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對她來說,是她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場美夢。
出身自紐約四十二街,所謂的貧民窟,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罪惡淵藪,她是個被母親遺棄在異國街頭的孤兒,一個黑髮黑眼的棄嬰。也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在各方面條件都欠缺不足的情況下,她仍然僥倖的存活了下來。只是,她從來不瞭解所謂「親人」的意義,也不曾有人費心向她解釋,事實上也沒必要,因為在那兒生活的人們只關心一件事──如何讓自己活下去,以及活得更好!
因此,自懂事以來,她眼見的皆是為了生存不惜抹煞尊嚴、卑躬屁膝的貧賤嘴臉,以及最污穢不堪的人性黑暗面,而她,毫無選擇的,成了一名殺手。
在週遭環境充斥著血腥暴力、金錢交易,和永無休止的權力鬥爭的情形下,她隨時隨地被耳提面命──面對敵人不能心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忠於組織、絕不允許保有私人感情……
加入MARS對她而言只是時勢驅使,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是由黑暗處投身到更廣大、更深邃的漆黑,反正生命之於她也只能是這樣。她一再的告誡自己,想生存下去就必須絕對、全然的無情,任何情感上的付出都是多餘且致命的,因為生命如同一場殘酷的遊戲。
沒想到一場意外卻輕易帶走了她始終深信不疑的生存信念。
她不再是她,失去記憶讓她獲得新生的機會,而萍水相逢的誠然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毫不介意的接納她,帶她走進他的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剛失去記憶時的她,就像是個單純的孩子,什麼也不懂,是經由與誠然的朝夕相處,她逐漸學習到人與人之間不可或缺的事,例如關懷、信任、笑容,以及愛,他填補了她成長歲月中,深藏心底某部份的空虛,讓她成為一個平凡而且知足,懂得愛為何物的女孩。
她原本以為,幸福的日子可以持續下去,卻不知真相遠比她想像還要黑暗幽深,當遠去的記憶悉數湧回,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體認矛盾互觸,她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復以前稱職的殺手。
在遇上誠然以前,殺人對她而言就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她瞄準目標、扣下扳機,然後完成任務,毫無遲疑也絕不拖泥帶水;但是經過這段日子,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只懂得接受指令,在彈指間便決定一人生死的殺手Artemis。
過去的她覺得無所謂,是因為她什麼也不在乎,現在的她卻做不到,因為她開始懂得尊重生命,也明瞭任何人都無權斷人生死!
暫時回到凱爾身邊,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過往將會對誠然造成多大的傷害,要想阻止傷害發生,就必須有所犧牲。
她並且提出退出組織的要求,當然,她很清楚退出必須付出的代價──一場賭局,以生死為籌碼,若是贏得勝利,她便能全身而退,重回誠然身旁;若是小幸落敗,至少她也能無憾的懷著愛而死。
這是她一生中為自己所做下的第一個決定。
「Artemis,你在哪裡?」凱爾的呼喊聲由遠而近傳來,不一會兒,他高大的身軀已來到她身後,為她遮擋去大半的驕陽。「大熱天一個人坐在這兒想什麼?」他的手搭上她的肩。
封敏敏維持相同的姿勢不動,沒有答話。
凱爾捺著性子走到她身前屈膝蹲下。「天氣這麼熱,快進屋裡去吧。組織裡有點事,等著我和韶澐去辦,我們日落前一定回來。」
她知道除非事態嚴重,否則他不會親自出面處理,儘管無法勉強自己對他的愛有所回應,但他的付出她始終看在眼底,對於他,她實在做不到完全的不聞不問。
「出了什麼事?」
凱爾的表情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很驚訝她還會對組織的事表示關心,稍作考慮之後,他決定全盤托出。「最近組織頻頻遭受到來歷不明的高手侵犯,對方似乎對內部運作瞭若指掌,在每件任務執行前搶得先機下手,然後消失無蹤,組織裡有很多好手都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被暗殺。
「至於我派出去的偵伺員更是各個有去無回,能做到出手完全不留痕跡,想必對方是個很棘手的人物,也許背後有強大的集團在支撐。目前我和韶澐剛查到些蛛絲馬跡,消息來源挺可靠的,我想或許能親自會會他,看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封敏敏沉默不語。她知道心高氣傲的凱爾一向最不能忍受失敗和刻意的挑釁行為,能讓蜇伏已久的他興起施展身手的慾望,想必對方絕非泛泛之輩,甚至此預計中還具危險性也說不定。
李韶澐駕著跑車由車庫駛出,喇叭聲催促著凱爾。
「等我回來,不會太久的。」他起身走向車子,笑容裡飽含絕對的自信。
「凱爾──」她脫口而出喊住他。
凱爾回過頭。「怎麼了?」
她遲疑了一下,才淡淡的說:「小心點。」
他先是一愣,然後整顆心因為她的話而飛揚了起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再度跨出堅定的步伐,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對她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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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響亮的傳入龔誠然的夢境之中,具體化為真實存在的噪音,他揉揉惺忪睡眼,在被褥裡翻轉個身,看見由窗外淡淡透進室內的曙光,並沒有接聽電話的打算。
「……請留話。」答錄機嗶的一聲,燈號亮起,之後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夾雜著幾句模糊的異國語,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龔,我知道你在,拿起話筒,你知道我最討厭對著答錄機說話。」細微的嘶嘶干擾聲中,一個熟悉的渾厚男聲傳出,顯得有些失真。
龔誠然迅速清醒,撐起上半身,伸手拿起話筒。「木頭,是你嗎?喂?」
「別對著電話吼,我聽得見,想念我也用不著這麼興奮。」夏森非慣有的朗朗笑聲依舊,由聲音聽來,他的心情似乎十分愉快。
「你現在人在哪?」他笑問。
「安得羅卡,馬達加斯加南方的城市。」
「別告訴我你玩得太盡興,不打算回來了。」龔誠然戲謔的說道。
「我是有這打算。」夏森非笑著回了一句,隨後恢復一本正經的語氣。「你要我調查關於那女孩的事,有著落了。你老實的告訴我,最近是不是得罪了某些大人物?」
「沒有呀,為什麼這麼問?」他被好友問得有些摸不著頭緒。
「因為那個女孩是MARS的一員。」他接著解釋,「它是非常有名的地下組織,據說只要出手夠大方,你就能驅使任何一位組織中的好手為你效命,讓你的對手或敵人在期限內消失於世界上。」
「你的意思是,敏敏是個殺手?」乍聽這叫人意外的消息,龔誠然的口氣顯得有些不穩。
「沒錯。我不清楚你和那個女孩間有什麼瓜葛,不過,小心點,MARS不是你所能招惹的對象,別傻得和他們作對。」夏森非十分誠摯的給予忠告。
「我知道,謝了,我欠你一次。」他壓抑下心底湧出的複雜情緒,平和的向好友道謝。
「知道就好,等我回台北再敲你一筆大的,就這樣!」
「木頭,你幾時……」才回來?問句還沒完整說出,電話已中斷了,龔誠然莫可奈何的放下話筒。木頭還是老樣子,不喜歡和人說再見。
他起身,拉開簾幔,天已經全亮了,盛夏的早晨,陽光總是亮得刺眼。
得知敏敏是殺手的消息,他真的很震驚,難道這就是她恢復記憶後,急忙一走了之的原因嗎?他隨意套上件棉衫,忽然想起她一臉凝重的問:「難道你不害怕嗎?」他走進浴室,正對著玻璃鏡中的自己,慢慢由方纔的衝擊中恢復冷靜思緒。
「龔誠然,你怕不怕?」他自言自語。
答案很清楚的浮現,他不怕。一開始當然免不了震驚,但絕不是害怕,敏敏是他深愛的女人啊。
初見到她時,他就知道她不是個普通女孩,更被她所散發出來的特殊氣質與美麗吸引,然後因為意外造成記憶喪失,讓她理所當然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想,或許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種奇妙的緣份,注定了在冥冥牽引之下,將她帶入他的生命之中。
那麼,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之前的害怕是源於他對失去的恐懼、對愛的怯懦,但在事情漸漸理出個頭緒的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又盈滿了勇氣與信心。沒錯,他愛敏敏,為什麼不勇敢的伸出手牢牢抓住她呢?害怕只會讓人活在不斷的悔恨中,而他不要悔恨,他要敏敏!
管他是什麼恐怖的殺手組織,他不會再逃避了。
龔誠然無所懼的迎視鏡中的自己,然後,十分堅定的微揚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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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駛向近郊一座廢棄倉庫的路上,凱爾的心情始終十分愉快,有如此行目的是到野外郊遊,而不是搜索一直隱藏在暗處,未曾正面交鋒過的不知名敵人。
「夠了吧,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臉上的特大號笑容很礙眼嗎?」李韶澐冷言冷語的諷道,腳下將油門緊踩到底,車速陡地加快許多,如同一陣疾風呼嘯而過兩個大彎道。
凱爾不在意的捻熄手上的淡煙,笑容不改。「你開車的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直線時減速慢行,轉彎的時候偏偏死命加速,怎麼,嫌命太長了?」
「我高興,你管得著嗎?」她帶點挑釁的味道說,單手輕巧的將方向盤打了個半圈。
「OK,當我沒說。」他調笑似的一聳肩。「我只是沒有殉葬的打算罷了。」
「你大可放心,我的技術比你想像中還好,不會讓你的寶貴身軀受到一丁點小傷。」李韶澐不怎麼客氣的頂了他一句。
「嘿,你是怎麼回事?」凱爾掀眉詫問。「睡眠不足?還是早餐沒吃飽?像個火藥庫一樣隨意發火,我又是哪個地方讓大小姐你看不順眼了?」他望向她,看見她冰霜一樣的冷冽表情,卻沒注意到她緊握方向盤的手,指關節早因太過使勁而泛白。
「全部。」她給了一個最簡潔的答案。
「噢,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全身上下,包括毛細孔都很討人厭,真是委屈你了!」他倒是一點也不以為忤。
李韶澐不再搭理他,逕自熄了引擎,讓車身緩緩停靠在草木叢生的樹林旁,一個絕佳的掩蔽藏身處。「我們到了。」
一句話之間,他已經收斂起方纔的嘻笑模樣,迅速將隨身攜帶的點四五左輪手槍上了膛,深邃莫測的綠眸投射出一道光芒。是該行動的時候了。
他側身倚在車門上,大略打量了下附近的地形,距此約莫十公尺遠的東北方向,正是此行的目標──一間巨大的廢棄鐵皮倉庫,只見倉庫大門緊閉,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卻隱隱約約透出令人不安的危險氣息。
「我們分頭走,要是有突發狀況,就發訊號給我。」他嘴角噙著一朵從容笑意,指指手上一個特製的小型電子腕表,那是組織成員間用以互通有無的儀器,必要時可以彼此支援。「記住,可別逞強呀!」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李韶澐朝他點點頭,手中拿著槍,小心翼翼的繞過雜草往倉庫後頭走去。
凱爾依恃著身材高大之便,輕易的由唯一敞開的氣窗窺視,待眼睛適應了黑暗後,倉庫內部的情形便大致摸清楚了。
這是一間呈狹長型、十分空曠的倉庫,儘管陰暗,但勉強稱得上乾淨,除此之外,並沒有見到任何有「生命跡象」的生物,就連蟑螂、鼠輩也不見蹤影。
他暗自納悶,但動作一點也沒遲疑,身手俐落的由勉強能容人的氣窗翻入,屏氣凝神的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之餘,還利用擺放在裡頭發棄的機器掩護自己,遊走在每一部機器空隙之間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新發現。
對了,還有個地下室!
凱爾暗笑自個兒的疏失。怎麼回事?莫非是一心掛念著應許了Artemis會在日落前趕回去,竟讓一向心細如髮的他,差點遺漏最有可能藏匿人的地下室!
趕忙移動身子,微弱的光源僅及階梯的前三階,再往下,幽深晦暗的通道彷彿無止境的延伸,令人好奇一旦順勢而下,究竟會通到什麼樣的地下室?
他探下第一步,忽見一道強烈的光束直直射入他的雙眼,他在強光的刺激下不得不微瞇起眼,就在這麼小小的一個閃神間,他的頸項已敏銳的感覺到一陣異常的酸麻刺痛。
「糟了!」短短一瞬間,凱爾便明白自己中了敵人的埋伏襲擊,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稀客、稀客,您的大駕光臨真是讓我這小倉庫蓬蓽生輝呀!」一個十分耳熟的聲音傳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地下室不約而同竄出數十條黑色身影。
不假思索的,凱爾立即往後退,轉眼間已移步到幾公尺之外的安全距離,他靠抵在廢棄機器旁,穩下搖搖欲墜的身子。
「誰?要是不想讓我把這兒夷為平地就快出來!」即使在如此危急存亡時刻,他仍不失與生俱來、令人望而生畏的凜然氣勢。
「嘖嘖,中了百步迷迭的毒針,居然還能硬撐著不倒下,真不愧是MARS的首領!」說話者的笑聲飄揚在偌大的空間裡,他底下的人各個訓練有素,沒有他的號令全不敢輕舉妄動。
十六個人。凱爾暗地清點了對方的人數,一邊不忘按下電子腕表的按鍵。只要韶澐一收到訊號立刻進來支援,十六個人還不是問題,他甩甩頭,甩開就此閉眼睡去的慾望。
「想求救嗎?沒有用的,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說話者對他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
難道韶澐也出事了?這念頭讓他的心驀地不寧起來。「你把韶澐怎麼了?」他沉聲問道。
「沒想到你也會關心她!」他的語氣中含著驚訝。「放心,她安全得很,你還是多多擔心自己目前的處境比較實際。」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最初的疑問再度躍上凱爾的心頭。這聲音太過耳熟,要不是他現在神智不太清醒,一定能馬上將對方的真面目拆穿,還有什麼比不明來歷的敵手摸清了自己的底細更叫人不安的?
「真可惜,我以為我不必親口告訴你的。」他悠悠的歎了一口氣。
就像是個訊號似的,所有的人在他的歎氣聲下,逐步縮小了圈圍住凱爾的範圍,而鐵皮屋頂紛紛被掀開,凌空降下更多黑衣人,在漫天的「黑」當中,一個特別與眾不同的身影以極優雅之姿冉冉降落。
凱爾趁隙悄悄拔下電子腕表貼身收藏,在另一波淹沒神智的暈眩感襲來之前,他最後一次勉強撐開眼瞼,但翩然立於眼前的人影卻叫他驚疑萬分。
「傑克……怎麼……會是你……」他的問句終結在倒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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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傑克輕笑出聲,若有所思的睨著身旁的女子,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李韶澐在他怪異的注視下蹙起眉,撇開了臉望向吉普車外流逝的風景。「你的笑代表什麼意思?」她不悅的問。
他聳聳肩,緩緩移開注目的眼光。「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在想,你真正想知道的不是我接下來做何打算,而是我會如何處置凱爾吧?」
「他是你的階下囚,我無權過問,關於這一點我還有自知之明。」她語氣冷冷的道。
「喔,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他搖搖頭,笑意依舊。「事實上,你希望我能放過他,給他一條生路,我說得對不對?」
她轉過臉與他的視線再度交會,面無表情。「你比誰都清楚,現在殺了他對你接掌MARS的大計白害而無一利,組織裡還有許多對他忠心耿耿的高手,如果出了任何差錯或是走漏了風聲,任你再神通廣大也逃不出他們的追殺令。仔細想想,有他在手上等於擁有一張王牌,何樂而不為呢?」
傑克無言的凝視著她的雙眼,然而在那黑褐色眼珠的最深處,沒有包含一絲他想見到的關心或者擔憂,沒有。
他不動聲色的垂下羽睫,避而不見這令人失望的結果。「高明!我差點被你一番精闢的分析給騙了。韶澐,你很聰明,可惜凱爾的一條命我是要定了,再好的理由也阻止不了我!」
「既然你不信任我,當初何必找上我跟你合作?」她靜靜的反問。
「為什麼?你想知道為什麼是吧?」他的口氣微慍,猛地踩下了煞車。
車子驟然停於半山腰間,後頭一整列的長長車陣也自動跟隨停下。
「好!就讓我告訴你我為的是什麼,就是你!因為我要得到你,不擇手段、不計一切代價,全都是為了你,你聽懂了嗎?」他的手硬扳住她尖細的下巴,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他們鼻眼相對,連呼息在這一瞬間也恍若相通,他淡金色的長髮被風吹拂到她眼前,擾亂了她的視線,但他表情裡並存的愛與恨,仍然強烈的撼動了她。
李韶澐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一雙明眸盯著他,她的腦子呈現了短暫的空白,無法明瞭他話中的意思。
「怎麼,很驚訝嗎?」他撤了手,嘴角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比凱爾更值得你愛,凱爾,他只不過是個注定要被淘汰的失敗者!」
傑克的話,一字一句都傳進了她的耳中,然而她只是怔愣住,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