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從櫥櫃裡拿出一條乾淨布巾塞給沈雩,只丟下一句:「小姐,快幫他把頭髮擦乾,我先去燒熱水。」就往廚房衝去。
沈雩拿著那條布巾,瞪著他好一會兒,才移步至床邊坐下。他發上附著些許冰雪,因為體溫而逐漸融化,沾濕了他的頭髮。她看著他那張平時表情變化多、此刻卻毫無生息的臉龐,想著這人是瘋還是笨?竟在寒天裡等她開門,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好不容易摒棄成見,動手拆開他的髮束,替他擦拭一頭濕髮,她告訴自己,她只是不想有人死在她家而已。
頭髮半干之後,才想到房裡只靠暖炕提供的溫度可能不夠,於是到大廳端了一爐火盆進來,然後繼續幫他擦頭髮。
「小姐,熱水來了!」小雪火速捧著一盆熱水進房,放在沈雩洗臉用的架台上,沾濕布巾後不怕燙的俐落擰乾,把熱氣騰騰的布巾塞到沈雩手裡。「小姐,我還得去熬藥湯,麻煩妳用熱布巾幫元大哥暖暖身子,再不回溫,不知他醒不醒得過來!」
「啊?」小雪說得嚴重,目的無非就是要她幫他擦身體嗎?
沈雩咬緊銀牙,用力捏住布巾,再次說服自己,要不是不想有人死在她家,她才不願意幫他擦身。
沈雩鼓起很大的勇氣,才開始幫他擦拭,從他應該稱得上好看的臉開始,再到健碩的手臂、呼吸平緩的厚實胸膛……
重複沾濕布巾的動作,燙紅了她白皙軟嫩的雙手,好不容易看見他臉上浮現一些血色,才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小雪端了一碗藥湯進房,氣味濃厚的藥香味立即撲鼻而來。
「小雪,哪來的藥材熬的?」這氣味真熟悉。
「就小姐上回染上風寒沒用完的那帖藥啊!還好我有先見之明,上次多抓了幾帖回家放著。我瞧元大哥八成也是受了風寒,和小姐吃相同的藥應該治得好,反正咱們家現在也沒別種藥材了,不管他生什麼病,都得吃這帖藥。」
「聽起來……很沒保障。」沈雩喃道。
「這是沒辦法中唯一的辦法啊。」小雪拿走沈雩手裡的布巾,把藥碗放到她手裡。
「妳還沒忙完嗎?」沈雩小小抱怨道。幫他擦乾頭髮、擦拭身體已讓她夠委屈了,這會兒還得餵他喝藥,她僅剩的一點點閨譽全毀於一旦了。
「小姐妳還有話講?!」小雪不知哪來的一把火氣,抓到機會,乾脆教訓起她家小姐來。「也不想想是誰害元大哥變成這樣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人應該就是小姐妳吧?既然錯的人是妳,妳就得負起責任,把他照顧回他原本的模樣。」
小雪得理不饒人,愈念愈順口。「他現在的身體還是受涼狀態,我想他再晚一點應該會發燒,如果他燒成傻子,妳就準備照顧他一輩子好了。」
她恨恨地撂下狠話,就是要她那位從小被過度保護、完全不懂生活態度的小姐,能夠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偷瞧一下低著頭狀似懺悔的沈雩,見她粉嫩的精緻小臉上有些陰暗,知道剛剛的語氣重了點,正想開口緩緩小姐的情緒,卻見沈雩吃力地幫元震墊高枕頭後,慢慢用湯匙舀起藥湯吹涼,往元震微張的嘴湊過去。
沈雩小心地將藥湯餵入元震口中,但還是有一半以上溢了出來,只好找來一塊巾子墊在他嘴邊;從未服侍過他人,餵藥的動作顯得生硬且手忙腳亂。
意外看見小姐如此生活化的樣子,小雪直盯著她一匙一匙餵藥的動作,心想這樣也好,小姐的人生總不能除了作畫和神遊太虛之外別無其它,也許勉強她從一個脫塵的仙子變成一個正常的平凡人,對她而言是比較好的。
小雪欣慰地微笑,抱起元震的潮濕衣物要去清洗,沒有驚擾小姐專心餵藥的工作,默默退離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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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元震冰冷的身子才剛回溫沒多久,隨即發起驚人的高燒來;炙人的體熱讓整夜看顧他的沈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遵從小雪的吩咐,用調得涼而不冰的冷水降低他的體溫。
敷貼在他額上的布巾,不知已重複沾濕冷水多少回,冷水一盆一盆的換,元震的體熱卻仍未稍降,藥湯也餵過兩三回了,情況仍不見好轉。
不曾替他人擔憂過的沈雩,現在終於稍稍明白了那是種什麼滋味了。
她擔心著他是否將因此一病不起,更擔心會因她的狠心害死一個人。看著他因病潮紅的瘦削臉龐,她多想把他搖醒,叫他別再裝睡,別再讓她的心情七上八下沒個安穩。
將吸收他體熱的布巾浸入冷水裡搓洗後擰乾,對折成條狀後往他額上貼去,元震卻在此時倏然張開眼,因體熱而通紅的雙眼,精準的直對上沈雩如水的眸子。他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雙手如鋼鐵,不容逃脫的箝制住沈雩細弱的手腕。她被他突來的舉動一嚇,布巾往他裸露的胸膛跌去。元震猛然直起身子,雙手仍緊握著沈雩手腕,對此刻的狀況有些茫然。
墨黑長髮凌亂,披散在他寬闊的肩上;刀刻般俊逸的下巴,冒出些許鬍髭,模樣看來頹廢而危險。
「你……還好吧?」看他分明還是燒得神智不清的模樣,清俊的眼眸卻能夠聚集焦點看著她,緊握她雙手的氣力根本不容她掙脫。他的病是好了,抑或是病得更嚴重?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沈雩?」他有些孩子氣地偏頭不解問,臉上帶著濃濃的迷惑。
「是我。」不是她會是誰呢?沈雩覺得他這副稚氣的模樣有點好笑,若不是看他一臉正經,她恐怕真會笑出來。
「沈雩什麼時候多了個孿生姊妹?還對著我笑呢。」
她真的笑了?沈雩趕緊回復冷臉的形象,他可別將她的取笑當成是溫柔的笑才好。
「我沒有孿生姊妹,也不是在對你笑。」
「是這樣嗎……」他失望地垂下眼眸,有些意志消沉。
「你生病了,快躺下吧。」握住她手腕的大掌傳來未退的高溫,在這種狀態下還能忽然清醒過來,顯示他的意志力頗為驚人。
「我是在作夢吧?」他又看著她問。蘊藏許多故事似的雙眸,未加掩飾地凝視著她。
知道他病著,沈雩並不害怕他的凝視。「不是作夢,是生病。你的病還沒好,快躺下吧。」
「我一定在作夢。」元震喃喃道:「不然妳怎會對我這麼和顏悅色呢?」
沈雩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的臉有凶到只是溫和一點就讓人以為是在作夢的程度嗎?
沈雩無言撿起滑落到被褥上的半濕布巾,淺色被面被印出一個濕印子,元震看著那個印子,陷入回憶之中……
「以前我生病時,我娘也都是這樣照顧我,耐心打濕巾子,貼在我額上,巾子熱了,再重新浸水擰乾,等天亮了,我的燒就退了,我娘不眠不休照顧我一整晚,也沒聽她喊聲累。」
他極淡的笑笑,沒顯露出他的迷人笑痕。「我娘她……雖然軟弱,但真的是個很好的娘親,可是,我再也見不到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
他泛紅的眼浮現一層薄霧,那層薄霧--是淚水嗎?沈雩目不轉睛瞧著他沒滑出眼眶的淚水。
在她專心瞧著他眼睛的同時,元震驀然抬頭,專注的目光精確地對上她不及收回的視線。
「呃、你的娘親她……她到哪裡去了?」沈雩的心咚地震了一大下,有些慌亂地隨便問個問題。
「她……死了。」元震略顯疲憊的回答。「我十五歲那年,將我托付給我爹,她終於撐不住向來虛弱的身子,離我遠去。」
沈雩想起白天時他說過,他父親在他十五歲以前,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是個未受父親照顧成長的私生子,幼時生活想必並不好過。她咬咬牙,對引他想起傷心往事感到歉然。
沒想到轉眼之間,他又朗朗一笑,害得她情緒來不及轉換。
他泛血絲的雙眼帶笑,好玩地看她發愣的玉容。
「我娘她說啊,將來有一天,我若遇見了一個姑娘,能像她那樣在我病著的時候,沒有一句怨言的盡心照顧我,那必定是與我相守一生的娘子。」
「我看你是病糊塗了,胡言亂語。」
「我知道我病了,但一點也不糊塗,我很清楚自己現在講些什麼。而且我也不是胡言亂語,那些話都是我娘說過的,我真的好想跟她說一聲,我已經找到了這樣一個姑娘。只可惜,她永遠都聽不到了。」
沈雩怒瞪他一眼,不想和他爭辯。爭辯無用,她倒想聽聽他還要胡扯些什麼。
「沈雩,妳別瞧不起我。」他垂下眼睫,沒頭沒尾冒出一句。
「我不會瞧不起一個人的出身。」
「以後、哪一天……不管是哪一天,別恨我,好嗎?」他低啞的嗓音略帶酸苦無奈。
「為什麼要恨你?你做錯什麼事怕我恨你?」她瞇眼猜測,想不出個答案。
他虛弱一笑,沒回答,眼睫合上的次數愈見頻繁,顯然是累了。
她從床沿起身,以為他會鬆開手,讓她走到水盆邊浸濕手裡那塊變得溫熱的巾子。
誰知他不但沒鬆手,反而在半昏睡的狀況下失去全身氣力,無預警地往後垂直仰躺,順勢把她拉向他的方向;沈雩止不住他突來的動作,極不文雅地趴倒在他裸露的厚實胸膛上,而手裡那塊巾子,剛好被丟在他唇顎上,免去和他唇與唇相對的可能。
「唉,可惜了。」元震笑著歎息。「就差那麼一點點。」
他拉下覆蓋住下半張臉的濕布巾,閉上眼,不大清醒的低語喃念:「今夜妳這樣盡心照顧我,如果真有怨言,也請妳千萬別說出口啊……」
語畢,隨即鬆開手掌。沈雩擰眉從他身上爬起來,心裡莫名浮映許多情緒,疑惑的、不解的、猜疑的;她看著已昏睡過去的他,想了好久好久,還是想不出可供解惑的答案。
從昨日冰上相遇,她就感覺到這個人對她不加掩飾的情意,似乎喜歡她很長一段時間了。可是,在這之前,他們只在沈府見過一次面,甚至連交談都沒有,他為何會喜歡她、忘不掉她?她很難平空想像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很難理解為何此時胸臆之中會充塞著一種悶悶的、舒展不開的情緒。
這兩天以來,因為這個出現得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她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像被倒進五顏六色的顏料一般,突然增添好多色彩、好多奇怪的感受。
原來她也是有感覺的人。曾經,她以為她的無情無緒是天性使然,再大的事情都不能惹她皺一下眉頭。現在,短短的兩天時間裡,她不曾起過漣漪的心,卻翻天覆地變了個樣。
在她過往的歲月裡,何曾遇見過這般狂肆無禮之人?從沒有人敢對她不敬。她和每個人之間的距離,總是遠遠的、疏離的;她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太久,久到人們以為那就是她所喜愛的生活方式。也許,連她自己也這麼認為。
他人眼中尊貴的身份、出色的才藝,將她隔絕在別人觸碰不到的小小天地裡,沒有同伴和兄弟姊妹,她在備受保護的環境中成長,清冷的性子於焉養成。
雖有貼身侍女小雪的陪伴,但小雪的吵雜叨念,是一種聽而不聞的習慣,大多時候是沒聽進心裡的。她日日仰望藍天,想像天空的另一端,居住著一些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他們是開心的?還是痛苦的?不管如何,都是她一輩子無緣經歷的生活;是不是會有這樣一個人,願意和她交換這種嬌貴卻單調的生活?如果可以,她絕無二話願意答應。
直到她離開家門,終於徹底脫離那座華麗牢籠的限制,也在同時間明白,原來不管有無牢籠禁錮,她的性格都不會改變,她已經習慣沉默的自己,一旦出現其它改變,只會讓她感覺無措。
如果她因外在而有所改變,那從前的沈雩,是否將從此煙消雲散?
如果從前的沈雩不存在,此刻的她,又算什麼?
太多的問題惱得她頭痛,把打濕的布巾貼在他額上,沈雩在床沿坐下,頭痛著,沒半點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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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震身強體健,兩天即痊癒,反倒是照顧他的沈雩因他而感染風寒,在床上躺了幾天,病情無甚起色,讓小雪急得跳腳。元震知道不能再拖延,趁這一兩日天晴,要小雪整理行囊,帶沈雩到鎮上找大夫看病。
一層又一層的厚衣披風,把沈雩包得密不通風。她不想離開這住了幾個月的居所,但沒人理會病中沈雩的抗議,硬是把她抱上馬。如果和小雪共乘一匹馬還無所謂,偏偏小雪很輕易地就將主子給出賣,毫無異議讓元震抱著她共乘。
「小姐,我的身子這麼瘦小,怎麼抱得住妳?如果半路妳從馬背上掉下去,我可救不了妳。」很乾脆地把她推給元震。
頭昏腦沉、全身軟綿的沈雩,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一路上無可抗拒的靠在元震懷裡,由他緊緊護著抵達數里外的城鎮看大夫;又說西北冬雪襲人,沈雩屋子裡的存糧和柴薪不足以過冬,片面決定暫住在這個叫做平安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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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鎮
沒下雪的日子,小販先後出來擺攤做生意,路上行人不少。
沈雩病體初癒,像抹輕飄飄的遊魂,纖纖身形漫無目的地走在忙碌的街市裡。
「沈雩!妳鬧夠了沒?」
元震從後面追上來,擋住沈雩前進的腳步。
「鬧夠了沒?」沈雩深覺可笑,看著元震略帶譴責的面孔,揚唇說道:「我像是會任意胡鬧的人嗎?別人總說我太過沉靜,說我胡鬧的,你是頭一個。」
「是啊,能發掘出妳另一面的潛能,我的功勞不小哪!」元震也笑,唇邊浮現迷惑人心的深刻笑痕。只要她肯開口和他說話,被她誤會也沒關係。
「你唆使小雪賣了我們的馬匹,現在我們回不了家,你高興了?」
難得顯露心緒的沈雩,異常地在平素冷靜的聲音裡透露出情緒起伏。
「小姐,賣了馬也好,如果我們繼續住在那裡,恐怕捱不到大雪降臨,就被餓死或凍死了。我和小姐從沈家出來,是要陪小姐一起過妳想過的生活,不是要和妳冷死、餓死在那棟離京數百里的破房子裡的。」就連小雪也加入勸說行列。
「小雪,妳把馬匹賣了,是想長住在這座城鎮?」
「小姐啊,大雪就要降臨,不把馬賣了,在這裡度過冬天,難不成要四處騎馬去踏青?養著馬兒,就得多負擔一筆飼料錢,我們應該能省則省,日子不能過得像從前那般寬裕了。」
「小雪,妳倒好,來了一個元大哥,就毫不考慮把妳的小姐推到第二位去了。」沈雩垂下雙肩,有種被遺忘忽略的寂寥。
小姐,妳這是在吃元大哥的醋嗎?小雪滿心感動,幾乎脫口問道。但一抬頭,看見小姐清冷似冰的表情,她又把話全吞下去。
「嘻!」元震看主僕二人的對話十分稚氣,忍不住笑出聲。
「很好笑嗎?」沈雩瞪他一眼,從他身旁繞過往前行。
元震立即追上,走在她身邊,不著痕跡擋去路人與她擦身而過時不經意的碰觸。
「其實也沒多好笑,只是妳現在生氣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沈雩得咬緊牙根才能裝作沒聽見他帶笑的話語。
「老是繃著一張沒表情的臉,不會太辛苦?不要告訴我,妳是怕女人的天敵--皺紋提早報到。妳還年輕,不用怕的啦!哪一天妳臉上真的多了幾道歲月的痕跡,我也不會嫌棄,因為那是智慧的刻印,只會增添妳的美麗,不會讓妳變醜--」
「說完了嗎?」沈雩停步,不悅地看向他。
週遭來來去去的行人在不小心聽見他親密又輕佻的言語時,都會向他們投來瞭解又好笑的眼光,好似認為他們是對在鬧脾氣的小夫妻。尤其眾人在見了她的容貌之後,雖礙於她身邊「有人」,卻仍不捨移開目光,不管是行人或小販,都目不轉睛瞧著她,縱使她不想在意別人,也要對始作俑者生起氣來。
元震一臉興味,審視她此刻生氣的神情。
沒有任何裝飾的束髮、素色衣裙平凡無奇,但那張瑩白剔透的小巧面容,被冷冽空氣凍得雙頰微紅,深黑的美麗水眸迸射出不悅的惱怒目光。她現在的表情比起從前,多了許多繽紛色彩,這種改變是很好的轉變,他想,至少比較像個人了。
「嘿!妳生氣了。」元震得意一笑。「妳這輩子第一個生氣的對象,恐怕是我吧?能有這種榮幸,我心裡真有點小小的高興。」
別理會他!別理會他!
沈雩壓下一口怒氣,快步向前。為了避免她的性子愈來愈不像自己,她必須遠離這個奇怪的男子。
「噯,妳等等!真是的,到底要去哪裡?」元震在後面喊道,故意和她隔著三步遠的距離。
別理會他!別理會他!
沈雩沒緩下腳步,就算她回不去西北的舊房子,她也不要和他有所牽扯。
就在她心無旁騖快步走時,不遠處的一家客棧裡,傳出極大的爭執怒吼聲,不只是沈雩,很多路人都好奇地往客棧內瞧去,只見一個瘦黑的中年掌櫃,怒氣騰騰地對著一對少年男女斥罵著--
「沒錢還想住店?!還不快給我滾!」
刻薄的中年掌櫃揮動乾瘦雙手,大聲嚷嚷著要攆少年少女出門。
「我家小姐身份何等尊貴,由得你如此無禮!」少年隨侍挺身上前,擋住掌櫃往少女揮來的雙手。
「呵!聽聽,落難小姐身邊的一隻搖尾狗兒,胡亂狂吠的口氣恁大!」
掌櫃譏諷的看向店裡稀少的幾名客人,要大家評評理:
「你們二人想在我店裡白吃白住不付帳,難不成你當你家小姐是皇帝老爺的公主女兒,皇駕擺到哪兒,就免費吃住到哪兒,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還得伏跪在地,感謝皇恩浩蕩啊!」
「你!」衣著樸素簡單的少年隨侍握緊雙拳,在此刻,也不能暴露身份哪!但是沒帶錢出來,擔負不起生活開銷也是實話,一路上能夠賣的東西都賣了,如今淪落到想靠勞力換取吃穿用度,還得不堪地被人用言語羞辱。他硬生生忍下一口怒氣,好生好氣同掌櫃再次商量:
「我說過,我是要以工抵帳,不是白吃白住,無論你分配多粗重的活兒給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
「我店裡不缺人手,你不用再說了,快滾!別打擾我做生意!」掌櫃的用力揮動雙手,趕蒼蠅般嫌惡地要驅趕他們出去。
「掌櫃的,你是生意人,難道不曉得以和為貴才是做生意之道嗎?」站在少年身後,長相可愛的少女同樣一身簡素,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嬌貴氣質,她隱含怒氣開口言道,聲音清脆似童。
「以和為貴個屁!」掌櫃粗鄙呸道。「我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還救濟得了你們?想在我店裡白吃白住,門都沒有!」
「誰說要白吃白住?我們會以工抵帳的啊。」少女隔空和掌櫃辯論:「好吧,就算你真的不需要人手幫忙,為什麼不好好說,我們會理解不為難你,但是你二話不說就趕人,還叫我們滾,用難聽的言語譏諷羞辱,你到底有沒有把人當人看?」
「少囉嗦,還不快滾!」
掌櫃的黑著臉,硬要把二人推出店外,混濁勢利的雙眼一飄,不期然看見站在店外的幾名來客,立刻換上滿面笑臉迎上前去招呼:「公子小姐們,快裡面坐,是要用餐還是住店?」
站在店外的正是路經此地的沈雩等人,聽見店裡傳出的爭執聲音而趨近一看。
元震等人沒踏進客棧,也沒回答掌櫃的話,沈雩和小雪直盯著兩名少年少女看,少年少女也直盯著她們瞧,幾乎不敢相信這種奇跡會降臨到他們身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姊姊?是姊姊嗎?」少女一反方才沉著冷靜的模樣,眼角掛著兩滴淚,一把撲進沈雩懷中。「姊姊,妳到哪兒去了?我找妳找得好苦啊!」
「巧妍,妳怎麼會在這兒?」該在皇宮裡好好待著的公主,卻出現在百里外的小客棧,就為了尋她?
沈雩素白玉指安慰地輕撫公主的頭髮,掏出巾帕替她擦拭淚水。看她主僕二人一身粗布衣裳,即知他倆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
「還不是為了要找姊姊嘛!我們又沒想到外面的東西每樣都要花錢買,能賣的全都賣了,好不容易捱到這裡,以為就要流落街頭了,還好老天垂憐,派了姊姊來救我們,不然要讓這個沒良心的壞掌櫃欺負到死啦!」
逮到機會拚命告狀,掌櫃在一旁聽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客棧裡用餐的客人看戲似看得津津有味,就連路過的行人都擠在店外駐足觀賞,讓他一張老臉快掛不住了。他拉下臉朝沈雩三人道:
「要用餐住店就快進來,別光站在門口當門神。」
「誰要住你們這種黑心店!」巧妍可大聲了,存心要他生意做不下去。「我們好好跟你商量不成,你要攆人也就算了,還外加羞辱嘲諷,看不起人也不是這樣,大家都有尊嚴的,你根本沒把窮人當人看,一點良心都沒有,以後誰還敢上門吃你煮的餐食,住你的店?!」
掌櫃聽著聽著,老臉變了好幾種顏色,要不是看那站在一旁、錦衣華服氣度不凡的公子好似來頭不小,他早就忍不住氣,叫人找官差來了。
「算了算了,不做你們生意了,找別家去,別在這兒給我惹事了。」
「哼!我們才下稀罕!」朝掌櫃扮了個極醜的鬼臉,不忘對圍觀民眾宣傳掌櫃惡行:「壞心老闆開的黑心店,沒良心沒愛心,看到有錢人笑呵呵,看到窮人踢一旁,這種爛店還有人敢上門吃住,不怕吃出問題嗎?」
「妳這死丫頭--」掌櫃一臉猙獰,又氣又恨地追過來要打人。
在他枯瘦手掌碰觸到巧妍頭髮之前,即被元震中途攔住。他好心地笑著勸說道:「掌櫃的,你往後的生意還做不做哪?」
掌櫃的不算笨,知道他話裡要他別惹是生非的含意,皺褶臉皮抽搐了幾下,很不甘願地收回手。
「算我倒楣!遇到衰神上門,你們幾個,以後就別讓我遇見了!」
掌櫃的強撐面子撂下狠話,忿忿踅回店內,一口怒氣無處可發,瞧見幾名用餐的顧客低笑著竊竊私語,也不怕得罪他的衣食父母,衝上去拍桌趕人。
「今天老子不爽,不做生意了,你們通通給我滾!」
滿腔怒火全發在無辜的客人身上,幾名顧客倒也不生氣,反正吃得半飽被趕出來,掌櫃的不能收他們的錢。眾人無所謂地走出客棧,後腳才踏出店外,掌櫃的馬上把門用力甩上,發出驚人巨響,足見怒火之大。
「這種店家,難怪生意不好了。」
「就是說呀,開門做生意,不求好心助人,至少也要和和氣氣的,不然誰會再來光顧?」
「嗯,以後別再來了,這鎮上客棧那麼多,隨便一家都比這家好。」
被趕出來的客人想法相同,邊走邊聊了幾句。可以想見那位火爆吝嗇的掌櫃,往後生存會更加困難。
「妳可開心了,總是這麼得理不饒人。」沈雩寵溺地輕點一下巧妍額際。
「以後不敢了。」巧妍吐吐粉紅舌尖。在姊姊面前,她是乖小孩。
「這句話講過上百次了,妳以為我相信?」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每回惹事後裝無辜的說不敢了,沈雩對這個調皮的表妹一點辦法也沒有;又不能板著臉不理會,否則她會賴在她身上猛哭不停,浸濕她一身衣裳。
「就說姊姊最疼我了,就連我--爹,都沒這麼愛我呢。」狡黠的滴溜溜大眼瞟向站在沈雩另一側咬牙切齒瞪著她的小雪,她得意地彎起唇角,緊摟著沈雩纖臂,小臉蛋兒偎進沈雩懷中撒嬌道:「這世上還有誰像姊姊這樣疼我的?」
從小看著這娃兒爬行學步慢慢長大,沈雩怎會不知她的心思。她和長她一歲的小雪極不對盤,這會兒的撒嬌不就是要和小雪爭寵嗎?
小雪氣得橫眉豎目,不甘示弱地挽起沈雩的另一隻手臂,隔空和巧妍「眼神交戰」,雙方互不相讓。
沈雩夾在兩名稍嫌幼稚的少女之間處之泰然,這種場面上演過太多次,她早已見怪不怪。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放任她們去爭,爭到她們覺得無趣,自會停兵休戰,等下回興起時再擊鼓廝殺一番。
「姊姊妳說,妳最疼的人是不是我呀?」這次改偎在沈雩頰畔,狀似無限親暱。
小雪一手從沈雩頸後越過,使盡力氣要推開巧妍的臉。「妳有妳爹疼妳就好了,還要來搶我家小姐!」
「妳家小姐是我姊姊,為什麼我不能賴著她?」
巧妍嗤笑一聲,看在小雪眼裡十分討打。
「我家小姐的確是妳姊姊……」可惡的巧妍!每次搬出這句話,都教她無話可說。小姐氣質可人,怎會有如此討人厭的表妹……
「倒是妳這無禮小婢,手還巴在我臉上作啥?」小雪把她白嫩的臉頰推得變形,她用不甚清楚的聲音挑釁道。
「無禮小婢……無禮小婢再怎麼說也比妳這個只會撒嬌的驕縱娃兒強!」
「妳哪一點比我強?妳說呀!」巧妍也伸出手去推小雪的臉,因手不夠長,邊推邊用手指戳,搞得小雪更加生氣。
「妳卑鄙小人,居然用指甲戳我!」
「是妳先推我的!」
「妳不要臉!」
「妳討厭!」
少女們吵成一團,沈雩夾在中間十分無奈,見慣這種場面的少年隨侍冷眼旁觀,街上民眾則紛紛投以好奇目光。顯然的,少女們的戰爭,已成為最新的一齣戲碼。
站在後方的元震忍俊不住,笑著雙手一張,俐落推開兩隻黏人精,自然的將手搭上沈雩肩膀,順勢接收她身邊的位置。
他在她耳畔低言道:「真是辛苦了,這兩個娃兒這麼愛吵,想必妳忍耐很久了。」
他跨出步伐,引她前行,沈雩知道那是回客棧的方向,因此沒跟他唱反調。小雪賣了代步馬匹,又在這兒遇上巧妍,是否冥冥注定她得在平安鎮待一陣子?
「你會不會太不客氣了?」沈雩冷道。
「嘖,我們都這麼熟了,還計較這些?」元震毫下收斂,反正在她面前他早就是一個沒有形象的賴皮鬼了。
「誰和你熟?」沈雩呼息深慢,怒氣正在醞釀中。
「怎麼不熟?妳忘了,妳都把我看光光了,還不熟?」
沈雩眸光一斂,面容冷肅。「當初真不應該救你,直接將你埋進雪裡,今天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事。」
「哇!妳好認真,我一點都不會懷疑妳是在跟我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沈雩還在忍耐。鼻間傳來他清新的氣息,透過寒涼的冷空氣,一點一點沁進她呼吸裡。
「簡簡單單就把我這個絕世美男『處理掉』,不會太可惜嗎?」他說完後又接上一句:「啊,別說妳在為民除害。」
沈雩冷瞥他一眼。「真可惜沒那麼做。」
元震張口要說什麼,不意看見後方迸射過來的兩道淬毒目光。
「你是誰啊?別想獨佔我姊姊!」
「元大哥,我和這頑劣娃兒的事情還沒結束,你不可以帶走我家小姐。」
「還我姊姊來!」
「小姐,妳要主持公道!」
元震看看少女,再看看沈雩,女孩們的目光實在有點可怕……
搭在沈雩肩上的大掌轉而握住她粉白柔荑,俊秀臉龐滿是笑意。「還不快跑?小心落入魔爪啊!」
話一說完,馬上疾步狂奔,幾乎在同時間裡,女孩們也跨出奔跑的腳步。
「姊姊!」
「小姐!」
「別跑啊!」
冷風刮面,路旁風景一直往後退,路人聞聲自動讓出一條通道,身後三名少年男女專心一致的追著他們。沈雩有點跟不上元震的腳步,又停下下來,只能讓他拉著她跑。
恍惚之間,意識有點混亂了。人來人往的道路上,讓一名男子拉著她的手狂奔,這一點都不像她會做的事情。
不知為何,隨著疾步的奔跑,帶動心臟的狂跳,不拘禮教之限的行為,竟讓她平淡的心情奇異地舒展開來,舒展到--不自覺地笑了。
他回頭看見長髮飛揚的她的笑,也不說破,只是笑得比她更燦爛。難得啊,時隔兩年,才再次見到她美麗真實的笑顏。
「姊姊,妳跑慢一點呀……」
「唉呀小姐,我快跟不上了……」
陌生的城鎮,相識末久的他們,在寒冷的雪季裡,留下長串的腳印,和一生難忘的笑容。