不成,我得想想辦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主意既定,當芻蕘將茶端給坐在桌畔的映嬋時,最初的震懾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有淡淡的笑意。
「喝些茶吧!這是我自英國帶回來的Camomile,是一種草藥茶,嗯,中文是叫甘菊是吧!」將香濃的蜂蜜往映蟬前面推,他說得雲淡風輕,就好似是平常時日的招呼而已。
低下頭暖啜一口明亮黃色的茶湯,映蟬躊躇不定的在心裡考慮著自己的想法。淡淡的芳香襲鼻,入口平淡中有著怡口的淡甜。到底我該如何讓他明白我的意思呢?不知不覺地喝完一杯茶,兩個人還是默默無言。
「呃……」提起茶壺再為彼此倒著茶,芻蕘先開口。
「啊……」小心翼翼地雙手衛捧著茶杯,映蟬也不期然地微啟雙唇。
尷尬地互視一笑,稍稍化解了雙方的不自在,芻蕘轉身自冰箱中端出一盤精緻的糕點,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昨天下午開會時發的,我想用來配茶,應該很不錯。」他頓了頓,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盯著映蟬,「你剛才想說什麼呢?」
慌慌張張地用他遞過來的紙盤盛了塊波士頓派,映蟬趕緊用叉子一口又一口的將派往嘴裡送,「沒……沒什麼,你先說好了。」
揚起眉,眼珠轉了幾圈,芻蕘狼吞虎嚥了幾口派後,這才放下叉子和盤子,面無表情地面對她。
「呃……映蟬,我剛才想了很久,有關那個吻……」
「吻?嗯,什麼事呢!」神經質地拉條紙巾擦擦嘴,映蟬無意識地玩著那條已被她揉得皺巴巴的紙巾。
「呃,我想了很久……如果我們要想維持這種友善且……友好的關係,那麼,我們應該要避免這一類的親暱接觸,困為,你也聽到醫生所說的話,我養父他的時間並不多了,為了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明白自己絕對無法再忍受一次被離棄的打擊,芻蕘低下頭,注視自己杯中氤氳的淚氣。
乍聽之下,映蟬著實愣了好一會兒,待芻蕘的話完全滲進思緒之後,她哭笑不得地連吞了幾口派,甜膩乾澀的派梗在喉間,她急急忙忙地喝下大半杯的水將之衝下去。
節外生枝?果然,連他也不希望跟我有太多的牽扯。的確,我們之間的開始是肇源於孱弱的老人,等到老人一旦撒手人寰後,我們……還會有我們嗎?
苦笑地用叉子攪攪逐漸涼掉了的Camomile,映蟬垂下眼簾遮住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在她說完之際,猛一抬頭卻見到芻蕘露出了鬆了口氣的表情,這使得她心裡更不是滋味。
怎麼?難道我就這麼的乏言可陳,使你如此害怕我會死賴著你不放?愈想愈難堪,映蟬的臉色也逐漸凝重了起來。
聽到她的回答,沒來由地令芻蕘鬆了一口氣。是啊!我應該循序漸進的接近她,讓她徹徹底底的瞭解我,再讓她愛上我,接受我是她的伴侶的事實。
我覺悟了,無論是對或錯,不在乎適合或注定悲劇收場,我都要娶她為妻,因為她是在我流浪飄泊這麼多年來,惟一令我想停下腳步的女人。不單是因為養父強迫式的命令,其實剖析自己的內心世界,流浪倦了的心,也想找個停靠的港灣了。
對了,就這麼辦吧!別人是先談戀愛再結婚,我想,即使倒著走,我們也可以找到屬於我們的幸福天堂吧!
朝對面伸出手,芻蕘興高采烈地握住映蟬的手,對自己這麼變通的思緒感到自豪。他興奮地在心中計劃著彼此的未來,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於是展開了他們喜怒哀樂、悲喜交加的婚姻序曲。
趴在枕頭上,映蟬半瞇著眼地聽著已經逐漸熟悉了的聲音程序——五點整,隔壁開始有了動靜;五點十五分,穿著輕便運動衣和短褲球鞋的芻蕘,打開門開始他一天的重頭戲——慢跑個半小時,外加做做伸展、緩和運動,然後散著步回來。
然後沖個澡,在晨間新聞或CNN的英語新聞聲中,他會在廚房裡忙著烤麵包、搾柳橙汁、煎荷包蛋或做蛋糕,七點半時,他會準時來敲客房的門,喚醒映蟬。
住進公寓已經超過一個星期了,這麼的有規律的生活使映蟬連閉上眼睛,都可以正確無誤地說出他目前的動態,感覺上就像是已經共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人,或是……夫妻。
搖搖頭將這些無聊的思緒甩開,映蟬將手枕在頭下,瞪著蒼白單調的天花板發呆。其實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美紋所說的——真是撿到個好運道,才會找到這麼好的丈夫。
但在陪著笑臉的同時,映蟬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伯公和爺爺愈來愈衰弱的容貌,雖然有著最先進的醫療器材和最昂貴的特效藥,但人力畢竟還無法克服自然的律動。
或許是對於自己的病況心中有數,兩老每回一見到他們便忙不迭地催促著他們定下婚期。
每回總以皮家大宅未建妥為理由地拖延著,事實上皮家大宅也是他們之間所有爭吵的導火線,雖然昨天在醫院由兩老作主之下,由芻蕘將個閃亮的圓鑽套進映蟬手指,算是個簡單的訂婚儀式,但等他們一走出醫院大門,彼此之間的火藥味又升高了。
「芻蕘,你應該沒有忘記你答應我的吧!皮家大宅的事……」斜依著車,映蟬甜甜地朝樓上窗口探出頭來的爺爺揮揮手,一面低聲地問道。
「皮家大宅?有什麼問題嗎?」坐進車裡先拉掉領帶,芻蕘才有精神回答她。
「我今天利用午休的時候去看過房子了。」
「喔!」開著車的芻蕘,煩躁地用手梳梳頭髮。
「工頭說你根本沒有交代他要將皮家大宅修復的事,他說……他說你要他依設計圖蓋那種都鐸式的房子,把現在皮家大宅的地方改建成花圃。」氣得根本已經是筋疲力竭了,映蟬全身的重量故在椅背上,幽幽地說。
「映蟬,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執著於皮家大宅不可?新建的皮家大宅……」捺著性子,芻蕘老話重提。
「不,那不是皮家大宅,那是你的房子,不是我的皮家大宅!」猛烈地搖著頭,映蟬眼底有不斷湧現的銀光。
詫異地將車停在路旁,芻蕘定定地望著像是失去控制了的映蟬,「怎麼回事?你在歇斯底里了。」
「沒有什麼,抱歉,我只是一時之間情緒……」吸吸鼻子,映蟬想要擠出個笑容,但卻不成功。
「告訴我,你一定有心事。我記得你也同意如果將皮家大宅擴大後,兩位老人家如果回來了,也會有比較寬敞的空間可以活動……」將映蟬的頭摟進自己懷裡,芻蕘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邊用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說。
「沒……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看到病床上的爺爺,他變得好老、好瘦小……我從來都沒有比現在這一刻更害怕失去他,十年前我失去了父母,只有爺爺跟我相依為命,如果……如果我再失去爺爺……」惶惶然地抬起頭,映蟬任眼角的淚珠在頰上劃出優美的弧度。
「映蟬,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的歷程……」
「不,我想要抓住點什麼,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如果失去了爺爺,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要留下皮家大宅,起碼在人事已非之後,我還可以擁有皮家大宅,擁有爸媽跟爺爺的回憶……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皮家大宅毀掉了,爺爺也只是在拖時間……」
映蟬說到後頭,只是斷斷續續抽噎著低語著,但她的話卻在芻蕘的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令他一路沉默地將車開回公寓,將映蟬送回她的房間後,即將自己關在自己房中,沒有再走出一步,直到五點鐘的鬧鐘響起為止。
突如其來的鈴聲將映蟬自冥思中吵醒,她不假思索地拿起電話,連餵了數聲都沒有人應聲,她莫名其妙地放下電話。
接二連三的鈴聲都是這種怪異的電話,當最後一通電話在映蟬的質問聲中掛掉前,她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聲冷冷的冷笑,這令她驚駭地連忙將之丟開,遠遠地避到窗口邊,而此時,那顆不知打哪兒來的石子,石破天驚地穿透過玻璃,自她額頭擦了過去。
在破碎一地的碎玻璃聲裡,映蟬尖叫著蹲下身子,整個身子蜷縮著地躲在牆角。匆匆的腳步聲之後,當門把被用力地扭動時,映蟬忍不住將拳頭塞進嘴裡,以免自己又要尖叫出聲。
使勁地扭動著門把,剛才打開門之前,他已經聽到那陣玻璃的碎裂聲,及至聽到映蟬的叫聲,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
這該死的鎖為什麼打不開!焦急中根本沒法子仔細思考,他舉起腳,三兩下就踹開了那頑固的鎖和門,急急地衝進去,當他見到蜷縮在牆角發抖的映蟬時,心上那塊大石才總算是落了地。
「映蟬!映蟬,你還好吧?」他皺起眉頭地檢查著她額頭上不細的血痕,一面打量著滿地的尖銳碎玻璃。
「芻蕘、芻蕘!那顆石頭……」心有餘悸的指著滿地狼藉中的石頭,映蟬渾身打著哆嗦而說不出話來。
「噓,沒事了,沒事了。來,我帶你到廚房去,你需要喝點東西壓壓驚。」摟著映蟬站起來,芻蕘謹慎地往對面,學校的新建大樓望過去,在搭滿鷹架和掛得滿滿的紗網間,他似乎看到了人影,但又不能十分確定。
納悶地沖泡著Camomile茶包,芻蕘不止一次往對面那幢仍圍著鷹架和塑膠廣告布的工地看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會是惡作劇嗎?還是……
將冒著淡甜香味的茶放在映蟬面前,芻蕘輕輕地為她在茶中滴下幾滴辛辣的威士忌。
「喝下去,你會覺得好一點兒的。」幾番想要將她納進懷裡,好生地安慰她一番,但顧忌到彼此情勢的曖昧,芻蕘只有為自己倒了杯威土忌,有一口沒一口地低酌著。
聞言連喝了幾口,紅暈不請自來地躍上映蟬蒼白的臉頰,她用力地吐口氣,往大樓的方向望去,「真是好可怕!我根本沒有料到……」
映蟬正說著話的同時,電話鈴聲又再度響起。由於映蟬所在的位置較靠近電話,她反射性地即拿起電話。
「喂……」隨即斷線的電話中傳來嘟嘟嘟的聲音,令映蟬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話出神。
「映蟬,誰打來的?」詫異地看著映蟬的反應,芻蕘自她手中抽出無線話機。
抬起頭失神地看了芻蕘幾秒鐘,最後映蟬抿抿唇,「沒什麼,可能是電話有問題。早上我也接過幾個這種電話,一接起來才剛出聲就斷了線。」
「噢,我今天會到電信局走一趟,你今天有什麼計劃呢?」將烤麵包機彈跳起來的吐司拿出來塗著奶油,芻蕘兩眼固定在桌上的報紙財經版上。
「上班,下班後我想到醫院去陪陪老人家,你有什麼事嗎?」很自然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吐司,映蟬幫他倒了杯早餐茶,並且依他的喜好而加入鮮奶。
「唔,我們今天該去看禮服了。」看到映蟬的表情隨之一僵,芻蕘將注意力全部放在手裡的吐司上。這個話題幾已成他們之間的禁忌,每當地一提起關於婚禮的種種,映蟬總要顧左右而言他,或是根本岔開話題。
「但是,我想到醫院去看看伯公和爺爺。」躲閃著芻蕘的眼睛,映蟬低垂著眼簾低語。
橫過大半個桌面,芻蕘拍拍她的手背,「映蟬,我十分明白你珍惜和老人家相處時間的心情,但是先把我們的婚事辦好,這才是他們最重視的事,不是嗎?」
「呃……這樣的話,那我利用中午休息時,跟美紋一起去看禮服就好了。你……你的工作比較忙,就不必麻煩了。」想到要跟他一道到一間間佈置得美輪美奐、浪漫雅致的婚紗禮服店去試白紗,映蟬的胃就像塞滿了石頭般的沉重,「反正……反正又不是真的,何必麻煩……」
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是對這件婚事感到將信將疑,因為在她生命中,還未曾有過這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很希望自己就此一頭栽進童話般的幻夢,相信著「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寓言故事,但在報端刊載連英國的查理王子跟黛安娜都撕破臉地分離後,她開始有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要怎麼說明自己和這個充滿英式氣質紳土般舉止男人的關係呢?這是每當有人問起時,她總要苦苦思索的事。
其實,若是撇開這煩人的婚事和他那高高在上的「叔叔」身份,憑良心講,芻蕘還真是個出色的同伴。
他幽默風趣,總是以種從容的態度面對所有的人、事、物,而對她,也總以近似溺寵的態度來承受她自長輩那裡受到壓力時的反彈;或是笑謔地接受她同事們的打趣。
可以說,在扮演未婚夫的這個角色上,芻蕘已經使這個角色發揮它應有的光芒了,但是,在私心裡,映蟬還不無遺憾,如果他是真的……
這個念頭在出現的剎那,隨即被她自腦海中剔除,怎麼可能?在爺爺和伯公的壓力之下,我們之間還夾著皮家大宅……
因為對皮家大宅未來的定位出現歧見,截至目前為止,彼此都保持著良好的默契——盡量少觸及這個敏感的話題——但,避而不談就真的可以不去正視問題的存在嗎?
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猶豫,映蟬怯生生地抬起頭,卻見到芻蕘正用頗含趣味的笑容面對她。
「我……我的意思是說……」愈急愈解釋不來自己的意思,映蟬急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寬容地笑笑,芻蕘綻露出春暉般和煦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映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們就依照著劇本走下去吧!什麼都不要想太多,好嗎?」
望進他坦然的眸子裡,映蟬突然發現——自己很願意就這樣的看著他晨旭夕霞……這想法令她為之惘然。
繁星如滾動在黑絨布上的水晶珠似的掛在漆黑的夜幕中,告別了耗弱的老人,懷著沉重的心情,映蟬無言地尾隨芻蕘的腳步,無精打彩地踱進婚紗店。
面對那些所謂設計師和攝影師呶呶不休的建議及推銷,映蟬味如嚼蠟地看著那些個千篇一律的婚紗照。平淡無奇的背景,配上兩個笑僵了,被折騰得完全不像自己的木偶,想到自己也必須如此地隨人擺佈,拍下這種照片,她為之悶悶不樂。
將映蟬的表情完全看在眼裡,芻蕘忍不住在心裡猜測著:究竟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呢?仔細回想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他逐漸瞭解這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堅持,並且為自己的堅持而勇於戰鬥。
對於皮家大宅的走向,他們之間已舌戰不下數十回,但總是不歡而散,對芻蕘而言,擁有座溫馨平實的農舍,一位可人的妻子,再加上幾個小蘿蔔頭,這是他自年少時即潛藏心底的渴望。不求華屋美眷,他要的只是平凡平淡的相知相守,但每每面對映蟬時,他總苦於無法穿透她緊緊封鎖住的心扉,又如何談得上相知呢?
將手中的樣本相簿蓋了起來,芻蕘客氣但堅決地將相簿交還給攝影公司的人,拉著映蟬走進銀亮的月光下。
「芻蕘……」莫名其妙的看著芻蕘側面像希臘石雕般的臉龐,映蟬無語地踢著地面上的小石子。
「映蟬,告訴我,你對人生有什麼期盼?」凝神望向天際閃爍不定的星斗,芻蕘心裡卻是忐忑不安。
「我……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這你不要管,只要回答我。」
「我從沒有想過這件事,好吧!或許我曾偷偷地幻想過,有一天我要站在紐約的帝國大廈上唱歌;或是在倫敦街頭騎著腳踏車冒險;更可能我會躺在巴黎某個公園的草地上,什麼事也不做,就只是曬著太陽發呆、作白日夢……我也不知道,因為,現實並不允許我作太多不切實際的夢想。」想起了心臟機能日漸衰竭的爺爺,映蟬聳聳肩,語氣之中有著淡淡的無奈。
沉默持續籠罩著彼此,沿著綠蔭滿道的路走下去,映蟬雖然心中滿滿的疑問,但卻找不出話說,只有靜靜地跟他一路走下去。
人夜的街道沒有了白天的燠熱,多了絲涼風帶來的悠閒氣味。為了閃避一輛橫衝直撞的自行車,芻蕘靈巧地將映蟬納入自己懷抱之中,雖然危機早已解除,但他就是不想放開映蟬,貪婪地想多擁有她一些時間。
心跳如非洲的鼓聲,一陣強過一陣,強烈的節奏使映蟬幾乎要錯以為心隨時會自嘴裡跳了出來。低著頭依偎在芻蕘懷裡,感覺芻蕘的氣息如同重重垂幕般的將她給圈在彼此共有的小世界中。
天邊慢慢地有著稀稀落落的雨點飄落,在映蟬還來不及反應之前,猶帶著芻蕘古龍水味的外套,已經溫暖地蓋在她頭上了。
疑惑地看著芻蕘那已經被雨水潤濡濕透而捲曲的發稍,映蟬隨即發現自己正沐浴在他帶著稚氣的笑容中。
「我們跑回車上吧!看樣子雨要愈下愈大了!」不由分說地,芻蕘拉著她便往回頭路跑,一路上雨打在遮陽棚,或是樹葉上的沙沙雨聲,就這樣淋著他們朝停車的方向而行。
雖然有芻蕘筆挺的西裝遮掩,但雨勢傾盆再加上狂飆的風助虐,很快地,不但西裝已然濕透,連映蟬身上薄薄的連身背心裙,也全部緊緊地貼在身上。打著哆嗦地停在車旁,等著芻蕘開車門,當第一道雷電閃光乍現的剎那,映蟬恰巧抬起頭,眼前的景象令她心頭一顫。
為了看清鑰匙孔的方位,芻蕘除下他平常所戴的無邊復古型眼鏡,在雨水的沖刷之下,捲曲的發服帖地傍著他臉龐,在他不經意地朝映蟬露出兩排漂白整齊的牙一笑時,那種像小男孩與同伴間的會心一笑,竟活生生地令映蟬,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心悸。
這個男人……在他優雅世故的外表下,究竟住著個什麼樣的靈魂?有沒有可能,我能明瞭且和這個男人成為最好的夥伴?
當這種亟欲和他建立長久關係的念頭再次浮現時,映蟬困惑地搖搖頭。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怪誕的念頭呢?雨愈來愈大,夾雜在雨中的是她不知何待所潸然流下的淚水,面對自己這種既煩且躁,有時又憂鬱得想痛哭一場的心情,她真的是全然沒有了主張。
「怎麼啦?快上車吧!你看你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訝異地看著映蟬呆呆地佇立在車外,芻蕘發動車後,自微敞的窗口招呼著她。
被自己流轉的心思所驚嚇,映蟬惶亂的眸子在接觸到芻蕘關注的眼神之後,她突然露出抹奇怪的表情,隨即拔腿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映蟬!映蟬!」錯愕了幾秒鐘之餘,顧不得已發出轟隆隆嘶吼聲的車,芻蕘手忙腳亂地自後車廂中抓把傘,立即又衝進瀟瀟雨陣之中。
根本沒有目標地亂跑,只因為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清理自己的思緒。這是當芻蕘在公園的鞦韆上找到如落湯雞般頹喪的映蟬時,仍縈繞在她腦海裡的惟一想法。
「很難得有機會這樣恣意任性了。」不在乎路人投以的詫異目光,芻蕘站在鞦韆旁,為映蟬撐傘擋去紛飛的雨絲,「我記得上一次的雨中漫步是在巴黎街頭,在不知名的地鐵站下車,再走到不知名的街道,淋著雨,感覺心裡的憂悶和苦痛全部披洗刷得一乾二淨……」
眼尾的餘光見到她臉上明顯的新淚痕,芻蕘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情愫漫無邊際地飄蕩著,令他感到心疼。
「有什麼心事儘管告訴我,好嗎?畢竟,我們就要成為夫婦了……」微微彎下腰俯視著她,芻蕘輕聲細語地說道,「或者,你只想要痛哭一場,我的胸口現在是空閒著的。」
被他一語中的挑中了自己的傷痛,映蟬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哇一聲的哭了起來,而見到她如此低低惻惻的模樣,芻蕘很自然地將她擁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嘴裡喃喃地哼著含糊的某首很慢板的歌曲。
漸漸地,瀑布般急如雷鳴的聲響逐漸自耳畔消退;激打得令人皮膚刺痛麻木的雨絲,也不再有那麼強烈的刺痛感。這是個溫暖的窠巢,有著她愈來愈熟悉,也愈來愈害怕自己會深降其中的溫柔,映蟬閉著眼地想道。
雨聲瀟瀟,風也不遑多讓面前來展現它的頑皮,在風雨招搖中,芻蕘的傘不住地晃動。而在傘下的世界裡,映蟬將臉深深地理人芻蕘寬闊的胸膛,盡情地哭喊著。她為爺爺的病況而哭;也為自己多舛的命運而哭;更為不確定的未來而哭。
呵護著在他懷中柔弱如株幼蘭的映蟬,芻蕘將大部分的傘都用來遮掩才及他胸口的映蟬,任雨將他的背全部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
懷裡的哭聲漸漸停歇了,望向公園裡被雨水洗刷得亮麗潔淨的花草樹木,芻蕘心裡不知不覺地湧出股難以言喻的輕鬆感。她不再怕我了,這個認知令他幾乎要喜不自勝的露出得意的笑容。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會是條辛苦的路,一來是我們之間全然迥異的背景,再者是彼此認識的時機不對。對這種在一定條件下所勉強湊合的婚姻,會心存樂意的,畢竟也是少數,更何況以映蟬條件如此優異的年輕女子……
但輕易打退堂鼓,畢竟也不是我自幼所受庭訓所能忍受的敷衍態度。我堅決地相待,只要有所努力,必然會有它的功效出現,即使不是眼前立現,必定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這是我所相信的,也是每晚焦慮地為一牆之隔的人兒傷透腦筋時,惟一能令我為之稍減憂慮的理念。
而這些日子來的努力,成果也逐漸豐富了我的生活,從沒有想到有個負擔的感覺,竟是如此的美妙,不同於以往的雲淡風輕、隨遇而安心情。現在的我,常常是滿心牽掛的上著課,時時被窗外一朵快速變幻著形狀的雲所吸引,所有的思緒全部圍著那個有著陽光般笑靨的女孩。
而抱在懷裡的人,即是我日日夜夜思慕的紅顏!低下頭,他將頭枕在映蟬頭上,帶著微濕的眼眶,不語地望著傘際珠墜般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